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卷六·烟雨楼

嘉兴人开口烟雨楼,天下笑之。

然烟雨楼故自佳。

楼襟对莺泽湖,涳涳蒙蒙,时带雨意,长芦高柳,能与湖为浅深。

湖多精舫,美人航之,载书画茶酒,与客期于烟雨楼。

客至,则载之去,舣舟于烟波缥缈。

态度幽闲,茗炉相对,意之所安,经旬不返。

舟中有所需,则逸出宣公桥、角里街,果蓏蔬鲜,法膳琼苏,咄嗟立办,旋即归航。

柳湾桃坞,痴迷伫想,若遇仙缘,洒然言别,不落姓氏。

间有倩女离魂,文君新寡,亦效颦为之。

淫靡之事,出以风韵,习俗之恶,愈出愈奇。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陶庵梦忆·卷六·朱氏收藏

〔张岱〕 〔明〕

朱氏家藏,如“龙尾觥”、“合卺杯”,雕镂锲刻,真属鬼工,世不再见。

馀如秦铜汉玉、周鼎商彝、哥窑倭漆、厂盒宣炉、法书名画、晋帖唐琴,所畜之多,与分宜埒富,时人讥之。

余谓博洽好古,犹是文人韵事,风雅之列,不黜曹瞒,鉴赏之家,尚存秋壑。

诗文书画未尝不抬举古人,恒恐子孙效尤,以袖攫石、攫金银以赚田宅,豪夺巧取,未免有累盛德。

闻昔年朱氏子孙,有欲卖尽“坐朝问道”四号田者,余外祖兰风先生谑之曰:“你只管坐朝问道,怎不管垂拱平章?

”一时传为佳话。

陶庵梦忆·卷六·仲叔古董

〔张岱〕 〔明〕

葆生叔少从渭阳游,遂精赏鉴。

得白定炉、哥窑瓶、官窑酒匜,项墨林以五百金售之,辞曰:“留以殉葬。

”癸卯,道淮上,有铁梨木天然几,长丈六、阔三尺,滑泽坚润,非常理。

淮抚李三才百五十金不能得,仲叔以二百金得之,解维遽去。

淮抚大恚怒,差兵蹑之,不及而返。

庚戌,得石璞三十斤,取日下水涤之,石罅中光射如鹦哥祖母,知是水碧,仲叔大喜。

募玉工仿朱氏“龙尾觥”一,“合卺杯”一,享价三千,其馀片屑寸皮,皆成异宝。

仲叔赢资巨万,收藏日富。

戊辰后,倅姑熟,倅姑苏,寻令盟津。

河南为铜薮,所得铜器盈数车,“美人觚”一种,大小十五六枚,青绿彻骨,如翡翠,如鬼眼青,有不可正视之者,归之燕客,一日失之。

或是龙藏收去。

陶庵梦忆·卷六·噱社

〔张岱〕 〔明〕

仲叔善诙谐,在京师与漏仲容、沈虎臣、韩求仲辈结“噱社”,唼喋数言,必绝缨喷饭。

漏仲容为贴括名士,常曰:“吾辈老年读书做文字,与少年不同。

少年读书,如快刀切物,眼光逼注,皆在行墨空处,一过辄了。

老年如以指头掐字,掐得一个,只是一个,掐得不着时,只是白地。

少年做文字,白眼看天,一篇现成文字挂在天上,顷刻下来,刷入纸上,一刷便完。

老年如恶心呕吐,以手扼入齿哕出之,出亦无多,总是渣秽。

”此是格言,非止谐语。

一日,韩求仲与仲叔同宴一客,欲连名速之,仲叔曰:“我长求仲,则我名应在求仲前,但缀绳头于如拳之上,则是细注在前,白文在后,那有此理!

”人皆失笑。

沈虎臣出语尤尖巧。

仲叔候座师收一帽套,此日严寒,沈虎臣嘲之曰:“座主已收帽套去,此地空馀帽套头。

帽套一去不复返,此头千载冷悠悠。

”其滑稽多类此。

陶庵梦忆·卷六·天童寺僧

〔张岱〕 〔明〕

戊寅,同秦一生诣天童访金粟和尚。

到山门,见万工池绿净,可鉴须眉,旁有大锅覆地,问僧,僧曰:“天童山有龙藏,龙常下饮池水,故此水刍秽不入。

正德间,二龙斗,寺僧五六百人撞钟鼓撼之,龙怒,扫寺成白地,锅其遗也。

”入大殿,宏丽庄严。

折入方丈,通名刺。

老和尚见人便打,曰“棒喝”。

余坐方丈,老和尚迟迟出,二侍者执杖、执如意先导之,南向立,曰:“老和尚出。

”又曰:“怎么行礼?

”盖官长见者皆下拜,无抗礼,余屹立不动,老和尚下行宾主礼。

侍者又曰:“老和尚怎么坐?

”余又屹立不动,老和尚肃余坐。

坐定,余曰:“二生门外汉,不知佛理,亦不知佛法,望老和尚慈悲,明白开示。

勿劳棒喝,勿落机锋,只求如家常白话,老实商量,求个下落。

”老和尚首肯余言,导余随喜。

早晚斋方丈,敬礼特甚。

余遍观寺中僧匠千五百人,俱春者、碓者、磨者、甑者、汲者、爨者、锯者、劈者、菜者、饭者,狰狞急遽,大似吴道子一幅《地狱变相》。

老和尚规矩严肃,常自起撞人,不止“棒喝”。

陶庵梦忆·卷六·韵山

〔张岱〕 〔明〕

大父至老,手不释卷,斋头亦喜书画、瓶几布设。

不数日,翻阅搜讨,尘堆砚表,卷帙正倒参差。

常从尘砚中磨墨一方,头眼入于纸笔,潦草作书牛家蝇头细字。

日晡向晦,则携卷出帘外,就天光爇烛,檠高光不到纸,辄倚几携书就灯,与光俱俯,每至夜分,不以为疲。

常恨《韵府群玉》、《五车韵瑞》寒俭可笑,意欲广之。

乃博采群书,用淮南“大小山”义,摘其事曰《大山》,摘其语曰《小山》,事语已详本韵而偶寄他韵下曰《他山》,脍炙人口者曰《残山》,总名之曰《韵山》。

小字襞积,烟煤残楮,厚如砖块者三百馀本。

一韵积至十馀本,《韵府》、《五车》不啻千倍之矣。

正欲成帙,胡仪部青莲携其尊人所出中秘书,名《永乐大典》者,与《韵山》正相类,大帙三十馀本,一韵中之一字犹不尽焉。

大父见而太息曰:“书囊无尽,精卫衔石填海,所得几何!

”遂辍笔而止。

以三十年之精神,使为别书,其博洽应不在王弇州、杨升庵下。

今此书再加三十年,亦不能成,纵成亦力不能刻。

笔冢如山,只堪覆瓿,余深惜之。

丙戌兵乱,余载往九里山,藏之藏经阁,以待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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