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卷八·阮圆海戏

阮圆海家优,讲关目,讲情理,讲筋节,与他班孟浪不同。

然其所打院本,又皆主人自制,笔笔勾勒,苦心尽出,与他班卤莽者又不同。

故所搬演,本本出色,脚脚出色,出出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

余在其家看《十错认》、《摩尼珠》、《燕子笺》三剧,其串架斗笋、插科打诨、意色眼目,主人细细与之讲明。

知其义味,知其指归,故咬嚼吞吐,寻味不尽。

至于《十错认》之龙灯、之紫姑,《摩尼珠》之走解、之猴戏,《燕子笺》之飞燕、之舞象、之波斯进宝,纸札装束,无不尽情刻画,故其出色也愈甚。

阮圆海大有才华,恨居心勿静,其所编诸剧,骂世十七,解嘲十三,多诋毁东林,辩宥魏党,为士君子所唾弃,故其传奇不之著焉。

如就戏论,则亦镞镞能新,不落窠臼者也。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阮圆海家的戏班一定会讲解重要剧情,讲通里面的情理,讲清里面的转折连接,这与其他戏班的粗疏很不同。然而,阮圆海的戏班所演的剧本,又都是由主人自己创作的,字斟句酌,用心良苦,这又和其他戏班的粗糙很不一样。所以他的戏班表演的戏剧,每个剧本、每个章节、每一出戏、每一向残词、每一个字,都很出色。我在他家看过《十错认》《摩尼珠》《燕子笺》三部剧,其中的情节结构的串联架构、滑稽玩笑以及人物神情,都给演讲述清楚。演员们领会了他的意思和指教,因此演戏时的每个动作、表情和每向台词,表现得意味悠长。甚至《十错认》的龙灯、紫姑,《摩尼珠》的走解、猴戏,《燕子笺》的飞燕、舞象、波斯进宝,即使是纸札的道具,都尽善尽美,所以他家的戏班的表演也越来越出色。阮圆海才华横溢,遗憾的是心噪不净,他所编写的剧本中,十分之七是愤世嫉俗,十分之三是解朝,大多诋毁东林党人,为魏忠贤奸党的罪行辩护,遭士人君子唾弃,所以他的传奇都不出名。如果仅论戏剧,他能推陈出新,不落俗套。


注释

阮圆海:即阮大铖(1587~1646),字集之,号圆海、石巢、百子山樵。南直隶安庆府桐城县(今安徽省枞阳县)人。是明末兵部尚书、右副都御史、东阁大学士、戏曲名作家。阮大铖以进士居官后,先依东林党,后依魏忠贤,崇祯朝以附逆罪去职。明亡后在福王朱由崧的南明朝廷中官至兵部尚书、右副都御史、东阁大学士,对东林、复社人员大加报复,南京城陷后降于清,后病死于随清军攻打仙霞关的石道上。所作传奇今存《春灯谜》、《燕子笺》、《双金榜》和《牟尼合》,合称“石巢四种”。



陶庵梦忆·卷八·巘花阁

〔张岱〕 〔明〕

巘花阁在筠芝亭松峡下,层崖古木,高出林皋,秋有红叶。

坡下支壑回涡,石拇棱棱,与水相距。

阁不槛、不牖,地不楼、不台,意正不尽也。

五雪叔归自广陵,一肚皮园亭,于此小试。

台之、亭之、廊之、栈道之,照面楼之侧,又堂之、阁之、梅花缠折旋之,未免伤板、伤实、伤排挤,意反局蹐,若石窟书砚。

隔水看山、看阁、看石麓、看松峡上松,庐山面目反于山外得之。

五雪叔属余作对,余曰:“身在襄阳袖石里,家来辋口扇图中。

”言其小处。

陶庵梦忆·卷八·范与兰

〔张岱〕 〔明〕

范与兰七十有三,好琴,喜种兰及盆池小景。

建兰三十馀缸,大如簸箕。

早舁而入,夜异而出者,夏也。

早舁而出,夜舁而入者,冬也。

长年辛苦,不减农事。

花时,香出里外,客至坐一时,香袭衣裾,三五日不散。

余至花期至其家,坐卧不去,香气酷烈,逆鼻不敢嗅,第开口吞欱之,如流瀣焉。

花谢,粪之满箕,余不忍弃,与与兰谋曰:“有面可煎,有蜜可浸,有火可焙,奈何不食之也?

”与兰首肯余言。

与兰少年学琴于王明泉,能弹《汉宫秋》、《山居吟》、《水龙吟》三曲。

后见王本吾琴,大称善,尽弃所学而学焉,半年学《石上流泉》一曲,生涩犹棘手。

王本吾去,旋亦忘之,旧所学又锐意去之,不复能记忆,究竟终无一字,终日抚琴,但和弦而已。

所畜小景,有豆板黄杨,枝干苍古奇妙,盆石称之。

朱樵峰以二十金售之,不肯易,与兰珍爱,“小妾”呼之。

余强借斋头三月,枯其垂一干,余懊惜,急舁归与兰。

与兰惊惶无措,煮参汁浇灌,日夜摩之不置,一月后枯干复活。

陶庵梦忆·卷八·蟹会

〔张岱〕 〔明〕

食品不加盐醋而五味全者,为蚶、为河蟹。

河蟹至十月与稻粱俱肥,壳如盘大,坟起,而紫螯巨如拳,小脚肉出,油油如蚓蜒。

掀其壳,膏腻堆积,如玉脂珀屑,团结不散,甘腴虽八珍不及。

一到十月,余与友人兄弟辈立蟹会,期于午后至,煮蟹食之,人六只,恐冷腥,迭番煮之。

从以肥腊鸭、牛乳酪。

醉蚶如琥珀,以鸭汁煮白菜如玉版。

果瓜以谢橘、以风栗、以风菱。

饮以玉壶冰,蔬以兵坑笋,饭以新馀杭白,漱以兰雪茶。

由今思之,真如天厨仙供,酒醉饭饱,惭愧惭愧。

陶庵梦忆·卷八·楼船

〔张岱〕 〔明〕

家大人造楼,船之。

造船,楼之。

故里中人谓船楼,谓楼船,颠倒之不置。

是日落成,为七月十五,自大父以下,男女老稚靡不集焉。

以木排数重搭台演戏,城中村落来观者,大小千馀艘。

午后飓风起,巨浪磅礴,大雨如注,楼船孤危,风逼之几覆,以木排为戙索缆数千条,网网如织,风不能撼。

少顷风定,完剧而散。

越中舟如蠡壳,局蹐篷底看山,如矮人观场,仅见鞋靸而已,升高视明,颇为山水吐气。

陶庵梦忆·卷八·张东谷好酒

〔张岱〕 〔明〕

余家自太仆公称豪饮,后竟失传,余父余叔不能饮一蠡壳,食糟茄,面即发赪,家常宴会,但留心烹饪,庖厨之精,遂甲江左。

一簋进,兄弟争啖之立尽,饱即自去,终席未尝举杯。

有客在,不待客辞,亦即自去。

山人张东谷,酒徒也,每悒悒不自得。

一日起谓家君曰:“尔兄弟奇矣!

肉只是吃,不管好吃不好吃。

酒只是不吃,不知会吃不会吃。

”二语颇韵,有晋人风味。

而近有伧父载之《舌华录》,曰:“张氏兄弟赋性奇哉!

肉不论美恶,只是吃。

酒不论美恶,只是不吃。

”字字板实,一去千里,世上真不少点金成铁手也。

东谷善滑稽,贫无立锥,与恶少讼,指东谷为万金豪富,东谷忙忙走诉大父曰:“绍兴人可恶,对半说谎,便说我是万金豪富!

”大父常举以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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