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风岩记

避风岩在端州之北三十里许,或曰与砚坑相近。

古未有是名,余避风其下,故赠以是名也。

余何以避风其下?

崇祯己卯仲秋,余供役粤帷。

二十五日既竣事,则遍谒粤之大吏。

大吏者,非三鸣鼓吹不启户,非启户则令长不敢入。

余东驰西鹜,左诇右需,目厌于阍驺卤簿绛旗朱帽之状,耳厌于笳鼓引赞殿喝之声,手足筋骨疲于伏谒拜跽以头抢地之事。

眩瞀车上,至不择店肆而解衣卧之。

凡六日而毕,则又买舟过肇,谒制府。

制府官厌贵,礼愈绝,控拜数四,颔之而已。

见毕即登舟,将返杨山。

九月朏,宿三十里。

力引数步,偶得一岩。

江回峰抱,风力稍损,乃息焉。

及旦而视之,则断崖千尺,上侈下弇,状如檐牙。

仰而睨之,若层衡之列烟上,崩峦倾返,颓石矗突,时有欲落之势,栗乎不可以久留焉。

狂飙不息,竟日居其下。

胥仆相扶,上舟一步,得坐于石隙草际。

听怒涛声,若奔走败马。

望沸波,若一群白鹅鼓翼江心,及跳沫山足,又若千百素鳞跃上岸。

石崖磔磔,不沾土壤。

面紫茎缠带,青芜数尺,一偃一立,若青狮奋迅而不得去,又若怒毛之兽,风过毛竖,不能自休。

身往江坳,目力相界,不能数里,而阴氛交作,如处黑帷。

从者皆惨容而相告曰:“日复夕矣,将奈何?

”余笑而语之曰: “第安之,第安之。

吾视夫复嶂重峦,缭青纬碧,犹胜于院署之严丽也。

吾视夫复崩崖倾石,怒涛沸波,犹胜于贵人之颐颊心腑也。

吾视夫青芜紫茎,怀烟孕露,犹胜于大吏之绛骑彤驺也。

吾视夫谷响山啸,激壑鸣川,犹胜于高衙之呵殿赞唱也。

吾视夫藉草坐石,仰瞩云气,俯视重泉,犹胜于拳跽伏谒于尊宦之阶下也。

天或者见吾出则伛偻,入则簿书,已积两载矣,无以抒吾胸中之浩浩者,故令风涛阻滞,使此孤岩以恣吾数刻之探讨乎?

或兹岩壁立路绝,猿徒鼯党,犹难托寄,若非习金丹火龙之术,腾空蹑虚,不能一到。

虽处大江之中,飞帆如织,而终无一人肯一泊其下,以发其奇气而著其姓字。

天亦哀山灵之寂寞,伤水伯之孤清,故特牵柅余舟,与彼结一日之缘耶?

余年少有志,养二龙于水壑,调一鹤于中峰,与羽服思玄之徒,上烟驾,登月馆,以望四海三山,如聚米萦带。

而心为时夺,至堕俗网,往返数千里,徒以充厮养之役,有才无时,甘于下人。

今日见此水石,若见好友,犹恐谆芒、卢敖诸君,诋余以井甃之识,而又何事愁苦于兹岩之下乎?

” 从者皆笑,余乃纳以兹名。

岩顶有一石,望之如立人,或曰飞来之塔顶也。

或曰当是好奇者,跻是崖之巅,如昌黎不得下,乃化而为石云。

岩侧有二崩石,一大一小,仅可束两缆。

小吏程缨曰:“当黑夜暴风中,舟人安能择此,神引维以奉明府耳。

”语皆不可信,并记之。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避风岩在肇庆北边三十里的地方,有人说就在著名的端州古砚的砚坑附近,以前没有这个名称,我在它下边避风,因此送它这个名字。我为什么在这里避风呢?明朝崇祯己卯年的仲秋,我到广东一个地方去供职。二十五日已经办完事,就四处去拜访广东的封疆大吏。那些高官啊,不多次敲鼓鸣号就不开启门户,不开门即使是县令长官也不敢擅自闯入。我东跑西颠,到处打探将来对我仕途有帮助的人,眼睛里都是那些守门人、侍从人员和随从的官服乌纱的样子,耳朵里充满了开道锣鼓、殿堂上威武的吆喝声或者无聊的唱赞,手足四肢和浑身都被伏地跪拜磕头叩首等礼节弄得精疲力尽。眼睛昏花地倒伏在车上,以至于也不找家旅馆就和衣睡在车子上。一共六天总算结束了拜访,就买了条小船路过肇庆,再去拜见肇庆知府。肇庆知府更会显摆其官位和富贵,礼数更绝,(人家只需三叩首即可,可是这里却要向他)跪拜四叩首,而他也只不过点点头而已。见完礼就去上船,准备返回我供职的阳山县。九月新月始明之时,停船在肇庆北郊三十里的地方过夜。又朝前走了几步,偶然找到一处山岩。这里北江迂回山峰环抱,风力稍微小一点,就在这里歇息吧。等到天亮一看,原来是一处足有百丈的断崖,上宽下窄,形状酷似房檐廊牙。仰面去看,在山岚雾霭之上好像有层迭的栏杆,那崩塌的山峦好像即将倾倒的样子,光秃秃的山石矗立突出,感觉它好像随时都会落下来的架势,看了就害怕不敢久久地留下来。可是狂风恶浪不停下来,我们整整一天都只好躲在这处危崖的下边。随从仆人们互相搀扶,朝停船的地方走进几步,这才找到山石与草地的交界处坐下。只听到北江怒涛翻滚的声音,就像马拉破车一样轰轰隆隆;远远望见宛如沸腾的波浪,就像一群白鹅在江心鼓动着翅膀;再看那飞沫四溅地跳动着一直溅到山脚下,就好像千百条白色的鱼儿争抢着跳上岸来。再看那石头山崖棱角分明,不沾带一点土壤,而那些紫色的蔓生植物的藤蔓就像丝带一眼缠绕,苍青色的野草叶蔓又几尺高,一山倒伏一山直立,恰似一头黑色的狮子急速奔跑而始终没能跑开;又像一头发怒的野兽,狂风经过时浑身的毛发竖起,不能自己倒下来。我们住在这江边的山坳里,眼睛能看到的地方,不过几里路。可那阴云四合狂风大作,就像被关在黑色的帷幕里一般。随从们都露出凄惨的神态,并且说:“这狂风暴雨要是终日不停下来,可如何是好哇?”我笑着跟他们说:“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我看那些重峦叠嶂、青白云团萦绕的山峰,比起那些官衙院署机关的严整华丽更胜一筹;我看那些崩塌的山崖将要倾覆的山峦,愤怒翻滚得好像要炸开锅的波涛,比起那些达官贵人的面容和脏腑内心还要更胜一筹;我看那些青草紫藤吸风饮露,比起那些达官贵人的紫袍行头还要更胜一筹;我看那些被狂风激荡的山谷呼啸鸣响、被恶浪激荡的川溪河流呼啸奔腾,比起高衙上呵殿唱赞的声音还要更胜一筹;我看避风岩下枕着草坐在石块上,仰观云天雾霭、俯视山石泉流,比起趴在达官贵人阶下向那些高官磕头跪拜还要更舒服惬意许多。老天爷或许见我出门就累弯了腰,进家就要处理诉状和官薄文书,已经连续辛苦两年了,无法抒发我内心深处的浩然正气,因此这才让狂风恶浪阻止淹留我的行程,使我躲在这孤零零的避风岩下,听凭我几个时辰对官场和自然界进行比较和探讨。又或许避风岩陡峭壁立无路可通,那些猿猴鼬叔之类的生灵无法寄托它们的情怀;如果不是服食金丹得道升仙的高人可以腾空飞越,就不能来到这里。虽然地处北江江边,往来船只很多,可是没有一人肯停船泊舟在避风岩下,借以抒发他们的奇想感慨或者留下他们的姓名。老天爷也是同情山灵的寂寞无助,怜爱水伯的孤独凄清,因此这才阻止我的行船,与它结下一天的缘分的吗?我年青时胸怀大志,在水沟里样了两条龙,在山峰间调教一只仙鹤,与那些服食仙丹的道教、羽化登仙的玄学之人为伍,走上香烟缭绕的祭坛,走进拜月的馆堂,为的就是看到神仙居住的四海三山(蓬莱方丈瀛洲),看人间山河就像聚集堆积的米粒和盘桓萦绕的丝带一样;可是我的心却被世俗时运所改变,以至于落入仕途的俗网里面,往返于家乡与供职的县衙几千里路,白白地充当养马和烹饪服侍人的贱差役。虽然胸有奇才大略却不遇好的时运,甘心干一些下人的事情。今天看到这些美好的山水景观,就好像看到了好朋友一样,唯恐谆芒、卢敖两位得道高人嘲笑我井底之蛙的见识浅薄,又怎么会在避风岩下愁苦呢?”随从们听了都笑起来,我于是就采纳了“避风岩”这个名字。岩顶上有一块大石头,远看像站着一个人,有人说它是飞来塔的塔顶;也有人说应当是看到如此美景而好奇,所以才站在山崖的巅峰,就像当年韩愈登华山无法下来,就变成了一块石头云云。避风岩旁边又两块崩塌的石块,一大一小,只够拴两根缆绳。小官吏程缨说:“在黑更半夜时分,又是狂风暴雨之中,驾船的舟子哪里能找到这么好的缆桩;大概是神人拉着引导着县令大人发现这处绝美的风物的吧。”这种话都不可信,我也一起把它都记下来。


注释

端州:治所在高要县(今广东肇庆市)。出产端砚。砚坑:端州境内有柯烂山,中有砚坑。崇祯:明思宗年号。己卯:1639年。竣事:了事,完事。大吏:泛称大官。令长:指县令、县长。诇(xiòng):探询。需:等待。阍:司门者阍人的简称,掌管门的昏晨启闭。驺:大官驾车的从吏。卤薄:天子车驾的仪仗。朱帽:指衙役。眩瞀:眼睛昏花,视物不明。制府:总督。厌:极。朏(fěi):农历每月初三日的代称。侈(chǐ):张开的样子。弇(yǎn):覆盖,遮蔽。胥:古代官府中的小吏。第:但。颐颊:此处指以面颊表情示意人。心腑:即心腹、亲信。金丹火龙之术:道家炼丹飞升的法术。柅(ní):止。羽服思玄:即学道术、仙术的人。谆芒、卢敖:秦始皇时博士,曾怂恿始皇求仙。井甃(zhòu):砖砌的井,井甃之识:指井底之蛙的见识。语出《庄子·秋水》。如昌黎不得下:相传韩愈登华山顶峰,见山势奇险,惊恐而哭。明府:唐代以后多用以尊称县令。


简介

《避风岩记》是明代文学家张明弼的一篇散文,出自《晚明小品选注》卷六。这是一篇别出心裁、寓意深刻的游记,通过叙述“避风岩”一词的来历及作者在官场上历尽波折的经历,表达了作者对官场繁文缛礼、恶习颓风的深恶痛绝,以及急欲在大自然中求得解脱的心情。



借竹楼记

〔徐渭〕 〔明〕

龙山子既结楼于宅东北,稍并其邻之竹,以著书乐道,集交游燕笑于其中,而自题曰“借竹楼”。

方蝉子往问之,龙山子曰:“始吾先大夫之卜居于此也,则买邻之地而宅之。

今吾不能也,则借邻之竹而楼之。

如是而已。

” 方蝉子往问之,龙山子曰:“始吾先大夫之卜居于此也,则买邻之地而宅之。

今吾不能也,则借邻之竹而楼之。

如是而已。

” 方蝉子起而四顾,指以问曰:“如吾子之所为借者,特是邻之竹乎?

非欤?

”曰:“然。

”“然则是邻之竹之外何物乎?

”曰:“他邻之竹也。

”“他邻之竹之外又何物乎?

”曰:“会稽之山,远出于南,而迤于东也。

”“山之外又何物乎?

”曰:“云天之所覆也。

”方蝉子默然良久。

龙山子固启之,方蝉子曰:“子见是邻之竹,而乐欲有之而不得也,故以借乎?

非欤?

”曰:“然。

” “然则见他邻之竹而乐,亦借也。

见莫非邻之竹而乐,亦借也。

又远见会稽之山与云天之所覆而乐,亦莫非借也。

而独于是邻之竹,使吾子见云天而乐,弗借也。

山而乐,弗借也。

则近而见莫非以之竹而乐,宜亦弗借也,而又胡独于是邻之竹?

且诚如吾子之所云,假而进吾子之居于是邻之东,以次而极于云天焉,则吾子之所乐而借者,能不以次而东之,而其所不借者,不反在于是邻乎?

又假而退吾子之居于云天之西,以次而极于是邻,则吾子之所乐而借者,能不以次而西之,而所其所不借者,不反在于云天乎?

而吾子之所为借者,将何居乎?

”龙山子矍然曰:“吾知之矣。

吾能忘情于远,而不能忘情于近,非真忘情也,物远近也。

凡逐逐然于其可致,而飘飘然于其不可致,以自谓能忘者,举天下之物皆若是矣。

非子则吾几不免于敝。

请子易吾之题,以广吾之志,何如?

”方蝉子曰:“胡以易为?

乃所谓借者,固亦有之也。

其心虚以直,其行清以逸,其文章铿然而有节,则子之所借于竹也,而子固不知也!

其本错以固,其势昂以耸,其流风潇然而不冗,则竹之所借于子也,而竹固不知也!

而何不可之有?

”龙山子仰而思,俯而释,使方蝉子书其题,而记是语焉。

束氏畜猫

〔宋濂〕 〔明〕

卫人束氏,举世之物,咸无所好,唯好畜狸狌。

狸狌,捕鼠兽也,畜至百余,家东西之鼠捕且尽。

狸狌无所食,饥而嗥。

束氏日市肉啖之。

狸狌生子若孙,以啖肉故,竟不知世之有鼠。

但饥辄嗥,嗥则得肉食。

食已,与与如也,熙熙如也。

南郭有士病鼠,鼠群行有堕瓮者,急从束氏假狸狌以去。

狸狌见鼠双耳耸,眼突露如漆,赤鬣,又磔磔然,意为异物也,沿鼠行不敢下。

士怒,推入之。

狸狌怖甚,对之大嗥。

久之,鼠度其无他技,啮其足。

狸狌奋掷而出。

噫!

武士世享重禄遇盗辄窜者,其亦狸狌哉!

朱碧潭诗序

〔王慎中〕 〔明〕

诗人朱碧潭君汶,以名家子,少从父薄游,往来荆湖豫章,泛洞庭、彭蠡、九江之间,冲簸波涛,以为壮也。

登匡庐山,游赤壁,览古名贤栖遁啸咏之迹,有发其志,遂学为诗,耽酒自放。

当其酣嬉颠倒,笑呼欢适,以诗为娱,顾谓人莫知我。

人亦皆易之,无以为意者。

其诗不行于时。

屋壁户牖,题墨皆满,涂污淋漓,以诧家人妇子而已。

贫不自谋,家人诮之曰:“何物可憎,徒涴墙户,曾不可食,其为画饼耶!

”取笔砚投掷之,欲以怒君,冀他有所为。

君不为怒,亦不变也。

一日,郡守出教,访所谓朱诗人碧潭者。

吏人持教喧问市中,莫识谓谁,久乃知其为君也。

吏人至门,强君入谒。

君衣褐衣,窄袖而长裾,阔步趋府。

守下与为礼,君无所不敢当,长揖上座。

君所居西郊,僻处田坳林麓之交,终日无人迹。

守独出访之。

老亭数椽欹倾,植竹撑拄,坐守其下。

突烟昼湿,旋拾储叶,煨火烧笋,煮茗以饮守。

皂隶忍饥诟骂门外,君若不闻。

于是朱诗人之名,哗于郡中,其诗稍稍传于人口。

然坐以匹夫交邦君,指目者众,讪疾蜂起。

而守所以礼君如彼其降,又不为能诗故。

守父故与君之父有道路之雅,以讲好而报旧德耳。

君诗虽由此闻于人,人犹不知重其诗,复用为谤。

呜呼,可谓穷矣!

凡世之有好于物者,必有深中其欲,而大惬于心。

其求之而得,得之而乐,虽生死不能易,而岂有所计于外。

诗之不足贾于时,以售资而取宠,君诚知之矣。

若为闭关吟讽,冻饿衰沮而不厌,其好在此也。

人之不知重其诗,焉足以挠其气,而变其所业哉!

君尝谒予,怀诗数十首为贽,色卑而词款,大指自喜所长,不病人之不知,而惟欲得予一言以为信也。

岂其刻肠镂肺,酷于所嗜,虽无所计于外,而犹不能忘志于区区之名耶?

嗟乎!

此固君之所以为好也。

君既死,予故特序其诗而行之,庶以不孤其意,岂以予文为足重君之诗于身后哉!

游灵岩记

〔高启〕 〔明〕

吴城东无山,唯西为有山,其峰联岭属,纷纷靡靡,或起或伏,而灵岩居其间,拔奇挺秀,若不肯与众峰列。

望之者,咸知其有异也。

山仰行而上,有亭焉,居其半,盖以节行者之力,至此而得少休也。

由亭而稍上,有穴窈然,曰西施之洞。

有泉泓然,曰浣花之池。

皆吴王夫差宴游之遗处也。

又其上则有草堂,可以容栖迟。

有琴台,可以周眺览。

有轩以直洞庭之峰,曰抱翠。

有阁以瞰具区之波,曰涵虚。

虚明动荡,用号奇观。

盖专此郡之美者,山。

而专此山之美者,阁也。

启,吴人,游此虽甚亟,然山每匿幽閟胜,莫可搜剔,如鄙予之陋者。

今年春,从淮南行省参知政事临川饶公与客十人复来游。

升于高,则山之佳者悠然来。

入于奥,则石之奇者突然出。

氛岚为之蹇舒,杉桧为之拂舞。

幽显巨细,争献厥状,披豁呈露,无有隐循。

然后知于此山为始著于今而素昧于昔也。

夫山之异于众者,尚能待人而自见,而况人之异于众者哉!

公顾瞻有得,因命客赋诗,而属启为之记。

启谓:“天于诡奇之地不多设,人于登临之乐不常遇。

有其地而非其人,有其人而非其地,皆不足以尽夫游观之乐也。

今灵岩为名山,诸公为名士,盖必相须而适相值,夫岂偶然哉!

宜其目领而心解,景会而理得也。

若启之陋,而亦与其有得焉,顾非幸也欤?

启为客最少,然敢执笔而不辞者,亦将有以私识其幸也!

”十人者,淮海秦约、诸暨姜渐、河南陆仁、会稽张宪、天台詹参、豫章陈增、吴郡金起、金华王顺、嘉陵杨基、吴陵刘胜也。

杜环小传

〔宋濂〕 〔明〕

杜环,字叔循。

其先庐陵人,传父一元游宦江东,遂家金陵。

一元固善士,所与交皆四方名士。

环尤好学,工书,谨伤,重然诺,好周人急。

父友兵部主事常允恭死于九江,家破。

其母张氏,年六十余,哭九江城下,无所归。

有识允恭者,怜其老,告之曰:“今安庆守谭敬先,非允恭友乎?

盍往依之?

彼见母,念允恭故,必不遗弃母。

”母如其言,附舟诣谭。

谭谢不纳。

母大困,念允恭尝仕金陵,亲戚交友或有存者,庶万一可冀。

复哀泣从人至金陵,问一二人,无存者。

因访一元家所在,问:“一无今无恙否?

”道上人对以:“一元死已久,惟于环存。

其家直鹭洲坊中,门内有双桔,可辨识。

” 母服破衣,雨行至环家。

环方对客坐见母,大惊,颇若尝见其面者。

因问曰:“母非常夫人乎?

何为而至于此?

”母泣告以故环亦泣,扶就座,拜之,复呼妻子出拜。

妻马氏解衣更母湿衣,奉糜食母,抱衾寝母母问其平生所亲厚故人,及幼子伯章。

环知故人无在者,不足付,又不知伯章存亡,姑慰之曰:“天方雨,雨止为母访之。

苟无人事母,环虽贫,独不能奉母乎?

且环父与允恭交好如兄弟,今母贫困,不归他人,而归环家,此二父导之也。

愿母无他思。

”时兵后岁饥,民骨肉不相保。

母见环家贫,雨止,坚欲出问他故人。

环令媵女从其行。

至暮,果无所遇而返,坐乃定。

环购布帛,令妻为制衣衾。

自环以下,皆以母事之。

母性褊急,少不惬意,辄诟怒。

环私戒家人,顺其所为,勿以困故轻慢与较。

母有痰疾,环亲为烹药,进匕箸。

以母故,不敢大声语。

越十年,环为太常赞礼郎,奉诏祀会稽。

还,道嘉兴,逢其子伯章,泣谓之曰:“太夫人在环家,日夜念少子成疾,不可不早往见。

”伯章若无所闻,第曰:“吾亦知之,但道远不能至耳。

”环归半岁,伯章来。

是日,环初度。

母见少子,相持大哭。

环家人以为不祥,止之。

环曰:“此人情也,何不祥之有?

”既而伯章见母老,恐不能行,竞给以他事辞去,不复顾。

环奉母弥谨。

然母愈念伯章,疾顿加。

后三年,遂卒。

将死,举手向环曰:“吾累杜君,吾累杜君!

愿杜君生子孙,咸如杜君。

”言终而气绝。

环具棺椁殓殡之礼,买地城南钟家山葬之,岁时常祭其基云。

环后为晋王府录事,有名,与余交。

史官曰:交友之道难矣!

翟公之言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

”彼非过论也,实有见于人情而云也。

人当意气相得时,以身相许,若无难事。

至事变势穷,不能蹈其所言而背去者多矣!

况既死而能养其亲乎?

吾观杜环事,虽古所称义烈之士何以过。

而世俗恒谓今人不逮古人,不亦诬天下士也哉!

类型

朝代

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