与来学圃书

吾友举用方自代,朋友之交,君臣之义,并见于斯,可以风世砥俗。

但大臣为国求贤,尤贵得之山林草野、疏远卑冗中,以其登进之道甚难,而真贤往往伏匿于此也。

若惟求之于平生久故、声绩夙著之人,则其涂隘矣。

万一圣主命以旁招俊义,列于庶位,将何以应哉!

抑又闻当道守官,固贵于坚,而察言服善,尤贵于勇。

前世正直君子,自谓无私,固执己见,或偏听小人先入之言,虽有灼见事理以正议相规者,反视为浮言,而听之藐藐,其后情见势屈,误国事,犯清议,而百口无以自明者多矣。

必如季路之闻过则喜,诸葛亮之谆戒属吏勤攻己过,然后能用天下之耳目以为聪明,尽天下之材力以恢功业。

吾友此时正宜用力于此,且与二三同志者交相勖,时相警也。

余不赘。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注释

来学圃:来保,字学圃,姓喜塔腊氏,满洲正白旗人,康熙时为御前侍卫,乾隆时官至文华殿大学士。用方:顾琮,字用方,姓伊尔根觉罗氏,满州镶黄旗人,乾隆时官至河东总督。风(fèng):教育感化。砥俗:砥砺风俗,使正淳正。卑冗:指卑贱闲散的人。久故:故旧,老熟人。俊义:贤能的人。庶位:众官之位。服善:从善,接受正确的意见以改正自己的过失。灼见:洞察。以正议相规:以严正的议论加以规劝。藐藐:疏远轻视的样子。情见(xiàn)势屈:语出《史记·淮阴侯列传》。意为军情为敌所知,又处于劣势地位。按这里不是谈军事,而是泛指国事出了差错。犯清议:遭到公正舆沦的抨击。季路之闻过则喜:《孟子·公孙丑上》:“子路,人告之有过则喜。”季路即子路,孔子弟子。“诸葛亮之谆戒属吏勤攻己过”句:诸葛亮,三国时蜀国政治家、军事家。根《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传》裴松之注引《汉晋春秋》,诸葛亮军师北伐,败于街亭,他为了整顿军队,总结教训,以图再举,明示部下将士:“自今以后,诸有忠虑于国,但勤攻吾之阙,则事可定,贼可死,功可蹻足而待也。”恢:扩大。


简介

《与来学圃书》主要谈选拔人才问题,文中一则强调选拔人才不能“惟求之于平生久故、声绩夙著之人”,还要注意从散处民间地位卑下的人中选拔,因为“真贤往往伏匿于此”;二则强调“察言服善”,不要“偏听小人先入之言”,要多听“灼见事理以正义相规者”的意见,多听批评的意见。



章大家行略

〔刘大櫆〕 〔清〕

先大父侧室,姓章氏,明崇祯丙子十一月二十七日生。

年十八来归,逾年,生女子一人,不育。

又十馀年,而大父卒。

先大母钱氏。

大母早岁无子,大父因娶章大家。

三年,大母生吾父,而章大家卒无出。

大家生寒族,年少,又无出,及大父卒,家人趣之使行,大家则慷慨号恸不食。

时吾父才八岁,童然在侧,大家挽吾父跪大母前,泣曰:“妾即去,如此小弱何?

”大母曰:“若能志夫子之志,亦吾所荷也。

”于是与大母同处四十馀年,年八十一而卒。

大家事大母尽礼,大母亦善遇之,终身无间言。

櫆幼时,犹及事大母。

值清夜,大母倚帘帷坐,櫆侍在侧,大母念往事,忽泪落。

櫆见大母垂泪,问何故,大母叹曰:“予不幸,汝祖中道弃予,汝祖没时,汝父才八岁。

”回首见章大家在室,因指谓櫆曰:“汝父幼孤,以养以诲,俾至成人,以得有今日,章大家之力为多。

汝年及长,则必无忘章大家。

”时虽稚昧,见言之哀,亦知从旁泣。

大家自大父卒,遂表明。

目虽无见,而操作不辍,槐七岁,与伯兄、仲兄从塾师在外庭读书。

每隆冬,阴风积雪,或夜分始归,僮奴皆睡去,独大家煨炉以待。

闻叩门,即应声策杖扶壁行,启门,且执手问曰:“书若熟否?

先生曾朴责否?

”即应以书熟,未曾朴责,乃喜。

大家垂白,吾家益贫,衣食不足以养,而大家之晚节更苦。

呜呼!

其可痛也夫。

聊斋志异·卷六·山市

〔蒲松龄〕 〔清〕

奂山山市,邑八景之一也,然数年恒不一见。

孙公子禹年与同人饮楼上,忽见山头有孤塔耸起,高插青冥,相顾惊疑,念近中无此禅院。

无何,见宫殿数十所,碧瓦飞甍,始悟为山市。

未几,高垣睥睨,连亘六七里,居然城郭矣。

中有楼若者,堂若者,坊若者,历历在目,以亿万计。

忽大风起,尘气莽莽然,城市依稀而已。

既而风定天清,一切乌有。

惟危楼一座,直接霄汉。

楼五架,窗扉皆洞开。

一行有五点明处,楼外天也。

层层指数,楼愈高,则明愈少。

数至八层,裁如星点。

又其上,则黯然缥缈,不可计其层次矣。

而楼上人往来屑屑,或凭或立,不一状。

逾时,楼渐低,可见其顶。

又渐如常楼。

又渐如高舍,倏忽如拳如豆,遂不可见。

又闻有早行者,见山上人烟市肆,与世无别,故又名“鬼市”云。

原君

〔黄宗羲〕 〔清〕

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

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

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

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

此其人之勤劳必千万于天下之人。

夫以千万倍之勤劳,而己又不享其利,必非天下之人情所欲居也。

故古之人君,量而不欲入者,许由、务光是也。

入而又去之者,尧、舜是也。

初不欲入而不得去者,禹是也。

岂古之人有所异哉?

好逸恶劳,亦犹夫人之情也。

后之为人君者不然。

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

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

始而惭焉,久而安焉。

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

汉高帝所谓“某业所就,孰与仲多”者,其逐利之情,不觉溢之于辞矣。

此无他,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

今也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

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曾不惨然。

曰:“我固为子孙创业也。

”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

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

”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

向使无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

呜呼!

岂设君之道固如是乎?

古者天下之人爱戴其君,比之如父,拟之如天,诚不为过也。

今也天下之人怨恶其君,视之如寇仇,名之为独夫,固其所也。

而小儒规规焉以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至桀、纣之暴,犹谓汤、武不当诛之,而妄传伯夷、叔齐无稽之事,乃兆人万姓崩溃之血肉,曾不异夫腐鼠。

岂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

是故武王圣人也,孟子之言,圣人之言也。

后世之君,欲以如父如天之空名,禁人之窥伺者,皆不便于其言,至废孟子而不立,非导源于小儒乎!

虽然,使后之为君者,果能保此产业,传之无穷,亦无怪乎其私之也。

既以产业视之,人之欲得产业,谁不如我?

摄缄縢,固扃鐍,一人之智力,不能胜天下欲得之者之众,远者数世,近者及身,其血肉之崩溃在其子孙矣。

昔人愿世世无生帝王家,而毅宗之语公主,亦曰:“若何为生我家!

”痛哉斯言!

回思创业时,其欲得天下之心,有不废然摧沮者乎!

是故明乎为君之职分,则唐、虞之世,人人能让,许由、务光非绝尘也。

不明乎为君之职分,则市井之间,人人可欲,许由、务光所以旷后世而不闻也。

然君之职分难明,以俄顷淫乐不易无穷之悲,虽愚者亦明之矣。

田间先生墓表

〔方苞〕 〔清〕

先生姓钱氏,讳澄之,字饮光,苞大父行也。

苞未冠,先君子携持应试于皖,反,过枞阳,宿家仆草舍中。

晨光始通,先生扶杖叩门而入。

先君子惊。

问曰:“闻君二子皆吾辈人,欲一观所祈向,恐交臂而失之耳。

”先君子呼余出拜,先生答拜,先君子跪而相支柱,为不宁者久之。

因从先生过陈山人观颐,信宿其石岩。

自是,先生游吴越,必维舟江干,招余兄弟晤语连夕,乃去。

先生生明季世。

弱冠时,有御史某,逆阉馀党也,巡按至皖,盛威仪,谒孔子庙,观者如堵。

诸生方出迎,先生忽前,扳车而揽其帷,众莫知所为。

御史大骇,命停车,而溲溺已溅其衣矣。

先生徐正衣冠,植立,昌言以诋之,驺从数十百人,皆相视莫敢动,而御史方自幸脱于逆案,惧其声之著也,漫以为病颠而舍之。

先生由是名闻四方。

当是时,畿社、复社始兴,比郡中,主坛坫与相望者,宣城则沈眉生,池阳则吴次尾,吾邑则先生与吾宗涂山及密之、职之。

而先生与陈卧子、夏彝仲交最善,遂为“云龙社”以联吴淞,冀接武于东林。

先生形貌伟然,以经济自负,常思冒危难以立功名。

及归自闽中,遂杜足田间,治诸经,课耕以自给,年八十有二而终。

所著《田间诗学》、《田间易学》、《庄屈合诂》及文集行于世。

先君子闲居,每好言诸前辈志节之盛,以示苞兄弟。

然所及见,惟先生及黄冈二杜公耳。

杜公流寓金陵,朝夕至吾家。

自为儿童,捧盘盂以侍漱涤,即教以屏俗学,专治经书、古文,与先生所勖,不约而同。

尔时虽心慕焉,而未之能笃信也,及先兄幡然有志于斯,而诸公皆殁,每恨独学无所取衷,而先兄复中道而弃余。

每思父兄长老之言,未尝不自疚夙心之负也。

杜公之殁也,苞皆有述焉,而先生之世嗣,远隔旧乡,平生潜德隐行,无从而得之,而今不肖之躯,亦老死无日矣。

乃姑志其大略,俾兄子道希以告于先生之墓。

力能镌之,必终碣焉。

乾隆二年十有二月望前五日,后学方苞表。

孙徵君传

〔方苞〕 〔清〕

孙奇逢,字启泰,号钟元,北直容城入也。

少倜傥,好奇节,而内行笃修。

负经世之略,常欲赫然著功烈,而不可强以仕。

先是,高攀龙、顾宪成讲学东林,海内士大夫立名义者多附焉。

及天启初,逆奄魏忠贤得政,叨秽者争出其门,而目东林诸君子为党。

由是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顺昌、缪昌期次第死厂狱,祸及亲党。

而奇逢独与定兴鹿正、张果中倾身为之,诸公卒赖以归骨,世所传“范阳三烈士”也。

方是时,孙承宗以大学士兼兵部尚书经略蓟、辽,奇逢之友归安茅元仪及鹿正之子善继皆在幕府。

奇逢密上书承宗,承宗以军事疏请入见。

忠贤大惧,绕御床而泣,以严旨遏承宗于中途。

而世以此益高奇逢之义。

台垣及巡抚交荐屡徵,不起,承宗欲疏请以职方起赞军事,使元仪先之,奇逢亦不应也。

其后畿内盗贼数骇,容城危困,乃携家入易州五公山,门生亲故从而相保者数百家,奇逢为教条部署守御,而弦歌不辍。

入国朝,以国子祭酒徵,有司敦趣,卒固辞。

移居新安,既而渡河,止苏门百泉。

水部郎马光裕奉以夏峰田庐,逆率子弟躬耕,四方来学,愿留者,亦授田使耕,所居遂成聚。

奇逢始与鹿善继讲学,以象山、阳明为宗,及晚年,乃更和通朱子之说。

其治身务自刻砥,执亲之丧,率兄弟庐墓侧凡六年。

人无贤愚,苟问学,必开以性之所近,使自力于庸行。

其与人无町畦,虽武夫悍卒工商隶圉野夫牧竖,必以诚意接之,用此名在天下,而人无忌嫉者。

方杨、左在难,众皆为奇逢危,而忠贤左右皆近畿人,夙重奇逢质行,无不阴为之地者。

鼎革后,诸公必欲强起奇逢,平凉胡廷佐曰:“人各有志,彼自乐处隐就闲,何故必令与吾侪一辙乎?

”居夏峰二十有五年,卒,年九十有二。

河南北学者,岁时奉祀百泉书院,而容城与刘因、杨继盛同祀,保定与孙文正承宗、鹿忠节善继并祀学宫,天下无知与不知,皆称曰夏峰先生。

赞曰:先兄百川闻之夏峰之学者,徵君尝语人曰:“吾始自分与杨、左诸贤同命,及涉乱离,可以犯死者数矣,而终无恙,是以学贵知命而不惑也。

”徵君论学之书甚具,其质行,学者谱焉,兹故不论,而独著其荤荤大者。

方高阳孙少师以军事相属,先生力辞不就,众皆惜之,而少师再用再黜,讫无成功,《易》所谓“介于石,不终日”者,其殆庶几耶。

类型

朝代

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