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卷七·过剑门

南曲中妓,以串戏为韵事,性命以之。

杨元、杨能、顾眉生、李十、董白以戏名,属姚简叔期余观剧。

傒僮下午唱《西楼》,夜则自串。

傒僮为兴化大班,余旧伶马小卿、陆子云在焉,加意唱七出,戏至更定,曲中大咤异。

杨元走鬼房问小卿曰:“今日戏,气色大异,何也?

”小卿曰:“坐上坐者余主人。

主人精赏鉴,延师课戏,童手指千,傒僮到其家谓‘过剑门’,焉敢草草!

”杨元始来物色余。

《西楼》不及完,串《教子》。

顾眉生:周羽,杨元:周娘子,杨能:周瑞隆。

杨元胆怯肤栗,不能出声,眼眼相觑,渠欲讨好不能,余欲献媚不得,持久之,伺便喝采一二,杨元始放胆,戏亦遂发。

嗣后曲中戏,必以余为导师,余不至,虽夜分不开台也。

以余而长声价,以余长声价之人、而后长余声价者,多有之。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南京青楼里,妓女把演戏看作是风雅的事,将演起戏视为性命般。杨元、杨能、顾眉生、李十、董白凭借演戏出名,嘱托姚简叔约我来看戏。家里的戏班下午唱《西楼》,晚上则自己演戏。家里的戏子是兴化大班,我家以前的伶人马小卿、陆子云都在,特意多唱了七出戏,到更定时分,青楼的人感到非常奇怪。杨元跑到演员化装的房间问马小卿说:“今天的戏,为什么与以往的神韵大不相同?”马小卿说:“坐在上座的就是我的主人。主人精于赏鉴,又邀请老师教我们演戏,指点过很多人演戏,他们把到主人家里称为“过剑门”,我的演出怎么敢草率敷术呢!”杨元于是跑来观察我。《西楼》还没演完,就开始演《教子》。顾眉生演周羽,杨元演周娘子,杨能演周瑞隆。杨元上场就胆怯得发抖,不敢出声,其他演员面面相觑,他心里想要讨好我而不知道该怎么表演,我在台下想要献媚鼓励,但是也没办法,就这样相持不下,我便找着机会喝彩一两声,杨元这才把胆子放开,戏这才顺利演下去。从此之后青楼演戏,一定会请我为导师,我没到,即使到了半夜也不开台唱戏。像这样,用我的名头涨身价的人,之后又涨了我的身价的人,有很多。


简介

此文是作者对往事的追忆,作为戏曲鉴赏大家,经过他指点的戏子把到他家去称为“过剑门”,后来更是“以余长声价之人而后长余声价者,多有之”。谦和之中又颇有自信,可见作者的影响力。



陶庵梦忆·卷七·冰山记

〔张岱〕 〔明〕

魏珰败,好事者作传奇十数本,多失实,余为删改之,仍名《冰山》。

城隍庙扬台,观者数万人,台址鳞比,挤至大门外。

一人上,白曰:“某杨涟。

”口口谇嚓曰:“杨涟!

杨涟!

” 声达外,如潮涌,人人皆如之。

杖范元白,逼死裕妃,怒气忿涌,噤断嚄唶。

至颜佩韦击杀缇骑,叫呼跳蹴,汹汹崩屋。

沈青霞缚橐人射相嵩,以为笑乐,不是过也。

是秋,携之至兖,为大人寿。

一日,宴守道刘半舫,半舫曰:“此剧已十得八九,惜不及内操菊宴、及逼灵犀与囊收数事耳。

”余闻之,是夜席散,余填词,督小傒强记之。

次日,至道署搬演,已增入七出,如半舫言。

半舫大骇异,知余所构,遂诣大人,与余定交。

陶庵梦忆·卷八·龙山放灯

〔张岱〕 〔明〕

万历辛丑年,父叔辈张灯龙山,剡木为架者百,涂以丹雘,悦以文锦,一灯三之。

灯不专在架,亦不专在磴道,沿山袭谷,枝头树杪无不灯者,自城隍庙门至蓬莱岗上下,亦无不灯者。

山下望如星河倒注,浴浴熊熊,又如隋炀帝夜游,倾数斛萤火于山谷间,团结方开,倚草附木,迷迷不去者。

好事者卖酒,缘出席地坐。

山无不灯,灯无不席,席无不人,人无不歌唱鼓吹。

男女看灯者,一入庙门,头不得顾,踵不得旋,只可随势潮上潮下,不知去落何所,有听之而已。

庙门悬禁条:禁车马,禁烟火,禁喧哗,禁豪家奴不得行辟人。

父叔辈台于大松树下,亦席,亦声歌,每夜鼓吹笙簧与宴歌弦管,沉沉昧旦。

十六夜,张分守宴织造太监于山巅星宿阁,傍晚至山下,见禁条,太监忙出舆笑曰:“遵他,遵他,自咱们遵他起!

”却随役,用二丱角扶掖上山。

夜半,星宿阁火罢,宴亦遂罢。

灯凡四夜,山上下糟丘肉林,日扫果核蔗滓及鱼肉骨蠡蜕,堆砌成高阜,拾妇女鞋挂树上,如秋叶。

相传十五夜,灯残人静,当垆者正收盘核,有美妇六七人买酒,酒尽,有未开瓮者。

买大罍一,可四斗许,出袖中瓜果,顷刻罄罍而去。

疑是女人星,或曰酒星。

又一事:有无赖子于城隍庙左借空楼数楹,以姣童实之,为“帘子胡同”。

是夜,有美少年来狎某童,剪烛殢酒,媟亵非理,解襦,乃女子也,未曙即去,不知其地、其人,或是妖狐所化。

陶庵梦忆·卷八·王月生

〔张岱〕 〔明〕

南京朱市妓,曲中羞与为伍。

王月生出朱市,曲中上下三十年决无其比也。

面色如建兰初开,楚楚文弱,纤趾一牙,如出水红菱,矜贵寡言笑,女兄弟闲客多方狡狯嘲弄咍侮,不能勾其一粲。

善楷书,画兰竹水仙,亦解吴歌,不易出口。

南京勋戚大老力致之,亦不能竟一席。

富商权胥得其主席半晌,先一日送书帕,非十金则五金,不敢亵订。

与合卺,非下聘一二月前,则终岁不得也。

好茶,善闵老子,虽大风雨、大宴会,必至老子家啜茶数壶始去。

所交有当意者,亦期与老子家会。

一日,老子邻居有大贾,集曲中妓十数人,群谇嘻笑,环坐纵饮。

月生立露台上,倚徙栏楯,目氐婷羞涩,群婢见之皆气夺,徙他室避之。

月生寒淡如孤梅冷月,含冰傲霜,不喜与俗子交接。

或时对面同坐起,若无睹者。

有公子狎之,同寝食者半月,不得其一言。

一日口嗫嚅动,闲客惊喜,走报公子曰:“月生开言矣!

”哄然以为祥瑞,急走伺之,面赪,寻又止,公子力请再三,蹇涩出二字曰:“家去。

陶庵梦忆·卷七·阿育王寺舍利

〔张岱〕 〔明〕

阿育王寺,梵宇深静,阶前老松八九棵,森罗有古色。

殿隔山门远,烟光树樾,摄入山门,望空视明,冰凉晶沁。

右旋至方丈门外,有娑罗二株,高插霄汉。

便殿供旃檀佛,中储一铜塔,铜色甚古,万历间慈圣皇太后所赐,藏舍利子塔也。

舍利子常放光,琉璃五彩,百道迸裂,出塔缝中,岁三四见。

凡人瞻礼舍利,随人因缘现诸色相。

如墨墨无所见者,是人必死。

昔湛和尚至寺,亦不见舍利,而是年死。

屡有验。

次早,日光初曙,僧导余礼佛,开铜塔,一紫檀佛龛供一小塔,如笔筒,六角,非木非楮,非皮非漆,上下皲定,四围镂刻花楞梵字。

舍利子悬塔顶,下垂摇摇不定,人透眼光入楞内,复目氐眼上视舍利,辨其形状。

余初见三珠连络如牟尼串,煜煜有光。

余复下顶礼,求见形相,再视之,见一白衣观音小像,眉目分明,鬋鬘皆见。

秦一生反复视之,讫无所见,一生遑邃,面发赤,出涕而去。

一生果以是年八月死,奇验若此。

陶庵梦忆·卷七·定海水操

〔张岱〕 〔明〕

定海演武场在招宝山海岸。

水操用大战船、唬船、蒙冲、斗舰数千馀艘,杂以鱼艓轻艖,来往如织。

舳舻相隔,呼吸难通,以表语目,以鼓语耳,截击要遮,尺寸不爽。

健儿瞭望,猿蹲桅斗,哨见敌船,从斗上掷身腾空溺水,破浪冲涛,顷刻到岸,走报中军,又趵跃入水,轻如鱼凫。

水操尤奇在夜战,旌旗干橹皆挂一小镫,青布幕之,画角一声,万蜡齐举,火光映射,影又倍之。

招宝山凭槛俯视,如烹斗煮星,釜汤正沸。

火炮轰裂,如风雨晦冥中电光翕焱,使人不敢正视。

又如雷斧断崖石,下坠不测之渊,观者褫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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