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环小传

杜环,字叔循。

其先庐陵人,传父一元游宦江东,遂家金陵。

一元固善士,所与交皆四方名士。

环尤好学,工书,谨伤,重然诺,好周人急。

父友兵部主事常允恭死于九江,家破。

其母张氏,年六十余,哭九江城下,无所归。

有识允恭者,怜其老,告之曰:“今安庆守谭敬先,非允恭友乎?

盍往依之?

彼见母,念允恭故,必不遗弃母。

”母如其言,附舟诣谭。

谭谢不纳。

母大困,念允恭尝仕金陵,亲戚交友或有存者,庶万一可冀。

复哀泣从人至金陵,问一二人,无存者。

因访一元家所在,问:“一无今无恙否?

”道上人对以:“一元死已久,惟于环存。

其家直鹭洲坊中,门内有双桔,可辨识。

” 母服破衣,雨行至环家。

环方对客坐见母,大惊,颇若尝见其面者。

因问曰:“母非常夫人乎?

何为而至于此?

”母泣告以故环亦泣,扶就座,拜之,复呼妻子出拜。

妻马氏解衣更母湿衣,奉糜食母,抱衾寝母母问其平生所亲厚故人,及幼子伯章。

环知故人无在者,不足付,又不知伯章存亡,姑慰之曰:“天方雨,雨止为母访之。

苟无人事母,环虽贫,独不能奉母乎?

且环父与允恭交好如兄弟,今母贫困,不归他人,而归环家,此二父导之也。

愿母无他思。

”时兵后岁饥,民骨肉不相保。

母见环家贫,雨止,坚欲出问他故人。

环令媵女从其行。

至暮,果无所遇而返,坐乃定。

环购布帛,令妻为制衣衾。

自环以下,皆以母事之。

母性褊急,少不惬意,辄诟怒。

环私戒家人,顺其所为,勿以困故轻慢与较。

母有痰疾,环亲为烹药,进匕箸。

以母故,不敢大声语。

越十年,环为太常赞礼郎,奉诏祀会稽。

还,道嘉兴,逢其子伯章,泣谓之曰:“太夫人在环家,日夜念少子成疾,不可不早往见。

”伯章若无所闻,第曰:“吾亦知之,但道远不能至耳。

”环归半岁,伯章来。

是日,环初度。

母见少子,相持大哭。

环家人以为不祥,止之。

环曰:“此人情也,何不祥之有?

”既而伯章见母老,恐不能行,竞给以他事辞去,不复顾。

环奉母弥谨。

然母愈念伯章,疾顿加。

后三年,遂卒。

将死,举手向环曰:“吾累杜君,吾累杜君!

愿杜君生子孙,咸如杜君。

”言终而气绝。

环具棺椁殓殡之礼,买地城南钟家山葬之,岁时常祭其基云。

环后为晋王府录事,有名,与余交。

史官曰:交友之道难矣!

翟公之言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

”彼非过论也,实有见于人情而云也。

人当意气相得时,以身相许,若无难事。

至事变势穷,不能蹈其所言而背去者多矣!

况既死而能养其亲乎?

吾观杜环事,虽古所称义烈之士何以过。

而世俗恒谓今人不逮古人,不亦诬天下士也哉!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杜环,字叔循,祖先是庐陵人,他随侍父亲杜一元远游到江东作官,于是就在金陵定居。杜一元本来就是位好人,他所交往的人都是各地方的知名人士。杜环特别好学,擅长书法;个性谨慎而又有节制,很守信用,喜欢去救助别人的急难。杜环父亲的朋友兵部主事常允恭在九江死掉,家庭破碎。常母张氏,年纪六十多岁,在九江城下痛哭,无家可归。有认识常允恭的人,可怜常母年纪老迈,就告诉她说:“现在的安庆太守谭敬先,不正是常允恭的朋友吗?何不前去投靠,他看到了您,顾念和常允恭的旧交情,必定不会抛弃您。”常母照那人的话去做,搭船去见谭敬先,谭却谢绝而不肯接纳。常母处境大为困窘。常母想到允恭曾经在金陵作过官,那儿也许还有亲戚、朋友活在世上,还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就再度哭哭啼啼随人到金陵。打听过一二人都已经不在了,于是就向人打听杜一元家在哪里,问:“杜一元现在可安好吗?”路上的人回答她说:“杜一元已经死很久了,只有他儿子杜环还活着;他家就在鹭洲坊里头,门内有两株橘子树可以辨认。”常母穿着破烂的衣服,淋着雨走到杜环家里。杜环正与宾客对坐,当他看到常母,大为吃惊,似乎在那里曾经见过面。于是就问她说:“您不是常夫人吗?您为什么会到这里呢?”常母哭着告诉杜环原因,杜环听了也哭了出来。杜环扶着常母坐下,向她礼拜行礼。再把妻子叫出来拜见她。环妻马氏脱下衣服让常母更换淋湿的衣服,捧粥给常母吃,又抱出棉被让常母睡觉。常母问起允恭这生所亲近、交情深厚的老朋友近况,也问起她的小儿子常伯章在那里。杜环知道常允恭的老朋友没有一个在这儿,(常母)不能够托付给他们,又不知道常伯章是死、是活,就姑且安慰她说:“现在正在下雨,等雨停了后,我再替您老人家去找找他吧!如果真没有人侍奉您老人家的话,我杜环虽然贫穷,难道就不能侍奉您老人家吗?况且先父和允恭交情好得像亲兄弟一样,现在您老人家贫穷困顿,您不到别人家里去,而来了我杜环家里,这真是他们两位老人家在冥冥中引导的啊!希望您老人家不要再多想了。”当时正是战争过后、饥荒的岁月,百姓连亲身骨肉都以保全了。常母看杜环家境贫穷,雨停后,就坚决地要出去找找常允恭其它的老朋友。杜环就叫丫环跟在她后面。到了傍晚,常母果然没找到任何朋友而回来了。这时常母才定居下来。杜环买了些布帛,叫太太替常母缝制衣裳。从杜环以下,杜环全家人都把常母当母亲侍奉。常母的个性急躁而又狭隘,只要稍稍不顺地她的心意,往往就发怒骂人。杜环私底下告戒家里人,尽量顺从常母,不可以因为她贫穷困顿,就对她轻视、傲慢,和她计较。(常母)患有痰疾,杜环亲自替她煎烹药材,还一匙一匙地喂她喝;因为常母的缘故,杜环家人都不敢大声说话。经过了十年,杜环担任太常赞礼郎的官职,奉诏令去祭祀会稽山。杜环回来路过嘉兴,正好遇到了常母小儿子常伯章。哭着对他说:“太夫人在我家里头,因为日夜思念着你而生病了,你真应该早点儿去看看她老人家啊!”常伯章好像充耳不闻,只说:“我也知道这件事情,只是路途遥远不能去哪。”就在杜环回家半年后,常伯章才来。这天正好是杜环的生日,常母看到了小儿子,两人抱在一起痛哭了起来。杜环家人认为这样不吉祥,就去劝阻他们。杜环说:“这是人之常情哪,有什么不吉祥呢?”后来,常伯章看母亲年纪老迈,怕她无法远行,竟然拿其它事情欺骗常母就走掉了,而且再也没有回来看她了。杜环更加谨慎地侍奉常母,然而常母更加想念小儿子伯章,病情突然加重了,三年之后就过世了。常母快死的时候,举起手对杜环说:“是我拖累了你哪!是我拖累了你哪!盼望以后杜君您的子子孙孙,都能够像您一样的好。”话说完就断了气。杜环替她准备了棺木,举行入敛安葬的礼仪,在城南锺家山买块地给她安葬,逢年过节去那儿扫墓、祭拜。杜环后来担任晋王府的录事,很有名,和我有交情。史官说:“和朋友交往的道理真是难啊!从前汉朝的翟公说过:‘人到了一死,一生的时候,才能够看出朋友真正的交情啊!’他说的并不是过分的言论,实在是有感于现实的人情世态才说的啊!人们在意气相投的时候,常常拿自己的生命来作保证,好像世界上没有什么困难的事情。可是到了事态变化、形势窘迫的时候,根本无法实践他们的诺言、背弃离开对方,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哪!更何况是在朋友已经死亡了之后,而能够奉养他的亲人呢?我观察杜环的事迹,即便是古代所称赞的忠义烈士也比不上他啊,世俗常常说今人不如古人,这不也是冤屈了全天下了吧!”


注释

庐陵:今江西省吉安市。游宦:到外地去做官。江东——指长江下游一带。金陵:今江苏省南京市。善士:纯洁正直的人。所与交:同一元交往的人。好(浩hào):喜爱。工书:擅长书法。谨饬(赤chì):言行都很谨慎。重然诺:不轻易答应别人,答应了就一定做到。然诺是诺言的意思。周:接济,援助。急:急难。兵部:官署名。掌管全国武官的选用和兵籍、军械、军令等事。主事:官名。在明代,主事为各部司官中最低的一级。九江:今江西省九江市。安庆:今安微省安庆市。守:地方上的长官。盍(河hé):何不。故:这里指旧交的情分。如:依照。附舟:搭船。诣(艺yì):到,往见。谢不纳:拒绝接见。大困:陷于非常艰苦的境况。尝:曾经。仕:做官。存:活着。庶:也许。可冀:有希望。从:跟随。无恙(样yàng):这里指健在。恙是病的意思。对以:用下面的话回答说。直:当,位于。同“值”。服:穿。雨行:冒雨行路。颇若:很像是。何为:为什么。这句说:常母哭泣着把原因告诉了他。就座:坐到座位上去。解衣:脱下衣服。更:换。奉糜(迷mí):恭恭敬敬地用手捧着一碗粥。食(四sì)母:拿东西给常母吃。衾:被子。寝母:安排常母睡觉。亲厚:关系亲密和交情深厚。故人:旧交,老朋友。在:活着。付:托付。姑:暂且。访:探求,寻找。苟:假如。事:侍奉。独:唯独。归:这里是投奔的意思。这句说:这是由于两位老人家而引起的。无他思:不要有别的想法。兵后:战争之后。岁饥:庄稼的年成不好。骨肉:指最亲近的有血统关系的人,如父母、兄弟、子女等。不相保:不能互相养活。媵(映yìng)女:婢女。这句说:果然,她所要访问的人一个也没有遇到,于是她就回来了。坐乃定:这才坐定。意思是说:这才安心在杜环家中住了下来。自环以下:指以杜环为首的杜家所有的人。褊(匾biǎn)急:性情急躁。褊是狭小的意思。少——稍微。惬(妾qiè)意:满意。辄(哲zhé):总是。诟(构gòu):怒骂。戒:这里是开导,叮嘱的意思。这句说:顺着她的意思,她想做什么,就让她做什么。这句说:不要因为她处境贫因而轻视怠慢,发生争论。烹:煮。匕箸(比助bǐzhù):饭勺和筷子。以母故:因为常母的缘故。太常:太常寺,官署名,掌管祭祀、礼乐等事。赞礼郎:官名,掌管赞相礼仪之事。祀(四sì):祭祀。会(贵guì)稽:浙江省绍兴县。道:路上经过。嘉兴:今浙江省嘉兴县。少子:小儿子。若无所闻:好像什么话也没有听见。第:只,但。岁:年。是日:这一天。初度:生日。持:握。这句说:有什么不吉祥的呢?“何不祥之有”是“有何不许”的倒装句。为了加强语气,所以在句式上作这样的变动。绐(带dài):欺骗。顾:回头看。弥谨:更加小心。顿:立刻。咸:全,都。椁(果guǒ):套在棺材外面的大棺材。这里指棺材。殓:把死尸装进棺材。殡:把棺材停放下来岁时:逢年过节。云:用于句末的语助词。晋王:晋恭王朱㭎,明太祖朱元璋的第三个儿子。录事:王府的属官,掌管文书。史官:作者自指。翟公:汉文帝时人。他做官的时候,宾客盈门;当他罢官后,门可罗雀。后来,他又被起用,宾客们要去找他,他在门上写道:“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过论:谬误的议论。意气相得:彼此的心意都很投合。以身相许:预先答应出力,不惜牺性自己。若无难事:好像是没有困难的事情。这句说:到了事情剧变、局势恶化的时候。蹈:实行。背去:违背诺言而去。亲:父母。这句说:即使是古时候所赞扬的那些有义气、正直的人,也不见得有什么高过他的地方。不逮(代dài):不及。


简介

《杜环小传》是明代的一篇散文,作者是宋濂。该书在文中通过对比,显示了杜环的品格的可贵,也得到了别人的称赞。



游灵岩记

〔高启〕 〔明〕

吴城东无山,唯西为有山,其峰联岭属,纷纷靡靡,或起或伏,而灵岩居其间,拔奇挺秀,若不肯与众峰列。

望之者,咸知其有异也。

山仰行而上,有亭焉,居其半,盖以节行者之力,至此而得少休也。

由亭而稍上,有穴窈然,曰西施之洞。

有泉泓然,曰浣花之池。

皆吴王夫差宴游之遗处也。

又其上则有草堂,可以容栖迟。

有琴台,可以周眺览。

有轩以直洞庭之峰,曰抱翠。

有阁以瞰具区之波,曰涵虚。

虚明动荡,用号奇观。

盖专此郡之美者,山。

而专此山之美者,阁也。

启,吴人,游此虽甚亟,然山每匿幽閟胜,莫可搜剔,如鄙予之陋者。

今年春,从淮南行省参知政事临川饶公与客十人复来游。

升于高,则山之佳者悠然来。

入于奥,则石之奇者突然出。

氛岚为之蹇舒,杉桧为之拂舞。

幽显巨细,争献厥状,披豁呈露,无有隐循。

然后知于此山为始著于今而素昧于昔也。

夫山之异于众者,尚能待人而自见,而况人之异于众者哉!

公顾瞻有得,因命客赋诗,而属启为之记。

启谓:“天于诡奇之地不多设,人于登临之乐不常遇。

有其地而非其人,有其人而非其地,皆不足以尽夫游观之乐也。

今灵岩为名山,诸公为名士,盖必相须而适相值,夫岂偶然哉!

宜其目领而心解,景会而理得也。

若启之陋,而亦与其有得焉,顾非幸也欤?

启为客最少,然敢执笔而不辞者,亦将有以私识其幸也!

”十人者,淮海秦约、诸暨姜渐、河南陆仁、会稽张宪、天台詹参、豫章陈增、吴郡金起、金华王顺、嘉陵杨基、吴陵刘胜也。

避风岩记

〔张明弼〕 〔明〕

避风岩在端州之北三十里许,或曰与砚坑相近。

古未有是名,余避风其下,故赠以是名也。

余何以避风其下?

崇祯己卯仲秋,余供役粤帷。

二十五日既竣事,则遍谒粤之大吏。

大吏者,非三鸣鼓吹不启户,非启户则令长不敢入。

余东驰西鹜,左诇右需,目厌于阍驺卤簿绛旗朱帽之状,耳厌于笳鼓引赞殿喝之声,手足筋骨疲于伏谒拜跽以头抢地之事。

眩瞀车上,至不择店肆而解衣卧之。

凡六日而毕,则又买舟过肇,谒制府。

制府官厌贵,礼愈绝,控拜数四,颔之而已。

见毕即登舟,将返杨山。

九月朏,宿三十里。

力引数步,偶得一岩。

江回峰抱,风力稍损,乃息焉。

及旦而视之,则断崖千尺,上侈下弇,状如檐牙。

仰而睨之,若层衡之列烟上,崩峦倾返,颓石矗突,时有欲落之势,栗乎不可以久留焉。

狂飙不息,竟日居其下。

胥仆相扶,上舟一步,得坐于石隙草际。

听怒涛声,若奔走败马。

望沸波,若一群白鹅鼓翼江心,及跳沫山足,又若千百素鳞跃上岸。

石崖磔磔,不沾土壤。

面紫茎缠带,青芜数尺,一偃一立,若青狮奋迅而不得去,又若怒毛之兽,风过毛竖,不能自休。

身往江坳,目力相界,不能数里,而阴氛交作,如处黑帷。

从者皆惨容而相告曰:“日复夕矣,将奈何?

”余笑而语之曰: “第安之,第安之。

吾视夫复嶂重峦,缭青纬碧,犹胜于院署之严丽也。

吾视夫复崩崖倾石,怒涛沸波,犹胜于贵人之颐颊心腑也。

吾视夫青芜紫茎,怀烟孕露,犹胜于大吏之绛骑彤驺也。

吾视夫谷响山啸,激壑鸣川,犹胜于高衙之呵殿赞唱也。

吾视夫藉草坐石,仰瞩云气,俯视重泉,犹胜于拳跽伏谒于尊宦之阶下也。

天或者见吾出则伛偻,入则簿书,已积两载矣,无以抒吾胸中之浩浩者,故令风涛阻滞,使此孤岩以恣吾数刻之探讨乎?

或兹岩壁立路绝,猿徒鼯党,犹难托寄,若非习金丹火龙之术,腾空蹑虚,不能一到。

虽处大江之中,飞帆如织,而终无一人肯一泊其下,以发其奇气而著其姓字。

天亦哀山灵之寂寞,伤水伯之孤清,故特牵柅余舟,与彼结一日之缘耶?

余年少有志,养二龙于水壑,调一鹤于中峰,与羽服思玄之徒,上烟驾,登月馆,以望四海三山,如聚米萦带。

而心为时夺,至堕俗网,往返数千里,徒以充厮养之役,有才无时,甘于下人。

今日见此水石,若见好友,犹恐谆芒、卢敖诸君,诋余以井甃之识,而又何事愁苦于兹岩之下乎?

” 从者皆笑,余乃纳以兹名。

岩顶有一石,望之如立人,或曰飞来之塔顶也。

或曰当是好奇者,跻是崖之巅,如昌黎不得下,乃化而为石云。

岩侧有二崩石,一大一小,仅可束两缆。

小吏程缨曰:“当黑夜暴风中,舟人安能择此,神引维以奉明府耳。

”语皆不可信,并记之。

借竹楼记

〔徐渭〕 〔明〕

龙山子既结楼于宅东北,稍并其邻之竹,以著书乐道,集交游燕笑于其中,而自题曰“借竹楼”。

方蝉子往问之,龙山子曰:“始吾先大夫之卜居于此也,则买邻之地而宅之。

今吾不能也,则借邻之竹而楼之。

如是而已。

” 方蝉子往问之,龙山子曰:“始吾先大夫之卜居于此也,则买邻之地而宅之。

今吾不能也,则借邻之竹而楼之。

如是而已。

” 方蝉子起而四顾,指以问曰:“如吾子之所为借者,特是邻之竹乎?

非欤?

”曰:“然。

”“然则是邻之竹之外何物乎?

”曰:“他邻之竹也。

”“他邻之竹之外又何物乎?

”曰:“会稽之山,远出于南,而迤于东也。

”“山之外又何物乎?

”曰:“云天之所覆也。

”方蝉子默然良久。

龙山子固启之,方蝉子曰:“子见是邻之竹,而乐欲有之而不得也,故以借乎?

非欤?

”曰:“然。

” “然则见他邻之竹而乐,亦借也。

见莫非邻之竹而乐,亦借也。

又远见会稽之山与云天之所覆而乐,亦莫非借也。

而独于是邻之竹,使吾子见云天而乐,弗借也。

山而乐,弗借也。

则近而见莫非以之竹而乐,宜亦弗借也,而又胡独于是邻之竹?

且诚如吾子之所云,假而进吾子之居于是邻之东,以次而极于云天焉,则吾子之所乐而借者,能不以次而东之,而其所不借者,不反在于是邻乎?

又假而退吾子之居于云天之西,以次而极于是邻,则吾子之所乐而借者,能不以次而西之,而所其所不借者,不反在于云天乎?

而吾子之所为借者,将何居乎?

”龙山子矍然曰:“吾知之矣。

吾能忘情于远,而不能忘情于近,非真忘情也,物远近也。

凡逐逐然于其可致,而飘飘然于其不可致,以自谓能忘者,举天下之物皆若是矣。

非子则吾几不免于敝。

请子易吾之题,以广吾之志,何如?

”方蝉子曰:“胡以易为?

乃所谓借者,固亦有之也。

其心虚以直,其行清以逸,其文章铿然而有节,则子之所借于竹也,而子固不知也!

其本错以固,其势昂以耸,其流风潇然而不冗,则竹之所借于子也,而竹固不知也!

而何不可之有?

”龙山子仰而思,俯而释,使方蝉子书其题,而记是语焉。

观鸭说

〔吴廷翰〕 〔明〕

家僮取鸭卵伏之,得雏鸭数拾枚。

始育,则饲之盆中,少与之水,其声呴呴然,其毛羽滈滈然,予甚爱,戏之。

不数日,僮以告曰:“雏鸭有毙者矣。

”既而听其声,啾啾然哀鸣。

视其毛羽,苏苏然以散落,予让僮不善畜也。

僮曰:“是非不善畜也,畜不以水也。

” 次日,予适憩亭中,时雨初歇,池水方强,顾而乐之,凭栏而语曰:“曷不以畜鸭雏?

”僮趋而去,不移时筐而至,稍出之水涯,皇皇然惊愕不已,其目睢睢然睨,其足逡逡然前而却。

竿之,则遂群奔水中,或扬足而驰,或拍翅而飞,不定者良久。

既乃狎水,或仰而饮,或俯而啄,三五而阵,各适其所。

则又或沉或没,或浮或出,盘旋戏跃于萍藻间。

既休而理羽,交口扇翅,或曳而行,或拳而立,或屈而睡,消摇相羊,容与如也。

既脯,僮将筐而归,则相与复嬉于渚,或逐于堤,或蔽于丛,不可得,遂纵之。

明日至,亦如之。

其声嗈嗈然以和,其毛羽濯濯然以光泽。

其去畜池之前仅三日,充长已倍三之一矣。

余乃叹曰: 大哉造物之育万物乎!

大而龙蛇之于渊泽,虎豹之于山林,细而蠛曚鼋龟醯鸡之于瓮、于坎、于蹄涔,各遂其性而已。

鸭之育于陆而育于水,亦一理也。

夫反其性,造化不能以育物,圣人岂能以育民乎?

君子为政,当斯民沦丧之后,烦之以法令,胁之于刑罚,诱之以智巧,荡之淫华,本性日耗,生理日促,相与骈死而不知。

一旦欲其改途易辙,驱之以道德,荡之以礼义,纳之以忠信,囿之以淳朴,靡不相顾骇愕,不信不安。

及其久也,教成而化行,行安而俗美,追视昔日之所为与今日之所趋,安危利害相去什佰而千万,则虽械之使为恶,日挞之而欲其蹈刑,戾腹讧诈,亦为可得矣。

然则民之初生,鸭之育于盆者也。

狃于习而不悟,毙于陆者也。

视其毙而不知所以救,僮之让者也。

反其自然之性而犹疑,试于水者也。

得其所以为性而安且乐,水之狎而不归者也。

生养蕃息,既富且昌,水之畜而充长也。

乃复叹曰:因育鸭得育民,然则兹观也,鸭与也乎哉!

述观鸭。

桃花涧修禊诗序

〔宋濂〕 〔明〕

浦江县北行二十六里,有峰耸然而葱蒨者,玄麓山也。

山之西,桃花涧水出焉。

乃至正丙申三月上巳,郑君彦真将修禊事于涧滨,且穷泉石之胜。

前一夕,宿诸贤士大夫。

厥明日,既出,相帅向北行,以壶觞随。

约二里所,始得涧流,遂沿涧而入。

水蚀道几尽,肩不得比,先后累累如鱼贯。

又三里所,夹岸皆桃花,山寒,花开迟,及是始繁。

傍多髯松,入天如青云。

忽见鲜葩点湿翠间,焰焰欲然,可玩。

又三十步,诡石人立,高可十尺余,面正平,可坐而箫,曰凤箫台。

下有小泓,泓上石坛广寻丈,可钓。

闻大雪下时,四围皆璚树瑶林,益清绝,曰钓雪矶。

西垂苍壁,俯瞰台矶间,女萝与陵苕轇轕之,赤纷绿骇,曰翠霞屏。

又六七步,奇石怒出,下临小洼,泉冽甚,宜饮鹤,曰饮鹤川。

自川导水,为蛇行势,前出石坛下,锵锵作环佩鸣。

客有善琴者,不乐泉声之独清,鼓琴与之争。

琴声与泉声相和,绝可听。

又五六步,水左右屈盘,始南逝,曰五折泉。

又四十步,从山趾斗折入涧底,水汇为潭。

潭左列石为坐,如半月。

其上危岩墙峙,飞泉中泻,遇石角激之,泉怒,跃起一二尺,细沫散潭中,点点成晕,真若飞雨之骤至,仰见青天镜净,始悟为泉,曰飞雨洞。

洞傍皆山,峭石冠其巅,辽敻幽邃,宜仙人居,曰蕊珠岩。

遥望见之,病登陟之劳,无往者。

还至石潭上,各敷茵席,夹水而坐。

呼童拾断樵,取壶中酒温之,实髹觞中。

觞有舟,随波沉浮,雁行下。

稍前,有中断者,有属联者,方次第取饮。

其时轻飙东来,觞盘旋不进,甚至逆流而上,若相献酬状。

酒三行,年最高者命列觚翰,人皆赋诗二首,即有不成,罚酒三巨觥。

众欣然如约,或闭目潜思。

或拄颊上视霄汉。

或与连席者耳语不休。

或运笔如风雨,且书且歌。

可按纸伏岩石下,欲写复止。

或句有未当,搔首蹙额向人。

或口吻作秋虫吟。

或群聚兰坡,夺觚争先。

或持卷授邻坐者观,曲肱看云而卧:皆一一可画。

已而诗尽成,杯行无算。

迨罢归,日已在青松下。

又明日,郑君以兹游良欢,集所赋诗而属濂以序。

濂按《韩诗内传》:三月上巳,桃花水下之时,郑之旧俗,于溱洧两水之上,招魂续魄,执兰草以祓除不祥。

今去之二千载,虽时异地殊,而桃花流水则今犹昔也。

其远裔能合贤士大夫以修禊事,岂或遗风尚有未泯者哉?

虽然,无以是为也。

为吾党者,当追浴沂之风徽,法舞雩之咏叹,庶几情与境适,乐与道俱,而无愧于孔氏之徒。

无愧于孔氏之徒,然后无愧于七尺之躯矣,可不勖哉!

濂既为序其游历之胜,而复申以规箴如此。

他若晋人兰亭之集,多尚清虚,亦无取焉。

郑君名铉,彦真,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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