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兵略训

古之用兵者,非利土壤之广而贪金玉之略,将以存亡继绝,平天下之乱,而 除万民之害也。

凡有血气之虫,含牙带角,前爪后距,有角者触,有齿者噬,有 毒者螫,有蹄者趹。

喜而相戏,怒而相害,天之性也。

人有衣食之情,而物弗 能足也。

故群居杂处,分不均,求不澹,则争。

争,则强胁弱,而勇侵怯。

人无 筋骨之强,爪牙之利,故割革而为甲,铄铁而为刃。

贪昧饕餮之人,残贼天下, 万人搔动,莫宁其所。

有圣人勃然而起,乃讨强暴,平乱世,夷险除秽,以浊为 清,以危为宁,故不得不中绝。

兵之所由来者远矣!

黄帝尝与炎帝战矣,颛顼尝 与共工争矣。

故黄帝战于涿鹿之野,尧战于丹水之浦,舜伐有苗,启攻有扈。

自 五帝而弗能偃也,又况衰世乎!

夫兵者,所以禁暴讨乱也。

炎帝为火灾,故黄帝禽之。

共工为水害,故颛顼 诛之。

教之以道,导之以德而不听,则临之以威武。

临之威武而不从,则制之以 兵革。

故圣人之用兵也,若栉发耨苗,所去者少,而所利者多。

杀无辜之民,而 养无义之君,害莫大焉。

殚天下之财,而澹一人之欲,祸莫深焉。

使夏桀、殷纣 有害于民而立被其患,不至于为炮烙。

晋厉、宋康行一不义而身死国亡,不至于 侵夺为暴。

此四君者,皆有小过而莫之讨也,故至于攘天下,害百姓,肆一人之 邪,而长海内之祸,此大伦之所不取也。

所为立君者,以禁暴讨乱也。

今乘万民 之力,而反为残贼,是为虎傅翼,曷为弗除!

夫畜池鱼者必去猵獭,养禽兽者 必去豺狼,又况治人乎!

故霸王之兵,以论虑之,以策图之,以义扶之,非以亡存也,将以存亡也。

故闻敌国之君,有加虐于民者,则举兵而临其境,责之以不义,刺之以过行。

兵 至其郊,乃令军师曰:“毋伐树木,毋抉坟墓,毋烧五谷,毋焚积聚,毋捕民虏, 毋收六畜。

”乃发号施令曰:“其国之君,傲天悔鬼,决狱不辜,杀戮无罪,此 天之所以诛也,民之所以仇也。

兵之来也,以废不义而复有德也。

有逆天之道, 帅民之贼者,身死族灭!

以家听者,禄以家。

以里听者,赏以里。

以乡听者,封 以乡。

以县听者,侯以县。

”克国不及其民,废其君而易其政。

尊其秀士而显其 贤良,振其孤寡,恤其贫穷,出其囹圄,赏其有功,百姓开门而待之,淅米而储 之,唯恐其不来也。

此汤、武之所以致王,而齐桓之所以成霸也。

故君为无道, 民之思兵也,若旱而望雨,渴而求饮。

夫有谁与交兵接刃乎!

故义兵之至也,至 于不战而止。

晚世之兵,君虽无道,莫不设渠堑,傅堞而守,攻者非以禁暴除害也,欲以 侵地广壤也。

是故至于伏尸流血,相支以日,而霸王之功不世出者,自为之故也。

夫为地战者,不能成其王。

为身战者,不能立其功。

举事以为人者,众助之。

举 事以自为者,众去之。

众之所助,虽弱必强。

众之所去,虽大必亡。

兵失道而弱, 得道而强。

将失道而拙,得道而工。

国得道而存,失道而亡。

所谓道者,体圆而 法方,背阴而抱阳,左柔而右刚,履幽而戴明。

变化无常,得一之原,以应无方, 是谓神明。

夫圆者,天也。

方者,地也。

天圆而无端,故不可得而观。

地方而无垠,故 莫能窥其门。

天化育而无形象,地生长而无计量,浑浑沉沉,孰知其藏。

凡物有 朕,唯道无朕。

所以无朕者,以其无常形势也。

轮转而无穷,象日月之运行,若 春秋有代谢,若日月有昼夜,终而复始,明而复晦,莫能得其纪。

制刑而无刑, 故功可成。

物物而不物,故胜而不屈。

刑,兵之极也,至于无刑,可谓极之矣。

是故大兵无创,与鬼神通,五兵不厉,天下莫之敢当。

建鼓不出库,诸侯莫不忄 忄夌沮胆其处。

故庙战者帝,神化者王。

所谓庙战者,法天道也。

神化者,法 四时也。

修政于境内,而远方慕其德。

制胜于未战,而诸侯服其威。

内政治也。

古得道者,静而法天地,动而顺日月,喜怒而合四时,叫呼而比雷霆,音气 不戾八风,诎伸不获五度。

下至介鳞,上及毛羽,条修叶贯,万物百族,由本至 末,莫不有序。

是故入小而不逼,处大而不窕,浸乎金石,润乎草木,宇中六合, 振豪之末,莫不顺比。

道之浸洽,滒淖纤微,无所不在,是以胜权多也。

夫射, 仪度不得,则格的不中。

骥,一节不用,而千里不至。

夫战而不胜者,非鼓之日 也,素行无刑久矣。

故得道之兵,车不发轫,骑不被鞍,鼓不振尘,旗不解卷, 甲不离矢,刃不尝血,朝不易位,贾不去肆,农不离野。

招义而责之,大国必朝, 小城必下。

因民之欲,乘民之力,而为之去残除贼也。

故同利相死,同情相成, 同欲相助。

顺道而动,天下为向。

因民而虑,天下为斗。

猎者逐禽,车驰人趋, 各尽其力,无刑罚之威,而相为斥闉要遮者,同所利也。

同舟而济于江,卒遇风 波,百族之子,捷捽招杼船,若左右手,不以相德,其忧同也。

故明王之用兵也, 为天下除害,而与万民共享其利。

民之为用,犹子之为父,弟之为兄。

威之所加, 若崩山决塘,敌孰敢当!

故善用兵者,用其自为用也。

不能用兵者,用其为己用 也。

用其自为用,则天下莫不可用也。

用其为己用,所得者鲜矣。

兵有三诋,治 国家,理境内,行仁义,布德惠,立正法,塞邪隧,群臣亲附,百姓和辑,上下 一心,君臣同力,诸侯服其威,而四方怀其德。

修政庙堂之上,而折冲千里之外, 拱揖指捴,而天下响应,此用兵之上也。

地广民众,主贤将忠,国富兵强,约束 信,号令明,两军相当,鼓錞相望,未至兵交接刃,而敌奔亡,此用兵之次也。

知土地之宜,羽险隘之利,明奇正之变,察行陈解赎之数,维枹绾而鼓之,白刃 合,流矢接,涉血属肠,舆死扶伤,流血千里,暴骸盈场,乃以决胜,此用兵之 下也。

今夫天下皆知事治其末,而莫知务修其本,释其根而树其枝也。

夫兵之所以 佐胜者众,而所以必胜者寡。

甲坚兵利,车固马良,畜积给足,士卒殷轸,此军 之大资也,而胜亡焉。

明于星辰日月之运,刑德奇该之数,背乡左右之便,此战 之助也,而全亡焉。

良将之所以必胜者,恒有不原之智,不道之道,难以众同也。

夫论除谨,动静时,吏卒辨,兵甲治,正行伍,连什伯,明鼓旗,此尉之官也。

前后知险易,见敌知难易,发斥不忘遗,此候之官也。

隧路亟,行辎治,赋丈均, 处军辑,井灶通,此司空之官也。

收藏于后,迁舍不离,无淫舆,无遗辎,此舆 之官也。

凡此五官之于将也,犹身之有股肱手足也。

必择其人,技能其才,使官 胜其任,人能其事。

告之以政,申之以令,使之若虎豹之有爪牙,飞鸟之有六翮, 莫不为用。

然皆佐胜之具也,非所以必胜也。

兵之胜败,本在于政。

政胜其民,下附其上,则兵强矣。

民胜其政,下畔其 上,则兵弱矣。

故德义足以怀天下之民,事业足以当天下之急,选举足以得贤士 之心,谋虑足以知强弱之势,此必胜之本也。

地广人众,不足以为强。

坚甲利兵, 不足以为胜。

高城深池,不足以为固。

严令繁刑,不足以为威。

为存政者,虽小 必存。

为亡政者,虽大必亡。

昔者楚人地,南卷沅、湘,北绕颍、泗,西包巴、 蜀,东裹郯、淮,颍、汝以为洫,江、汉以为池,垣之以邓林,绵之以方城,山 高寻云,溪肆无景,地利形便,卒民勇敢。

蛟革犀兕,以为甲胄,修铩短鏦, 齐为前行,积弩陪后,错车卫旁,疾如锥矢,合如雷电,解如风雨。

然而兵殆于 垂沙,众破于栢举。

楚国之强,大地计众,中分天下,然怀王北畏孟尝君,背 社稷之守,而委身强秦,兵挫地削,身死不还。

二世皇帝,势为天子,富有天下。

人迹所至,舟楫所通,莫不为郡县,然纵耳目之欲,穷侈靡之变,不顾百姓之饥 寒穷匮也。

兴万乘之驾,而作阿房之宫,发闾左之戍,收太半之赋,百姓之随逮 肆刑,挽辂首路死者,一旦不知千万之数。

天下敖然若焦热,倾然若苦烈,上下 不相宁,吏民不相憀。

戍卒陈胜,兴于大泽,攘臂袒右,称为大楚,而天下响应。

当此之时,非有牢甲利兵,劲弩强冲也,伐棘枣而为矜,周锥凿而为刃,剡扌惭?

27,奋儋,以当修戟强弩,攻城略地,莫不降下,天下为之麋沸蚁动,云 彻席卷,方数千里。

势位至贱,而器械甚不利,然一人唱而天下应之者,积怨在 于民也。

武王伐纣,东面而迎岁,至汜而水,至共头而坠,彗星出而授殷人其柄。

当战之时,十日乱于上,风雨击于中,然而前无蹈难之赏,而后无遁北之刑,白 刃不毕拔而天下得矣。

是故善守者无与御,而善战者无与斗,明于禁舍开塞之道,乘时势,因民欲, 而取天下。

故善为政者积其德,善用兵者畜其怒。

德积而民可用,怒畜而威可立 也。

故文之所以加者浅,则势之所胜者小。

德之所施者博,而威之所制者广。

威 之所制者广,则我强而敌弱矣。

故善用兵者,先弱敌而后战者也,故费不半而功 自倍也。

汤之地方七十里而王者,修德也。

智伯有千里之地而亡者,穷武也。

故 千乘之国,行文德者王。

万乘之国,好用兵者亡。

故全兵先胜而后战,败兵先战 而后求胜。

德均则众者胜寡,力敌则智者胜愚,智侔则有数者禽无数。

凡用兵者, 必先自庙战。

主孰贤?

将孰能?

民孰附?

国孰治?

蓄积孰多?

士卒孰精?

甲兵孰 利?

器备孰便?

故运筹于庙堂之上,而决胜乎千里之外矣。

夫有形埒者,天下讼见之。

有篇籍者,世人传学之。

此皆以形相胜者也。

善 形者弗法也,所贵道者,贵其无形也。

无形则不可制迫也,不可度量也,不可巧 诈也,不可规虑也。

智见者,人为之谋。

形见者,人为之功。

众见者,人为之伏。

器见者,人为之备。

动作周还,倨句诎伸,可巧诈者,皆非善者也。

善者之动也, 神出而鬼行,星耀而玄逐,进退诎伸,不见朕■,鸾举麟振,凤飞龙腾。

发如秋 风,疾如骇龙。

当以生击死,以盛乘衰,以疾掩迟,以饱制饥。

若以水灭火,若 以汤沃雪,何往而不遂!

何之而不用达!

在中虚神,在外漠志,运于无形,出于 不意。

与飘飘往,与忽忽来,莫知其所之。

与条出,与间入,莫知其所集。

卒如 雷霆,疾如风雨,若从地出,若从天下,独出独入,莫能应圉。

疾如镞矢,何可 胜偶?

一晦一明,孰知其端绪!

未见其发,固已至矣。

故善用兵者,见敌之虚,乘而勿假也,追而勿舍也,迫而勿去也。

击其犹犹, 陵其与与,疾雷不及塞耳,疾霆不暇掩目。

善用兵,若声之与响,若镗之与鞈, 眯不给抚,呼不给吸。

当此之时,仰不见天,俯不见地,手不麾戈,兵不尽拔, 击之若雷,薄之若风,炎之若火,凌之若波。

敌之静不知其所守,动不知其所为。

故鼓鸣旗麾,当者莫不废滞崩阤,天下孰敢厉威抗节而当其前者!

故凌人者胜, 待人者败,为人杓者死。

兵静则固,专一则威,分决则勇,心疑则北,力分则弱。

故能分人之兵,疑人之心,则锱铢有余。

不能分人之兵,疑人之心,则数倍不足。

故纣之卒,百万之心。

武王之卒,三千人皆专而一。

故千人同心,则得千人力。

万人异心,则无一人之用。

将卒吏民,动静如身,乃可以应敌合战。

故计定而发, 分决而动,将无疑谋,卒无二心,动无堕容,口无虚言,事无尝试,应敌必敏, 发动必亟。

故将以民为体,而民以将为心。

心诚则支体亲刃,心疑则支体挠北。

心不专 一,则体不节动。

将不诚心,则卒不勇敢。

故良将之卒,若虎之牙,若兕之角, 若鸟之羽,若蚈之足,可以行,可以举,可以噬,可以触。

强而不相败,众而 不相害,一心以使之也。

故民诚从其令,虽少无畏。

民不从令,虽众为寡。

故下 不亲上,其心不用。

卒不畏将,其形不战。

守有必固,而攻有必胜,不待交兵接 刃,而存亡之机固以形矣。

兵有三势,有二权。

有气势,有地势,有因势。

将充勇而轻敌,卒果敢而乐 战,三军之众,百万之师,志厉青云,气如飘风,声如雷霆,诚积逾而威加敌人, 此谓之气势。

硖路津关,大山名塞,龙蛇蟠,却笠居,羊肠道,发笱门,一人守 隘,而千人弗敢过也,此谓地势。

因其劳倦怠乱,饥渴冻曷,推其■,挤其揭 揭,此谓因势。

善用间谍,审错规虑,设蔚施伏,隐匿其形,出于不意,敌人之 兵无所适备,此谓知权。

陈卒正,前行选,进退俱,什伍搏,前后不相撚,左右 不相干,受刃者少,伤敌者众,此谓事权。

权势必形,吏卒专精,选良用才,官得其人,计定谋决,明于死生,举错得 失,莫不振惊,故攻不待冲隆云梯而城拔,战不至交兵接刃而敌破,明于必胜之 攻也。

故兵不必胜,不苟接刃。

攻不必取,不为苟发。

故胜定而后战,铃县而后 动。

故众聚而不虚散,兵出而不徒归。

唯无一动,动则凌天振地。

抗泰山,荡四 海,鬼神移徙,鸟兽惊骇。

如此,则野无校兵,国 无守城矣。

静以合躁,治以待乱,无形而制有形,无为而应变,虽未能得胜 于敌,敌不可得胜之道也。

敌先我动,则是见其形也。

彼躁我静,则是疲其力也。

形见则胜可制也,力疲则威可立也。

视其所为,因与之化。

观其邪正,以制其命。

饵之以所欲,以疲其足。

彼若有间,急填其隙,极其变而束之,尽其节而仆之。

敌若反静,为之出奇,彼不吾应,独尽其调。

若动而应,有见所为,彼持后节, 与之推移。

彼有所积,必有所亏。

精若转左,陷其右陂。

敌溃而走,后必可移。

敌迫而不动,名之曰奄迟,击之如雷霆,斩之若草木,耀之若火电,欲疾以, 人不及步鋗,车不及转毂,兵如植木,弩如羊角,人虽众多,势莫敢格。

诸有象者,莫不可胜也。

诸有形者,莫不可应也。

是以圣人藏形于无,而游 心于虚。

风雨可障蔽,而寒暑不可开闭,以其无形故也。

夫能滑淖精微,贯金石, 穷至远,放乎九天之上,蟠乎黄卢之下,唯无形者也。

善用兵者,当击其乱,不 攻其治,是不袭堂堂之寇,不击填填之旗。

容未可见,以数相持,彼有死形,因 而制之。

敌人执数,动则就阴,以虚应实,必为之禽。

虎豹不动,不入陷阱。

麋 鹿不动,不离罝罘。

飞鸟不动,不絓网罗。

鱼鳖不动,不擐蜃喙。

物未有不以 动而制者也。

是故圣人贵静,静则能应躁,后则能应先,数则能胜疏,博则能禽 缺。

故良将之用卒也,同其心,一其力,勇者不得独进,怯者不得独退。

止如丘 山,发如风雨,所凌必破,靡不毁沮,动如一体,莫之应圉。

是故伤敌者众,而 手战者寡矣。

夫五指之更弹,不若卷手之一挃。

万人之更进,不如百人之俱至 也。

今夫虎豹便捷,熊罴多力,然而人食其肉而席其革者,不能通其知而壹其力 也。

夫水势胜火,章华之台烧,以升勺沃而救之,虽涸井而竭池,无奈之何也。

举壶榼盆盎而以灌之,其灭可立而待也。

今人之与人,非有水火之胜也,而欲以少耦众,不能成其功,亦明矣。

兵家 或言曰:“少可以耦众。

”此言所将,非言所战也。

或将众而用寡者,势不齐也。

将寡而用众者,用力谐也。

若乃人尽其才,悉用其力,以少胜众者,自古及今, 未尝闻也。

神莫贵于天,势莫便于地,动莫急于时,用莫利于人。

凡此四者,兵 之干植也。

然必待道而后行,可一用也。

夫地利胜天时,巧举胜地利,势胜人。

故任天者可迷也,任地者可束也,任人者可迫也,任人者可惑也。

夫仁勇信廉, 人之美才也,然勇者可诱也,仁者可夺也,信者易欺也,廉者易谋也。

将众者有 一见焉,则为人禽矣。

由此观之,则兵以道理制胜,而不以人才之贤,亦自明矣。

是故为麋鹿者,则可以罝罘设也。

为鱼鳖者,则可以网罟取也。

为鸿鹄者, 则可以矰缴加也。

唯无形者,无可奈也。

是故圣人藏于无原,故其情不可得而观。

运于无形,故其陈不可得而经。

无法无仪,来而为之宜。

无名无状,变而为之象。

深哉睭々,远哉悠悠,且冬且夏,且春且秋,上穷至高之末,下测至深之底, 变化消息,无所凝滞,建心乎窈冥之野,而藏志乎九旋之渊,虽有明目,孰能窥 其情!

兵之所隐议者,天道也。

所图画者,地形也。

所明言者,人事也。

所以决 胜者,钤势也。

故上将之用兵也,上得天道,下得地利,中得人心,乃行之以机, 发之以势,是以无破军败兵。

及至中将,上不知天道,下不知地利,专用人与势, 虽未必能万全,胜钤必多矣。

下将之用兵也,博闻而自乱,多知而自疑,居则恐 惧,发则犹豫,是以动为人禽矣。

今使两人接刃,巧诎不异,而勇士必胜者,何也?

其行之诚也。

夫以巨斧击 桐薪,不待利时良日而后破之。

加巨斧于桐薪之上,而无人力之奉,虽顺招摇, 挟刑德,而弗能破者,以其无势也。

故水激则悍,矢激则远。

夫栝淇卫箘簵,载 以银锡,虽有薄缟之詹,腐荷之矰,然犹不能独射也。

假之筋角之力,弓弩之 势,则贯兕甲而径于革盾矣。

夫风之疾,至于飞屋折木,虚举之下大迟,自上高 丘,人之有所推也。

是故善用兵者,势如决积水于千仞之堤,若转员石于万丈之 溪,天下见吾兵之必用也,则孰敢与我战者!

故百人之必死也,贤于万人之必北 也。

况以三军之众,赴水火而不还踵乎!

虽誂合刃于天下,谁敢在于上者!

所谓天数者,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

所谓地利者,后生而前死, 左牡而右牝。

所谓人事者,庆赏信而刑罚必。

动静时,举错疾。

此世传之所以为 仪表者,固也,然而非所以生。

仪表者,因时而变化者也。

是故处于堂上之阴, 而知日月之次序。

见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暑。

夫物之所以相形者微,唯圣人 达其至。

故鼓不与于五音,而为五音主。

水不与于五味,而为五味调。

将军不与 于五官之事,而为五官督。

故能调五音者,不与五音者也。

能调五味者,不与五 味者也。

能治五官之事者,不可揆度者也。

是故将军之心,滔滔如春,旷旷如夏, 湫漻如秋,典凝如冬,因形而与之化,随时而与之移。

夫景不为曲物直,响不为 清音浊。

观彼之所以来,各以其胜应之。

是故扶义而动,推理而行,掩节而断割, 因资而成功。

使彼知吾所出,而不知吾所入。

知吾所举,而不知吾所集。

始如狐 狸,彼故轻来。

合如兕虎,敌故奔走。

夫飞鸟之挚也,俯其首。

猛兽之攫也,匿 其爪。

虎豹不外其爪,而噬不见齿。

故用兵之道,示之以柔,而迎之以刚。

示之 以弱,而乘之以强。

为之以歙,而应之以张。

将欲西,而示之以东。

先忤而后合, 前冥而后明。

若鬼之无迹,若水之无创。

故所向非所之也,所见非所谋也。

举措 动静,莫能识也。

若雷之击,不可为备。

所用不复,故胜可百全。

与玄明通,莫 知其门,是谓至神。

兵之所以强者,民也。

民之所以必死者,义也。

义之所以能行者,威也。

是 故合之以文,齐之以武,是谓必取。

威仪并行,是谓至强。

夫人之所乐者,生也。

而所憎者,死也。

然而高城深池,矢石若雨,平原广泽,白刃交接,而卒争先合 者,彼非轻死而乐伤也,为其赏信而罚明也。

是故上视下如子,则下视上如父。

上视下如弟,则下视上如兄。

上视下如子,则必王四海。

下视上如父,则必正天 下。

上亲下如弟,则不难为之死。

下视上如兄,则不难为之亡。

是故父子兄弟之 寇,不可与斗者,积恩先施也。

故四马不调,造父不能以致远。

弓矢不调,羿不 能以必中。

君臣乘心,则孙子不能以应敌。

是故内修其政,以积其德。

外塞其丑, 以服其威。

察其劳佚,以知其饱饥。

故战日有期,视死若归。

故将必与卒同甘苦, 俟饥寒,故其死可得而尽也。

故古之善将者,必以其身先之。

暑不张盖,寒不被 裘,所以程寒暑也。

险隘不乘,上陵必下,所以齐劳佚也。

军食孰然后敢食,军 井通然后敢饮,所以同饥渴也。

合战必立矢射之所及,以共安危也。

故良将之用 兵也,常以积德击积怨,以积爱击积憎,何故而不胜!

主之所求于民者二:求民为之劳也,欲民为之死也。

民之所望于主者三:饥 者能食之,劳者能息之,有功者能德之。

民以偿其二积,而上失其三望,国虽大, 人虽众,兵犹且弱也。

若苦者必得其乐,劳者必得其利,斩首之功必全,死事之 后必赏,四者既信于民矣,主虽射云中之鸟,而钓深渊之鱼,弹琴瑟,声钟竽, 敦六博,投高壶,兵犹且强,令犹且行也。

是故上足仰,则下可用也。

德足慕, 则威可立也。

将者必有三隧、四义、五行、十守。

所谓三隧者,上知天道,下习地形,中 察人情。

所谓四义者,便国不负兵,为主不顾身,见难不畏死,决疑不辟罪。

所 谓五行者,柔而不可卷也,刚而不可折也,仁而不可犯也,信而不可欺也,勇而 不可凌也。

所谓十守者,神清而不可浊也,谋远而不可慕也,操固而不可迁也, 知明而不可蔽也,不贪于货,不淫于物,不嚂于辩,不推于方,不可喜也,不 可怒也。

是谓至于,窈窈冥冥,孰知其情!

发必中铨,言必合数,动必顺时,解 必中揍。

通动静之机,明开塞之节,审举措之利害,若合符节。

疾如彍弩,势 如发矢。

一龙一蛇,动无常体,莫见其所中,莫知其所穷。

攻则不可守,守则不 可攻。

盖闻善用兵者,必先修诸己,而后求诸人。

先为不可胜,而后求胜。

修己于 人,求胜于敌。

己未能治也,而攻人之乱,是犹以火救火,以水应水也。

何所能 制!

今使陶人化而为埴,则不能成盆盎。

工女化而为丝,则不能织文锦。

同莫足 以相治也,故以异为奇。

两爵相与斗,未有死者也。

鹯鹰至,则为之解, 以其异 类也。

故静为躁奇,治为乱奇,饱为饥奇,佚为劳奇。

奇正之相应,若水火金木 之代为雌雄也。

善用兵者持五杀以应,故能全其胜。

拙者处五死以贪,故动而为 人禽。

兵贵谋之不测也,形之隐匿也。

出于不意,不可以设备也。

谋见则穷,形 见则制。

故善用兵者,上隐之天,下隐之地,中隐之人。

隐之天者,无不制也。

何谓 隐之天?

大寒甚暑,疾风暴雨,大雾冥晦,因此而为变者也。

何谓隐之地?

山陵 丘阜,林丛险阻,可以伏匿而不见形者也。

何谓隐之人?

蔽之于前,望之于后, 出奇行陈之间,发如雷霆,疾如风雨,扌搴巨旗,止鸣鼓,而出入无形,莫知其 端绪者也。

故前后正齐,四方如绳,出入解续,不相越凌,翼轻边利,或前或后, 离合散聚,不失行伍,此善修行陈者也。

明于奇正賌、该阴阳、刑德、五行、 望气、候星、龟策、禨祥,此善为天道者也。

设规虑,施蔚伏,见用水火,出 珍怪,鼓噪军,所以营其耳也。

曳梢肆柴,扬尘起堨,所以营其目者,此善为 诈佯者也。

錞钺牢重,固植而难恐,势利而不能诱,死亡不能动,此善为充干 者也。

剽疾轻悍,勇敢轻敌,疾若灭没,此善用轻出奇者也。

相地形,处次舍, 治壁垒,审烟斥,居高陵,舍出处,此善为地形者也。

因其饥渴冻曷,劳倦怠 乱,恐惧窘步,乘之以选卒,击之以宵夜,此善因时应变者也。

易则用车,险则 用骑,涉水多弓,隘则用弩,昼则多旌,夜则多火,晦冥多鼓,此善为设施者也。

凡此八者,不可一无也,然而非兵之贵者也。

夫将者,必独见独知。

独见者,见人所不见也。

独知者,知人所不知也。

见 人所不见,谓之明。

知人所不知,谓之神。

神明者,先胜者也。

先胜者,守不可 攻,战不可胜,攻不可守,虚实是也。

上下有隙,将吏不相得,所持不直,卒心 积不服,所谓虚也。

主明将良,上下同心,气意俱起,所谓实也。

若以水投火, 所当者陷,所薄者移,牢柔不相通而胜相奇者,虚实之谓也。

故善战者不在少, 善守者不在小,胜在得威,败在失气。

夫实则斗,虚则走,盛则强,衰则北。

吴 王夫差地方二千里,带甲七十万,南与越战,栖之会稽,北与齐战,破之艾陵, 西遇晋公,禽之黄池,此用民气之实也。

其后骄溢纵欲,拒谏喜谀,忄尧悍遂过, 不可正喻,大臣怨怼,百姓不附,越王选卒三千人,禽之干隧,因制其虚也。

夫 气之有虚实也,若明之必晦也。

故胜兵者非常实也,败兵者非常虚也。

善者能实 其民气,以待人之虚也。

不能者虚其民气,以待人之实也。

故虚实之气,兵之贵 者也。

凡国有难,君自宫召将,诏之曰:“社稷之命在将军,即今国有难,愿请子 将而应之。

”将军受命,乃令祝史太卜斋宿三日,之太庙,钻灵龟,卜吉日,以 受鼓旗。

君入设庙门,西面而立,将入庙门,趋至堂下,北面而立。

主亲操钺, 持头,授将军其柄,曰:“从此上至天者,将军制之。

”复操斧,持头,授将军 其柄,曰:“从此下至渊者,将军制之。

”将已受斧钺,答曰:“国不可从外治 也,军不可从中御也。

二心不可以事君,疑志不可以应敌。

臣既以受制于前矣, 鼓旗斧钺之威,臣无还请。

愿君亦以垂一言之命于臣也。

君若不许,臣不敢将。

君若许之,臣辞而行。

”乃爪<髟前>,设明衣也,凿凶门而出。

乘将军车,载旌 旗斧钺,累若不胜。

其临敌决战,不顾必死,无有二心。

是故无天于上,无地于下,无敌于前,无主于后,进不求名,退不避罪,唯民是保,利合于主,国之实 也,上将之道也。

如此,则智者为之虑,勇者为之斗,气厉青云,疾如驰骛。

是 故兵未交接而敌人恐惧,若战胜敌奔,毕受功赏,吏迁官,益爵禄,割地而为调, 决于封外,卒论断于军中。

顾反于国,放旗以入斧钺,报毕于君,曰:“军无后 治。

”乃缟素辟舍,请罪于君。

君曰:“赦之。

”退,斋服。

大胜三年反舍,中 胜二年,下胜期年。

兵之所加者,必无道国也,故能战胜而不报,取地而不反。

民不疾疫,将不夭死,五谷丰昌,风雨时节,战胜于外,福生于内,是故名必成 而后无余害矣。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古时候人的用兵,不是为了谋求扩大地域的利益和贪图获取金玉财宝,而是为了存亡继绝,平息天下暴乱,铲除百姓的祸害。凡是有生命的动物,有的嘴长牙齿、有的头长犄角、有的脚上生着前爪后距。这样,长着犄角的就用角触撞、长着牙齿的就用牙噬咬、长着毒刺的就用刺螫、长着蹄脚的就用蹄踢蹬。这些动物高兴时互相嬉戏,发怒时互相伤残:这些均为天性。人类也有衣食的欲求本能,但这些物资又不能充分满足,所以人们相聚杂处,分配不均匀,需求又不能满足,于是便发生了争斗。争斗时,强壮的就胁迫弱小的,勇猛的就欺凌怯懦的。但同时人类又没有强健的筋骨和锋利的爪牙,于是就裁割兽皮做成甲胄、熔炼金属制成刀枪。而那些贪婪财物且蛮横残暴的人残害天下百姓,使人民受到侵扰而不能安生。这时圣人挺身而出,毅然兴兵讨伐强暴、平定乱世、铲除险恶、清除混乱,使混浊变得清平、将危亡成为安宁,所以使那些凶恶强暴者不得不停止作恶行为。战争的由来已经很久远了,那就是黄帝曾经和炎帝打过仗,颛顼曾经和共工发生过战争。所以是黄帝在琢鹿之野打败蚩尤,尧帝在丹水之浦消灭楚伯,舜帝讨伐过叛乱的有苗,夏启攻打过不服的有扈。这说明战争即使在五帝时代也没有停息过,那就更不用说衰乱的时代了。战争是用来制止凶暴和讨伐祸乱的。炎帝造成了火灾,所以黄帝将他擒获;共工制造了水患,所以颛顼将他诛灭。对这些事情的处理一般性是这样的:先用道理教育这些坏人,并用德行开导这些恶人,如果不听劝导,就用武力威势震慑他们,武力威势仍然不足以震慑他们,就只能用兵来对他们作出制裁了。所以圣人用兵,如同梳头锄草,清除的是少数害虫,保护的是多数百姓的利益。杀害无辜的百姓来保护不义的君主,祸害之中没有比这更大的了。穷尽天下的财物来满足一个暴君的欲望,灾难之中没有比这更深的了。假若桀和纣危害百姓的事一开始就被及时扼杀,就不会有以后制造炮烙酷刑的事;假若晋厉公和宋康王推行第一件不义的事时就被制止扼杀,就不会有以后侵略别国施强暴的事了。这四位暴君,都是在于只有小过错的时候没有来声讨他们,以至于发展到搞乱天下的地步、祸害百姓的境地。所以,放纵一个暴君的邪恶,实际上就是增加了天下的祸乱,也实际上对百姓造成了祸害,因此按天理人伦来说是不允许放纵一个邪恶的暴君的。之所以要确立君主,为的是禁止强暴讨伐叛乱,但现在设立了可统治万民的君主之后却来残害百姓,这实在不应该;如是这样设立残害百姓的君主,这就像给恶虎添翼,为什么不除掉他。养鱼的人都知道只有清除池塘里的猵獭才能养好鱼,养家禽家畜的人也知道只有消灭豺狼才能养好家禽家畜,更何况是治理百姓的君主呢!所以能够称霸的诸侯用兵,用伦理来考虑,用策略来谋取,用正义来扶持,目的不是用来消灭存在着的国家,而是用来保存将要灭亡的国家。所以当听到敌国君主有对人民实行暴政的事,就发动军队来到该国边境,谴责暴君的不义行为,列举暴君的罪状过失。部队到达该国国都的郊外,便传令部队“不得砍伐树木、不得挖掘坟墓、不得烧毁庄稼、不得焚毁库存财物、不得俘获人民、不得没收家畜”。接着又向该国的民众发布文告:“你们这个国家的君主傲视天命,欺侮神灵,制造冤狱,滥杀无辜,这就是上天要惩处他、人民仇恨他的原因。今天我们正义之师来到你们国家,就是为了废除不义的昏君,恢复道德,让有德人士执掌朝政。谁要是敢违背天意,保护害民国贼的,一旦抓获,本人处死、家族灭绝;谁能带领全家听从我军命令的,则赐给全家人俸禄;谁率领一里居民顺从我军的,则赏赐全里;谁率领全乡服从我军的命令,就将该乡赐封给领头人;谁率领全县归顺我军,就封他为县侯。”攻克该国不牵连到该国人民,废除该国的昏君、替换该国的公卿、选拔优秀贤良的人士、赈济孤儿寡妇、抚恤贫穷家庭、释放监狱中无辜的冤民、奖赏有功人士。对于这样正义之师、解放大军,百姓是敞开家门等待着,淘好米准备烧饭,唯恐义军不到自己家里来。这就是汤、武能取天下的原因,也是齐桓公能成霸主的原因。所以若一国君主无道暴虐,该国的民众就思念义军的到来,这就像旱天盼及时雨、口渴想饮水一样,又有谁拿着刀枪来抵抗呢!所以义军所到之处,往往不交战就可以达到制止动乱、取得胜利的目的。后世用兵打仗,某国国君尽管无道,但民众还是开挖壕沟,依靠城墙来防守,为什么这样呢?这是因为来进攻的部队不是为了铲除无道废除暴君的,而是借除暴安良的名义来侵占该国的土地以扩大自己的领土。因此仗打得尸横血流、旷日持久,但是能称王称霸平天下的事业还是不能在世上出现,这是因为战争只是为了少数人利益的缘故。为了扩张领地而发起的战争是不能实现称王平天下的目标的;同样,为了自己的私利而发起的战争是不能建立丰功伟绩的。发起战争是为人民的,人民就会帮助他;兴起战争是为自己的,人民就会抛弃他。得到民众的支持,尽管弱小也必定会强大;被民众唾弃,即使强大也必定会灭亡。军队失去了道就会衰弱,军队得到了道就会强大;部队将领失去了道就会变得笨拙,得到了道就会变得灵巧;国家得到了道就能长存,国家失去了道就会衰败。所谓“道”,就是体现“圆”又取法“方”,背靠“阴”而怀抱“阳”,左手执“柔”而右手持“刚”,脚踩“幽”而头顶“明”。事物变化没有常规,掌握纯一的本原——“道”,就能应对无穷,这就叫做“神明”。那“圆”是天、那“方”是地。圆圆的天穹没有开端,所以不可能看到它的形状;方方的大地没有界限,所以没法窥视它的门户。上天化育万物没有形迹,大地生育万物无法计量,浑厚而深沉,谁知道其中的蕴藏!所有有形事物均有徵兆,而唯独“道”没有。“道”之所以没有徵兆,是由于它没有固定的形态。就像车轮转动没有止境,又像日月行空,还像四季更替、日月运动形成昼夜;它是终结了又开始了,明亮了又晦暗了,没有谁能找得出它其中的规律。它制约有形的事物但自身却不受任何制约,所以能完成功业;它产生万物但自身却不归属物类,所以能战胜一切而不失败。消灭敌军是战争用兵的最终目的;至于能够做到没有伤亡便使敌军屈服则可称作最理想的结局。所以真正的战争并不造成伤害,这是因为战争的艺术性极高,已能与鬼神相通了。在这种情况下,不用秣马厉兵,天下没人敢与之对抗;战鼓用不着推出兵械库,因为诸侯无不闻风丧胆。因此能够在朝廷中通过决策取胜的人可以称为“帝”,能够在精神上感化别人的人可以称为“王”。所谓在朝廷中通过决策取胜,是指效法天道;所谓在精神上感化别人,是指效法四季变化。在国内整治政务,远方的异族就会仰慕你的德政,战争还没发生就已稳操胜券,诸侯也被你的声威所震慑,这是因为国内政治清平安定的缘故。古代得道者静时效法天地,动时顺应日月,喜怒变化符合四时规律,呼喊与雷霆相应,声音气脉不逆八风,收缩伸展不乱五行。下至甲鳞之虫,上达羽类飞鸟,欣欣向荣,生意盎然,万物林林总总,从本到末,无不井然有序。因此,进入狭小而不感到逼迫,处于阔大而不感到空荡;它浸润金石,滋润草木;大到宇宙天地,小至毫毛尖端,无不顺应有序。“道”的浸润,柔和细微,无所不在,所以得道者的谋略就多。射箭如要领掌握不得法,就不能射中靶心;千里马如对它驾驭不好,就不能日行千里。同样,战争不能取得胜利,原因不在于交战时有什么不妥,而在于平时治军训练就长期没有搞好。所以得道的军队,其军事行动是战车不必启动,马匹不必套鞍,战鼓不振动尘埃,军旗不必展开,铠甲不遭箭射,兵刃不沾血腥;官员不必更改职位,商人不必离开店铺,农夫不必离开田地;举示正义而斥责不义,这样大国必定归服朝拜,小国必定不战而降。顺应民众的意愿,凭借人民的力量,铲除残暴奸贼。所以说利益一致的人就会拼死相报,情感相投的人会互相成全,愿望相同的人就会互相帮助。遵循天道而行动,天下人就会向往应和;按人民的意愿而行事,天下人就会为之奋战。打猎的人追逐禽兽,马车急驰,随从奔跑,各尽其力,这里并没有刑罚,命令威逼,却能齐心协力追捕,堵截猎物,这是因为大家利益一致——能共享猎物。同船渡江,突遇风浪,平时素不相识的乘客都纷纷拿桨操篙,齐心协力帮助船工摆脱困难,这期间大家配合得就像左右手那样默契,他们并不是为了互相报恩德,而是因为共处危难忧虑之中。所以英明的君王用兵,是为天下百姓除害,和万众百姓共享战争的利益,民众也为之前赴后继,这就像儿子为父亲,弟弟为兄长那样;这样产生的战争能量、威势加到对方敌人头上,有如山峰崩塌,河堤决口,哪个敌军能抵挡得住!所以善于用兵的人,是会让士兵知道他们是在为自己的利益而战斗;不善于用兵的人,是让部队为君主将帅的私利而卖命。让士兵知道他们是在为自己的利益而战斗,那么天下就没有不可以被利用的;让部队为君主私利而卖命,那么所能得到的支持是少之又少。用兵打仗大致有三种基本情况:治好国政,理顺要事,施行仁义,广布恩惠,健全法制,堵塞邪道,群臣亲附,百姓和睦,上下一心,君臣同力,诸侯臣服于他的威势,天下感怀他的恩德,在朝廷上修明政治就能使千里之外的敌军不敢进犯,从容指挥、轻松自如而天下纷纷响应,这是用兵的最高境界。地广人多,主贤将忠,国富兵强,纪律严格,号令严明,两军对阵,双方鼓碄都能看清,但还没冲杀交手敌军就吓得奔走逃亡,这是次一等的用兵境界。知道作战区域的相适环境,熟悉有利的险要地形,懂得灵活机变及正面交锋的变化,审察行军布阵,明白兵力分散和集中的规律,然后击鼓进军,刀刃相拼,飞箭迸撞,踩着血水,踏着伤亡者流出的肚肠,抬回牺牲者的尸体,扶下伤员,流血千里,尸骸遍野,经过这样残酷的恶战才决出胜负,这是用兵的最下等的结局。如今天下人都只知道致力于用武力来解决问题的下策,而不懂得下功夫抓好精神感化和以德服人的根本方略,这真是砍去了树根而栽种树枝。战争取胜的因素很多,但战争必胜的决定因素却很少。铠甲坚固,兵器锋利,战车结实,马匹精良,储备丰富,给养充足,士卒众多且年轻体壮,这些都是战争取胜的重要因素,但战争胜利并不取决于这些条件。同样,知晓日月星辰运行规律、阴阳刑德变化道理、用兵诡秘之术、行军列阵、安营扎寨的方位选择等,这些对战争取胜都有帮助,但战争取胜仍然不决定于这些因素。优秀的将帅打仗之所以常常取胜,总是因为有不可深究的智谋和不可言传的法术,是很难和普通人一样的。那选择任命军吏谨慎、动静适合时宜、军吏士卒管理有方、兵器铠甲装备齐全,这是司马的职责。军队行伍什佰编制齐整、组织严明、战鼓令旗明确,这是尉官的职责。了解部队行军前方是否安全、敌军是否难以对付、始终不忘侦察瞭望敌情,这是候官的职责。保持道路畅通、及时运输辎重并使之安全到达、军垒大小均平、营帐搭扎安稳、军灶水井齐备,这是司空的职责。做到部队收容断后、转移驻扎时保证无人员离散、无流失的军车和无遗失的辎重,这是军舆的职责。这五种官员的职责对于将帅来说,就像身体和手足的关系,一定要挑选恰当的人来担任,使被挑选的人的才能能胜任其职责,并保证做好这些职责范围内的事情。告诉他们的政务,向他们申述其军令,使他们像有爪牙的虎豹、有健翅的鹰鸟来为将帅效力。然而这些仍然是取得胜利的辅助因素,而不是必胜的决定因素。战争的胜负,根本在于政治。政治能够驾驭民众,人民能亲附君主,那么军队也必然会强大;反之民众反对其现实政治,百姓又背叛君主,那么军队也必然会弱小。所以德政、道义最为关键,德政道义足以感怀天下百姓,其事业就足以能应对天下的当务之急,选用的贤才足以得到天下贤士的拥戴,计谋智虑足以掌握敌我双方力量的强弱,这些才是取得胜利的根本因素。土地辽阔、人口众多,不足以成为强国;铠甲坚固、兵器锋利,不足以成为取胜的条件;高大城池、深深壕堑,不足以说明牢固;政令严酷、刑罚繁苛,不足以说明威严。而实行仁政,即使是小国也必定能长存;实施暴政,即使是大国也必定要灭亡。从前楚国的地盘:南方席卷沅水、湘水,北方有颍水、泗水环绕,西边包含巴郡、蜀郡,东面包裹着郯、邳;把颍水、汝水当作壕沟;将长江、汉水当作护城河;把邓林险塞当作城墙;用方城作为环绕北疆的屏障;高山耸入云端,深溪不见日影。地理形势十分有利,士卒百姓又非常勇敢。用蛟龙犀牛的皮制成甲胄,长矛短枪整齐排列在前,连发的弓弩陈放在后,纹彩的战车护卫在旁,冲锋有如飞箭,集合如同雷电,散开有似风雨。然而楚军却在垂沙陷入险境,又在柏举遭受挫败。楚国的强大,如果丈量土地、计算人口的话,可算占天下的一半。然而楚怀王北面畏惧齐国的孟尝君,又背弃社稷而将自身委于强悍的秦国,结果兵败地削,自己到死都不能回到自己的国家。秦二世胡亥,论权势则身为天子,论富裕则拥有天下,凡人迹能到的地方、舟船通航的处所,都成为秦国的郡县。但是二世放纵声色贪欲,穷尽奢侈糜烂的各种生活,不顾百姓的饥寒贫乏,调动万乘车辆修建阿房宫,征调贫苦百姓戍守边防,收敛天下一大半的财富作为赋税,百姓不断被捕处死,以至于拉着车子服劳役死在路上的,每天不计其数。天下百姓的痛苦煎熬,如同在火上烧烤,难以忍受的痛苦使人奄奄待毙;这时全国上下都不安宁,小官吏和百姓一样不得安生。戍卒陈胜被迫在大泽乡揭竿而起,振臂高呼号召反秦,自称“大楚”,天下于是纷纷响应。开始的时候,起义军没有坚固的铠甲、锋利的兵器、强劲的弓弩和坚固的战车,他们砍下酸枣树作矛柄、按上椎子凿子作矛刃,挥舞着削尖的竹竿、扁担、锄头去抵抗秦军的长戟和硬弩,但起义军照样能攻城掠地,所到之所,没有不能攻克的。天下也因此沸腾动荡起来,起义军如风卷残云,席卷震撼几千里。陈胜当时的地位极低贱,而且部队的器械也十分简陋,但是就他陈胜能登高一呼,使天下为之响应,这是因为百姓们的心头早就积满了对秦王朝的怨恨和愤怒。周武王讨伐纣王,向东进发而迎着太岁,到达汜水时遇大洪水,到达共头山时遇山崩。接着又有彗星出现,其星柄指向殷,好像要助殷人一臂之力。两军交战时,战斗异常激烈,真是天昏地暗、狂风乱作、骤雨肆虐。但是武王的部队硬是在前无“蹈难之赏”后无“遁北之刑”的引诱和威逼之下奋勇杀敌,使得许多后到的将士来不及拔出刀剑,天下就被武王得到了。所以,善于防御的人无须设防,善于战斗的人无须动真格。知道禁塞邪恶扶助正气的治国之道,充分顺应时势,因顺民众的愿望,天下便能取得。所以善于为政者是注意积蓄仁义德行,善于用兵者是注重积聚民众愤怒;仁义德行积蓄得多民众就可以使用,愤怒积聚得充分威严就可以确立。因此,文治(仁义德行)对民众的影响浅少,这威势所能产生的慑服力就小;恩德施予的面广泛,这威势所能产生的慑服力就广。威势慑服的面广,那么我方就强大,敌方就弱小。所以善于用兵的人是先使敌方衰弱,然后方与敌方交战,这样就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商汤原先的领地只有七十里,但却能称王于天下,这是因为修德政的缘故。智伯拥有千里领地,但却被消灭,这是因为穷兵黩武的缘故。所以千乘小国如能施行仁政就能称王天下,万乘大国如好战就必然会灭亡。因此胜利之师总是在政治上胜过对方后才开战的,而败军总是一味诉诸武力以求获胜,而实际结果并非如此。交战双方的德政相同,这时人多的一方能战胜人少的一方;交战双方的兵力相等,这时有智谋的一方能战胜愚蠢的一方;交战双方的智谋相似,这时懂术数的一方能战胜不懂术数的一方。大凡用兵作战,一定先要在朝廷内谋划好:双方君主哪个贤明?双方民众哪方亲附?双方将领哪方能干?国家政权哪方稳定?双方积蓄储备物资哪方充足?双方士兵哪方精悍?双方铠甲兵器哪方精锐?双方器械装备哪方完善精良?诸如此类都将一一在朝廷计算谋划好,这样才能决定千里之外的战场胜利。有形迹的东西,天下人都能看得见它;记载在书籍文章里的内容,世人都能学习并能流传它:这些都是以形来取得胜利的,而高明者是不会效仿它们的。人们之所以看重“道”,是在于“道”的无形。因为“无形”,所以也就难以制迫它,也难以度量它,更不能用智巧来欺诈它,也无法来规划谋算它。一般而言,你的智慧表现出来,人家也就会用智谋对付你;你的形迹表现出来,人家也就会以相应的行为来对付你;你的部队稍有暴露,人家就会打埋伏;你的器械装备一亮出来,人家就会做好充分的防备。总之,动作周旋、曲直屈伸、使巧用诈,都不算是高明的。高明的人的行为是,神出鬼没,如星辰闪烁不定,像天体恢宏运行,进退屈伸,不留痕迹;像鸾鸟飞升、麒麟跳跃、凤凰飞翔、神龙腾空;发动时如猋风,而迅猛得又像闪电;以生动灵活的态势击败呆滞死板,以旺盛的气势驾御暮气衰败,以迅猛有力压倒迟缓疲软,以饱满精神制迫萎靡不振,这就像以水灭火、用汤浇雪——这样的神兵哪能会不如愿以偿?哪能会不达到目的?在内心使精神虚静,对外界使物欲淡漠,运动不留痕迹,攻击出其不意。像飘忽的云风那样来往飘惚,谁也不知它要到哪里去;从缝隙中出入倏忽,谁也不知它在哪里停歇。突然得像雷霆,快速得像风雨;像从地下冒出,又像从天而降;独来独往,没有办法应对它;快得像飞箭,没有什么能与之相匹敌?忽暗忽明,谁知道它的头绪?还没看到它出发,但早就来到你跟前。所以善于用兵的人,看到敌方的弱点空虚,就紧紧抓住而不放过,穷追猛打而不舍弃,逼迫而消灭之,绝不让敌人逃离。用迅雷不及掩耳、闪电不及遮眼的气势,攻击及压倒犹豫不决之敌。善于用兵,如同回音的应和,击鼓发出响声,使敌人眼睛被灰尘迷着都来不及搓摸,上气不接下气。从天而降的神兵使敌人抬头看不见天、低头看不到地,完全没了方向,手不知挥动长矛,刀剑来不及拔出;攻击迅猛如雷鸣,逼迫气势如狂风;像火势一样蔓延,像波涛一样汹涌。这样使敌人静止时不知如何防守,行动时不知如何来操作。这样的部队一旦擂响战鼓,挥动军旗来开战,对方还没来得及抵挡就土崩瓦解,天底下还有谁敢向这样的部队扬威抗衡、阻挡它前进!所以,能够驾驭对方的部队必胜,消极待敌的部队必败,成为人家攻击目标的部队只有死路一条。军队安定就稳固,上下一心就有威力,官兵职责确定就勇敢;部队里官兵相互不信任就会导致失败,兵力分散就会削弱战斗力。所以能分散敌军的兵力,使敌军内部产生疑惑,那么用少量的兵力就能绰绰有余对付敌军了。反之,不能分散敌军兵力,不能使敌军内部产生疑惑,那么用数倍于敌的兵力去对付敌军也是不够用的。所以纣王的士卒,百万人是百万条心;武王的部队,三千人是拧成一股绳,凝成一颗心。这样,千人同心就能发挥千人力量,万人异心则抵不上一个人的作用。将帅和士卒、官吏和百姓如能同心同德,互相配合行动像人体各器官那样协调,就可以对付敌军,与敌军决战。所以计划制定之后就要坚决执行,任务明确之后就要付诸实施。将帅计谋不犹豫、士卒思想无异心,行动就不会懈怠;将帅没有不切实际的口号,处事果断坚决,对付敌军就必定敏捷灵活,行动也必定快速。所以将帅将民众当作自己的身体,而民众把将帅看成是自己的心脏;心诚则肢体亲附心脏,心疑则肢体背离心脏;心不专一则躯体就不能有节奏地活动;将帅不诚信,士卒就不会勇敢。所以良将的士卒,就像老虎的牙齿、兕牛的犄角、鸟雀的羽毛、百脚虫的脚,能行、能飞、能咬、能顶;强劲而不互相抵斗、众多而不互相伤残,这是因为它们都受同一颗心的支配控制。所以如果民众都听从将帅的命令,那么即使兵力少也不必害怕;如果民众都不听众将帅的指挥,那么即使兵多将广也等于势单力薄。所以下层民众在战争期间不和上层将帅一条心,民众的心不能凝聚也就形成不了战斗力;下层的士卒不敬畏将帅,将帅没有威信也就不能使士卒奋勇作战乃至献出身躯。防守有它必定牢固的条件和因素,进攻也有它必定胜利的条件和因素,不必等到两军交战、刀枪相见时才分出胜负,胜败存亡的徵兆早已就表现出来了。用兵有“三势”和“二权”。“三势”是“气势”、“地势”和“因势”。将领充满勇气并且藐视敌人,士卒果断勇敢并且乐于参战,三军人马、百万雄师,壮志凌云、豪气冲天,声如雷霆,积聚忠诚之情,并在气势上压倒敌军,这就叫“气势”。山峡险道,渡口关卡,大山名塞,像龙蛇蟠踞,似斗笠排列;羊肠小道,像鱼笱似的险隘,一人把持隘口,千人莫想通过,这就叫“地势”。乘敌军劳累疲倦、松懈混乱、饥饿干渴、挨冻受热之机,将摇摇欲坠、动荡不安的敌军逼到死境,这就叫“因势”。善于使用间谍侦察敌情,使用反间之计,然后措施审慎周密,规划行动慎重,设置疑阵、布置伏兵,隐藏部队的形迹,行动出乎敌人的意料,使敌人的部队难以适应和防范,这就叫“智权”。排兵布阵严整,队列行军整齐,进退步调一致,队伍行距紧凑,前后不互相践踏,左右不互相干扰,使之受伤的少、杀敌的多,这就叫“事权”。“二权”和“三势”都充分表现出来,军官和士兵都忠诚精悍,选用良才,用人恰当,计划明确,谋划决断,知道如何保护自己避免牺牲,军事行动适应时势,这样的部队,没有谁不被震撼。所以进攻不一定非要冲车和云梯才能使敌城池被攻下,战斗不一定非要刀剑相接才能使敌军败退,只要掌握上述这些战争要素然后进攻就能必胜。所以战争没有必胜的把握就绝对不和敌军开战,进攻没有必胜的把握就绝对不发动进攻。因此一定要料定能胜才开战,不打无准备之仗,审度权衡之后才行动。这样,部队集积就不至于无功而散,部队出击就不至于空手而归。部队要么不行动,一旦行动就要惊天动地,能撼动泰山,翻荡四海,吓走鬼神,惊散鸟兽,这样的话,那就野外无露营的军队、国家无需要防守的城池了。以静对付躁,以治对付乱,用无形来制约有形,用无为来应付变化,这样即使不能战胜敌人,但也可使敌人不能取得胜利。敌方如先于我方行动,就会暴露他们的形迹;敌方如急躁而我方如宁静,这就会使他们精疲力尽。敌方形迹如暴露,那么我方就能取得战争的主动权;敌方如精疲力尽,那么我方就在此时发挥我军的威力。针对敌方的行动,我方也相应变化;观察敌方的“奇正”形势,来控制他们的命运;用敌方想要得到的东西作诱饵引他们上钩,并调动他们,使之疲于奔命;敌方如露出破绽,就要赶紧抓着机会、乘虚而入;让敌方的变化招数使尽,然后才束缚他们使之无法动弹;等敌方精疲力尽之时才想法将他们打倒。但反过来,敌人由运动返归宁静,那么我方就非得出奇招不可了;敌方如对我方奇招不理不睬,那么我方就可独自完成自己的调整;如果敌方有了反应,那么我们也就能在这当中观察到他们的意图了;如果敌方后于我们行动,控制了我方的行动,那么我方就要想尽一切办法在与他们周旋之中摆脱困境;敌方如集聚部队追打我方,那么他的后方也必定虚空;敌方的精锐部队在左方,那么我军就可攻击他的右方。如敌方溃败逃走,那么敌方的后阵必定可以击破。敌方如受我方的强大压力而龟缩不动,这就称之为淹留迟滞,我方就尽可用雷霆之势猛攻猛打,像割草伐木一样毫不留情地消灭他,像火烧雷电一样毫不留情地击穿烧毁他;这时的攻击行动务必神速,要使敌方都来不及开拔、战车来不及启动,兵器像插在地上的木头、弓弩像长在羊头上的角,来不及拔和来不及拿,这时敌方即使人多也无法抵挡着这攻势。只要有动向形迹表现出来的敌人,没有不能战胜的;只要暴露形迹,就有办法对付他。正因为这样,所以圣人就将自己隐藏在无形之中,并且让心神处于虚静之中。风雨可以遮挡,是因为它们有形,而寒暑无法关闭控制,是因为它们无形。能够薄滑柔和,精细隐微,贯穿金石,穷尽最遥远的区域,寄身于九天之上,蟠伏在黄泉之下的,只有那“无形”的道。善于用兵的人,必定会攻击那些阵脚混乱的敌军,但不会去攻击那些整肃的敌军,也不会去攻击那些气势威严的敌军,更不会去攻击那些阵容整齐的敌军。敌方的情况还未摸清之前,就用各种方法与之相持周旋;敌方一旦露出致命的弱点,就因势消灭他。敌方如果掌握术数、准备周密,我方妄动就是自寻凶险;敌方以“虚”来对付我方的“实”,我军也必定会被敌军擒获。虎豹隐伏不乱跑是不会跌入陷阱的;麋鹿安详不乱动是不会触上罗网的;鸟儿停着不乱飞是不会被罗网系绊的;鱼鳖不乱游动是难以被钓钩钩上嘴唇的。万物无不因为妄动而被制约的。所以圣人贵“静”。因为“静”能制“动”,“后”能制“先”;周密能够胜过疏漏,完备能够制服残缺。所以优秀的将帅带兵,能使士卒同心协力。优秀的将帅带兵能使勇敢的人不会只身逞强冲杀前进,也不使胆怯的人独自一人后退怯阵;优秀的将帅带兵,静止时像山丘那样纹丝不动,冲锋时又像风雨那样迅猛;遭到这样部队的攻击,也必定会溃不成军,没有不崩毁灭亡的。这样优秀的将帅带出的部队,行动时有如一个有机的整体,试想天下谁能抵挡得着!所以是杀伤敌人的多,而遭遇短兵相接的情况少。五根手指交替着弹击,就不如重拳狠狠一击;一万个人一个一个地上去,不如一百号人一起临战。现在那虎豹虽然敏捷,熊罴虽然力大,但人还是能吃它们的肉,用它们的皮做垫席,这是因为它们之间不能互相沟通思想、统一力量。水是能够灭火的,但是当章华台楼失火时还用勺子、升子盛水来灭火,即使舀干深井大池里的水,这火还是难以扑灭;但如果用大盆般的容器盛水灭火,这火也就能立刻扑灭。现在人之间的差距尽管没有水火那样的性质差异,但却想以少胜多,那么不能取得胜利也是显而易见的。有的军事家说“少可以胜多”,但要知道,这话是针对将帅如何带兵这一战略问题来说的,而不是指具体的每一次战斗。有些将帅统率的人多,但战斗力却很弱,这是因为没有将士兵的力量拧成一股绳;有些将帅带的兵并不多,但战斗力却很强,这是因为将士兵的力量协调一致的缘故。假若一支能协调众人力量的大部队,被一支小部队所打败,这大概是从古到今都没听说过的事。用兵打仗,精神没有比合天道更可贵的,形势没有比占据有利地形更便利的,行动没有比适宜时机更急切的,功用没有比得人和更有用的。以上四方面,是决定战争胜负的主要因素,但一定得依赖“道”才可起作用,才能发挥其中任何一种因素的作用。地形便利胜过天时,而巧妙行动又胜过地形,时势又胜过人和。所以专靠天时可能被“天”迷惘,专靠地形可能被“地”束缚,专靠人和可能被“人”迷惑,专靠时势可能受“时”逼迫。仁、勇、信、廉,是人的美好品质。但是勇敢的人可能被诱骗,仁慈的人可能被侵夺,诚信的人容易被欺骗,廉洁的人容易被谋算。统率大军的将帅一旦表现出以上四种美德的任何一种都有可能被人利用而制服擒获。由此看来,用兵打仗获取胜利,有它的内在规律,不仅仅只依靠人才的贤能,这是相当清楚的。因此部队如像麋鹿那样妄动就有可能被人用兽网捕获,部队如像鱼鳖那样游窜就有可能被人用鱼网抓获,部队如像鸿鹄那样翱翔就有可能被人用飞箭射中。所以唯有不露痕迹——无形,才奈何不得它。因此圣人藏身于无源头的地方,这样他的真实面貌人们无法掌握和观察到;圣人就是行动也运行于无形之中,这样他的布阵用兵人们无法掌握和猜测到。没有法度没有规矩,事情临头才采取相应的措施;没有名称没有形状,事情变化了也跟着变化形态。深幽啊玄妙难测,遥远呵悠悠渺茫;从冬到夏、从春到秋,周而复始,没有尽头。上达最高顶峰,下探最深底层;变化更替,无所阻碍和凝滞;心神游荡于幽静渺茫的旷野,志趣藏匿进九旋回曲的深渊。即使有明亮的眼睛,又怎么能窥察到他的真情?用兵打仗要考虑这几个因素,即揆度谋虑天象、绘测地理图形、客观评议人事,而用来决定战争胜利的是权变和气势。所以高水平的将帅用兵是上得天道,下得地利,中得人心,再能运用机变,以气势因势来发动进攻,因此部队不会吃败仗。次一等的将帅用兵是既不懂天道又不懂地利,而只靠人和与气势因势,这不一定能保证全胜,但取胜的谋略却还是不少的。下等水平的将帅用兵是被道听途说的东西搅乱自己的正常思维,智谋多又不能决断、疑疑惑惑,平时患得患失、怕这怕那,战时又犹豫不决,这样稍有行动就被人窥破意图、被人擒获。现在让两人持刀相打,两人武艺不相上下,但勇敢的一方取得胜利,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勇敢诚意,所以必胜。用斧砍伐小树,不待吉日良辰就能砍断劈开小树;如果只是将斧头放在树枝上,却不用力气去砍伐,即使现在北斗星柄指向吉日良辰,且又占阴阳刑德的变化有利条件,但还是不能砍断劈开,这是因为不用力气的斧头没有砍伐力。所以水流激荡就凶猛有力、箭被激发就射程远广。现在有了良箭,再涂饰银锡,但即使是薄绢做成的车帷,腐叶烂草做成的盾牌,这涂饰银锡的衣箭还是不能自动穿透它。但如果用上硬弓,再借助弓弩的弹力发射出去,那么即使是犀牛皮做成的铠甲、皮制的盾牌也能被射穿。那狂风的猛烈,能掀飞房顶、折断树木;然而空车脱离大路又上高坡,就要人来用力推动它。所以善于用兵的将帅,他所带出来的兵,其气势如冲开决口的积水从千仞高的堤坝奔腾而下,又像滚动的圆石冲下万丈深的溪谷。天下别的军队看到我军官兵这种气贯长虹的气势,还有谁敢与我军交战!所以百把号人抱着拼死的决心,就能击溃一万人心思不齐的军队,更何况拥有赴汤蹈火不回头的三军人马呢?即使向天下挑战寻找交战对手,又有谁敢挡在前面!所谓天数是指二十八宿的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的天体运行规律。所谓地利是指处后则生处前则死,暴露(牡、阳)则凶隐蔽(牝、阴)则吉。所谓人事是指赏罚分明说到做到,行动要适时,措施贯彻要坚决。以上这些世代相传的东西被认为是军事法则,这当然没错,但这些还不能算作基本的军事法则。基本的军事法则应该是“因时而变化”。所以观察堂前的阴影移动而能知日月运行的位置,看到瓶中的水结冰而知天下寒暑的变化。事物各自形成、变化的迹象都是相当微妙的,只有圣人能够达到认清这种变化的程度。所以鼓不参与也不产生五音,但它却是五音的主宰,水没有味道,但却能与五味调和,将军不直接参与五官的事务,但却是五官的总督。所以能协调五音的是那奏不出五音的“鼓”;能调和五味的是那没有五味的“水”;能督促管理五官各自完成事务的,是难以揣度估量的。因此将军的心,和暖如春,清朗如夏,寂寥如秋,凝固如冬,因顺形势变化而变化,随着时势推移而推移。物体是曲的,影子就不可能是直的;声音是清脆的,回声就不可能是浊的。观察对方的行动意图,用我方的各种优势条件来对付他们。所以战争行动要靠正义来扶持、用事理来推动,打乱对方的部署使其失去主动权,依靠我方的优势条件去获得成功;让对方看到我方的出现,但却不让他们知道我将隐入何处;让对方知道我方的行动,但却不让他们知道我将怎样集聚。战争开始时要像狐狸那样细心弱小,于是对手就会轻率出战;一旦战争爆发,就要像猛虎那样凶猛,所以敌人就必溃退。那飞鸟准备攫取猎物时,总缩着脑袋装成若无其事,猛兽捕捉猎物时也总是藏匿着它的利爪,虎豹是不轻易暴露它的利牙,噬狗也不随便外露它的利齿。所以用兵的策略,有时故意向敌方显示我军的柔弱,但真要开战时,就用刚强给予迎头痛击;有时故意向敌方暴露我军的弱小,但在关键时刻,就用强硬的势态将敌方压倒;有时故意向敌方示以收敛的姿态,但当对方进犯时,却大张旗鼓并配以强盛的气势给予敌方沉重的打击;有时想往西进,却故意制造成东去的假象。先处逆境,然后达到最终目的;先在黑暗中摸索,然后有光明的前途;用兵要像“鬼”那样来无踪去无影,又要像“水”那样渗透深入不留痕迹。所以军事上有这种情况,即外表上的趋向并不是他真要去的地方,表露出来的迹象并不代表他的真实意图,所以一举一动很难吃准这到底是为什么。由此就会导致这样的结果,像晴天炸雷,你没法防备;而且一定记着军事招数不可重复使用,这样才能稳操胜券;与神奇的光明相通,但却不知它的门径。这就叫做用兵如神。军队之所以强大,是在于得到民众的拥戴;民众之所以用牺牲自己来换取战争胜利,是在于这场战争的正义性;正义之所以能为民众信仰,是在于君王将帅具有崇高的威信,且与民众利益一致。所以用文德来团结人民,用勇武来整齐士兵,这样就能必定胜利;正义和威信同时发挥作用,这是最强大的。一般来说,人都是喜欢活着,憎恨死去的。但是,面对高高的城墙、深深的壕沟、矢箭如雨,平原广泽短兵相接厮杀时,士兵们仍然争先恐后抢在前面与敌军交战,不是他们不怕死、高兴受伤,而是因为君王将帅奖赏守信用、惩罚严明的缘故。所以君王如果将民众看成是自己的子女,那么民众就会将君王看成是自己的父亲;君王如果将民众看成是自己的兄弟,那么民众就会将君王看成是自己的兄长。君王如能将民众看成是自己的子女,那么也就必定能统治天下。民众将君王看成是自己的父亲,那么天下也就安定团结。君王将民众看成是自己的兄弟,那么民众就不会把为人民牺牲生命当作难事;民众将君王看成是自己的兄长,那么民众就不会把为君王牺牲生命当成难事。因此部队中官兵亲如父子兄弟,敌人就无法与之相斗的,因为这样的部队君王将帅平时就爱兵如子的。所以驷马动作不协调,即使有造父也无法驾车赶远路;弓和箭不相配,即使是羿也无法用来百发百中;君臣离心离德,即使是孙武也无法率领部队与敌交战。因此,君王一定要内修清明政治,广积恩德;外塞丑行恶迹,树立威信;体察民众的疾苦,以知道民众的生活状况。这样,一旦爆发战争,民众就会和君王将帅同心同德,面对残酷战争会视死如归。所以将帅真与士兵同甘苦、共饥寒,那么到战时士兵的牺牲精神就会体现出来,也使部队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所以古代善于带兵打仗的将帅一定是身先士卒,各方面都起到表率作用;酷暑也与士兵一样不张伞盖,寒冬也与士兵一样不穿皮衣,以体察士兵的寒暑;遇险要关隘也不骑马,上山爬坡也必下车步行,以体验士兵的劳逸;部队饭菜做好后才敢用餐、部队水井凿通后才肯饮水,以体验士兵的饥渴;两军交战时也与士兵一样随时有可能被箭射中,这样与士兵共安危。所以良将用兵,常常以这种恩德来凝聚部队的战斗力去迎战怨气极盛的敌军的;又用仁爱去团结部队去迎战内部充满仇恨的敌军的。这样,哪有不取胜的道理?君王要求民众做到的是两条:要求民众为他辛劳,要想民众为他牺牲生命。而民众对君王的期望不过三点:饥者有食,劳者能息,有功者施予恩赏。假若民众已经履行了君王所要求的两条职责,而君王却没有满足民众的三点期望,那么,国家再大、人口再多,这军队的战斗力还是弱小的。假若辛苦者事后能就得到快乐,劳累者必能得到一定利益,立功者一定得到奖赏,为国牺牲者的后代一定得到抚恤,这四方面都能兑现、取信于民,那么君王即使去射猎云天的飞鸟、垂钓深渊的游鱼,弹琴奏瑟、鸣钟吹竽、掷六博、投高壶、安逸清闲万分,但他的部队照样强大,军令照样能贯彻执行。这样,君王将帅令人景仰,下属百姓士兵随时听候使用;这说明德政施行的足以使人敬慕,那么这君王的威信也就随之树立。将帅必须具备的条件有三隧、四义、五行和十守。所谓“三隧”是指将帅必须上知天道、下熟习地形、中体察人情。所谓“四义”是指将帅是为国家利益而不是依仗兵权谋私,是为君王尽忠而奋不顾身,面对危难而不怕牺牲,处理疑难问题时不怕承担责任。所谓“五行”是指将帅能柔软但不卷曲,能刚强但不折断,秉仁慈但不可侵犯,有信誉但不容欺骗,具勇敢但不可凌辱。所谓“十守”是指将帅神志清澈而不混浊、谋略深远而不易仿效、节操坚定而不迁移、智慧明达而不受蒙蔽、不贪钱财、不沉溺于物欲、不贪求花言巧语、不贪图名声、不易被引逗喜悦、不易被激怒。将帅如能做到上述这些,也就叫达到了深远奥妙的境界,有谁能知道他的真情!行动则必定符合明确的目标,言论则必定符合道理和规律;行为必定顺应时宜,分析必定有条有理。通晓动和静的奥妙,明白开和塞的时机;审察行动的利和害,如同符节相合;快得像发动满弦的弓箭,气势如同离弦的飞箭;像龙那样腾飞、像蛇那样游行,行动没有一定的形态。看不清所要攻击什么目标,也不知道最终的归宿是什么;要进攻时就使你无法防守,要防守时就使你攻不破。听说善于用兵的人,必定先从自我修养做起,然后才要求他人也能这样;先做到不可被战胜,然后才争取去战胜别人。自我都没修养好,还得依靠别人;自身的条件都不具备,却只想寄希望于敌人自己出乱子而取胜他,自己的部队混乱不堪却想乘敌人出乱之机去战胜他的做法,就像用火救火,用水堵水一样,哪里能制服?如果让陶工自己变为粘土,那么他就再也不可能用粘土来制造盆盎了;如果让女工自己变为丝线,那么她就不可能再用丝线织成锦缎了。这说明相同的东西是不能达到治理目的的,而只能用与众不同的奇招、异招才能制服对手。两只麻雀相斗,是不大可能出现其中一只将另一只斗死的,但一旦老鹰飞到,这问题就解决了,这是因为鹰和雀是两种不同的种类。所以用安静之兵对应急躁之兵就显示出奇异来了,用治理整齐之兵对付混乱之兵就显示出奇异来了,以饱食之兵来对付饥寒之兵就显示出奇异来了,以逸待劳也同样显示出奇异来了。奇正相对就像水火、金木相对一样,互相相克而显示出胜负来了。善于用兵者,就掌握着五行相克相生的道理来应对敌人,所以能取得胜利;而不善于用兵者,就不能掌握五行相生相克的道理,故常被人制服而被俘。所以,用兵贵在于谋略不被测度,部队行动隐藏不露,常常能出其不意使对手无法设防。这说明谋略如果被对手掌握,那么就要陷于困境;行动如果被对手掌握,那么就要陷入被动。所以真正能用兵的人是,上利用天象隐蔽自身,下利用地形藏匿自我,中发挥人的作用来隐蔽自身。如果用天象来隐蔽自我,就没有什么敌人不能被制服。那么什么叫利用天象隐蔽自我呢?就是利用大寒酷暑、狂风暴雨、大雾昏天这样一种天气条件来因顺变化、迷惑对方。那么什么叫利用地形隐蔽自我呢?就是利用山地丘陵、丛林险阻这些地形条件来藏隐部队以作埋伏袭击。又什么叫发挥人的作用来隐蔽自我呢?就是在敌手前进的道上埋伏,或尾随敌军跟踪观察,或出奇兵冲入敌军阵营,这攻击的迅猛如雷霆,推进的速度如风雨,一旦达到目的就偃旗息鼓悄然离去不见踪影、不留形迹,没有人知道他的来龙去脉。所以队伍前后整齐严正、四面像墨线那般笔直,队伍进退有分有合、有散有聚,隔而不断,互不超越;两翼轻捷,四边便利,或前或后,离合散聚,不乱队形:这就是善于训练管理的行军队列和布阵。明白奇正、阴阳、刑德、五行、望气、占星、龟策、祭祀,这就是善于运用天道。制定计划、布设埋伏、运用水攻、火攻;制造奇异假象,让士兵鼓躁呐喊来搅乱敌人的听觉;拖着树枝扬起尘土来迷乱敌人的视觉:这就是善于运用欺诈佯装战术。意志观念像碄钺那样坚定厚重,毫不动摇,难以恐吓倒,权势利益不能诱惑,死亡威胁吓不退:这就是善于鼓舞士气坚定信念。刚猛快速、英勇果断、藐视敌人、行动神速、瞬时一闪即逝:这就是善于运用轻骑兵来出奇制胜。观察选择地形,安排宿营地址,修筑军营围墙,审察查明路障,驻扎高坡山地,营地能进能退:这就是善于利用有利地形。利用敌军饥冻渴热,疲劳困倦,松懈混乱,恐惧困窘之机,派出精锐干练的部队,在深夜对敌人实现偷袭:这就是善于利用时机来应对变化的环境。平坦的地方用战车,险峻的地方用骑兵,渡水时用弓,险隘之处用弩,白天作战用旌旗壮大声势,夜晚作战用篝火营造气氛,阴暗多雾天气多用战鼓:这就是善于利用各种器械装备来为战争服务。以上总共八种战术方法,不能缺少一样,但这些还不是用兵打仗中最重要的方面。用兵打仗中主要的方面是,将帅一定要有独到的见解和胆识。所谓独到见解是指能够观察到别人观察不到的东西;所谓独到胆识是指能够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东西。能够观察到别人观察不到的东西,这叫做“明”;能够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东西,这叫做“神”。这神明就是取得胜利的先决条件。如能这样,那么防守时就不易被攻破,交战时不易被打败,进攻时就容易取胜,这就是虚和实的关系道理。上下级之间有间隙矛盾,文官武将关系不融洽,处事不公正,士兵内心充满怨气,这就叫“虚”。反之,君王圣明,将领精良,上下同心,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这就叫“实”。如果像泼水灭火,敢抵抗的即将他攻陷,敢逼近过来的即将他迁移,这样刚柔显示出差别,战争的胜败也即表现出来,这就是虚实的不同。所以善于作战的部队不在于人少,善于防守的部队不在于城池狭小;取胜在于有否威势,失败在于丧失斗志。如果军队实力强就打,实力不济就走;气势旺盛部队战斗力就强,气势低落则必定败北。过去吴王夫差拥有方圆二千里的土地,统率步卒七十万,向南和越国开战,逼迫越王退守会稽山;向北和齐国交战,在艾陵击败齐军;向西能和晋国对阵,在黄池制服晋国国君,为什么能做到这样呢?是在于充分利用了人民士兵的士气和斗志这种实力。后来夫差骄横纵欲、拒绝劝谏、爱听奉承话又暴戾骁悍,从而铸成大错而不能及时醒悟悔过,这时大臣怨恨、百姓离心离德。越王勾践只率精兵三千就在干遂消灭了夫差,这就在于利用了夫差吴王及吴国整个虚弱的气势将他制服。这气势有虚有实,二者会转化,就像光明转向黑暗一样。所以胜利之师也不总是士气高昂、斗志昂扬的,败军也不总是士气低落的。这样,善于用兵的人就要鼓起自己民众的士气以等待敌军出现虚弱气势的时机,以便能击败他;反之不能用兵的人常常是挫伤自己民众士兵的斗志和士气以等待敌军气势旺盛。所以气势的“虚”与“实”,是决定战争胜负的最重要的因素。凡是国家有危难,君王便在宫中召见将帅,对他发出诏令:“社稷的命运托付给你,现在国家有危难,希望你能率兵应敌。”将帅接受了君令,就下令祝史、太卜斋戒三天,然后前往太庙,钻灵龟,卜定吉日来举行授旗仪式。授旗那天,君王进入太庙门以后,面朝西边站立;将帅进入太庙门,急步走到厅堂台阶下,面朝北站立。君王亲自拿着大斧,手持斧头将斧柄授给将帅,说:“从现在起,上至苍天,都由将军控制。”君王又拿着大斧,手持斧头将斧柄交给将帅,说:“从现在起,下至深渊,都由将军指挥。”将军接过斧钺后回答君王说:“国家的政事不能由受命在外的武将治理,军队的事务不可由宫廷来干预,臣如怀有二心是不能侍奉君王的;心志疑惑的将帅是不能出征应战的。臣既然已经在君王面前接受了任命,象征权力的鼓旗和斧钺已为臣所掌握,臣行使权力时就不必再回朝请示君王了,但愿君王以后再也不要对臣下达任何军事命令。君王如果不同意臣下的这一请求,臣就不敢率领军队出征。君王如果同意臣下的这一请求,臣就告辞出发。”于是剪短指甲,穿上“冥衣”,打开“凶门”,出城上路。将帅乘坐帅车,插着军旗、斧钺,神情凝重。当他面对敌人决战时,不顾一切,不怀二心。因此不怕天不怕地,不怕敌人在前头,不怕君王从后牵制;进攻打仗不是为了名利,后退撤离不逃避罪责;一心只想保卫人民,为君王争取利益,这才是国家的珍宝,也是将帅应具有的德行。将帅如能做到这些,那么有智慧的人就会替他出谋划策,勇敢的人就会替他英勇作战,气壮山河,疾速如同烈马奔驰,因此,两军尚未交战,敌军就恐惧害怕了。如果打了胜仗赶走敌人,全军上下都会受到奖赏,军吏也会得到升迁、增加爵禄,分割出土地来调配给立功军吏。在境外就作出决定,全部事情都在军中得到处理。率军返回国内以后,交还军旗和斧钺,向君王禀报战事结果,说:“军中没有什么遗留的事要处理。”然后穿上素白衣服,离开府第居舍,向君王请没有完全尽责之罪。君王说:“免罪。”于是将帅退下斋戒独居。取得重大胜利的将帅经三年后才返回府第居住,取得中等胜利的将帅则二年后才返回府第居住,取得小胜利的将帅则需一年后才返回府第居住。正义战争的矛头总是指向昏君统治的国家,所以能够做到战胜敌国而不遭敌国的报复,夺取土地而不会被敌国反攻,人民将不会有疾病瘟疫发生,将官将不会早死,五谷丰收,风调雨顺;在国外打了胜仗,为国家带来福祉。所以这样的战争必定给君王和将帅带来名声而不会留下祸害。



淮南子·说山训

〔刘安〕 〔汉〕

魄问于魂曰:“道何以为体?

”曰:“以无有为体。

”魄曰:“无有有形乎?

”魂曰:“无有。

”“何得而闻也?

”魂曰:“吾直有所遇之耳。

视之无形,听 之无声,谓之幽冥。

幽冥者,所以喻道,而非道也。

魄曰:“吾闻得之矣。

乃内 视而自反也。

”魂曰:“凡得道者,形不可得而见,名不可得而扬。

今汝已有形 名矣,何道之所能乎!

”魄曰:“言者,独何为者?

”“吾将反吾宗矣。

”魄反 顾,魂忽然不见,反而自存,亦以沦于无形矣。

人不小学,不大迷。

不小慧,不大愚。

人莫鉴于沫雨,而鉴于澄水者,以其 休止不荡也。

詹公之钓,千岁之鲤不能避。

曾子攀柩车,引楯者为之止也。

老母 行歌而动申喜,精之至也。

瓠巴鼓瑟,而淫鱼出听。

伯牙鼓琴,驷马仰秣。

介子 歌龙蛇,而文君垂泣。

故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岸不枯。

螾无筋骨之强, 爪牙之利,上食晞堁,下饮黄泉,用心一也。

清之为明,杯水见眸子。

浊之为 暗,河水不见太山。

视日者眩,听雷者聋。

人无为则治,有为则伤。

无为而治者, 载无也。

为者,不能有也。

不能无为者,不能有为也。

人无言而神,有言则伤。

无言而神者载无,有言则伤其神。

之神者,鼻之所以息,耳之所以听,终以其无 用者为用矣。

物莫不因其所有,而用其所无。

以为不信,视籁与竽。

念虑者不得卧,止念 虑,则有为其所止矣,两者俱忘,则至德纯矣。

圣人终身言治,所用者非其言也, 用所以言也。

歌者有诗,然使人善之者,非其诗也。

鹦鹉能言,而不可使长。

是 何则?

得其所言,而不得其所以言。

故循迹者,非能生迹者也。

神蛇能断而复续, 而不能使人勿断也。

神龟能见梦元王,而不能自出渔者之笼。

四方皆道之门户牖 向也,在所从窥之。

故钓可以教骑,骑可以教御,御可以教刺舟。

越人学远射, 参天而发,适在五步之内,不易仪也。

世已变矣,而守其故,譬犹越人之射也。

月望,日夺其光,阴不可以乘阳也。

日出星不见,不能与之争光也。

故末不可以 强本,指不可以大于臂。

下轻上重,其覆必易。

一渊不两鲛。

水定则清正,动则 失平。

故惟不动,则所以无不动也。

江河所以能长百谷者,能下之也。

夫惟能下之,是以能上之。

天下莫相憎于 胶漆,而莫相爱于冰炭。

胶漆相贼,冰炭相息也。

墙之坏,愈其立也。

冰之泮, 愈其凝也,以其反宗。

泰山之容,巍巍然高,去之千里,不见埵堁,远之故 也。

秋豪之末,沦于不测。

是故小不可以为内者,大不可以为外矣。

兰生幽谷, 不为莫服而不芳。

舟在江海,不为莫乘而不浮。

君子行义,不为莫知而止休。

夫 玉润泽而有光,其声舒扬,涣乎其有似也。

无内无外,不匿瑕秽,近之而濡,望 之而隧。

夫照镜见眸子,微察秋豪,明照晦冥。

故和氏之璧,随侯之珠,出于山 渊之精,君子服之,顺祥以安宁,侯王宝之,为天下正。

陈成子恒之劫子渊捷也, 子罕之辞其所不欲,而得其所欲,孔子之见黏蝉者,白公胜之倒杖策也,卫姬之 请罪于桓公,子见子夏曰:“何肥也?

”魏文侯见之反被裘而负刍也,说之为 宋王解闭结也,此皆微眇可以观论者。

人有嫁其子而教之曰:“尔行矣。

慎无为善。

”曰:“不为善,将为不善邪?

”应之曰:“善且由弗为,况不善乎?

”此全其天器者。

拘囹圄者,以日为修。

当死市者,以日为短。

日之修短有度也,有所在而短,有所在而修也,则中不平 也。

故以不平为平者,其平不平也。

嫁女于病消者,夫死则后难复处也。

故沮舍 之下,不可以坐。

倚墙之傍,不可以立。

执狱牢者无病,罪当死者肥泽,刑者多 寿,心无累也。

良医者,常治无病之病,故无病。

圣人者,常治无患之患,故无 患也。

夫至巧不用剑,善闭者不用关楗,淳于髡之告失火者,此其类。

以清入浊, 必困辱。

以浊入清,必覆倾。

君子之于善也,犹采薪者见一芥掇之,见青葱则拔 之。

天二气则成虹,地二气则泄藏,人二气则成病。

阴阳不能且冬且夏,月不知 昼,日不知夜。

善射者发不失的,善于射矣,而不善所射。

善钓者无所失,善于 钓矣,而不善所钓。

故有所善,则不善矣。

钟之与磬也,近之则钟音充,远之则磬音章,物固有近不若远,远不若近者。

今曰稻生于水,而不能生于湍濑之流。

紫芝生于山,而不能生于盘石之上。

慈石 能引铁,及其于铜,则不行也。

水广者鱼大,山高者木修。

广其地而薄其德,璧 犹陶人为器也,揲挻其土而不益厚,破乃愈疾。

圣人不先风吹,不先雷毁,不 得已而动,故无累。

月盛衰于上,则蠃蠬应于下,同气相动,不可以为远。

执 弹而招鸟,挥棁而呼狗,欲致之,顾反走。

故鱼不可以无饵钓也,兽不可以虚气 召也。

剥牛皮,鞟以为鼓,正三军之众,然为牛计者,不若服于厄也。

狐白 之裘,天子被之而坐庙堂,然为狐计者,不若走于泽。

亡羊而得牛,则莫不利失 也。

断指而免头,则莫不利为也。

故人之情,于利之中则争取大焉,于害之中则 争取小焉。

将军不敢骑白马,亡者不敢夜揭炬,保者不敢畜噬狗。

鸡知将旦,鹤 知夜半,而不免于鼎俎。

山有猛兽,林木为之不斩,园有螫虫,藜藿为之不采。

为儒而踞里闾,为墨而朝吹竽,欲灭迹而走雪中,拯溺者而欲无濡,是非所行而 行所非。

今夫暗饮者,非尝不遗饮也,使之自以平,则虽愚无失矣。

是故不同于 和,而可以成事者,天下无之矣。

求美则不得美,不求美则美矣。

求丑则不得丑,求不丑则有丑矣。

不求美又 不求丑,则无美无丑矣。

是谓玄同。

申徒狄负石自沉于渊,而溺者不可以为抗。

弦高诞而存郑,诞者不可以为常。

事有一应,而不可循行。

人有多言者,犹百舌 之声。

人有少言者,犹不脂之户也。

六畜生多耳目者不详,谶书著之。

百人抗浮, 不若一人挈而趋。

物固有众而不若少者,引车者二六而后之。

事固有相待而成者, 两人俱溺,不能相拯,一人处陆则可矣。

故同不可相治,必待异而后成。

千年之松,下有茯苓,上有兔丝,上有丛蓍,下有伏龟,圣人从外知内,以 见知隐也。

喜武非侠也,喜文非儒也,好方非医也,好马非驺也,知音非瞽也, 知味非庖也。

此有一概而未得主名也。

被甲者非为十步之内也,百步之外,则争 深浅,深则达五藏,浅则至肤而止矣。

死生相去,不可为道里。

楚王亡其猿,而 林木为之残。

宋君亡其珠,池中鱼为之殚。

故泽失火而林忧。

上求材,臣残木。

上求鱼,臣乾谷。

上求楫,而下致船。

上言若丝,下言若纶。

上有一善,下有二 誉。

上有三衰,下有九杀。

大夫种知所以强越,而不知所以存身。

苌弘知周之所 存,而不知身所以亡。

知远而不知近。

畏马之辟也,不敢骑。

惧车之覆也,不敢乘。

是以虚祸距公利也。

不孝弟者, 或詈父母。

生子者,所不能任其必孝也,然犹养而长之。

范氏之败,有窃其钟负 而走者,鎗然有声,惧人闻之,遽掩其耳。

憎人闻之,可也。

自掩其耳,悖矣。

升之不能大于石也,升在石之中。

夜不能修其岁也,夜在岁之中。

仁义之不能大 于道德也,仁义在道德之包。

先针而后缕,可以成帷。

先缕而后针,不可以成衣。

针成幕,<艹累>成城。

事之成败,必由小生。

言有渐也。

染者先青而后黑则可, 先黑而后青则不可。

工人下漆而上丹则可,下丹而上漆则不可。

万事由此,所先 后上下,不可不审。

水浊而鱼噞,形劳而神乱。

故国有贤君,折冲万里。

因媒 而嫁,而不因媒而成。

因人而交,不因人而亲。

行合趋同,千里相从。

行不合, 趋不同,对门不通。

海水虽大,不受胔芥,日月不应非其气,君子不容非其类也。

人不爱倕之手,而爱己之指,不爱江、汉之珠,而爱己之钩。

以束薪为鬼,以 火烟为气。

以束薪为鬼,朅而走。

以火烟为气,杀豚烹狗。

先事如此,不如其后。

巧者善度,知其善豫。

羿死桃部,不给射。

庆忌死剑锋,不给搏。

灭非者户告之 曰:“我实不与我谀乱。

”谤乃愈起。

止言以言,止事以事,譬犹扬堁而弭尘, 抱薪而救火。

流言雪污,譬犹以涅拭素也。

矢之于十步贯兕甲,于三百步不能入鲁缟。

骐骥一日千里,其出致释驾而僵。

大家攻小家则为暴,大国并小国则为贤,小马非大马之类也,小知非大知之类也。

被羊裘而赁,固其事也。

貂裘而负笼,其可怪也。

以洁白为污辱,譬犹沐浴而抒 溷,薰燧而负彘。

治疽不择善恶丑肉而并割之,农夫不察苗莠而并耘之,岂不虚 哉!

坏塘以取龟,发屋而求狸,掘室而求鼠,割唇而治龋。

桀、跖之徒,君子不 与。

杀戎马而求狐狸,援雨鳖而失灵龟,断右臂而争一毛,折镆邪而争锥刀,用 智如此,岂足高乎!

宁百刺以针,无一刺以刀。

宁一引重,无久持轻。

宁一月饥,无一旬饿。

万 人之蹪,愈于一人之隧。

有誉人之力俭者,舂至旦,不中员呈,犹谪之。

察之, 乃其母也。

故小人之誉人,反为损。

东家母死,其子哭之不哀,西家子见之,归 谓其母曰:“社何爱速死,吾必悲哭社!

”夫欲其母之死者,虽死亦不能悲哭矣。

谓学不暇者,虽暇亦不能学矣。

见窾木浮而知为舟,见飞蓬转而知为车,见鸟迹 而知著书,以类取之。

以非义为义,以非礼为礼,譬犹倮走而追狂人,盗财而予 乞者,窃简而写法律,蹲踞而诵《诗》、《书》。

割而舍之,镆邪不断肉。

执而 不释,马牦截玉。

圣人无止,无以岁贤昔,日愈昨也。

马之似鹿者千金,天下无千金之鹿。

玉待礛诸而成器,有千金之璧,而无 锱锤之礛诸。

受光于隙,照一隅。

受光于牖,照北壁。

受光于户,照室中无遗 物。

况受光于宇宙乎!

天下莫不藉明于其前矣。

由此观之,所受者小,则所见者 浅。

所受者大,则所照者博。

江出岷山,河出昆仑,济出王屋,颍出少室,汉出 嶓冢,分流舛驰,注于东海,所行则异,所归则一。

通于学者若车轴,转毂之中, 不运于己,与之致千里,终而复始,转无穷之源。

不通于学者若迷惑,告之以东 西南北,所居聆聆,背而不得,不知凡要。

寒不能生寒,热不能生热。

不寒不热,能生寒热。

故有形出于无形,未有天 地能生天地者也,至深微广大矣!

雨之集无能沾,待其止而能有濡。

矢之发无能 贯,待其止而能有穿。

唯止能止众止。

因高而为台,就下而为池,各就其势,不 敢更为。

圣人用物,若用朱丝约刍狗,若为土龙以求雨。

刍狗待之而求福,土龙 待之而得食。

鲁人身善制冠,妻善织履,往徙于越而大困穷,以其所修而游不用 之乡。

譬若树荷山上,而畜火井中。

操钓上山,揭斧入渊,欲得所求,难也。

方 车而庶越,乘桴而入胡,欲无穷,不可得也。

楚王有白蝯,王自射之,则搏 矢而熙。

使养由基射之,始调弓矫矢,未发而蝯拥柱号矣,有先中中者也。

呙氏之璧,夏后之璜,揖让而进之,以合欢。

夜以投人,则为怨,时与不时。

画西施之面,美而不可说,规孟贲之目,大而不可畏。

君形者亡焉。

人有昆弟相 分者,无量,而众称义焉。

夫惟无量,故不可得而量也。

登高使人欲望,临深使 人欲窥,处使然也。

射者使人端,钓者使人恭,事使然也。

曰:“杀疲牛可以赎 良马之死,莫之为也。

杀牛,必亡之数,以必亡赎不必死,未能行之者矣。

季孙 氏劫公家,孔子说之。

先顺其所为,而后与之入政。

曰:“举枉与直,如何而不 得?

举直与枉,勿与遂往。

”此所谓同污而异途者。

众曲不容直,众枉不容正,故人众则食狼,狼众则食人。

欲为邪者,必相明 正。

欲为曲者,必相达直。

公道不立,私欲得容者,自古及今,未尝闻也。

此以 善托其丑。

众议成林,无翼而飞,三人成市虎,一里能挠椎。

夫游没者不求沐浴, 已自足其中矣。

故食草之兽,不疾易薮。

水居之虫,不疾易水。

行小变而不失常。

信有非礼而失礼。

尾生死其梁柱之下,此信之非也。

孔氏不丧出母,此礼之失者。

曾子立孝,不过胜母之闾。

墨子非乐,不入朝歌之邑。

曾子立廉,不饮盗泉。

所 谓养志者也。

纣为象箸而箕子希,鲁以偶人葬而孔子叹。

故圣人见霜而知冰。

有鸟将来,张罗而待之,得鸟者,罗之一目也。

今为一目之罗,则无时得鸟 矣。

今被甲者,以备矢之至,若使人必知所集,则悬一扎而已矣。

事或不可前规, 物或不可虑,卒然不戒而至,故圣人畜道以待时。

髡屯犁牛,既扌科以牜修,决 鼻而羁,生子而牺,尸祝斋戒以沉诸河,河伯岂羞其所从出,辞而不享哉!

得万 人之兵,不如闻一言之当。

得隋侯之珠,不若得事之所由。

得呙氏之璧,不若得 事之所适。

撰良马者,非以逐狐狸,将以射麋鹿。

砥利剑者,非以斩缟衣,将以 断兕犀。

故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乡者其人。

见弹而求号炙,见卵而求晨夜, 见■而求成布,虽其理哉,亦不病暮。

象解其牙,不憎人之利之也。

死而弃其招 箦,不怨人取之。

人能以所不利利人则可。

狂者东走,逐者亦东走,东走则同, 所以东走则异。

溺者入水,拯者亦入水,入水则同,所以入水者则异。

故圣人同 死生,愚人亦同死生。

圣人之同死生,通于分理。

愚人之同死生,不知利害所在。

徐偃王以仁义亡国,国亡者非必仁义。

比干以忠靡其体,被诛者非必忠也。

故寒颤,惧者亦颤,此同名而异实。

明月之珠,出于蠬蜄。

周之简圭, 生于垢石。

大蔡神龟,出于沟壑。

万乘之主,冠锱锤之冠,履百金之车。

牛皮为 贱,正三军之众。

欲学歌讴者,必先徵羽乐风。

欲美和者,必先始于《阳阿》、 《采菱》。

此皆学其所不学,而欲至其所欲学者。

耀蝉者务在明其火,钓鱼者务 在芳其饵。

明其火者,所以耀而致之也。

芳其饵者,所以诱而利之也。

欲致鱼者 先通水,欲致鸟者先树木。

水积而鱼聚,木茂而鸟集。

好弋者先具缴与矰,好鱼 者先具罟与罛,未有无其具而得其利。

遗人马而解其羁,遗人车而税其羲,所爱者少,而所亡者多。

故里人谚曰: “烹牛而不盐,败所为也。

”桀有得事,尧有遗道,嫫母有所美,西施有所丑。

故亡国之法,有可随者。

治国之俗,有可非者。

琬琰之玉,在洿泥之中,虽廉者 弗释。

弊箄甑瓾,在袇茵之上,虽贪者不搏。

美之所在,虽污辱,世 不能贱。

恶之所在,虽高隆,世不能贵。

春贷秋赋,民皆欣。

春赋秋贷,众皆怨。

得失同,喜怒为别,其时异也。

为鱼德者,非挈而入渊。

为蝯赐者,非负而缘木。

纵之其所而已。

貂裘而 杂,不若狐裘而粹,故人莫恶于无常行。

有相马而失马者,然良马犹在相之中。

今人放烧,或操火往益之,或接水往救之,两者皆未有功,而怨德相去亦远矣。

郢人有买屋栋者,求大三围之木,而人予车毂,跪而度之,巨虽可,而修不足。

遽伯玉以德化,公孙鞅以刑罪,所极一也。

病者寝席,医之用针石,巫之用糈藉, 所以救钧也。

狸头愈鼠,鸡头已瘘,虻散积血,斫木愈龋,此类之推者也。

膏之 杀鳖,鹊矢中猬,烂灰生蝇,漆见蟹而不干,此类之不推者也。

推与不推,若非 而是,若是而非,孰能通其微!

天下无粹白狐,而有粹白之裘。

掇之众白也。

善学者,若齐王之食鸡,必食 其庶数十而后足。

刀便剃毛,至伐大木,非斧不克。

物固有以克适成不逮者。

视方寸于牛,不知其大于羊。

总视其体,乃知其大相去之远。

孕妇见兔而子缺唇, 见麋而子四目。

小马大目,不可谓大马。

大马之目眇,可谓之眇马。

物固有似然 而似不然者。

故决指而身死,或断臂而顾活。

类不可必推。

厉利剑者必以柔砥, 击钟磬者必以濡木,毂强必以弱辐,两坚不能相和,两强不能引服。

故梧桐断角, 马牦截玉,媒但者,非学谩也,但成而生不信。

立慬者,非学斗争也,慬立 而生不让。

故君子不入狱,为其伤恩也。

不入市,为其侳廉也。

积不可不慎者 也。

走不以手,缚手,走不能疾。

飞不以尾,屈尾,飞不能远。

物之用者,必待 不用者。

故使之见者,乃不见者也。

使鼓鸣者,乃不鸣者也。

尝一脔肉,知一镬 之味。

悬羽与炭,而知燥湿之气。

以小明大。

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

睹瓶中 之冰,而知天下之寒。

以近论远。

三人比肩,不能外出户。

一人相随,可以通天 下。

足蹍地而为迹,暴行而为影,此易而难。

庄王诛里史,孙叔敖制冠浣衣, 文公弃荏席,后霉黑,咎犯辞归,故桑叶落而长年悲也。

鼎错日用而不足贵,周 鼎不爨而不可贱。

物固有以不用而为有用者。

地平则水不流,重钧则衡不倾,物 之尤必有所感,物固有以不用为大用者。

先倮而浴则可,以浴而倮则不可。

先祭而后飨则可,先飨而后祭则不可。

物 之先后,各有所宜也。

祭之日而言狗生,取妇夕而言衰麻,置酒之日而言上冢, 渡江河而言阳侯之波。

或曰知其且赦也,而多杀人。

或曰知其且赦也,而多活人。

其望赦同,所利害异。

故或吹火而然,或吹火而灭,所以吹者异也。

烹牛以飨其 里,而骂其东家母,德不报而身见殆。

文王污膺,鲍申伛背,以成楚国之治。

裨 谌出郭而知,以成子产之事。

朱儒问径天高于修人,修人曰:“不知。

”曰:“ 子虽不知,犹近之于我。

”故凡问事,必于近者。

寇难至,躃者告盲者,盲者 负而走,两人皆活,得其所能也。

故使盲者语,使躃者走,失其所也。

郢人有 鬻其母,为请于买者曰:“此母老矣。

幸善食之而勿苦。

”此行大不义而欲为小 义者。

介虫之动以固,贞虫之动以毒螫,熊罴之动以攫搏,兕牛之动以牴触,物 莫措其所修,而用其所短也。

治国者若鎒田,去害苗者而已。

今沐者堕发,而 犹为之不止,以所去者少,所利者多。

砥石不利,而可以利金。

擏不正,而可 以正弓。

物固有不正而可以正,不利而可以利。

力贵齐,知贵捷。

得之同,速为 上,胜之同,迟为下。

所以贵镆邪者,以其应物而断割也。

几刂靡勿释,牛车绝 辚。

为孔子之穷于陈、蔡而废六艺,则惑。

为医之不能自治其病,病而不就药, 则勃矣。

淮南子·说林训

〔刘安〕 〔汉〕

以一世之度制治天下,譬犹客之乘舟,中流遗其剑,遽契其舟桅,暮薄而求之,其不知物类亦甚矣!

夫随一隅之迹,而不知因天地以游,惑莫大焉。

虽时有所合,然而不足贵也。

譬若旱岁之土龙,疾疫之刍狗,是时为帝者也。

曹氏之裂布,蛷者贵之,然非夏后氏之璜。

无古无今,无始无终,未有天地而生天地,至深微广大矣。

足以蹍者浅矣,然待所不蹍而后行。

智所知者偏矣,然待所不知而后明。

游者以足■,以手扌市,不得其数,愈■愈败。

及其能游者,非手足者矣。

鸟飞反乡,兔走归窟,狐死首丘,寒将翔水,各哀其所生。

毋贻盲者镜,毋予躄者履,毋赏越人章甫,非其用也。

椎固有柄,不能自椓。

目见百步之外,不能自见其眦。

狗彘不择甂瓯而食,偷肥其体而顾近其死。

凤皇高翔千仞之上,故莫之能致。

月照天下,蚀于詹诸。

腾蛇游雾,而殆于蝍蛆。

鸟力胜日,而服于鵻礼,能有修短也。

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矣。

短绠不可以汲深,器小不可以盛大,非其任也。

怒出于不怒,为出于不为。

视于无形,则得其所见矣。

听于无声,则得其所闻矣。

至味不慊,至言不文,至乐不笑,至音不叫,大匠不斫,大豆不具,大勇不斗,得道而德从之矣。

譬若黄钟之比宫,太簇之比商,无更调焉。

以瓦鉒者全,以金钅主者跋,以玉鉒者发,是故所重者在外,则内为之掘。

逐兽者目不见太山,嗜欲在外,则明所蔽矣。

听有音之音者聋,听无音之音者聪。

不聋不聪,与神明通。

卜者操龟,筮者端策,以问于数,安所问之哉!

舞者举节,坐者不期而皆如一,所极同也。

日出旸谷,入于虞渊,莫知其动,须臾之间,俯人之颈。

人莫欲学御龙,而皆欲学御马。

莫欲学治鬼,而欲学治人。

急所用也。

解门以为薪,塞井以为臼,人之从事,或时相似,水火相憎,鏏在其间,五味以和。

骨肉相爱,谗贼间之,而父子相危。

夫所以养而害所养,譬犹削足而适履,杀头而便冠。

昌羊去蚤虱而来蚙穷,除小害而致大贼,欲小快而害大利。

墙之坏也,不若无也,然逾屋之覆。

璧瑗成器,礛诸之功。

镆邪断割,砥砺之力。

狡兔得而猎犬烹,高鸟尽而强弩藏。

虻与骥,致千里而不飞,无糗粮之资而不饥。

失火而遇雨,失火则不幸,遇雨则幸也。

故祸中有福也。

鬻棺者,欲民之疾病也。

畜粟者,欲岁之荒饥也。

水静则平,平则清,清则见物之形,弗能匿也。

故可以为正。

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塞,唇竭而齿寒,河水之深,其壤在山。

钧之缟也,一端以为冠,一端以为纟末,冠则戴致之,纟末则蹍履之。

知己者不可诱以物,明于死生者,不可却以危。

故善游者不可惧以涉。

亲莫亲于骨肉,节族之属连也。

心失其制,乃反自喜,况疏远乎!

圣人之一道,犹葵之与日也。

虽不能与终始哉,其向之诚也。

宫池涔则溢,旱则涸。

江水之原,渊泉不能竭。

盖非橑不能蔽日,轮非辐不能追疾,然而橑辐未足恃也。

金胜木者,非以一刃残林也。

土胜水者,非以一■塞江也。

躃者见虎而不走,非勇,势不便也。

倾者易覆也。

倚者易軵也。

几易助也,湿易雨也。

设鼠者机动,钓鱼者泛杭,任动者车鸣也。

刍狗能立而不能行,蛇床似麋芜而不能芳。

谓许由无德,乌获无力,莫不丑于色。

人莫不奋于其所不足。

以兔之走,使犬如马,则逮日归风。

及其为马,则又不能走矣。

冬有雷电,夏有霜雪,然而寒暑之势不易,小变不足以妨大节。

黄帝生阴阳,上骈生耳目,桑林生臂手,此女娲所以七十化也。

终日之言,必有圣之事。

百发之中,必有羿、逢蒙之巧。

然而世不与也,其守节非也。

牛蹄彘颅亦骨也,而世弗灼,必问吉凶于龟者,以其历岁久矣。

近敖仓者,不为之多饭。

临江河者,不为之多饮。

期满腹而已。

兰芝以芳,未尝见霜。

鼓造辟兵,寿尽五月之望。

舌之与齿,孰先礲也?

錞之与刃,孰先弊也?

绳之与矢,孰先直也?

今鳝之与蛇,蚕之与蠋,状相类而爱憎异。

晋以垂棘之璧得虞、虢,骊戎以美女亡晋国。

聋者不歌,无以自乐。

盲者不观,无以接物。

射者遗其■,观书者忘其爱。

意有所在,则忘其所守。

古之所为不可更,则推车至今无蝉■,使但吹竽,使工厌窍,虽中节而不可听。

无其君形者也。

与死者同病,难为良医。

与亡国同道,难与为谋。

为客治饭而自藜藿,名尊于实也。

乳狗之噬虎也,伏鸡之搏狸也,恩之所加,不量其力。

使景曲者,形也。

使响浊者,声也。

情泄者,中易测,华不时者,不可食也。

庶越者,或以舟,或以车,虽异路,所极一也。

佳人不同体,美人不同面,而皆说于目。

梨橘枣栗不同味,而皆调于口。

人有盗而富者,富者未必盗。

有廉而贫者,贫者未必廉。

蔐苗类絮,而不可以絮。

■不类布,而可以为布。

出林者不得直道,行者不得履绳。

羿之所以射远中微者,非弓矢也。

造父之所以追速致远者,非辔衔也。

海内其所出,故能大。

轮复其所过,故能远。

羊肉不慕蚁,蚁慕于羊肉,羊肉膻也。

醯酸不慕蚋,而蚋慕于醯酸。

尝一脔肉而知一镬之味,悬羽与炭而知燥湿之气。

以小见大,以近喻远。

十顷之陂,可以灌四十顷。

而一顷之陂,不可以灌四顷。

大小之衰然。

明月之光,可以远望,而不可以细书。

甚雾之朝,可以细书,而不可以远望寻常之外。

画者谨毛而失貌,射者仪小而遗大。

治鼠穴而坏里闾,溃小皰而发痤疽,若珠之有颣,玉之有瑕,置之而全,去之而亏。

榛巢者处林茂,安也。

窟穴者托埵防,便也。

王子庆忌足嗫麋鹿,手搏兕虎,置之冥室之中,不能搏龟鳖,势不便也。

汤放其主而有荣名,崔杼弑其君而被大谤,所为之则同,所以为之则异。

吕望使老者奋,项托使婴儿矜,以类相慕。

使叶落者风摇之,使水浊者鱼挠之。

虎豹之文来射,蝯狖之捷来乍。

行一棋,不足以见智。

弹一弦,不足以见悲。

三寸之管而无当,天下弗能满。

十石而有塞,百斗而足矣。

以篙测江,篙终而以水为测,惑矣。

渔者走渊,木者走山,所急者存也。

朝之市则走,夕过市则步,所求者亡也。

豹裘而杂,不若狐裘之粹。

白璧有考,不得为宝。

言至纯之难也。

战兵死之鬼憎神巫,盗贼之辈丑吠狗。

无乡之社,易为黍肉。

无国之稷,易为求福。

鳖无耳,而目不可以蔽,精于明也。

瞽无目,而耳不可以塞,精于聪也。

遗腹子不思其父,无貌于心也。

不梦见像,无形于目也。

蝮蛇不可为足,虎豹不可使缘木,马不食脂,桑扈不啄粟,非廉也。

秦通崤塞,而魏筑城也。

饥马在厩,寂然无声,投刍其旁,争心乃生。

引弓而射,非弦不能发矢,弦之为射,百分之一也。

道德可常,权不可常。

故遁关不可复,亡犴不可再,环可以喻员,不可以轮。

绦可以为繶,不必以紃。

日月不并出,狐不二雄,神龙不匹,猛兽不群,鸷鸟不双。

循绳而斫则不过,悬衡而量则不差,植表而望则不惑,损年则嫌于弟,益年则疑于兄,不如循其理,若其当。

人不见龙之飞举而能高者,风雨奉之。

蠹众则木折,隙大则墙坏。

悬垂之类,有时而隧。

枝格之属,有时而驰。

当冻而不死者,不失其适。

当暑而不曷者,不亡其适。

未尝适,亡其适。

汤沐具而虮虱相吊,大厦成而燕雀相贺,忧乐别也。

柳下惠见饴,曰:“可以养老。

”盗跖见饴,曰:“可以黏牡。

”见物同,而用之异。

蚕食而不饮,二十二日而化。

蝉饮而不食,三十日而脱。

蜉蝣不食不饮,三日而死。

人食石而死,蚕食之而不饥。

鱼食巴菽而死,鼠食之而肥。

类不可必推。

瓦以火成,不可以得火。

竹以水生,不可以得水。

扬堁而欲弭尘,被裘而以翣翼,岂若适衣而已哉!

槁竹有火,弗钻不<难灬>,土中有水,弗掘无泉。

龙象之病,人之宝也。

人之病,将有谁宝之者乎?

为酒人之利而不酤,则竭。

为车人之利而不僦,则不达。

握火提人,反先之热。

邻之母死,往哭之。

妻死而不泣,有所劫以然也。

西方之倮国,鸟兽弗辟,与为一也。

一膊炭,掇之则烂指。

万石俱,去之十步而不死。

同气异积也。

大勇小勇,有似于此。

今有六尺之席,卧而越之,下材弗难。

植而逾之,上材弗易。

势施异也。

百梅足以为百人酸,一梅不足以为一人和。

有以饭死者,而禁天下之食。

有以车为败者,而禁天下之乘。

则悖矣。

钓者静之,罧者扣舟,罩者抑之,罣者举之,为之异,得鱼一也。

见象牙乃知其大于牛,见虎尾乃知其大于狸,一节见而百节知也。

小国不斗于大国之间,两鹿不斗于伏兕之旁。

佐祭者得尝,救斗者得伤。

荫不祥之木,为电雷所扑。

或谓冢,或谓陇,或谓笠,或谓簦。

头虱与空木之瑟,名同实异也。

日月欲明,而浮云盖之。

兰芝欲修,而秋风败之。

虎有子,不能搏攫者,辄杀之,为堕武也。

龟纽之玺,贤者以为佩。

土壤布在田,能者以为富。

予拯溺者金玉,不若寻常之缠索。

视书,上有酒者,下必有肉。

上有年者,下必有月。

以类而取之。

蒙尘而眯,固其理也,为其不出户而堁之也。

屠者羹藿,为车者步行,陶者用缺盆,匠人处狭庐。

为者不必用,用者弗肯为。

毂立,三十辐各尽其力,不得相害。

使一辐独入,众辐皆弃,岂能致千里哉!

夜行者掩目而前其手,涉水者解其马载之舟。

事有所宜,而有所不施。

橘柚有乡,雚苇有丛。

兽同足者相从游,鸟同翼者相从翔。

田中之潦,流入于海。

附耳之言,闻于千里也。

苏秦步,曰何故。

趋,曰何趋驰。

有为则议,多事固苛。

皮将弗睹,毛将何顾?

畏首畏尾,身凡有几?

欲观九州之土,足无千里之行,心无政教之原,而欲为万民之上,则难。

旳々者获,提提者射,故大白若辱,大德若不足。

未尝稼穑,粟满仓。

未尝桑蚕,丝满囊。

得之不以道,用之必横。

海不受流胔,太山不上小人,旁光不升俎,駠驳不入牲。

中夏用箑,快之,至冬而不知去。

褰衣涉水,至陵而不知下。

未可以应变。

有山无林,有谷无风,有石无金。

满堂之坐,视钩各异,于环带一也。

献公之贤,欺于骊姬。

叔孙之智,欺于竖牛。

故郑詹入鲁,《春秋》曰:“佞人来。

佞人来。

”君子有酒,鄙人鼓缶,虽不见好,亦不见丑。

人性便丝衣帛,或射之则被铠甲,为其不便以得所便。

辐之入毂,各值其凿,不得相通,犹人臣各守其职,不得相干。

尝被甲而免射者,被而入水。

尝抱壶而度水者,抱而蒙火。

可谓不知类矣。

君子之居民上,若以腐索御奔马,若蹍薄冰,蛟在其下,若入林而遇乳虎。

善用人者,若蚈之足,众而不相害。

若唇之与齿,坚柔相摩而不相败。

清醠之美,始于耒耜。

黼黻之美,在于杼轴。

布之新,不如纻。

纻之弊,不如布。

或善为新,或恶为故。

<面厌><面甫>在颊则好,在颡则丑。

绣以为裳则宜,以为冠则讥。

马齿非牛蹄,檀根非椅枝,故见其一本而万物知。

石生而坚,兰生而芳,少自其质,长而愈明。

扶之与提,谢之与让,故之与先,诺之与已也,之与矣,相去千里。

污准而粉其颡,腐鼠在坛,烧薰于宫,入水而憎濡,怀臭而求芳,虽善者弗能为工。

再生者不获,华大早者不胥时落,毋曰不幸,甑终不堕井,抽簪招磷,有何为惊!

使人无度河,可。

中河使无度,不可。

见虎一文,不知其武。

见骥一毛,不知善走。

水虿为蟌,孑孑为蚊,兔啮为螚。

物之所为,出于不意,弗知者惊,知者不怪。

铜英青,金英黄,玉英白,■烛捔,膏烛泽也。

以微知明,以外知内。

象肉之味不知于口,鬼神之貌不著于目,捕景之说不形于心。

冬冰可折,夏木可结,时难得而易失。

木方茂盛,终日采而不知。

秋风下霜,一夕而殚。

病热而强之餐,救曷而饮之寒,救经而引其索,拯溺而授之石。

欲救之,反为恶。

虽欲谨亡马,不发户辚,虽欲豫就酒,不怀蓐。

孟贲探鼠穴,鼠无时死,必噬其指,失其势也。

山云蒸,柱础湿。

伏苓掘,兔丝死,一家失熛,百家皆烧。

谗夫阴谋,百姓暴骸。

粟得水湿而热,甑得火而液。

水中有火,火中有水。

疾雷破石,阴阳相薄。

汤沐之于河,有益不多。

流潦注海,虽不能益,犹愈于已。

一目之罗,不可以得为鸟。

无饵之钓,不可以得鱼。

遇士无礼,不可以得贤。

兔丝无根而生,蛇无足而行,鱼无耳而听,蝉无口而鸣。

有然之者也。

鹤寿千岁,以极其游。

蜉蝣朝生而暮死,而尽其乐。

纣醢梅伯,文王与诸侯构之。

桀辜谏者,汤使人哭之。

狂马不触木,猘狗不自投于河,虽聋虫而不自陷,又况人乎!

爱熊而食之盐,爱獭而饮之酒,虽欲养之,非其道。

心所说,毁舟为杕。

心所欲,毁钟为铎。

管子以小辱成大荣,苏秦以百诞成一诚。

质的张而弓矢集,林木茂而斧斤入,非或召之,形势所致者也。

待利而后拯溺人,亦必以利溺人矣。

舟能沉能浮,愚者不能加足。

骐骥驱之不进,引之不止,人君不以取道里。

刺我行者,欲与我交。

訾我货者,欲与我市。

以水和水不可食,一弦之瑟不可听。

骏马以抑死,直士以正穷,贤者摈于朝,美女摈于宫。

行者思于道,而居者梦于床,慈母吟于巷,适子怀于荆。

赤肉县则乌鹊集,鹰隼鸷则众鸟散。

物之散聚,交感以然。

食其食者不毁其器,食其实者不折其枝,塞其源者竭,背其本者枯。

交画不畅,连环不解,其解之不以解。

临河而羡鱼,不如归家织网。

明月之珠,蠬之病而我之利。

虎爪象牙,禽兽之利而我之害。

易道良马,使人欲驰。

饮酒而乐,使人欲歌。

是而行之,是谓之断。

非而行之,必谓之乱。

矢疾,不过二里也。

步之迟,百舍不休,千里可致。

圣人处于阴,众人处于阳。

圣人行于水,众人行于霜。

异音者不可听以一律,异形者不可合于一体。

农夫劳而君子养焉,愚者言而智者择焉。

舍茂林而集于枯,不弋鹄而弋乌,难与有图。

寅丘无壑,泉原不溥,寻常之壑,灌千顷之泽。

见之明白,处之如玉石。

见之暗晦,必留其谋。

以天下之大,托于一人之才,譬若悬千钧之重于木之一枝。

负子而登墙,谓之不祥,为其一人陨而两人伤。

善举事者,若乘舟而悲歌,一人唱而千人和。

不能耕而欲黍粱,不能织而喜采裳,无事而求其功,难矣。

有荣华者,必有憔悴。

有罗纨者,必有麻蒯。

鸟有沸波者,河伯为之不潮,畏其诚也。

故一夫出死,千乘不轻。

蝮蛇螫人,傅以和堇则愈,物故有重而害反为利者。

圣人之处乱世,若夏暴而待暮,桑榆之间,逾易忍也。

水虽平,必有波。

衡虽正,必有差。

尺寸虽齐,必有诡。

非规矩不能定方圆,非准绳不能正曲直。

用规矩准绳者,亦有规矩准绳焉。

舟覆乃见善游,马奔乃见良御。

嚼而无味者,弗能内于喉。

视而无形者,不能思于心。

兕虎在于后,随侯之珠在于前,弗及掇者,先避患而后就利。

逐鹿者不顾兔,决千金之货者不争铢两之价。

弓先调而后求劲,马先驯而后求良,人先信而后求能。

陶人弃索,车人掇之。

屠者弃销,而锻者拾之。

所缓急异也。

百星之明,不如一月之光。

十牖之开,不如一户之明。

矢之于十步贯兕甲,及其极,不能入鲁缟。

太山之高,背而弗见。

秋豪之末,视之可察。

山生金,反自刻。

木生蠹,反自食。

人生事,反自贼。

巧冶不能铸木,巧工不能斫金者,形性然也。

白玉不琢,美珠不文,质有余也。

故跬步不休,跛鳖千里。

累积不辍,可成丘阜。

城成于土,木直于下,非有事焉,所缘使然。

凡用人之道,若以燧取火,疏之则弗得,数之则弗中,正在疏数之间。

从朝视夕者移,从枉准直者亏。

圣人之偶物也,若以镜视形,曲得其情。

扬子见逵路而哭之,为其可以南,可以北。

墨子见练丝而泣之,为其可以黄,可以黑。

趋舍之相合,犹金石之一调,相去千岁,合一音也。

鸟不干防者,虽近弗射。

其当道,虽远弗释。

酤酒而酸,买肉而臭。

然酤酒买肉,不离屠沽之家。

故求物必于近之者。

以诈应诈,以谲应谲,若披蓑而救火,毁渎而止水,乃愈益多。

西施、毛嫱,状貌不可同,世称其好,美钧也。

尧、舜、禹、汤,法籍殊类,得民心一也。

圣人者,随时而举事,因资而立功,涔则具擢对,旱则修土龙。

临淄之女,织纨而思行者,为之悖戾。

室有美貌,缯为之纂绎。

徵羽之操,不入鄙人之耳。

扌和切适,举坐而善,过府而负手者,希不有盗心。

故侮人之鬼者,过社而摇其枝。

晋阳处父伐楚以救江,故解捽者不在于捌格,在于批伔。

木大者根扌瞿,山高者基扶,庶巨者志远,体大者节疏。

狂者伤人,莫之怨也。

婴儿詈老,莫之疾也。

贼心亡也。

尾生之信,不如随牛之诞,而又况一不信者乎!

忧父之疾者子,治之者医。

进献者祝,治祭者庖。

淮南子·人间训

〔刘安〕 〔汉〕

清净恬愉,人之性也。

仪表规矩,事之制也。

知人之性,其自养不勃,知事之制,其举错不惑。

发一端,散无竟,周八极,总一管,谓之心。

见本而知末, 观指而睹归,执一而应万,握要而治详,谓之术。

居知所为,行智所之,事智所秉,动智所由,谓之道。

道者,置之前而不挚,错之后而不轩,内之寻常而 不塞,布之天下而不窕。

是故使人高贤称誉己者,心之力也。

使人卑下诽谤己者, 心之罪也。

夫言出于口者,不可止于人。

行发于迩者,不可禁于远。

事者,难成而易败也。

名者,难立而易废也。

千里之堤,以蝼蚁之穴漏。

百寻之屋,以突隙之烟焚。

《尧戒》曰:“战战栗栗,日慎一日。

”人莫蹪于山,而蹪于蛭。

” 是故人皆轻小害,易微事,以多悔。

患至而多后忧之,是犹病者已惓而索良医也。

虽有扁鹊、俞跗之巧,犹不能生也。

夫祸之来也,人自生之。

福之来也,人自成之。

祸与福同门,利与害为邻,非神圣人,莫之能分。

凡人之举事,莫不先以其知规虑揣度,而后敢以定谋,其 或利或害,此愚智之所以异也。

晓自然以为智,知存亡之枢机,祸福之门户,举 而用之,陷溺于难者,不可胜计也。

使知所为是者,事必可行,则天下无不达之 途矣。

是故知虑者,祸福之门户也。

动静者,利害之枢机也。

百事之变化,国家之治乱,待而后成。

是故不溺于难者成,是故不可不慎也。

天下有三危:少德而多宠,一危也。

才下而位高,二危也。

身无大功而受厚禄,三危也。

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

何以知其然也?

昔者,楚庄王既胜 晋于河、雍之间,归而封孙叔敖,辞而不受。

病疽将死,谓其子曰:“吾则死矣, 王必封女。

女必让肥铙之地,而受沙石之间有寝丘者。

其地确石而名丑,荆 人鬼,越人禨,人莫之利也。

”孙叔敖死,王果封其子以肥铙之地。

其子辞而不受,请有寝之丘。

楚国之俗,功臣二世而爵禄,惟孙叔敖独存。

此所谓损 之而益也。

何谓益之而损?

昔晋厉公南伐楚,东伐齐,西伐秦,北伐燕,兵横行 天下而无所绻,威服四方而无所诎,遂合诸侯于嘉陵。

气充志骄,淫侈无度,暴虐万民。

内无辅拂之臣,外无诸侯之助,戮杀大臣,亲近导谀。

明年出游匠骊氏, 栾书、中行偃劫而幽之。

诸侯莫之救,百姓莫之哀,三月而死。

夫战胜攻取,地广而名尊,此天下所愿也,然而终于身死国亡,此所谓益之而损者也。

夫孙叔敖之请有寝之丘,沙石之地,所以累世不夺也。

晋厉公之合诸侯于嘉陵,所以身死于匠骊氏也。

众人皆知利利而病病也,唯圣人知病之为利,知利之为病也。

夫再实之木根必伤,掘藏之家必有殃。

以言大利而反为害也。

张武教智伯夺韩、 魏之地而禽于晋阳,申叔时教庄王封陈氏之后而霸天下。

孔子读《易》,至《损》 、《益》,未尝不愤然而叹,曰:“益损者,其王者之事与!

事或欲与利之,适 足以害之。

或欲害之,乃反以利之。

利害之反,祸福之门户,不可不察也。

” 阳虎为乱于鲁,鲁君令人闭城门而捕之,得者有重赏,失者有重罪。

圉三匝, 而阳虎将举剑而伯颐,门者止之曰:“天下探之不穷,我将出子。

”阳虎因赴围 而逐,扬剑提戈而走。

门者出之,顾反取其出之者,以戈推之,攘祛薄腋。

出之 者怨之曰:“我非故与子反也,为之蒙死被罪,而乃反伤我,宜矣其有此难也。

” 鲁君闻阳虎失,大怒,问所出之门,使有司拘之,以为伤者受大赏,而不伤者被 重罪。

此所谓害之而反利者也。

何谓欲利之而反害之?

楚恭王与晋人战于鄢陵, 恭王伤而未休。

司马子反渴而求饮,竖阳谷奉酒而进之。

子反之为人也,嗜酒而甘之,不能绝于口,遂醉而卧。

恭王欲复战,使人召司马子反。

辞以心痛。

王驾而往视之,入幄中而闻酒臭。

恭王大怒,曰:“今日之战,不谷亲伤。

所恃者, 司马也。

而司马又若此,是亡楚国之社稷,而不率吾众也。

不谷无与复战矣。

” 于是罢师而去之,斩司马子反为僇。

故竖阳谷之进酒也,非欲祸子反也,诚爱而 欲快之也,而适足以杀之。

此所谓欲利之而反害之者也。

夫病湿而而强之食,病曷而饮之寒,此众人之所以为养也,而良医之所以 为病也。

悦于目,悦于心,愚者之所利也,然而有道者之所辟也。

故圣人先忤而 后合,众人先合而后忤。

有功者,人臣之所务也。

有罪者,人臣之所辟也。

或有 功而见疑,或有罪而益信,何也?

则有功者离恩义,有罪者不敢失仁心也。

魏将 乐羊攻中山,其子执在城中。

城中县其子以示乐羊。

乐羊曰:“君臣之义,不得 以子为私。

”攻之愈急。

中山因烹其子,而遗之鼎羹与其首。

乐羊循而泣之曰: “是吾子!

”已,为使者跪而啜三杯。

使者归报,中山曰:“是伏约死节者也, 不可忍也。

”遂降之。

为魏文侯大开地,有功。

自此之后,日以不信。

此所谓有功而见疑者也。

何谓有罪而益信?

孟孙猎而得鹿,使秦西巴持归烹之。

鹿母随之 而啼,秦西巴弗忍,纵而予之。

孟孙归,求鹿安在,秦西巴对曰:“其母随而啼, 臣诚弗忍,窃纵而予之。

”孟孙怒,逐秦西巴。

居一年,取以为子傅。

左右曰: “秦西巴有罪于君,今以为子傅,何也?

”孟孙曰:“夫一鹿而不忍,又何况于人乎!

”此谓有罪而益信者也。

故趋舍不可不审也。

此公孙鞅之所以抵罪于秦,而不得入魏也。

功非不大也,然而累足无所践者,不义之故也。

事或夺之而反与之,或与之而反取之。

智伯求 地于魏宣子。

宣子弗欲与之。

任登曰:“智伯之强,威行于天下,求地而弗与, 是为诸侯先祸也。

不若与之。

”宣子曰:“求地不已,为之奈何?

”任登曰:“ 与之,使喜,必将复求地于诸侯,诸侯必植耳。

与天下同心而图之,一心所得者, 非直吾所亡也。

”魏宣子裂地而授之。

又求地于韩康子,韩康子不敢不予。

诸侯 皆恐。

又求地于赵襄子。

襄子弗与。

于是智伯乃从韩、魏,围襄子于晋阳。

三国 通谋,禽智伯而三分其国。

此所谓夺人而反为人所夺者也。

何谓与之而反取之?

晋献公欲假道于虞以伐虢,遗虞垂棘之璧与屈产之乘。

虞公惑于璧与马,而欲与之道。

宫之奇谏曰:“不可!

夫虞之与虢,若车之有轮,轮依于车,车亦依轮。

虞之与虢,相恃而势也。

若假之道,虢朝亡而虞夕从之矣。

”虞公弗听,遂假之道。

荀息伐虢,遂克之。

还反伐虞,又拔之。

此所谓与之而反取者也。

圣王布德施惠,非求其报于百姓也。

郊望褅尝,非求福于鬼神也。

山致其高,而云起焉。

水致其深,而蛟龙生焉。

君子致其道,而福禄归焉。

夫有阴德者, 必有阳报。

有阴行者,必有昭名。

古者,沟防不修,水为民害。

禹凿龙门,辟伊阙,平治水土,使民得陆处。

百姓不亲,五品不慎,契教以君臣之义,父子之亲, 夫妻之辨,长幼之序。

田野不修,民食不足,后稷乃教之辟地垦草,粪土种谷,令百姓家给人足。

故三后之后,无不王者,有阴德也。

周室衰,礼义废,孔子以三代之道教导于世。

其后嗣至今不绝者,有隐行也。

秦王赵政兼吞天下而亡,智 伯侵地而灭,商鞅支解,李斯车裂。

三代种德而王,齐桓继绝而霸。

故树黍者不 获稷,树怨者无报德。

昔者,宋人好善者,三世不解。

家无故而黑牛生白犊。

以问先生。

先生曰: “此吉祥,以飨鬼神。

”居一年,其父无故而盲。

牛又复生白犊。

其父又复使其子以问先生。

其子曰:“前听先生言而失明,今又复问之,奈何?

”其父曰:“ 圣人之言,先忤而后合。

其事未究,固试往,复问之。

”其子又复问先生。

先生曰:“此喜祥也,复以飨鬼神。

”归致命其父。

其父曰:“行先生之言也。

”居一年,其子又无故而盲。

其后楚攻宋,围其城。

当此之时,易子而食,析骸而炊。

丁壮者死,老病童儿皆上城,牢守而不下。

楚王大怒。

城已破,诸城守者皆屠之。

此独以父子盲之故,得无乘城。

军罢围解,则父子俱视。

夫祸富之转而相生,其变难见也。

近塞上之人有善术者,马无故亡而入胡。

人皆吊之。

其父曰:“此何遽不为福乎?

”居数月,其马将胡骏马而归。

人皆贺之。

其父曰:“此何遽不能为祸乎?

”家富良马,其子好骑,堕而折其髀。

人皆吊之。

其父曰:“此何遽不为福乎?

”居一年,胡人大入塞,丁壮者引弦而战, 近塞之人,死者十九,此独以跛之故,父子相保。

故福之为祸,祸之为福,化不 可极,深不可测也。

或直于辞而不害于事者,或亏于耳以忤于心,而合于实者。

高阳魋将为室,问匠人。

匠人对曰:“未可也。

木尚生,加涂其上,必将挠。

以 生材任重涂,今虽成,后必败。

”高阳魋曰:“不然。

夫木枯则益劲,涂干则益 轻,以劲材任轻涂,今虽恶,后必善。

”匠人穷于辞,无以对。

受令而为室。

其 始成,竘然善也,而后果败。

此所谓直于辞而不可用者也。

何谓亏于耳、忤于心而合于实?

靖郭君将城薛,宾客多止之,弗听。

靖郭君 谓谒者曰:“无为宾通言。

”齐人有请见者,曰:“臣请道三言而已。

过三言, 请烹。

”靖郭君闻而见之。

宾趋而进,再拜而兴。

因称曰:“海大鱼。

”则反走。

靖郭君止之曰:“愿闻其说。

”宾曰:“臣不敢以死为熙。

”靖郭君曰:“先生 不远道而至此,为寡人称之。

”宾曰:“海大鱼,网弗能止也,钓弗能牵也。

荡而失水,则蝼蚁皆得志焉。

今夫齐,君之渊也。

君失齐,则薛能自存乎?

”靖郭 君曰:“善!

”乃止不城薛。

此所谓亏于耳、忤于心而得事实者也。

以“无城薛” 止城薛,其于以行说,乃不若“海大鱼”。

故物或远之而近,或近之而远。

或说听计当而身疏,或言不用、计不行而益 亲。

何以明之?

三国伐齐,围平陆,括子以报于牛子曰:“三国之地,不接于我, 逾邻国而围平陆,利不足贪也。

然则求名于我也。

请以齐侯住。

”牛子以为善。

括子出,无害子入。

牛子以括子言告无害子。

无害子曰:“异乎臣之所闻。

”牛子曰:“国危而不安,患结而不解。

何谓贵智?

”无害子曰:“臣闻之,有裂壤土以安社稷者,闻杀身破家以存其国者,不闻出其君以为封疆者。

”牛子不听无 害子之言,而用括子之计,三国之兵罢,而平陆之地存。

自此之后,括子日以疏, 无害子日以进。

故谋患而患解,图国而国存,括子之智得矣。

无害子之虑无中于 策,谋无益于国,然而心调于君,有义行也。

今人待冠而饰首,待履而行地。

冠履之于人也,寒不能暖,风不能障,暴不能蔽也。

然而冠冠履履者,其所自托者然也。

夫咎犯战胜城濮,而雍季无尺寸之功,然而雍季先赏而咎犯后存者,其言有贵者也。

故义者,天下之所赏也。

百言百当,不如择趋而审行也。

或无功而先举,或 有功而后赏。

何以明之?

昔晋文公将与楚战城濮,问于咎犯曰:“为奈何?

”咎犯曰:“仁义之事,君子不厌忠信。

战陈之事,不厌诈伪。

君其诈之而已矣。

” 辞咎犯,问雍季。

雍季对曰:“焚林而猎,愈多得兽,后必无兽。

以诈伪遇人,虽愈利,后无复。

君其正之而已矣。

”于是不听雍季之计,而用咎犯之谋。

与楚 人战,大破之。

还归赏有功者,先雍季而后咎犯。

左右曰:“城濮之战,咎犯之谋也,君行赏先雍季何也?

”文公曰:“咎犯之言,一时之权也。

雍季之言,万 世之利也。

吾岂可以先一时之权,而后万世之利哉?

” 智伯率韩、魏二国伐赵。

围晋阳,决晋水而灌之。

城下缘木而处,县釜而炊。

襄子谓张孟谈曰:“城中力已尽,粮食匮乏,大夫病,为之奈何?

”张孟谈曰: “亡不能存,危不能安,无为贵智士。

臣请试潜行,见韩、魏之君而约之。

”乃 见韩、魏之君,说之曰:“臣闻之,唇亡而齿寒。

今智伯率二君而伐赵,赵将亡 矣。

赵亡则君之次矣。

及今而不图之,祸将及二君!

”二君曰:“智伯之为人也, 粗中而少亲,我谋而泄,事必败,为之奈何?

”张孟谈曰:“言出君之口,入臣之耳,人孰知之者乎?

且同情相成,同利相死。

君其图之。

”二君乃与张孟谈阴 谋,与之期。

张孟谈乃报襄子。

至其日之夜,赵氏将杀其守堤之吏,决水灌智伯。

智伯军救水而乱。

朝、魏翼而击之,襄子将卒犯其前,大败智伯军,杀其身而三分其国。

襄子乃赏有功者,而高赫为赏首。

群臣请曰:“晋阳之存,张孟谈之功也。

而赫为赏首,何也?

”襄子曰:“晋阳之围也,寡人国家危,社稷殆。

群臣无不有骄侮之心者,唯赫不失君臣之礼,吾是以先之。

”由此观之,义者,人之 大本也,虽有战胜存亡之功,不如行义之隆。

故君子曰:“美言可以市尊,美行可以加人。

” 或有罪而可赏也,或有功而可罪也。

西门豹治邺,廪无积粟,府无储钱,库 无甲兵,官无计会,人数言其过于文侯。

文侯身行其县,果若人言。

文侯曰:“ 翟璜任子治邺,而大乱。

子能道则可,不能,将加诛于子!

”西门豹曰:“臣闻 王主富民,霸主富武,亡国富库。

今王欲为霸王者也,臣故稸积于民。

君以为 不然,臣请升城鼓之,甲兵粟米,可立具也。

”于是乃升城而鼓之。

一鼓,民被 甲括矢,操兵弩而出。

再鼓,负辇粟而至。

文侯曰:“罢之。

”西门豹曰:“与民约信,非一日之积也。

一举而欺之,后不可复用也。

燕常侵魏入城,臣请北击 之,以复侵地。

”遂举兵击燕,复地而后反。

此有罪而可赏者也。

解扁为东封, 上计而入三倍。

有司请赏之。

文侯曰:“吾土地非益广也,人民非益众也,入何 以三倍?

”对曰:“以冬伐木而积之,于春浮之河而鬻之。

”文侯曰:“民春以 力耕,暑以强耘,秋以收敛,冬间无事,以伐林而积之,负轭而浮之河。

是用民 不得休息也,民以敝矣。

虽有三倍之入,将焉用之!

”此有功而可罪者也。

贤主不苟得,忠臣不苟利。

何以明之?

中行穆伯攻鼓,弗能下。

餽闻伦曰: “鼓之啬夫,闻伦知之。

请无罢武大夫,而鼓可得也。

”穆伯弗应。

左右曰:“ 不折一戟,不伤一卒,而鼓可得也。

君奚为弗使?

”穆伯曰:“闻伦为人,佞而不仁。

若使闻伦下之,吾可以勿赏乎?

若赏之,是赏佞人。

佞人得志,是使晋国 之武,舍仁而从佞。

虽得鼓,将何所用之!

”攻城者,欲以广地也,得地不取者, 见其本而知其末也。

秦穆公使孟盟举兵袭郑。

过周以东。

郑之贾人弦高、蹇他相与谋曰:“师行 数千里,数绝诸侯之地,其势必袭郑。

凡袭国者,以为无备也。

今示以知其情, 必不敢进。

”乃矫郑伯之命,以十二牛劳之。

三率相与谋曰:“凡袭人者,以为弗知。

今已知之矣。

守备必固,进必无功。

”乃还师而反。

晋先轸举兵击之,大 破之殽。

郑伯乃以存国之功赏弦高,弦高辞之曰:“诞而得赏,则郑国之信废矣。

为国而无信,是俗败也,赏一人而败国俗,仁者弗为也。

以不信得厚赏,义者弗为也。

”遂以其属徙东夷,终身不反。

故仁者不以欲伤生,知者不以利害义。

圣人之思修,愚人之思叕。

忠臣者务 崇君之德,谄臣者务广君之地。

何以明之?

陈夏徵舒弑其君,楚庄王伐之,陈人 听令。

庄王以讨有罪,遣卒戍陈,大夫毕贺。

申叔时使于齐,反还而不贺。

庄王曰:“陈为无道,寡人起九军以讨之。

征暴乱,诛罪人,君臣皆贺,而子独不贺, 何也?

”申叔时曰:“牵牛蹊人之田,田主杀其人而夺之牛,罪则有之,罚亦重 矣。

今君王以陈为无道,兴兵而攻,因以诛罪人,遣人戍陈。

诸侯闻之,以王为 非诛罪人也,贪陈国也。

盖闻君子不弃义以取利。

”王曰:“善”。

乃罢陈之戍, 立陈之后。

诸侯闻之,皆朝于楚。

此务崇君之德者也。

张武为智伯谋曰:“晋六 将军,中行文子最弱,而上下离心,可伐以广地。

”于是伐范、中行。

灭之矣, 又教智伯求地于韩、魏、赵。

朝、魏裂地而授之,赵氏不与,乃率韩、魏而伐赵, 围晋阳三年,三国阴谋同计,以击智氏,遂灭之。

此务为君广地者也。

夫为君崇德者霸,为君广地者灭。

故千乘之国,行文德者王,汤、武是也。

万乘之国,好广地者亡,智伯是也。

非其事者勿仞也,非其名者勿就也。

无故有显名者勿处也,无功而富贵者勿 居也。

夫就人之名者废,仞人之事者败,无功而大利者后将为害。

譬犹缘高木而 望四方也,虽愉乐哉,然而疾风至,未尝不恐也。

患及身,然后忧之,六骥追之, 弗能及也。

是故忠臣事君也,计功而受赏,不为苟得。

积力而受官,不贪爵禄。

其所能者,受之勿辞也。

其所不能者,与之勿喜也。

辞所能则匿,欲所不能则惑。

辞所不能而受所能,则得无损堕之势,而无不胜之任矣。

昔者智伯骄,伐范、中行而克之,又劫韩、魏之君而割其地,尚以为未足,遂兴兵伐赵。

韩、魏反之, 军败晋阳之下,身死高梁之东,头为饮器,国分为三,为天下笑。

此不知足之祸 也。

老子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修久。

”此之谓也。

或誉人而适足以败之,或毁人而乃反以成之。

何以知其然也?

费无忌复于荆平王曰:“晋之所以霸者,近诸夏也。

而荆之所以不能与之争者,以其僻远也。

楚王若欲从诸侯,不若大城城父,而令太子建守焉,以来北方,王自收其南,是得天下也。

”楚王悦之,因命太子建守城父,命伍子奢傅之。

居一年,伍子奢游 人于王侧,言太子建甚仁且勇,能得民心。

王以告费无忌,无忌曰:“臣固闻之,太子内抚百姓,外约诸侯。

齐、晋又辅之, 将以害楚,其事已构矣。

”王曰:’为我太子,又尚何求?

”曰:“以秦女之事 怨王。

”王因杀太子建而诛伍子奢,此所谓见誉而为祸者也。

何谓毁人而反利之?

唐子短陈骈子于齐威王,威王欲杀之,陈骈子与其属出亡奔薛。

孟尝君闻之,使 人以车迎之,至而养以刍豢黍粱五味之膳,日三至,冬日被裘罽,夏日服絺纻, 出则乘牢车,驾良马。

孟尝君问之曰:“夫子生于齐,长于齐,夫子亦何思于齐?

”对曰:“臣思夫唐子者。

”孟尝君曰:“唐子者,非短子者邪?

”曰:“是也。

”孟尝君曰:“子何为思之?

”对曰:“臣之处于齐也,粝粢之饭,藜藿之羹, 冬日则寒冻,夏日则暑伤。

自唐子之短臣也,以身归君,食刍豢,饭黍粱,服轻 暖,乘牢良,臣故思之。

”此谓毁人而反利之者也。

是故毁誉之言,不可不审也。

或贪生而反死,或轻死而得生,或徐行而反疾。

何以知其然也?

鲁人有为父 报仇于齐者,刳其腹而见其心,坐而正冠,起而更衣,徐行而出门,上车而步马, 颜色不变。

其御欲驱,抚而止之曰:“今日为父报雠,以出死,非为生也。

今事 已成矣,又何去之!

”追者曰:“此有节行之人,不可杀也。

”解围而去之。

使被衣不暇带,冠不及正,蒲伏而走,上车而驰,必不能自免于千步之中矣。

今坐 而正冠,起而更衣,徐行而出门,上车而步马,颜色不变,此众人所以为必死也, 而乃反以得活。

此所谓徐而驰,迟于步也。

夫走者,人之所以为疾也。

步者,人 之所以为迟也。

今反乃以人之所为迟者反为疾,明于分也。

有知徐之为疾,迟之为速者,则几于道矣。

故黄帝亡其玄珠,使离朱、捷剟索之,而弗能得之也。

于是使忽恍,而后能得之。

圣人敬小慎微,动不失时。

百射重戒,祸乃不滋。

计福勿及,虑祸过之。

同日被霜,蔽者不伤。

愚者有备,与知者同功。

夫爝火在缥烟之中也,一指所能息 也。

唐漏若鼷穴,一抔之所能塞也。

及至火之燔孟诸而炎云台,水决九江而渐荆 州,虽起三军之众,弗能救也。

夫积爱成福,积怨成祸。

若痈疽之必溃也,所浼 者必多矣。

诸御鞅复于简公曰:“陈成常、宰予二子者,甚相憎也。

臣恐其构难 而危国也。

君不如去一人。

”简公不听。

居无几何,陈成常果攻宰予于庭中,而 弑简公于朝。

此不知敬小之所生也。

鲁季氏郈氏斗鸡,郈氏介其鸡,而季氏 为之金距。

季氏之鸡不胜。

季平子怒,因侵郈氏之宫而筑之。

郈昭伯怒,伤之鲁昭公曰:“祷于襄公之庙,舞者二人而已,其余尽舞于季氏。

季氏之无道无 上,久矣。

弗诛,必危社稷!

”公以告子家驹。

子家驹曰:“季氏之得众,三家 为一。

其德厚,其威强,君胡得之!

”昭公弗听,使郈昭伯将卒以攻之。

仲孙 氏、叔孙氏相与谋曰:“无季氏,死亡无日矣。

”遂兴兵以救之。

郈昭伯不胜而死,鲁昭公出奔齐。

故祸之所从生者,始于鸡定。

及其大也,至于亡社稷。

故蔡女荡舟,齐师大侵楚。

两人构怨,廷杀宰予,简公遇杀,身死无后,陈氏代之, 齐乃无吕。

两家斗鸡,季氏金距,郈公作难,鲁昭公出走。

故师之所处,生以 棘楚,祸生而不蚤灭,若火之得燥,水之得湿,浸而益大。

痈疽发于指,其痛遍 于体。

故蠹啄剖梁柱,蚊虻走牛羊,此之谓也。

人皆务于救患之备,而莫能知使患无生。

夫使患无生,易于救患而莫能加务焉,则未可与言术也。

晋公子重耳过曹,曹君欲见其骿肋,使之袒而捕鱼。

厘负羁止之曰:“公子非常也。

从者三人,皆霸王之佐也。

遇之无礼,必为国忧。

”君弗听。

重耳反国,起师而伐曹,遂灭之。

身死人手,社稷为墟。

祸生于袒而 捕鱼,齐、楚欲救曹,不能存也。

听厘负羁之言,则无亡患矣。

今不务使患无生,患生而救之,虽有圣知,弗能为谋耳。

患祸之所由来者,万端无方。

是故圣人深 居以避辱,静安以待时。

小人不知祸福之门户,妄动而絓罗网,虽曲为之备, 何足以全其身!

譬犹失火而凿池,被裘而用箑也。

且唐有万穴,塞其一,鱼何遽 无由出?

室有百户,闭其一,盗何遽无从入。

夫墙之坏也于隙,剑之折必有齿。

圣人见之密,故万物莫能伤也。

太宰子朱待饭于令尹子国。

令尹子国啜羹而热, 投卮浆而沃之。

明日,太宰子朱辞官而归。

其仆曰:“楚太宰未易得也,辞官去 之,何也?

”子朱曰:“令尹轻行而简礼,其辱人不难。

”明年,伏郎尹而笞之 三百。

夫仕者先避之,见终始微矣。

夫鸿鹄之未孚于卵也,一指蔑之,则靡而无形矣。

及至其筋骨之已就,而羽 翮之既成也,则奋翼挥䎚,凌乎浮云,背负青天,膺摩赤霄,翱翔乎忽荒之上,析惕乎虹霓之间。

虽有劲弩利矰微缴,蒲且子之巧,亦弗能加也。

江水之始出于岷山也,可扌搴衣而越也,及至乎下洞庭,骛石城,经丹徒,起波涛,舟杭一日不能济也。

是故圣人者,常从事于无形之外,而不留思尽虑于成事之内。

是 故患祸弗能伤也。

人或问孔子曰:“颜回何如人也?

”曰:“仁人也。

丘弗如也。

”“子贡何如人也?

”曰:“辩人也。

丘弗如也。

”“子路何如人也?

”曰:“ 勇人也。

丘弗如也。

”宾曰:“三人皆贤夫子,而为夫子役。

何也?

”孔子曰: “丘能仁且忍,辩且讷,勇且怯。

以三子之能,易丘一道,丘弗为也。

”孔子知 所施之也。

秦牛缺径于山中,而遇盗。

夺之车马,解其橐笥,拖其衣被,盗还反顾之, 无惧色忧志,欢然有以处得也。

盗遂问之曰:“吾夺子财货,劫子以刀,而志不 动,何也?

”秦牛缺曰:“车马所以载身也,衣服所以掩形也,圣人不以所养害 其养。

”盗相视而笑曰:“夫不以欲伤生,不以利累形者,世之圣人也。

以此而 见王者,必且以我为事也。

”还反杀之。

此能以知知矣,而未能以知不知也。

能 勇于敢,而未能勇于不敢也。

凡有道者,应卒而不乏,遭难而能免,故天下贵之。

今知所以自行也,而未知所以为人行也。

其所论未之究者也。

人能由昭昭于冥冥, 则几于道矣。

《诗》曰:“人亦有言,无哲不愚。

”此之谓也。

事或为之,适足以败之。

或备之,适足以致之。

何以知其然也?

秦皇挟录图, 见其传曰:“亡秦者,胡也。

”因发卒五十万,使蒙公、杨翁子将,筑修城。

西 属流沙,北击辽水,东结朝鲜,中国内郡挽车而饷之。

又利越之犀角、象齿、翡 翠、珠玑,乃使尉屠睢发卒五十万,为五军,一军塞镡城之岭,一军守九疑之塞, 一军处番禺之都,一军守南野之界,一军结余干之水。

三年不解甲驰弩,使临禄 无以转饷。

又以卒凿渠而通粮道,以与越人战,杀西呕君译吁宋。

而越人皆入丛 薄中,与禽兽处,莫肯为秦虏。

相置桀骏以为将,而夜攻秦人,大破之。

杀尉屠 睢,伏尸流血数十万,乃发谪戍以备之。

当此之时,男子不得修农亩,妇人不得 剡麻考缕,羸弱服格于道,大夫箕会于衢,病者不得养,死者不得葬。

于是陈胜 起于大泽,奋臂大呼,天下席卷,而至于戏。

刘、项兴义兵随,而定若折槁振落, 遂失天下。

祸在备胡而利越也。

欲知筑修城以备亡,不知筑修城之所以亡也。

发 谪戍以备越,而不知难之从中发也。

夫鹊先识岁之多风也,去高木而巢扶枝,大 人过之则控■,婴儿过之则挑其卵。

知备远难而忘近患。

故秦之设备也,鸟鹊之 智也。

或争而反强之,或听从而反止之。

何以知其然也?

鲁哀公欲西益宅,史争之, 以为西益宅不祥。

哀公作色而怒。

左右数谏不听。

乃以问其傅宰折睢,曰:“吾 欲益宅,而史以为不祥。

子以为何如?

”宰折睢曰:“天下有三不祥,西益宅不 与焉。

”哀公大悦而喜。

顷,复问曰:“何谓三不祥?

”对曰:“不行礼义,一 不祥也。

嗜欲无止,二不祥也。

不听强谏,三不祥也。

”哀公默然深念,愤然自 反,遂不西益宅。

夫史以争为可以止之,而不知不争而反取之也。

智者离路而得道,愚者守道而失路。

夫说之巧,于闭结无不解。

非能闭结而尽解之也,不解 不可解也。

至乎以弗解解之者,可与及言论矣。

或明礼义、推体而不行,或解构妄言而反当。

何以明之?

孔子行游,马失, 食农夫之稼,野人怒,取马而系之。

子贡往说之,卑辞而不能得也。

孔子曰:“ 夫以人之所不能听说人,譬以大牢享野兽,以《九韶》乐飞鸟也。

予之罪也,非 彼人之过也。

”乃使马圉往说之。

至,见野人曰:“予耕于东海,至于西海,吾 马之失,安得不食子之苗?

”野人大喜,解而与之。

说若此其无方也,而反行。

事有所至,而巧不若拙。

故圣人量凿而正枘。

夫歌《采菱》,发《阳阿》,鄙人 听之,不若此《延路》、《阳局》。

非歌者拙也,听者异也。

故交画不畅,连环 不解,物之不通者,圣人不争也。

仁者,百姓之所慕也。

义者,众庶之所高也。

为人之所慕,行人之所高,此 严父之所以教子,而忠臣之所以事君也。

然世或用之而身死国亡者,不同于时也。

昔徐偃王好行仁义,陆地之朝者三十二国。

王孙厉谓楚庄王曰:“王不伐徐,必 反朝徐。

”王曰:“偃王,有道之君也,好行仁义,不可伐。

”王孙厉曰:“臣 闻之,大之与小,强之与弱也,犹石之投卵,虎之啖豚,又何疑焉?

且夫为文而 不能达其德,为武而不能任其力,乱莫大焉。

”楚王曰:“善”。

乃举兵而伐徐, 遂灭之。

知仁义而不知世变者也。

申菽、杜茝,美人之所怀服也。

及渐之于滫, 则不能保其芳矣。

古者,五帝贵德,三王用义,五霸任力。

今取帝王之道,而施 之五霸之世,是由乘骥逐人于榛薄,而蓑笠盘旋也。

今霜降而树谷,冰泮而求获, 欲其食则难矣。

故《易》曰:“潜龙勿用”者,言时之不可以行也。

故“君子终 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终日乾乾,以阳动也。

夕惕若厉,以阴息也。

因日 以动,因夜以息,唯有道者能行之。

夫徐偃王为义而灭,燕子哙行仁而亡,哀公 好儒而削,代君为墨而残。

灭亡削残,暴乱之所致也,而四君独以仁义儒墨而亡 者,遭时之务异也。

非仁义儒墨不行,非其世而用之,则为之禽矣。

夫戟者,所以攻城也。

镜者,所以照形也。

宫人得戟,则以刈葵。

盲者得镜, 则以盖卮。

不知所施之也。

故善鄙不同,诽誉在俗。

趋舍不同,逆顺在君。

狂谲 不受禄而诛,段干木辞相而显,所行同也,而利害异者,时使然也。

故圣人虽有 其志,不遇其世,仅足以容身,何功名之可致也!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行,则 有以任于世矣。

知天而不知人,则无以与俗交。

知人而不知天,则无以与道游。

单豹倍世离俗,岩居谷饮,不衣丝麻,不食五谷,行年七十,犹有童子之颜色。

卒而遇饥虎,杀而食之。

张毅好恭,过宫室廊庙必趋,见门闾聚众必下,厮徒马圉,皆与伉礼。

然不终其寿,内热而死。

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毅修其外而疾攻 其内。

故直意适情,则坚强贼之。

以身役物,则阴阳食之。

此皆载务而戏乎其调者也。

得道之士,外化而内不化,外化,所以入人也,内不化,所以全其身也。

故内有一定之操,而外能诎伸、赢缩、卷舒,与物推移,故万举而不陷。

所以贵圣 人者,以其能龙变也。

今卷卷然守一节,推一行,虽以毁碎灭沉,犹且弗易者,此察于小好,而塞于大道也。

赵宣孟活饥人于委桑之下,而天下称仁焉。

荆 亻次非犯河中之难,不失其守,而天下称勇焉。

是故见小行则可以论大体矣。

田 子方见老马于道,喟然有志焉。

以问其御曰:“此何马也?

”其御曰:“此故公 家畜也。

老疲而不为用,出而鬻之。

”田子方曰:“少而贪其力,老而弃其身, 仁者弗为也。

”束帛以赎之。

疲武闻之,知所以归心矣。

齐庄公出猎,有一虫举足将搏其轮,问其御曰:“此何虫也?

”对曰:“此所谓螳螂者也。

其为虫也, 知进而不知却,不量力而轻敌。

”庄公曰:“此为人而必为天下勇武矣。

”回车而避之。

勇武闻之,知所尽死矣。

故田子方隐一老马而魏国载之,齐庄公避一螳螂而勇武归之。

汤教祝网者,而四十国朝。

文王葬死人之骸,而九夷归之。

武王荫曷人于樾下,左拥而右扇之,而天下怀其德。

越王勾践一决狱不辜,援龙渊 而切其股,血流至足,以自罚也,而战武士必其死。

故圣人行之于小,则可以覆 大矣。

审之于近,则可以怀远矣。

孙叔敖决期思之水,而灌雩娄之野,庄王知其可以为令尹也。

子发辩击剧而劳佚齐,楚国知其可以为兵主也。

此皆形于小微而通于大理者也。

圣人之举事, 不加忧焉,察其所以而已矣。

今万人调钟,不能比之律。

诚得知者,一人而足矣。

说者之论,亦犹此也。

诚得其数,则无所用多矣。

夫车之所以能转千里者,以其 要在三寸之辖。

夫劝人而弗能使也,禁人而弗能止也,其所由者非理也。

昔者, 卫君朝于吴,吴王囚之,欲流之于海。

说者冠盖相望,而弗能止。

鲁君闻之,撤 钟鼓之县,缟素而朝。

仲尼入见,曰:“君胡为有忧色?

”鲁君曰:“诸侯无亲, 以诸侯为亲。

大夫无党,以大夫为党。

今卫君朝于吴王,吴王囚之,而欲流之于 海,孰意卫君之仁义而遭此难也!

吾欲免之而不能,为奈何?

”仲尼曰:“若欲 免之,则请子贡行。

”鲁君召子贡,授之将军之印。

子贡辞曰:“贵无益于解患, 在所由之道。

”敛躬而行,至于吴,见太宰嚭。

太宰嚭甚悦之,欲荐之于王。

子 贡曰:“子不能行说于王,奈何吾因子也!

”太宰嚭曰:“子焉知嚭之不能也?

” 子贡曰:“卫君之来也,卫国之半曰:‘不若朝于晋。

’其半曰:‘不若朝于吴。

’然卫君以为吴可以归骸骨也。

故束身以受命。

今子受卫君而囚之,又欲流之于海,是赏言朝于晋者,而罚言朝于吴也。

且卫君之来也,诸侯皆以为蓍龟兆,今 朝于吴而不利,则皆移心于晋矣。

子之欲成霸王之业,不亦难乎!

”太宰嚭入, 复之于王。

王报出令于百官曰:“比十日,而卫君之礼不具者,死!

”子贡可谓 知所以说矣。

鲁哀公为室而大,公宣子谏曰:“室大,众与人处则哗,少与人处则悲。

愿 公之适。

”公曰:“寡人闻命矣。

”筑室不辍。

公宣子复见曰:“国小而室大。

百姓闻之,必怨吾君。

诸侯闻之,必轻吾国。

”鲁君曰:“闻命矣。

”筑室不辍。

公宣子复见曰:“左昭而右穆,为大室以临二先君之庙,得无害于子乎?

”公乃 令罢役,除版而去之。

鲁君之欲为室,诚矣。

公宣子止之,必矣。

然三说而一听 者,其二者非其道也。

夫临河而钓,日入而不能得一鲦鱼者,非江河鱼不食也, 所以饵之者非其欲也。

及至良工执竿,投而擐唇吻者,能以其所欲而钓者也。

夫物无不可奈何,有人无奈何。

铅之与丹,异类殊色,而可以为丹者,得其数也。

故繁称文辞,无益于说,审其所由而已矣。

物类之相摩,近而异门户者, 众而难识也。

故或类之而非,或不类之而是。

或若然而不然者,或不若然而然者。

谚曰:“鸢堕腐鼠,而虞氏以亡。

”何谓也?

曰:虞氏,梁之大富人也。

家充盈殷富,金钱无量,财货无赀。

升高楼,临大路,设乐陈酒,积博其上。

游侠相随 而行楼下,博上者射朋张,中反两而笑,飞鸢适堕其腐鼠而中游侠。

游侠相与言曰:“虞氏富乐之日久矣,而常有轻易人之志。

吾不敢侵犯,而乃辱我以腐鼠。

如此不报,无以立务于天下。

请与公僇力一志,悉率徒属,而必以灭其家。

”此所谓类之而非者也。

何谓非类而是?

屈建告石乞曰:“白公胜将为乱。

”石乞曰:“不然。

白公 胜卑身下士,不敢骄贤,其家无管龠之信,关楗之固。

大斗斛以出,轻斤两以内, 而乃论之,以不宜也。

”屈建曰:“此乃所以反也。

”居三年,白公胜果为乱, 杀令尹子椒、司马子期。

此所谓弗类而是者也。

何谓若然而不然?

子发为上蔡令,民有罪当刑,狱断论定,决于令尹前。

子 发喟然有凄怆之心,罪人已刑而不忘其恩。

此其后,子发盘罪威王而出奔,刑者 遂袭恩者,恩者逃之于城下之庐。

追者至,踹足而怒,曰:“子发视决吾罪而被吾刑,怨之憯于骨髓,使我得其肉而食之,其知厌乎!

”追者以为然而不索其内, 果活子发。

此所谓若然而不然者。

何谓不然而若然者?

昔越王勾践卑下吴王夫差,请身为臣,妻为妾,奉四时之祭祀,而入春秋之贡职,委社稷,效民力,隐居为蔽,而战为锋行。

礼甚卑,辞其服,其离叛之心远矣。

然而甲卒三千人,以禽夫差于姑胥。

此四策者,不可不审也。

夫事之所以难知者,以其窜端匿迹。

立私于公,倚邪于正,而以胜惑人之心 者也。

若使人之怀于内者,与所见于外者,若合符节,则天下无亡国败家矣。

夫 狐之捕雉也,必先卑体弥耳,以待其来也。

雉见而信之,故可得而禽也。

使狐瞋目植睹,见必杀之势,雉亦知惊惮远飞,以避其怒矣。

夫人伪之相欺也,非直禽兽之诈计也,物类相似若然,而不可从外论者,众而难识矣。

是故不可不察也。

淮南子·诠言训

〔刘安〕 〔汉〕

洞同天地,浑沌为朴,未造而成物,谓之太一。

同出于一,所为各异,有鸟、 有鱼、有兽,谓之分物。

方以类别,物以群分,性命不同,皆形于有。

隔而不通, 分而为万物,莫能及宗,故动而谓之生,死而谓之穷。

皆为物矣,非不物而物物 者也,物物者亡乎万物之中。

稽古太初,人生于无,形于有,有形而制于物。

能 反其所生,故未有形,谓之真人。

真人者,未始分于太一者也。

圣人不为名尸, 不为谋府,不为事任,不为智主。

藏无形,行无迹,游无朕,不为福先,不为祸 始,保于虚无,动于不得已。

欲福者或为祸,欲利者或离害。

故无为而宁者,失 其所以宁则危。

无事而治者,失其所以治则乱。

星列于天而明,故人指之。

义列 于德而见,故人视之。

人之所指,动则有章。

人之所视,行则有迹。

动有章则词, 行有迹则议。

故圣人掩明于不形,藏迹于无为。

王子庆忌死于剑,羿死于桃棓, 子路菹于卫,苏秦死于口。

人莫不贵其所有,而贱其所短,然而皆溺其所贵,而 极其所贱。

所贵者有形,所贱者无朕也。

故虎豹之强来射,蝯狖之捷来措。

人 能贵其所贱,贱其所贵,可与言至论矣。

自信者,不可以诽誉迁也。

知足者,不可以势利诱也。

故通性情者,不务性 之所无以为。

通命之情者,不忧命之所无奈何。

通于道者,物莫不足滑其调。

詹 何曰:“未尝闻身治而国乱者也,未尝闻身乱而国治者也。

”矩不正,不可以为 方。

规不正,不可以为员。

身者,事之规矩也。

未闻枉己而能正人者也。

原天命, 治心术,理好憎,适情性,则治道通矣。

原天命,则不惑祸福。

治心术,则不妄 喜怒。

理好憎,则不贪无用。

适情性,则欲不过节。

不惑祸福,则动静循理。

不 妄喜怒,则赏罚不阿。

不贪无用,则不以欲用害性。

欲不过节,则养性知足。

凡 此四者,弗求于外,弗假于人,反己而得矣。

天下不可以智为也,不可以慧识也,不可以事治也,不可以仁附也,不可以 强胜也。

五者皆人才也,德不盛,不能成一焉。

德立则五无殆,五见则德无位矣。

故得道则愚者有余,失道则智者不足。

渡水而无游数,虽强必沉。

有游数,虽羸 必遂。

又况托于舟航之上乎!

为政之本,务在于安民。

安民之本,在于足用。

足 用之本,在于勿夺时。

勿夺时之本,在于省事。

省事之本,在于节欲。

节欲之本, 在于反性。

反性之本,在于去载。

去载则虚,虚则平。

平者,道之素也。

虚者, 道之舍也。

能有天下者,必不失其国。

能有其国者,必不丧其家。

能治其家者, 必不遗其身。

能修其身者,必不忘其心。

能原其心者,必不亏其性。

能全其性者, 必不惑于道。

故广成子曰:“慎守而内,周闭而外,多知为败。

毋视毋听,抱神 以静,形将自正。

不得之己而能知彼者,未之有也。

”故《易》曰:“括囊,无 咎无誉。

”能成霸王者,必得胜者也。

能胜敌者,必强者也。

能强者,必用人力 者也。

能用人力者,必得人心也。

能得人心者,必自得者也。

能自得者,必柔弱 也。

强胜不若己者,至于与同则格,柔胜出于己者,其力不可度。

故能以众不胜 成大胜者,唯圣人能之。

善游者,不学刺舟而便用之,劲■者,不学骑马而便居之。

轻天下者,身不 累于物,故能处之。

泰王亶父之居邠,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币珠玉而不听,乃谢 耆老而徙岐周。

百姓携幼扶老而从之,遂成国焉。

推此意,四世而有天下,不亦 宜乎!

无以天下为者,必能活天下者。

霜雪雨露,生杀万物,天无为焉,犹之贵 天也。

厌文搔法,治官理民者,有司也,君无事焉,犹尊君也。

辟地垦草者,后 稷也。

决河濬江者,禹也。

听狱制中者,皋陶也。

有圣名者,尧也。

故得道以御 者,身虽无能,必使能者为己用。

不得其道,伎艺虽多,未有益也。

方船济乎江, 有虚船从一方来,触而覆之,虽有忮心,必无怨色。

有一人在其中,一谓张之, 一谓歙之,再三呼而不应,必以丑声随其后。

向不怒而今怒,向虚而今实也。

人 能虚己以游于世,孰能訾之!

释道而任智者必危,弃数而用才者必困。

有以欲多而亡者,未有以无欲而危 者也。

有以欲治而乱者,未有以守常而失者也。

故智不足免患,愚不足以至于失 宁。

守其分,循其理,失之不忧,得之不喜,故成者非所为也,得者非所求也。

入者有受而无取,出者有授而无予,因春而生,因秋而杀,所生者弗德,所杀者 非怨,则几于道也。

圣人不为可非之行,不憎人之非己也。

修足誉之德,不求人 之誉己也。

不能使祸不至,信己之不迎也。

不能使福必来,信己之不攘也。

祸之 至也,非其求所生,故穷而不忧。

福之至也,非其求所成,故通而弗矜。

知祸福 之制不在于己也,故闲居而乐,无为而治。

圣人守其所以有,不求其所未得。

求 其所无,则所有者亡矣。

修其所有,则所欲者至。

故用兵者,先为不可胜,以待 敌之可胜也。

治国者,先为不可夺,待敌之可夺也。

舜修之历山,而海内从化。

文王修之岐周,而天下移风。

使舜趋天下之利,而忘修己之道,身犹弗能保,何 尺地之有!

故治未固于不乱,而事为治者,必危。

行未固于无非,而急求名者,必挫也。

福莫大无祸,利莫美不丧。

动之为物,不损则益,不成则毁,不利则病,皆险, 道之者危。

故秦胜乎戎,而败乎殽。

楚胜乎诸夏,而败乎栢莒。

故道不可以劝 而就利者,而可以宁避害者。

故常无祸,不常有福。

常无罪,不常有功。

圣人无 思虑,无设储,来者弗迎,去者弗将。

人虽东西南北,独立中央,故处众枉之中, 不失其直,天下皆流,独不离其坛域。

故不为善,不避丑,遵天之道。

不为始, 不专己,循天之理。

不豫谋,不弃时,与天为期。

不求得,不辞福,从天之则。

不求所无,不失所得,内无旁祸,外无旁福。

祸福不生,安有人贼!

为善则观,为不善则议。

观则生贵,议则生患。

故道术不可以进而求名,而 可以退而修身。

不可以得利,而可以离害。

故圣人不以行求名,不以智见誉。

法 修自然,己无所与。

虑不胜数,行不胜德,事不胜道。

为者有不成,求者有不得。

人有穷而道无不通,与道争则凶。

故《诗》曰:“弗识弗知,顺帝之则。

”有智 而无为,与无智者同道。

有能而无事,与无能者同德。

其智也,告之者至,然后 觉其动也。

使之者至,然后觉其为也。

有智若无智,有能若无能,道理为正也。

故功盖天下,不施其美。

泽及后世,不有其名。

道理通而人伪灭也。

名与道不两明,人受名则道不用,道胜人则名息矣。

道与人竞长。

章人者, 息道者也。

人章道息,则危不远矣。

故世有盛名,则衰之日至矣。

欲尸名者必为 善,欲为善者必生事,事生则释公而就私,货数而任己。

欲见誉于为善,而立名 于为质,则治不修故,而事不须时。

治不修故,则多责。

事不须时,则无功。

责 多功鲜,无以塞之,则妄发而邀当,妄为而要中。

功之成也,不足以更责。

事之 败也,不足以敝身。

故重为善若重为非,而几于道矣。

天下非无信士也,临货分财,必控筹而定分,以为有心者之于平,不若无心 者也。

天下非无廉士也,然而守重宝者必关户而全封,以为有欲者之于廉,不若 无欲者也。

人举其疵则怨人,鉴见其丑则善鉴,人能接物而不与己焉,则免于累 矣。

公孙龙粲于辞而贸名,邓析巧辩而乱法,苏秦善说而亡国。

由其道,则善无 章。

修其理,则巧无名。

故以巧斗力者,始于阳,常卒于阴。

以慧治国者,始于 治,常卒于乱。

使水流下,孰弗能治。

激而上之,非巧不能。

故文胜则质掩,邪 巧则正塞之也。

德可以自修,而不可以使人暴。

道可以自治,而不可以使人乱。

虽有圣贤之宝,不遇暴乱之世,可以全身,而未可以霸王也。

汤、武之王也,遇 桀、纣之暴也。

桀、纣非以汤、武之贤暴也,汤、武遭桀、纣之暴而王也。

故虽 贤王,必待遇。

遇者,能遭于时而得之也,非智能所求而成也。

君子修行而使善 无名,布施而使仁无章,故士行善而不知善之所由来,民澹利而不知利之所由出。

故无为而自治。

善有章则士争名,利有本则民争功,二争者生,虽有贤者,弗能 治。

故圣人掩迹于为善,而息名于为仁也。

外交而为援,事大而为安,不若内治 而待时。

凡事人者,非以宝币,必以卑辞。

事以玉帛,则货殚而欲厌。

卑礼婉辞, 则论说而交不结。

约束誓盟,则约定而反无日。

虽割国之锱锤以事人,而无自恃 之道,不足以为全。

若诚外释交之策,而慎修其境内之事。

尽其地力,以多其积。

厉其民死,以牢其城。

上下一心,君臣同志。

与之守社稷,斅死而民弗离,则为 名者不伐无罪,而为利者不攻难胜,此必全之道也。

民有道所同道,有法所同守, 为义之不能相固,威之不能相必也,故立君以一民。

君执一则治,无常则乱。

君 道者,非所以为也,所以无为也。

何谓无为?

智者不以位为事,勇者不以位为暴, 仁者不以位为患,可谓无为矣。

夫无为,则得于一也。

一也者,万物之本也,无 敌之道也。

凡人之性,少则猖狂,壮则暴强,老则好利,一人之身,既数变矣,又况君 数易法,国数易君!

人以其位通其好憎,下之径衢,不可胜理,故君失一则乱, 甚于无君之时。

故《诗》曰:“不愆不忘,率由旧章。

”此之谓也。

君好智则倍 时而任己,弃数而用虑,天下之物博而智浅,以浅澹博,未有能者也。

独任其智, 失必多矣。

故好智,穷术也。

好勇,则轻敌而简备,自负而辞助。

一人之力以御 强敌,不杖众多而专用身才,必不堪也。

故好勇,危术也。

好与,则无定分。

上 之分不定,则下之望无止。

若多赋敛,实府库,则与民为仇。

少取多与,数未之 有也。

故好与,来怨之道也。

仁智勇力,人之美才也,而莫足以治天下。

由此观 之,贤能之不足任也,而道术之可修明矣。

圣人胜心,众人胜欲。

君子行正气,小人行邪气。

内便于性,外合于义,循 理而动,不系于物者,正气也。

重于滋味,淫于声色,发于喜怒,不顾后患者, 邪气也。

邪与正相伤,欲与性相害,不可两立。

一置一废。

故圣人损欲而从事于 性。

目好色,耳好声,口好味,接而说之,不知利害,嗜欲也。

食之不宁于体, 听之不合于道,视之不便于性。

三官交争,以义为制者,心也。

割痤疽,非不痛 也。

饮毒药,非不苦也。

然而为之者,便于身也。

渴而饮水,非不快也。

饥而大 食,非不澹也。

然而弗为者,害于性也。

此四者,耳目鼻口不知所取去,必为 之制,各得其所。

由是观之,欲之不可胜,明矣。

凡治身养性,节寝处,适饮食,和喜怒,便动静,使在己者得,而邪气因而 不生,岂若忧瘕疵之与痤疽之发,而豫备之哉!

夫函牛之鼎沸,而蝇蚋弗敢入。

昆山之玉瑱,而尘垢弗能污也。

圣人无去之心,而心无丑。

无取之美,而美不 失。

故祭祀思亲不求福,飨宾修敬不思德,唯弗求者能有之。

处尊位者,以有公 道而无私说,故称尊焉,不称贤也;有大地者,以有常术而无钤谋, 故称平焉, 不称智也。

内无暴事以离怨于百姓,外无贤行以见忌于诸侯,上下之礼,袭而不 离,而为论者莫然不见所观焉,此所谓藏无形者。

非藏无形,孰能形!

三代之所 道者,因也。

故禹决江河,因水也。

后稷播种树谷,因地也。

汤、武平暴乱,因 时也。

故天下可得而不可取也,霸王可受而不可求也。

在智则人与之讼,在力则人与之争。

未有使人无智者,有使人不能用其智于 己者也。

未有使人无力者,有使人不能施其力于己者也。

此两者,常在久见。

故 君贤不见,诸侯不备。

不肖不见,则百姓不怨。

百姓不怨,则民用可得。

诸侯弗 备,则天下之时可承。

事所与众同也,功所与时成也,圣人无焉。

故老子曰:“ 虎无所措其爪,兕无所措其角。

”盖谓此也。

鼓不灭于声,故能有声。

镜不没于 形,故能有形。

金石有声,弗叩弗鸣。

管箫有音,弗吹无声。

圣人内藏,不为物 先倡,事来而制,物至而应。

饰其外者伤其内,扶其情者害其神,见其文者蔽其 质,无须臾忘为质者,必困于性。

百步之中,不忘其容者,必累其形。

故羽翼美者伤骨骸,枝叶美者害根茎,能两美者,天下无之也。

天有明,不 忧民之晦也,百姓穿户凿牖,自取照焉。

地有财,不忧民之贫也,百姓伐木芟草, 自取富焉。

至德道者若丘山,嵬然不动,行者以为期也。

直己而足物,不为人赣, 用之者亦不受其德,故宁而能久。

天地无予也,故无夺也。

日月无德也,故无怨 也。

喜德者必多怨,喜予者必善夺。

唯灭迹于无为,而随天地自然者,唯能胜理, 而为受名。

名兴则道行,道行则人无位矣。

故誉生则毁随之,善见则怨从之。

利 则为害始,福则为祸先。

唯不求利者为无害,唯不求福者为无祸。

侯而求霸者, 必失其侯。

霸而求王者,必丧其霸。

故国以全为常,霸王其寄也。

身以生为常, 富贵其寄也。

能不以天下伤其国,而不以国害其身者,为可以托天下也。

不知道者,释其所已有,而求其所未得也。

苦心愁虑以行曲,故福至则喜, 祸至则怖,神劳于谋,智遽于事,祸福萌生,终身不悔,己之所生,乃反愁人。

不喜则忧,中未尝平。

持无所监,谓之狂生。

人主好仁,则无功者赏,有罪者释。

好刑,则有功者废,无罪者诛。

及无好者,诛而无怨,施而不德,放准循绳,身 无与事,若天若地,何不覆载!

故合而舍之者,君也。

制而诛之者,法也。

民已 受诛,怨无所灭,谓之道。

道胜,则人无事矣。

圣人无屈奇之服,无瑰异之行, 服不视,行不观,言不议,通而不华,穷而不慑,荣而不显,隐而不穷,异而不 见怪,容而与众同。

无以名之,此之谓大通。

升降揖让,趋翔周游,不得已而为 也,非性所有于身,情无符检,行所不得已之事,而不解构耳,岂加故为哉!

故不得已而歌者,不事为悲。

不得已而舞者,不矜为丽。

歌舞而不事为悲丽 者,皆无有根心者。

善博者不欲牟,不恐不胜,平心定意,捉得其齐,行由其理, 虽不必胜,得筹必多。

何则?

胜在于数,不在于欲。

駎者不贪最先,不恐独后, 缓急调乎手,御心调乎马,虽不能必先载,马力必尽矣。

何则?

先在于数,而不 在于欲也。

是故灭欲则数胜,弃智则道立矣。

贾多端则贫,工多技则穷,心不一 也。

故木之大者害其条,水之大者害其深。

有智而无术,虽钻之不通。

有百技而 无一道,虽得之弗能守。

故《诗》曰:“淑人君子,其仪一也。

其仪一也,心如 结也。

”君子其结于一乎!

舜弹五弦之琴,而歌《南风》之诗,以治天下。

周公 殽臑不收于前,钟鼓不解于县,以辅成王而海内平。

匹夫百畮一守,不遑启处, 无所移之也。

以一人兼听天下,日有余而治不足,使人为之也。

处尊位者如尸, 守官者如祝宰。

尸虽能剥狗烧彘,弗为也,弗能无亏。

俎豆之列次,黍稷之先后, 虽知弗教也,弗能害也。

不能祝者,不可以为祝,无害于为尸。

不能御者,不可 以为仆,无害于为佐。

故位愈尊而身愈佚。

身愈大而事愈少。

譬如张琴,小弦虽 急,大弦必缓。

无为者,道之体也。

执后者,道之容也。

无为制有为,术也。

执后之制先, 数也。

放于术则强,审于数则宁。

今与人卞氏之璧,未受者,先也。

求而致之, 虽怨不逆者,后也。

三人同舍,二人相争,争者各自以为直,不能相听,一人虽 愚,必从旁而决之,非以智,不争也。

两人相斗,一羸在侧,助一人则胜,救一 人则免,斗者虽强,必制一羸,非以勇也,以不斗也。

由此观之,后之制先,静 之胜躁,数也。

倍道弃数,以求苟遇,变常易故,以知要遮,过则自非,中则以 为候,暗行缪改,终身不寤,此之谓狂。

有祸则诎,有福则嬴,有过则悔,有功 则矜,遂不知反,此谓狂人。

员之中规,方之中矩,行成兽,止成文,可以将少, 而不可以将众。

蓼菜成行,瓶瓯有堤,量粟而舂,数米而炊,可以治家,而不可 以治国。

涤杯而食,洗爵而饮,浣而后馈,可以养家老,而不可以飨三军。

非易不可以治大,非简不可以合众。

大乐必易,大礼必简。

易故能天,简故 能地。

大乐无怨,大礼不责,四海之内,莫不系统,故能帝也。

心有忧者,筐床 衽席,弗能安也。

菰饭■解牛,弗能甘也。

琴瑟鸣竽,弗能乐也。

患解忧除,然 后食甘寝宁,居安游乐。

由是观之,生有以乐也,死有以哀也。

今务益性之所不 能乐,而以害性之所以乐,故虽富有天下,贵为天子,而不免为哀之人。

凡人之 性,乐恬而憎悯,乐佚而憎劳。

心常无欲,可谓恬矣。

形常无事,可谓佚矣。

游 心于恬,舍形于佚,以俟天命。

自乐于内,无急于外,虽天下之大,不足以易其 一概。

日月<广叟>而无溉于志,故虽贱如贵,虽贫如富。

大道无形,大仁无亲, 大辩无声,大廉不嗛,大勇不矜。

五者无弃,而几向方矣。

军多令则乱,酒多 约则辩。

乱则降北,辩则相贼。

故始于都者,常大于鄙。

始于乐者,常大于悲。

其作始简者,其终本必调。

今有美酒嘉肴以相飨,卑体婉辞以接之,欲以合欢。

争盈爵之间反生斗,斗而相伤,三族结怨,反其所憎,此酒之败也。

《诗》之失僻,乐之失刺,礼之失责。

徵音非无羽声也,羽音非无徵声也, 五音莫不有声,而以徵羽定名者,以胜者也。

故仁义智勇,圣人之所备有也,然 而皆立一名者,言其大者也。

阳气起于东北,尽于西南,。

阴气起于西南,尽于 东北。

阴阳之始,皆调适相似,日长其类,以侵相远,或热焦沙,或寒凝水,故 圣人谨慎其所积。

水出于山,而入于海。

稼生于野,而藏于廪。

见所始则知终矣。

席之先雚蕈,樽之上玄酒,俎之先生鱼,豆之先泰羹,此皆不快于耳目,不适于 口腹,而先王贵之,先本而后末。

圣人之接物,千变万轸,必有不化而应化者。

夫寒之与暖相反,大寒地坼水凝,火弗为衰其暑。

大热烁石流金,火弗为益其烈。

寒暑之变,无损益于己,质有之也。

圣人常后而不先,常应而不唱。

不进而求, 不退而让。

随时三年,时去我先。

去时三年,时在我后。

无去无就,中立其所。

天道无亲,唯德是与。

有道者,不失时与人。

无道者,失于时而取人。

直己 而待命,时之至不可迎而反也。

要遮而求合,时之去不可追而援也。

故不曰我无 以为而天下远,不曰我不欲而天下不至。

古之存己者,乐德而忘贱,故名不动志。

乐道而忘贫。

故利不动心。

名利充天下,不足以概志,故廉而能乐,静而能澹。

故其身治者,可与言道矣。

自身以上,至于荒芒尔远矣,自死而天下无穷尔滔矣, 以数杂之寿,忧天下之乱,犹忧河水之少,泣而益之也。

龟三千岁,浮游不过三 日,以浮游而为龟忧养生之具,人必笑之矣。

故不忧天下之乱,而乐其身之治者, 可与言道矣。

君子为善,不能使福必来。

不为非,而不能使祸无至。

福之至也, 非其所求,故不伐其功。

祸之来也,非其所生,故不悔其行。

内修极而横祸至者, 皆天也,非人也。

故中心常恬漠,累积其德,狗吠而不惊,自信其情。

故知道者 不惑,知命者不忧。

万乘之主卒,葬其骸于广野之中,祀其鬼神于明堂之上,神 贵于形也。

故神制则形从,形胜则神穷。

聪明虽用,必反诸神,谓之太冲。

淮南子·汜论训

〔刘安〕 〔汉〕

古者有鍪而绻领,以王天下者矣。

其德生而不辱,予而不夺,天下不非其服,同怀其德。

当此之时,阴阳和平,风雨时节,万物蕃息。

乌鹊之巢可俯而探也,禽兽可羁而从也。

岂必褒衣博带,句襟委章甫哉?

古者民泽处复穴,冬日则不胜霜雪雾露,夏日则不胜暑蛰蚊虻。

圣人乃作,为之筑土构木,以为宫室,上栋下宇,以蔽风雨,以避寒暑,而百姓安之。

伯余之初作衣也,緂麻索缕,手经指挂,其成犹网罗。

后世为之机杼胜复,以便其用,而民得以掩形御寒。

古者剡耜而耕,摩蜃而耨,木钩而樵,抱甀而汲,民劳而利薄。

后世为之耒耜櫌锄,斧柯而樵,桔槔而汲,民逸而利多焉。

古者大川名谷,冲绝道路,不通往来也。

乃为窬木方版,以为舟航。

故地势有无,得相委输。

乃为靻蹻而超千里,肩荷负儋之勤也,而作为之楺轮建舆,驾马服牛,民以致远而不劳。

为鸷禽猛兽之害伤人,而无以禁御也。

而作为之铸金锻铁以为兵刃,猛兽不能为害。

故民迫其难,则求其便。

困其患,则造其备。

人各以其所知,去其所害,就其所利。

常故不可循,器械不可因也,则先王之法度,有移易者矣。

古之制,婚礼不称主人,舜不告而娶,非礼也。

立子以长,文王舍伯邑考而用武王,非制也。

礼三十而娶,文王十五而生武王,非法也。

夏后氏殡于阼阶之上,殷人殡于两楹之间,周人殡于西阶之上,此礼之不同者也。

有虞氏用瓦棺,夏后氏堲周,殷人用椁,周人墙置翣,此葬之不同者也。

夏后氏祭于暗,殷人祭于阳,周人祭于日出以朝,此祭之不同者也。

尧《大章》,舜《九韶》,禹《大夏》,汤《大濩》,周《武象》,此乐之不同者也。

故五帝异道,而德覆天下。

三王殊事,而名施后世。

此皆因时变而制礼乐者。

譬犹师旷之施瑟柱也,所推移上下者,无寸尺之度,而靡不中音,故通于礼乐之情者能作音,有本主于中,而以知榘彟之所周者也。

鲁昭公有慈母而爱之,死,为之练冠,故有慈母之服。

阳侯杀蓼侯而窃其夫人,故大飨废夫人之礼。

先王之制,不宜则废之。

末世之事,善则著之,是故礼乐未始有常也。

故圣人制礼乐,而不制于礼乐。

治国有常,而利民为本。

政教有经,而令行为上。

苟利于民,不必法古。

苟周于事,不必循旧。

夫夏、商之衰也,不变法而亡。

三代之起也,不相袭而王。

故圣人法与时变,礼与俗化。

衣服器械,各便其用。

法度制令,各因其宜。

故变古未可非,而循俗未足多也。

百川异源,而皆归于海。

百家殊业,而皆务于治。

王道缺而《诗》作,周室废,礼义坏,而《春秋》作。

《诗》、《春秋》,学之美者也,皆衰世之造也,儒者循之,以教导于世,岂若三代之盛哉!

以《诗》、《春秋》为古之道而贵之,又有未作《诗》、《春秋》之时。

夫道其缺也,不若道其全也。

诵先王之《诗》、《书》,不若闻得其言,闻得其言,不若得其所以言,得其所以言者,言弗能言也。

故道可道者,非常道也。

周公事文王也,行无专制,事无由己,身若不胜衣,言若不出口,有奉持于文王,洞洞属属,而将不能,恐失之,可谓能子矣。

武王崩,成王幼少。

周公继文王之业,履天子之籍,听天下之政,平夷狄之乱,诛管、蔡之罪,负扆而朝诸侯,诛赏制断,无所顾问,威动天地,声慑四海,可谓能武矣。

成王既壮,周公属籍致政,北面委质而臣事之,请而后为,复而后行,无擅恣之志,无伐矜之色,可谓能臣矣。

故一人之身而三变者,所以应时矣。

何况乎君数易世,国数易君,人以其位达其好憎,以其威势供嗜欲,而欲以一行之礼,一定之法,应时偶变,其所不能中权亦明矣。

故圣人所由曰道,所为曰事。

道犹金石,一调不更。

事犹琴瑟,每弦改调。

故法制礼义者,治人之具也,而非所以为治也。

故仁以为经,义以为纪,此万世不更者也。

若乃人考其才,而时省其用,虽日变可也。

天下岂有常法哉!

当于世事,行于人理,顺于天地,祥于鬼神,则可以正治矣。

古者人醇工庞,商朴女重,是以政教易化,风俗易移也。

今世德益衰,民俗益薄,欲以朴重之法,治既弊之民,是犹无镝衔■策錣而御馯马也。

昔者,神农无制令而民从,唐、虞有制令而无刑罚,夏后氏不负言,殷人誓,周人盟。

逮至当今之世,忍訽而轻辱,贪得而寡羞,欲以神农之道治之,则其乱必矣。

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天下高之。

今之时人,辞官而隐处,为乡邑之下,岂可同哉!

古之兵,弓剑而已矣,槽矛无击,修戟无刺。

晚世之兵,隆冲以攻,渠詹以守,连弩以射,销车以斗。

古之伐国,不杀黄口,不获二毛。

于古为义,于今为笑。

古之所以为荣者,今之所以为辱也。

古之所以为治者,今之所以为乱也。

夫神农、伏羲不施赏罚而民不为非,然而立政者不能废法而治民。

舜执干戚而服有苗,然而征伐者不能释甲兵而制强暴。

由此观之,法度者,所以论民俗而节缓急也。

器械者,因时变而制宜适也。

夫圣人作法,而万物制焉。

贤者立礼,而不肖者拘焉。

制法之民,不可与远举。

拘礼之人,不可使应变。

耳不知清浊之分者,不可令调音。

心不知治乱之源者,不可令制法。

必有独闻之耳,独见之明,然后能擅道而行矣。

夫殷变夏,周变殷,春秋变周,三代之礼不同,何古之从!

大人作而弟子循。

知法治所由生,则应时而变。

不知法治之源,虽循古,终乱。

今世之法籍与时变,礼义与俗易,为学者循先袭业,据籍守旧教,以为非此不治,是犹持方枘而周员凿也。

欲得宜适致固焉,则难矣!

今儒、墨者称三代、文武而弗行,是言其所不行也。

非今时之世而弗改,是行其所非也。

称其所是,行其所非,是以尽日极虑而无益于治,劳形竭智而无补于主也。

今夫图工而好画鬼魅,而憎图狗马者,何也?

鬼魅不世出,而狗马可日见也。

夫存危治乱,非智不能。

道而先称古,虽愚有余。

故不用之法,圣王弗行。

不验之言,圣王弗听。

天地之气莫大于和,和者,阴阳调,日夜分,而生物。

春分而生,秋分而成,生之与成,必得和之精。

故圣人之道,宽而栗,严而温,柔而直,猛而仁。

太刚则折,太柔则卷,圣人正在刚柔之间,乃得道之本。

积阴则沉,积阳则飞,阴阳相接,乃能成和。

夫绳之为度也,可卷而伸也,引而伸之,可直而睎,故圣人以身体之。

夫修而不横,短而不穷,直而不刚,久而不忘者,其唯绳乎?

故恩推则懦,懦则不威。

严推则猛,猛则不和。

爱推则纵,纵则不令。

刑推则虐,虐则无亲。

昔者,齐简公释其国家之柄,而专任其大臣,将相摄威擅势,私门成党,而公道不行,故使陈成田常、鸱夷子皮得成其难。

使吕氏绝祀而陈氏有国者,此柔懦所生也。

郑子阳刚毅而好罚,其于罚也,执而无赦。

舍人有折弓者,畏罪而恐诛,则因猘狗之惊,以杀子阳,此刚猛之所致也。

今不知道者,见柔懦者侵,则矜为刚毅。

见刚毅者亡,则矜为柔懦。

此本无主于中,而见闻舛驰于外者也,故终身而无所定趋。

譬犹不知音者之歌也,浊之则郁而无转,清之则燋而不讴,及至韩娥、秦青、薛谈之讴,侯同、曼声之歌,愤于志,积于内,盈而发音,则莫不比于律而和于人心。

何则?

中有所本主,以定清浊,不受于外,而自为仪表也。

今夫盲者行于道,人谓之左则左,谓之右则右,遇君子则易道,遇小人则陷沟壑。

何则?

目无以接物也。

故魏两用楼翟、吴起,而亡西河,湣王专用淖齿,而死于东庙,无术以御之也。

文王两用吕望、召公奭而王,楚庄王专任孙叔敖而霸,有术以御之也。

夫弦歌鼓舞以为乐,盘旋揖让以修礼,厚葬久丧以送死,孔子之所立也,而墨子非之。

兼爱尚贤,右鬼非命,墨子之所立也,而杨子非之。

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而孟子非之。

趋舍人异,各有晓心。

故是非有处,得其处则无非。

失其处则无是。

丹穴、太蒙、反踵、空同、大夏、北户、奇肱、修股之民,是非各异,习俗相反,君臣上下,夫妇父子,有以相使也。

此之是,非彼之是也。

此之非,非彼之非也。

譬若斤斧椎凿之各有所施也。

禹之时,以五音听治,悬钟鼓磬铎,置鞀,以待四方之士,为号曰:“教寡人以道者击鼓,谕寡人以义者击钟,告寡人以事者振铎,语寡人以忧者击磬,有狱讼者摇鞀。

”当此之时,一馈而十起,一沐而三捉发,以劳天下之民。

此而不能达善效忠者,则才不足也。

秦之时,高为台榭,大为苑囿,远为驰道,铸金人,发适戍,入刍稿,头会箕赋,输于少府。

丁壮丈夫,西至临洮、狄道,东至会稽、浮石。

南至豫章、桂林,北至飞狐、阳原,道路死人以沟量。

当此之时,忠谏者谓之不祥,而道仁义者谓之狂。

逮至高皇帝存亡继绝,举天下之大义,身自奋袂执锐,以为百姓请命于皇天。

当此之时,天下雄俊豪英,暴露于野泽,前蒙矢石,而后堕溪壑,出百死而绐一生,以争天下之权,奋武厉诚,以决一旦之命。

当此之时,丰衣博带而道儒、墨者,以为不肖。

逮至暴乱已胜,海内大定,继文之业,立武之功,履天子之图籍,造刘氏之貌冠,总邹、鲁之儒、墨,通先圣之遗教,戴天子之旗,乘大路,建九斿,撞大钟,击鸣鼓,奏《咸池》,扬干戚。

当此之时,有立武者见疑,一世之间,而文武代为雌雄,有时而用也。

今世之为武者,则非文也。

为文者,则非武也。

文武更相非,而不知时世之用也。

此见隅曲之一指,而不知八极之广大也。

故东面而望,不见西墙。

南面而视,不睹北方。

唯无所向者,则无所不通。

国之所以存者,道德也。

家之所以亡者,理塞也。

尧无百户之郭,舜无置锥之地,以有天下。

禹无十人之众,汤无七里之分,以王诸侯。

文王处岐周之间也,地方不过百里,而立为天子者,有王道也。

夏桀、殷纣之盛也,人迹所至,舟车所通,莫不为郡县,然而身死人手,而为天下笑者,有亡形也。

故圣人见化以观其征,德有盛衰,风先萌焉。

故得王道者,虽小必大。

有亡形者,虽成必败。

夫夏之将亡,太史令终古先奔于商,三年而桀乃亡。

殷之将败也,太史令向艺先归文王,期年而纣乃亡。

故圣人见存亡之迹,成败之际也,非待鸣条之野,甲子之日也。

今谓强者胜,则度地计众。

富者利,则量粟称金。

若此,则千乘之君无不霸王者,而万乘之国无不破亡者矣。

存亡之迹,若此其易知也,愚夫蠢妇,皆能论之。

赵襄子以晋阳之城霸,智伯以三晋之地擒,湣王以大齐亡,田单以即墨有功。

故国之亡也,虽大不足恃。

道之行也,虽小不可轻。

由此观之,存在得道,而不在于大也。

亡在失道,而不在于小也。

《诗》云:“乃眷西顾,此惟与宅。

”言去殷而迁于周也。

故乱国之君,务广其地而不务仁义,务高其位而不务道德。

是释其所以存,而造其所以亡也。

故桀囚于焦门,而不能自非其所行,而悔不杀汤于夏台。

纣居于宣室,而不反其过,而悔不诛文王于羑里。

二君处强大势位,修仁义之道,汤、武救罪之不给,何谋之敢当!

若上乱三光之明,下失万民之心,虽微汤、武,孰弗能夺也!

今不审其在己者,而反备之于人,天下非一汤、武也,杀一人,则必有继之者也。

且汤、武之所以处小弱而能以王者,以其有道也。

桀、纣之所以处强大而见夺者,以其无道也。

今不行人之所以王者,而反益己之所以夺,是趋亡之道也。

武王克殷,欲筑宫于五行之山,周公曰:“不可。

夫五行之山,固塞险阻之地也。

使我德能覆之,则天下纳其贡职者回也。

使我有暴乱之行,则天下之伐我难矣。

”此所以三十六世而不夺也。

周公可谓能持满矣。

昔者,《周书》有言曰:“上言者,下用也。

下言者,上用也。

上言者,常也。

下言者,权也。

”此存亡之术也,唯圣人为能知权。

言而必信,期而必当,天下之高行也。

直躬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尾生与妇人期而死之。

直而证父,信而溺死,虽有直信,孰能贵之?

夫三军矫命,过之大者也。

秦穆公兴兵袭郑,过周而东,郑贾人弦高将西贩牛,道遇秦师于周、郑之间,乃矫郑伯之命,犒以十二牛,宾秦师而却之,以存郑国。

故事有所至,信反为过,诞反为功。

何谓失礼而有大功?

昔楚恭王战于阴陵,潘尪、养由基、黄衰微、公孙丙相与篡之。

恭王惧而失礼,黄衰微举足蹴其体,恭王乃觉。

怒其失礼,奋体而起,四大夫载而行。

昔苍吾绕娶妻而美,以让兄,此所谓忠爱而不可行者也。

是故圣人论事之局曲直,与之屈伸偃仰,无常仪表,时屈时伸。

卑弱柔如蒲苇,非摄夺也。

刚强猛毅,志厉青云,非本矜也,以乘时应变也。

夫君臣之接,屈膝卑拜,以相尊礼也。

至其迫于患也,则举足蹴其体,天下莫能非也。

是故忠之所在,礼不足以难之也。

孝子之事亲,和颜卑体,奉带运履,至其溺也,则捽其发而拯。

非敢骄侮,以救其死也。

故溺则捽父,祝则名君,势不得不然也。

此权之所设也。

故孔子曰:“可以共学矣,而未可以适道也。

可与适道,未可以立也。

可以立,未可与权。

”权者,圣人之所独见也。

故忤而后合者,谓之知权。

合而后舛者,谓之不知权。

不知权者,善反丑矣。

故礼者,实之华而伪之文也,方于卒迫穷遽之中也,则无所用矣。

是故圣人以文交于世,而以实从事于宜,不结于一迹之途,凝滞而不化。

是故败事少而成事多,号令行于天下,而莫之能非矣。

猩猩知往而不知来,乾鹄知来而不知往,此修短之分也。

昔者苌弘,周室之执数者也。

天地之气,日月之行,风雨之变,律历之数,无所不通。

然而不能自知,车裂而死。

苏秦,匹夫徒步之人也,靻蹻嬴盖,经营万乘之主,服诺诸侯,然不自免于车裂之患。

徐偃王被服慈惠,身行仁义,陆地之朝者三十二国,然而身死国亡,子孙无类。

大夫种辅翼越王勾践,而为之报怨雪耻,擒夫差之身,开地数千里,然而身伏属镂而死。

此皆达治乱之机,而未知全性之具者。

故苌宏知天道而不知人事,苏秦知权谋而不知祸福,徐偃王知仁义而不知时,大夫种知忠而不知谋。

圣人则不然,论世而为之事,权事而为之谋,是以舒之天下而不窕,内之寻常而不塞。

使天下荒乱,礼义绝,纲纪废,强弱相乘,力征相攘,臣主无差,贵贱无序,甲胄生虮虱,燕雀处帷幄,而兵不休息,而乃始服属臾之貌,恭俭之礼,则必灭抑而不能兴矣。

天下安宁,政教和平,百姓肃睦,上下相亲,而乃始立气矜,奋勇力,则必不免于有司之法矣。

是故圣人者,能阴能阳,能弱能强,随时而动静,因资而立功,物动而知其反,事萌而察其变,化则为之象,运则为之应,是以终身而无所困。

故事有可行而不可言者,有可言而不可行者,有易为而难成者,以难成而易败者。

所谓可行而不可言者,趋舍也。

可言而不可行者,伪诈也。

易为而难成者,事也。

难成而易败者,名也。

此四策者,圣人之所独见而留意也。

誳寸而伸尺,圣人为之。

小枉而大直,君子行之。

周公有杀弟之累,齐桓有争国之名。

然而周公以义补缺,桓公以功灭丑,而皆为贤。

今以人之小过,掩其大美,则天下无圣王贤相矣。

故目中有疵,不害于视,不可灼也。

喉中有病,无害于息,不可凿也。

河上之丘冢,不可胜数,犹之为易也。

水激兴波,高下相临,差以寻常,犹之为平。

昔者,曹子为鲁将兵,三战不胜,亡地千里。

使曹子计不顾后,足不旋踵,刎颈于陈中,则终身为破军擒将矣。

然而曹子不羞其败,耻死而无功。

柯之盟,揄三尺之刃,造桓公之胸,三战所亡,一朝而反之,勇闻于天下,功立于鲁国。

管仲辅公子纠而不能遂,不可谓智。

遁逃奔走,不使其难,不可谓勇。

束缚桎梏,不讳其耻,不可谓贞。

当此三行者,布衣弗友,人君弗臣。

然而管仲免于累绁之中,立齐国之政,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使管仲出死捐躯,不顾后图,岂有此霸功哉!

今人君之论其臣也,不计其大功,总其略行,而求其小善,则失贤之数也。

故人有厚德,无问其小节。

而有大誉,无疵其小故。

夫牛蹄之涔,不能生鳝鲔,而蜂房不容鹄卵。

小形不足以包大体也。

夫人之情,莫不有所短。

诚其大略是也,虽有小过,不足以为累。

若其大略非也,虽有闾里之行,未足大举。

夫颜喙聚,梁父之大盗也。

而为齐忠臣。

段干木,晋国之大驵也。

而为文侯师。

孟卯妻其嫂,有五子焉。

然而相魏,宁其危,解其患。

景阳淫酒,被发而御于妇人。

威服诸修。

此四人者,皆有所短,然而功名不灭者,其略得也。

季襄、陈仲子,立节抗行,不入洿君之朝,不食乱世之食,遂饿而死。

不能存亡接绝者何?

小节伸而大略屈。

故小谨者无成功,訾行者不容于众,体大者节疏,庶距者举远。

自古及今,五帝三王,未有能全其行者也。

故《易》曰:“小过亨,利贞。

”言人莫不有过,而不欲其大也。

夫尧、舜、汤、武,世主之隆也。

齐桓、晋文,五霸之豪英也。

然尧有不慈之名,舜有卑父之谤,汤武有放弑之事,五伯有暴乱之谋。

是故君子不责备于一人,方正而不以割,廉直而不以切,博通而不以訾,文武而不以责。

求于一人则任以人力,自修则以道德。

责人以人力,易偿也。

自修以道德,难为也。

难为则行高矣,自偿则求澹矣。

夫夏后氏之璜不能无考,明月之珠不能无类。

然而天下宝之者,何也?

其小恶不足妨大美。

今志人之所短,而忘人之所修,而求得其贤乎天下,则难矣。

夫百里奚之饭牛,伊尹之负鼎,太公之鼓刀,甯戚之商歌,其美有存焉者矣。

众人见其位之卑贱,事之洿辱,而不知其大略,以为不肖。

及其为天子三公,而立为诸侯贤相,乃始信于异众也。

夫发于鼎俎之间,出于屠酤之肆,解于累绁之中,兴于牛颔之下,洗之以汤沐,祓之以爟火,立之于本朝之上,倚之于三公之位,内不惭于国家,外不愧于诸侯,符势有以内合。

故未有功而知其贤者,尧之知舜。

功成事立而知其贤者,市人之知舜也。

为是释度数而求之于朝肆草莽之中,其失人也必多矣。

何则?

能效其求,而不知其所以取人也。

夫物之相类者,世主之所乱惑也。

嫌疑肖象者,众人之所眩耀。

故狠者类知而非知,愚者类仁而非仁,戆者类勇而非勇。

使人之相去也,若玉之与石,美之与恶,则论人易矣。

夫乱人者,芎䓖之与稿本也,蛇床之与麋芜也,此皆相似者。

故剑工惑剑之似莫邪者,唯欧冶能名其种。

玉工眩玉之似碧卢者,唯猗顿不失其情。

暗主乱于奸臣、小人之疑君子者,唯圣人能见微以知明。

故蛇举首尺,而修短可知也。

象见其牙,而大小可论也。

薛烛庸子,见若狐甲于剑,而利纯识矣。

臾儿、易牙,淄、渑之水合者,尝一哈水而甘苦知矣。

故圣人之论贤也,见其一行而贤不肖分矣。

孔子辞廪丘,终不盗刀钩。

许由让天子,终不利封侯。

故未尝灼而不敢握火者,见其有所烧也。

未尝伤而不敢握刃者,见其有所害也。

由此观之,见者可以论未发也,而观小节可以知大体矣。

故论人之道,贵则观其所举,富则观其所施,穷则观其所不受,贱则观其所不为,贫则观其所不取。

视其更难,以知其勇。

动以喜乐,以观其守。

委以财货,以论其仁。

振以恐惧,以知其节。

则人情备矣。

古之善赏者,费少而劝众。

善罚者,刑省而奸禁。

善予者,用约而为德。

善取者,入多而无怨。

赵襄子围于晋阳,罢围而赏有功者五人,高赫为赏首,左右曰:“晋阳之难,赫无大功,今为赏首,何也?

”襄子曰:“晋阳之围,寡人社稷危,国家殆,群臣无不有骄侮之心,唯赫不失君臣之礼。

”故赏一人,而天下为忠之臣者莫不愿忠于其君。

此赏少而劝善者众也。

齐威王设大鼎于庭中,而数无盐令曰:“子之誉日闻吾耳,察子之事,田野芜,仓廪虚,囹圄实。

子以奸事我者也。

”乃烹之。

齐以此三十二岁道路不拾遗。

此刑省奸禁者也。

秦穆公出游而车败,右服失马,野人得之。

穆公追而及之岐山之阳,野人方屠而食之。

穆公曰:“夫食骏马之肉,而不还饮酒者,伤人。

吾恐其伤汝等。

”遍饮而去之。

处一年,与晋惠公为韩之战,晋师围穆公之车,梁由靡扣穆公之骖,获之。

食马肉者三百余人,皆出死为穆公战于车下,遂克晋,虏惠公以归。

此用约而为德者也。

齐桓公将欲征伐,甲兵不足,令有重罪者出犀甲一戟,有轻罪者赎以金分,讼而不胜者出一束箭。

百姓皆说,乃矫箭为矢,铸金而为刃,以伐不义而征无道,遂霸天下。

此入多而无怨者也。

故圣人因民之所喜而劝善,因民之所恶而禁奸。

故赏一人而天下誉之,罚一人而天下畏之。

故至赏不费,至刑不滥。

孔子诛少正卯而鲁国之邪塞。

子产诛邓析,而郑国之奸禁。

以近喻远,以小知大也。

故圣人守约而治广者,此之谓也。

天下莫易于为善,而莫难于为不善也。

所谓为善者,静而无为也。

所谓为不善者,躁而多欲也。

适情辞馀,无所诱惑,循性保真,无变于己,故曰为善易。

越城郭,逾险塞,奸符节,盗管金,篡弑矫诬,非人之性也,故曰为不善难。

今人所以犯囹圄之罪,而陷于刑戮之患者,由嗜欲无厌,不循度量之故也。

何以知其然?

天下县官法曰:“发墓者诛,窃盗者刑。

”此执政之所司也。

夫法令者,网其奸邪,勒率随其踪迹。

无愚夫蠢妇,皆知为奸之无脱也,犯禁之不得免也。

然而不材子不胜其欲,蒙死亡之罪,而被刑戮之羞。

然而立秋之后,司寇之徒继踵于门,而死市之人血流于路。

何则?

惑于财利之得,而蔽于死亡之患也。

夫今陈卒设兵,两军相当,将施令曰:“斩首拜爵,而屈挠者要斩。

”然而队阶之卒皆不能前遂斩首之功,而后被要斩之罪,是去恐死而就必死也。

故利害之反,祸福之接,不可不审也。

事或欲之,适足以失之。

或避之,适足以就之。

楚人有乘船而遇大风者,波至而自投于水。

非不贪生而畏死也,惑于恐死而反忘生也。

故人之嗜欲,亦犹此也。

齐人有盗金者,当市繁之时,至掇而走。

勒问其故,曰:“而盗金于市中,何也?

”对曰:“吾不见人,徒见金耳。

”志所欲,则忘其为矣。

是故圣人审动静之变,而适受与之度,理好憎之情,和喜怒之节。

夫动静得,则患弗过也。

受与适,则罪弗累也。

好憎理,则忧弗近也。

喜怒节,则怨弗犯也。

故达道之人,不苟得,不让福,其有弗弃,非其有弗索,常满而不溢,恒虚而易足。

今夫霤水足以溢壶榼,而江河不能实漏卮。

故人心犹是也。

自当以道术度量,食充虚,衣御寒,则足以养七尺之形矣。

若无道术度量而以自俭约,则万乘之势不足以为尊,天下之富不足以为乐矣。

叔孙敖三去令尹而无忧色,受罪禄不能累也。

荆佽非两蛟夹绕其船而志不动,怪物不能惊也。

圣人心平志易,精神内守,物莫足以惑之。

夫醉者俯入城门,以为七尺之闺也。

超江、淮,以为寻常之沟也。

酒浊其神也。

怯者夜见立表,以为鬼也。

见寝石,以为虎也。

惧掩其气也。

又况无天地之怪物乎?

夫雌雄相接,阴阳相薄,羽者为雏,毛者为驹犊,柔者为皮肉,坚者为齿角,人弗怪也。

水生蠬蜄,山生金玉,人弗怪也。

老槐生火,久血为磷,人弗怪也。

山出枭阳,水生罔象,木生毕方,井生坟羊,人怪之,闻见鲜而识物浅也。

天下之怪物,圣人之所独见。

利害之反覆,知者之所独明达也。

同异嫌疑者,世俗之所眩惑也。

夫见不可布于海内,闻不可明于百姓,是故鬼神禨祥,而为之立禁。

总形推类,而为之变象。

何以知其然也?

世俗言曰:“飨大高者,而彘为上牲。

葬死人者,裘不可以藏。

相戏以刃者,太祖軵其肘。

枕户橉而卧者,鬼神庶其首。

”此皆不著于法令,而圣人之所不口传也。

夫飨大高而彘为上牲者,非彘能贤于野兽麋鹿也,而神明独飨之,何也?

以为彘者,家人所常畜,而易得之物也。

故因其便以尊之。

裘不可以藏者,非能具绨绵曼帛,温暖于身也。

世以为裘者,难得贵贾之物也,而不可传于后世,无益于死者,而足以养生,故因其资以詟之。

相戏以刃,太祖軵其肘者,夫以刃相戏,必为过失,过失相伤,其患必大,无涉血之仇争忿斗,而以小事自内于刑戮,愚者所不知忌也,故因太祖以累其心。

枕户橉而卧,鬼神履其首者,使鬼神能玄化,则不待户牖之行,若循虚而出入,则亦无能履也。

夫户牖者,风气之所从往来,而风气者,阴阳相捔者也。

离者必病,故托鬼神以伸诫之也。

凡此之属,皆不可胜著于书策竹帛,而藏于官府者也。

故以禨祥明之。

为愚者之不知其害,乃借鬼神之威以声其教,所由来者远矣。

而愚者以为禨祥,而狠者以为非,唯有道者能通其志。

今世之祭井灶、门户、箕帚、臼杵者,非以其神为能飨之也,恃赖其德,烦苦之无已也。

是故以时见其德,所以不忘其功也。

触石而出,肤寸而合,不崇朝而雨天下者,唯太山。

赤地三年而不绝流,泽及百里而润草木者,唯江、河也。

是以天子秩而祭之。

故马免人于难者,其死也,葬之。

牛,其死也,葬以大车为荐。

牛马有功,犹不可忘,又况人乎!

此圣人所以重仁袭恩。

故炎帝于火,而死为灶。

禹劳天下,而死为社。

后稷作稼穑,而死为稷。

羿除天下之害,死而为宗布。

此鬼神之所以立。

北楚有任侠者,其子孙数谏而止之,不听也。

县有贼,大搜其庐,事果发觉。

夜惊而走,追,道及之。

其所施德者皆为之战,得免而遂反。

语其子曰:“汝数止吾为侠。

今有难,果赖而免身,而谏我,不可用也。

”知所以免于难,而不知所以无难。

论事如此,岂不惑哉!

宋人有嫁子者,告其子曰:“嫁未必成也。

有如出,不可不私藏。

私藏而富,其于以复嫁易。

”其子听父之计,窃而藏之。

若公知其盗也,逐而去之。

其父不自非也,而反得其计。

知为出藏财,而不知藏财所以出也。

为论如此,岂不勃哉!

今夫僦载者,救一车之任,极一牛之力,为轴之折也,有如辕轴其上以为造,不知轴辕之趣轴折也。

楚王之佩玦而逐菟,为走而破其玦也,因佩两玦以为之豫。

两玦相触,破乃逾疾。

乱国之治,有似于此。

夫鸱目大而视不若鼠,蚈足众而走不若蛇。

物固有大不若小,众不若少者,及至夫强之弱,弱之强,危之安,存之亡也,非圣人,孰能观之!

大小尊卑,未足以论也,唯道之在者为贵。

何以明之?

天子处于郊亭,则九卿趋,大夫走,坐者伏,倚者齐。

当此之时,明堂太庙,悬冠解剑,缓带而寝。

非郊亭大而庙堂狭小也,至尊居之也。

天道之贵也,非特天子之为尊也,所在而众仰之。

夫蛰虫鹊巢,皆向天一者,至和在焉尔。

帝者诚能包禀道,合至和,则禽兽草木莫不被其泽矣,而况兆民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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