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卷六·韵山

大父至老,手不释卷,斋头亦喜书画、瓶几布设。

不数日,翻阅搜讨,尘堆砚表,卷帙正倒参差。

常从尘砚中磨墨一方,头眼入于纸笔,潦草作书牛家蝇头细字。

日晡向晦,则携卷出帘外,就天光爇烛,檠高光不到纸,辄倚几携书就灯,与光俱俯,每至夜分,不以为疲。

常恨《韵府群玉》、《五车韵瑞》寒俭可笑,意欲广之。

乃博采群书,用淮南“大小山”义,摘其事曰《大山》,摘其语曰《小山》,事语已详本韵而偶寄他韵下曰《他山》,脍炙人口者曰《残山》,总名之曰《韵山》。

小字襞积,烟煤残楮,厚如砖块者三百馀本。

一韵积至十馀本,《韵府》、《五车》不啻千倍之矣。

正欲成帙,胡仪部青莲携其尊人所出中秘书,名《永乐大典》者,与《韵山》正相类,大帙三十馀本,一韵中之一字犹不尽焉。

大父见而太息曰:“书囊无尽,精卫衔石填海,所得几何!

”遂辍笔而止。

以三十年之精神,使为别书,其博洽应不在王弇州、杨升庵下。

今此书再加三十年,亦不能成,纵成亦力不能刻。

笔冢如山,只堪覆瓿,余深惜之。

丙戌兵乱,余载往九里山,藏之藏经阁,以待后人。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陶庵梦忆·卷六·天童寺僧

〔张岱〕 〔明〕

戊寅,同秦一生诣天童访金粟和尚。

到山门,见万工池绿净,可鉴须眉,旁有大锅覆地,问僧,僧曰:“天童山有龙藏,龙常下饮池水,故此水刍秽不入。

正德间,二龙斗,寺僧五六百人撞钟鼓撼之,龙怒,扫寺成白地,锅其遗也。

”入大殿,宏丽庄严。

折入方丈,通名刺。

老和尚见人便打,曰“棒喝”。

余坐方丈,老和尚迟迟出,二侍者执杖、执如意先导之,南向立,曰:“老和尚出。

”又曰:“怎么行礼?

”盖官长见者皆下拜,无抗礼,余屹立不动,老和尚下行宾主礼。

侍者又曰:“老和尚怎么坐?

”余又屹立不动,老和尚肃余坐。

坐定,余曰:“二生门外汉,不知佛理,亦不知佛法,望老和尚慈悲,明白开示。

勿劳棒喝,勿落机锋,只求如家常白话,老实商量,求个下落。

”老和尚首肯余言,导余随喜。

早晚斋方丈,敬礼特甚。

余遍观寺中僧匠千五百人,俱春者、碓者、磨者、甑者、汲者、爨者、锯者、劈者、菜者、饭者,狰狞急遽,大似吴道子一幅《地狱变相》。

老和尚规矩严肃,常自起撞人,不止“棒喝”。

陶庵梦忆·卷六·烟雨楼

〔张岱〕 〔明〕

嘉兴人开口烟雨楼,天下笑之。

然烟雨楼故自佳。

楼襟对莺泽湖,涳涳蒙蒙,时带雨意,长芦高柳,能与湖为浅深。

湖多精舫,美人航之,载书画茶酒,与客期于烟雨楼。

客至,则载之去,舣舟于烟波缥缈。

态度幽闲,茗炉相对,意之所安,经旬不返。

舟中有所需,则逸出宣公桥、角里街,果蓏蔬鲜,法膳琼苏,咄嗟立办,旋即归航。

柳湾桃坞,痴迷伫想,若遇仙缘,洒然言别,不落姓氏。

间有倩女离魂,文君新寡,亦效颦为之。

淫靡之事,出以风韵,习俗之恶,愈出愈奇。

陶庵梦忆·卷六·朱氏收藏

〔张岱〕 〔明〕

朱氏家藏,如“龙尾觥”、“合卺杯”,雕镂锲刻,真属鬼工,世不再见。

馀如秦铜汉玉、周鼎商彝、哥窑倭漆、厂盒宣炉、法书名画、晋帖唐琴,所畜之多,与分宜埒富,时人讥之。

余谓博洽好古,犹是文人韵事,风雅之列,不黜曹瞒,鉴赏之家,尚存秋壑。

诗文书画未尝不抬举古人,恒恐子孙效尤,以袖攫石、攫金银以赚田宅,豪夺巧取,未免有累盛德。

闻昔年朱氏子孙,有欲卖尽“坐朝问道”四号田者,余外祖兰风先生谑之曰:“你只管坐朝问道,怎不管垂拱平章?

”一时传为佳话。

陶庵梦忆·卷六·绍兴灯景

〔张岱〕 〔明〕

绍兴灯景为海内所夸者无他,竹贱、灯贱、烛贱。

贱,故家家可为之。

贱,故家家以不能灯为耻。

故自庄逵以至穷檐曲巷,无不灯、无不棚者。

棚以二竿竹搭过桥,中横一竹,挂雪灯一,灯球六。

大街以百计,小巷以十计。

从巷口回视巷内,复迭堆垛,鲜妍飘洒,亦足动人。

十字街搭木棚,挂大灯一,俗曰“呆灯”,画《四书》、《千家诗》故事,或写灯谜,环立猜射之。

庵堂寺观以木架作柱灯及门额,写“庆赏元宵”、“与民同乐”等字。

佛前红纸荷花琉璃百盏,以佛图灯带间之,熊熊煜煜。

庙门前高台,鼓吹五夜。

市廛如横街轩亭、会稽县西桥,闾里相约,故盛其灯,更于其地斗狮子灯,鼓吹弹唱,施放烟火,挤挤杂杂。

小街曲巷有空地,则跳大头和尚,锣鼓声错,处处有人团簇看之。

城中妇女多相率步行,往闹处看灯。

否则,大家小户杂坐门前,吃瓜子、糖豆,看往来士女,午夜方散。

乡村夫妇多在白日进城,乔乔画画,东穿西走,曰“钻灯棚”,曰“走灯桥”,天晴无日无之。

万历间,父叔辈于龙山放灯,称盛事,而年来有效之者。

次年,朱相国家放灯塔山。

再次年,放灯蕺山。

蕺山以小户效颦,用竹棚,多挂纸魁星灯。

有轻薄子作口号嘲之曰:“蕺山灯景实堪夸,葫筿芋头挂夜叉。

若问搭彩是何物,手巾脚布神袍纱。

”由今思之,亦是不恶。

陶庵梦忆·卷六·甘文台炉

〔张岱〕 〔明〕

香炉贵适用,尤贵耐火。

三代青绿,见火即败坏,哥、汝窑亦如之。

便用便火,莫如宣炉。

然近日宣铜一炉价百四五十金,焉能办之?

北铸如施银匠亦佳,但粗夯可厌。

苏州甘回子文台,其拨蜡范沙,深心有法,而烧铜色等分两,与宣铜款致分毫无二,俱可乱真。

然其与人不同者,尤在铜料。

甘文台以回回教门不崇佛法,乌斯藏渗金佛,见即锤碎之,不介意,故其铜质不特与宣铜等,而有时实胜之。

甘文台自言佛像遭劫已七百尊有奇矣。

余曰:“使回回国别有地狱,则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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