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陈正甫《会心集》

世人所难得者唯趣。

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态,虽善说者不能下一语,唯会心者知之。

今之人慕趣之名,求趣之似,于是有辨说书画、涉猎古董以为清,寄意玄虚、脱迹尘纷以为远,又其下则有如苏州之烧香煮茶者。

此等皆趣之皮毛,何关神情?

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学问者浅。

当其为童子也,不知有趣,然无往而非趣也。

面无端容,目无定睛,口喃喃而欲语,足跳跃而不定,人生之至乐,真无逾于此时者。

孟子所谓不失赤子,老子所谓能婴儿,盖指此也。

趣之正等正觉最上乘也。

山林之人,无拘无缚,得自在度日,故虽不求趣而趣近之。

愚不肖之近趣也,以无品也,品愈卑,故所求愈下。

或为酒肉,或为声伎,率心而行,无所忌惮,自以为绝望于世,故举世非笑之不顾也,此又一趣也。

迨夫年渐长,官渐高,品渐大,有身如梏,有心如棘,毛孔骨节俱为闻见知识所缚,入理愈深,然其去趣愈远矣。

余友陈正甫,深于趣者也,故所述《会心集》若干卷,趣居其多。

不然,虽介若伯夷,高若严光,不录也。

噫,孰谓有品如君、官如君、年之壮如君,而能知如此者哉!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世间人所难获得的只有趣罢了。趣就好比是山上的颜色,水里头的滋味,花里头的光影,女人里头的姿态,即使擅长言辞的人也不能一句话说清楚,只有领会于心的人知道它。现代人仰慕着趣的名声,追求近似于趣的东西;于是有辨说着书法绘画,鉴赏着古董就自以为是「清」了;又有不务实际想些玄奥道理,离开红尘、不问世事就自以为是「远」。等而下之,又有像那韦苏州(应物)的刻意烧香煮茶的人。这些都是趣的皮毛,和趣的神情没什么关系。情趣,如果是从自然之性中得到的就是深层的情趣,如果是从学问中得到的往往就是肤浅的情趣。当一个人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有情趣这种东西存在,但是他的所作所为都有真正的情趣。脸上没有故作庄重的神色,眼睛不专注于某一物,嘴里喃喃地自言自语,双脚跳跃不定,人生最快乐的时光,真没有超过此时的。孟子所说的“没有失去孩童淳朴天真的心思”,老子所说的“能够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大概都是指这种情况,情趣在最无私心杂念,最大彻大悟的时候才是最上乘的情趣。山林里的人,不受限制不受束缚,能够自由自在的过日子,所以虽然没有在追求趣,却已经接近趣了,那些愚味庸俗的人他们接近趣,往往因为他们没有品味。可是品味愈差,他们所追求的就愈来愈下流,有的人就纵酒吃肉,有的人放情声伎,完全顺自己的意思去做事情,毫不忌讳、全不害怕,自己认为在世上不追求什么了,所以全世界嘲笑他他也不管,这又是一趣了。等到人年纪渐大,官职渐高,品味就渐渐地大,身体像套着无形的枷锁,心灵如同扎着芒刺一般,全部身心,都被见闻知识所束缚,道理学得越深,然而离情趣越远。我的朋友陈正甫,是个深深获得趣的人。所以他所写的《会心集》一些人,趣占了大半。否则的话,即使有人孤高的好像伯夷,清高的好像严光也不录取在里头。啊!有谁能说品味像陈君这样,官职像陈君这样,年纪壮盛像陈君这样,却能够懂得趣到这样的地步哪!


注释

叙:通:“序”,为……作序。其:指示代词,那些。苏州:唐代诗人韦应物任官终于苏州刺史。之:定语后置的标志词。正等:即上等。正觉:佛教以洞眀真谛追到大彻大悟的境界。卑:低等的。率:顺从。非:指责、批评。迨:等到。介:孤高。


简介

此篇文章的核心是论“趣”。在宋人那里,“趣”本来是个艺术审美概念,通常用它来评说作品,而作者却用它来论说具有真美特质的事物,尤其是人的自然真率的生命形态与精神境界。他所谓的“趣”,就是人物的美或魅力。作者认为,这种独特的魅力是建筑在“真”和“自然”的基础上的;有三种人具备:第一是儿童。第二是山林之人,第三是没有社会地位的所谓“小人”。不难看出,作者的“趣”正是对李贽“童心”的发挥。不过,作者把“趣”从文学创作引申到人生态度,把人的人格之美和人性之真联系起来,这在我国关于人的审美观念史上是一种新鲜的提法。



天目

〔袁宏道〕 〔明〕

天目幽邃奇古不可言。

由庄至颠,可二十馀里。

凡山深僻者多荒凉,峭削者鲜迂曲,貌古则鲜妍不足,骨大则玲珑绝少,以至山高水乏,石峻毛枯,凡此皆山之病。

天目盈山皆壑,飞流淙淙,若万匹缟,一绝也。

石色苍润,石骨奥巧,石径曲折,石壁竦峭,二绝也。

虽幽谷县岩,庵宇皆精,三绝也。

余耳不喜雷,而天目雷声甚小,听之若婴儿声,四绝也。

晓起看云,在绝壑下,白净如绵,奔腾如浪,尽大地作琉璃海,诸山尖出云上若萍,五绝也。

然云变态最不常,其观奇甚,非山居久者不能悉其形状。

山树大者,几四十围,松形如盖,高不逾数尺,一株直万馀钱,六绝也。

头茶之香者,远胜龙井,笋味类绍兴破塘,而清远过之,七绝也。

余谓大江之南,修真栖隐之地,无逾此者,便有出缠结室之想矣。

宿幻住之次日,晨起看云,巳后登绝顶,晚宿高峰死关。

次日由活埋庵寻旧路而下。

数日睛霁甚,山僧以为异,下山率相贺。

山中僧四百馀人,执礼甚恭,争以饭相劝。

临行,诸僧进曰:“荒山僻小,不足当巨目,奈何?

”余曰:“天目山某等亦有些子分,山僧不劳过谦,某亦不敢面誉。

”因大笑而别。

游青溪记

〔袁中道〕 〔明〕

青溪之跳珠溅雪,亦无以异于诸泉,独其水色最奇。

盖世间之色,其为正也间也,吾知之,独于碧不甚了然。

今见此水,乃悟世间真有碧色。

如秋天,如晓岚。

比之含烟新柳则较浓,比之脱箨初篁则较淡。

温于玉,滑于纨。

至寒至腴,可拊可餐。

游石首绣林山记

〔袁中道〕 〔明〕

大江自三峡来,所遇无非石者,势常结约不舒。

至西陵以下,岸多沙泥,当之辄靡,水始得遂其剽悍之性。

如此者凡数百里,皆不敢与之争,而至此忽与石遇。

水汹涌直下,注射拳石,石堮堮力抵其锋,而水与石始若相持而战。

以水战石,则汗汗田田滹滹幹幹,劈之为林,蚀之为窍,锐之为剑戟,转之为虎兕,石若不能无少让者。

而以石战水,壁立雄峙,怒狞健鸷,随其洗磨。

簸荡之来,而浪返涛回,触而徐迈,如负如背。

千万年来,极其力之所至,止能损其一毛一甲,而终不能啮骨理而动龈齶。

于是,石常胜而水常不胜,此所以能为一邑砥柱而万世赖焉者也。

予与长石诸公,步其颠,望江光皓森,黄山如展筛,意甚乐之。

已而见山下石磊磊立,遂走矶上,各据一石而坐。

静听水石相搏,大如旱雷,小如哀玉。

而细睇之,或形如钟鼎,色如云霞,文如篆籀。

石得水以助发其妍而益之媚,不惟不相害,而且相与用。

予叹曰:“士之值坎禀不平,而激为文章以垂后世者,何以异此哉!

”山以玄德娶孙夫人于此、石被睇锦,故名。

其下即刘郎浦。

是日同游者,王中秘季清,曾太史长石,文学王伯雨、高守中、张翁伯、王天根也。

观第五泄记

〔袁宏道〕 〔明〕

从山门右折,得石径。

数步闻疾雷声,心悸。

山僧曰:“此瀑声也。

” 疾趋,度石罅,瀑见。

石青削,不容寸肤,三面皆郛立。

瀑行青壁间,撼山掉谷,喷雪直下,怒石横激如虹,忽卷掣折而后注,水态愈伟,山行之极观也。

游人坐欹岩下望,以面受沫,乍若披丝,虚空皆纬,至飞雨泻崖,而犹不忍去。

暮归,各赋诗。

所目既奇,思亦变幻,恍惚牛鬼蛇神,不知作何等语。

时夜已午,魈呼虎之声,如在床几间。

彼此谛观,须眉毛发,种种皆竖,俱若鬼矣。

醉叟传

〔袁宏道〕 〔明〕

醉叟者,不知何地人,亦不言其姓字,以其常醉,呼曰醉叟。

岁一游荆澧间,冠七梁冠,衣绣衣,高权阔辅,修髯便腹,望之如悍将军。

年可五十馀,无伴侣弟子。

手提一黄竹篮,尽日酣沉,白昼如寐。

百步之外,糟风逆鼻。

遍巷陌索酒,顷刻数十馀家,醉态如初。

不谷食,唯啖蜈蚣、蜘蛛、癞虾䗫,及一切虫蚁之类。

市儿惊骇,争握诸毒以供,一游行时,随而观者常百馀人。

人有侮之者,漫作数语,多中其阴事,其人骇而反走。

篮中尝畜乾蜈蚣数十条。

问之,则曰:“天寒酒可得,此物不可得也。

” 伯修予告时,初闻以为传言者过,召而饮之。

童子觅毒虫十馀种进,皆生啖之。

诸小虫浸渍杯中,如鸡在醢,与酒俱尽。

蜈蚣长五六寸者,夹以柏叶,去其钳,生置口中,赤爪狞狞曲伸唇髭间,见者肌栗。

叟方得意大嚼,如饭熊白豚乳也。

问诸味孰佳?

叟曰:“蝎味大佳,惜南中不可得。

蜈蚣次之,蜘蛛小者胜。

独蚁不可多食,多食则闷。

”问食之有何益?

曰:“无益,直戏耳。

”后与余往来渐熟,每来踞坐砌间,呼酒痛饮,或以客礼礼之,即不乐。

信口浪谈,事多怪诞。

每数十数,必有一二说入微者。

诘之不答,再诘之,即佯以他辞对。

一日,偕诸舅出游,谈及金、焦之胜,道值叟,二舅言某年曾登金山。

叟笑曰:“得非某参戎置酒,某幕客相从乎?

”二舅惊愕,诘其故,不答。

后有人窃窥其篮,见有若告身者,或云曾为彼中万户,理亦有之。

叟踪迹怪异,居止无所,晚宿古庙,或阛阛檐下。

口中常提“万法归一,一归何处”。

凡行住坐眠,及对谈之时,皆呼此二语。

有询其故者,叟终不对。

往余赴部时,犹见之沙市,今不知在何所矣。

石公曰:“余于市肆间,每见异人,恨不得其踪迹。

因叹山林岩壑,异人之所窟宅,见于市肆者,十一耳。

至于史册所记稗官所书又不过市肆之十一其人既无自见之心所与游又皆屠沽市贩游僧乞食之辈贤士大夫知而传之者几何?

余往闻澧州有冠仙姑及一瓢道人。

近日武,汉之间,有数人行事亦怪,有一人类知道者。

噫,岂所谓龙德而隐者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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