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卷中·答陆原静书·十七

来书云:“《大学》以‘心有好乐、忿鉣、忧患、恐惧’为‘不得其正’,而程子亦谓‘圣人情顺万事而无情’。

所谓有者,《传习录》中以病疟譬之,极精切矣。

若程子之言,则是圣人之情不生于心而生于物也,何谓耶?

且事感而情应,则是是非非可以就格。

事或未感时,谓之有则未形也,谓之无则病根在有无之间,何以致吾知乎?

学务无情,累虽轻,而出儒入佛矣,可乎?

” 圣人致知之功,至诚无息。

其良知之体,皦如明镜,略无纤翳,妍媸之来,随物见形,而明镜曾无留染,所谓“情顺万事而无情”也。

“无所住而生其心”,佛氏曾有是言,未为非也。

明镜之应物,妍者妍,媸者媸,一照而皆真,即是生其心处,妍者妍,媸者媸,一过而不留,即是无所住处。

病疟之喻,既已见其精切,则此节所问可以释然。

病疟之人,疟虽未发,而病根自在,则亦安可以其疟之未发而遂忘其服药调理之功乎?

若必待疟发而服药调理,则既晚矣。

致知之功,无间于有事无事,而岂论于病之已发、未发邪?

大抵原静所疑,前后虽若不一,然皆起于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为祟。

此根一去,则前后所疑,自将冰消雾释,有不待于问辨者矣。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信中说:“《大学》认为心有好乐、愤怒、忧患、恐惧等情感,心就不能平静,而程子说‘圣人情顺万事而无情’。所谓有,《传习录》中用病疟来比喻,极其精辟。若按子说的,就是圣人的情不生于心而生于万物,这是为什么?况且事有所感而情有所应,那么其中的是是非非就可以格去。但是,在事情未来之时,说有情,它并没有显现,说无情,但情又像病根一样潜在,若无若有,这怎么能致知呢?学要致力求得无情,这样牵累虽然少了,却又出儒入佛,人若无情,行吗?”圣人的致知功夫,至诚不息。其良知的本体,皎洁如明镜,没有一丝一毫的纤尘沾染,不管是美还是丑,只要来照必见原形,过后,镜子上并未留下什么,这就是所谓的“情顺万事而无情”。“无所住处而生其心”,佛家曾经这样说,并非不对。明镜照物,美就是美,丑就是丑,只要照就显真形,这就是“生其心”的地方,美就是美,丑就是丑,照完不留下一丝痕迹,这就是“无所住”。有关病疟的比喻,既然你认为精辟,那么此节所问就迎刃而解了。得了病疟的人,即使没有发病,然而只要病根存在,怎么能因为没有发病,就忘记服药调理的功夫呢?如果一定要等到病疟复发后再服药调理,那么已经晚了。致知的功夫不在于有事还是没事,哪里管病是否发作呢?大抵原静你的疑惑,前后虽然不统一,但都是因为自私自利、刻意追求这一弊端。如果除掉这一弊端,那么你前后的疑惑必将烟消云散,用不着再去问辨了。


注释

纤翳,细微障蔽。翳,遮蔽,障蔽。



传习录·卷中·答陆原静书·钱德洪跋

〔王守仁〕 〔明〕

答原静书出,读者皆喜澄善问,师善答,皆得闻所未闻。

师曰:“原静所问只是知解上转,不得已与之逐节分疏。

若信得良知,只在良知上用功,虽千经万典无不吻合,异端曲学一勘尽破矣,何必如此节节分解!

佛家有‘扑人逐块’之喻,见块扑人,则得人矣,见块逐块,于块奚得哉?

”在座诸友闻之,惕然皆有惺悟。

此学贵反求,非知解可入也。

传习录·卷中·答欧阳崇一·一

〔王守仁〕 〔明〕

崇一来书云:“师云:‘德性之良知,非由于闻见,若曰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则是专求之见闻之末,而已落在第二义。

’窃意良知虽不由见闻而有,然学者之知,未尝不由见闻而发。

滞于见闻固非,而见闻亦良知之用也。

今曰‘落在第二义’,恐为专以见闻为学者而言,若致其良知而求之见闻,似亦知行合一之功矣。

如何?

” 良知不由见闻而有,而见闻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滞于见闻,而亦不离于见闻。

孔子云:“吾有知乎哉?

无知也。

”良知之外,别无知矣。

故“致良知”是学问大头脑,是圣人教人第一义。

今云专求之见闻之末,则是失却头脑,而已落在第二义矣。

近时同志中,盖已莫不知有“致良知”之说,然其功夫尚多鹘突者,正是欠此一问。

大抵学问功夫只要主意头脑是当。

若主意头脑专以“致良知”为事,则凡多闻多见,莫非“致良知”之功。

盖日用之间,见闻酬酢,虽千头万绪,莫非良知之发用流行。

除却见闻酬酢,亦无良知可致矣,故只是一事。

若日致其良知而求之见闻,则语意之间未免为二。

此与专求之见闻之末者虽稍不同,其为未得精一之旨,则一而已。

“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

”既云“择”,又云“识”,其良知亦未尝不行于其间,但其用意乃专在多闻多见上去择、识,则已失却头脑矣。

崇一于此等语见得当已分晓,今日之问,正为发明此学,于同志中极有益,但语意未莹,则毫厘千里,亦不容不精察之也。

传习录·卷中·答欧阳崇一·二

〔王守仁〕 〔明〕

来书云:“师云:‘《系》言“何思何虑”,是言所思所虑只是天理,更无别思别虑耳,非谓无思无虑也。

心之本体即是天理,有何可思虑得!

学者用功,虽千思万虑,只是要复他本体,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来。

若安排思索,便是自私用智矣。

’学者之蔽,大率非沉空守寂,则安排思索。

德辛壬之岁着前一病,近又着后一病。

但思索亦是良知发用,其与私意安排者何所取别?

恐认贼作子,惑而不知也。

” “思曰睿,睿作圣。

”“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

”思其可少乎?

沉空守寂与安排思索,正是自私用智,其为丧失良知一也。

良知是天理之昭明灵觉处,故良知即是天理,思是良知之发用。

若是良知发用之思,则所思莫非天理矣。

良知发用之思,自然明白简易,良知亦自能知得。

若是私意安排之思,自是纷纭劳扰,良知亦自会分别得。

盖思之是非邪正,良知无有不自知者。

所以认贼作子,正为致知之学不明,不知在良知上体认之耳。

传习录·卷中·答陆原静书·十六

〔王守仁〕 〔明〕

来书云:“昔周茂叔每令伯淳寻仲尼、颜子乐处。

敢问是乐也,与七情之乐同乎?

否乎?

若同,则常人之一遂所欲,皆能乐矣,何必圣贤?

若别有真乐,则圣贤之遇大忧、大怒、大惊、大惧之事,此乐亦在否乎?

且君子之心常存戒惧,是盖终身之忧也,恶得乐?

澄平生多闷,未尝见真乐之趣,今切愿寻之。

” 乐是心之本体,虽不同于七情之乐,而亦不外于七情之乐。

虽则圣贤别有真乐,而亦常人之所同有,但常人有之而不自知,反自求许多忧苦,自加迷弃。

虽在忧苦迷弃之中,而此乐又未尝不存,但一念开明,反身而诚,则即此而在矣。

每与原静论,无非此意,而原静尚有“何道可得”之问,是犹未免于骑驴觅驴之蔽也。

传习录·卷中·答陆原静书·十五

〔王守仁〕 〔明〕

来书云:“聪明睿知,果质乎?

仁义礼智,果性乎?

喜怒哀乐,果情乎?

私欲客气果一物乎?

二物乎?

古之英才,若子房、仲舒、叔度、孔明、文中、韩、范诸公,德业表著,皆良知中所发也,而不得谓之闻道者,果何在乎?

苟曰此特生质之美耳,则生知安行者不愈于学知、困勉者乎?

愚者窍云,谓诸公见道偏则可,谓全无闻则恐后儒崇尚记诵训诂之过也。

然乎?

否乎?

” 性一而已。

仁、义、礼、知,性之性也。

聪、明、睿、知,性之质也。

喜、怒、哀、乐,性之情也。

私欲、客气,性之蔽也。

质有清浊,故情有过不及,而蔽有浅深也。

私欲、客气,一病两痛,非二物也。

张、黄、诸葛及韩、范诸公,皆天质之美,自多暗合道妙,虽未可尽谓之知学,尽谓之闻道,然亦自其有学,违道不远者也。

使其闻学知道,即伊、傅、周、召矣。

若文中子则又不可谓之不知学者,其书虽多出于其徒,亦多有未是处,然其大略则亦居然可见。

但今相去辽远,无有的然凭证,不可悬断其所至矣。

夫良知即是道,良知之在人心,不但圣贤,虽常人亦无不如此。

若无有物欲牵蔽,但循着良知发用流行将去,即无不是道。

但在常人多为物欲牵蔽,不能循得良知。

如数公者,天质既自清明,自少物欲为之牵蔽,则其良知之发用流行处,自然是多,自然违道不远。

学者学循此良知而已。

谓之知学,只是知得专在学循良知。

数公虽未知专在良知上用功,而或泛滥于多歧,疑迷于影响,是以或离或合而未纯。

若知得时,便是圣人矣。

后儒尝以数子者,尚皆是气质用事,未免于行不著,习不察,此亦未为过论。

但后儒之所谓著、察者,亦是狃于闻见之狭,蔽于沿习之非,而依拟仿象于影响形迹之间,尚非圣门之所谓著、察者也。

则亦安得以己之昏昏,而求人之昭昭也乎?

所谓生知、安行,“知、行”二字亦是就用功上说。

若是知、行本体,即是良知、良能,虽在困勉之人,亦皆可谓之生知、安行矣。

知、行二字更宜精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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