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美堂后记

余妻之曾大父王翁致谦,宋丞相魏公之后。

自大名徙宛丘,后又徙馀姚。

元至顺间,有官平江者,因家昆山之南戴,故县人谓之南戴王氏。

翁为人倜傥奇伟,吏部左侍郎叶公盛、大理寺卿章公格一时名德,皆相友善,为与连姻。

成化初,筑室百楹于安亭江上,堂宇闳敞,极幽雅之致,题其扁曰“世美”。

四明杨太史守阯为之记。

嘉靖中,曾孙某以逋官物粥于人。

余适读书堂中,吾妻曰:“君在,不可使人顿有《黍离》之悲。

”余闻之,固已恻然,然亦自爱其居闲靓,可以避俗嚣也。

乃谋质金以偿粥者,不足,则岁质贷。

五六年,始尽雠其直。

安亭俗呰窳而田恶。

先是县人争以不利阻余,余称孙叔敖请寝之丘、韩献子迁新田之语以为言,众莫不笑之。

余于家事,未尝訾省。

吾妻终亦不以有无告,但督僮奴垦荒菜,岁苦旱而独收。

每稻熟,先以为吾父母酒醴,乃敢尝酒。

获二麦,以为舅姑羞酱,乃烹饪。

祭祀、宾客、婚姻、赠遗无所失,姊妹之无依者悉来归,四方学者馆饩莫不得所。

有遘悯不自得者,终默默未尝有所言也。

以余好书,故家有零落篇牍,辄令里媪访求,遂置书无虑数千卷。

庚戌岁,余落第出都门,从陆道旬日至家。

时芍药花盛开,吾妻具酒相问劳。

余谓:“得无有所恨耶?

”曰:“方共采药鹿门,何恨也?

”长沙张文隐公薨,余哭之恸,吾妻亦泪下,曰:“世无知君者矣!

然张公负君耳!

”辛亥五月晦日,吾妻卒,实张文隐公薨之明年也。

后三年,倭奴犯境,一日抄掠数过,而宅不毁,堂中书亦无恙。

然余遂居县城,岁一再至而已。

辛酉清明日,率子妇来省祭,留修圮坏,居久之不去。

一日,家君燕坐堂中,惨然谓余曰:“其室在,其人亡,吾念汝妇耳!

”余退而伤之,述其事,以为《世美堂后记》。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我妻子的曾祖父王致谦是宋朝丞相魏公的后代。他们家从大名府搬迁到宛丘,后来又迁徙到了馀姚。在元朝至顺年间,他们家出了一位在平江路做官的,又因为他们家在昆山的南戴,因此,县里的人都称他们家南戴王氏。王翁他老人家性情豪爽洒脱,奇异不凡,与吏部左侍郎叶公盛、大理寺卿章公格,都是当时德高望重的人,他们相互之间交情很好,并结成儿女亲家。到成化初年,他们家在安亭江边建了上百间房子,厅堂十分宏伟宽敞,极尽优雅的情趣,又在匾上提了“世美”二字。四明山的杨守阯太史为他写作了《世美堂记》。嘉靖中期,王翁的曾孙因为欠官府的税金,要把世美堂卖掉。我正在堂中读书,我妻子说:“只要有你在,就不能让人有家园毁坏的悲哀。”我听后,本来觉得很伤感,然而我自己也很喜欢那里环境的幽静、美好,可以避开尘世的喧嚣。于是,我想借钱来还给那个买主(买下世美堂),钱不够,就每年典押借贷。过了五六年,才把那些钱还完。安亭这个地方民风懒惰,土地贫瘠。开始时,县里的人都争着用这样做的害处来阻止我,我就说了孙叔敖请寝之丘、韩献子迁新田的典故给他们听,众人都在笑他。我对于家中的财务,自己从来没有计算、核查过。我的妻子也从来不把情况告诉我,只是叫僮奴们去开垦荒地,在大旱的年成,只有我家的地获得丰收。每年当稻子成熟的时候,(我的妻子)先用它们酿酒给我的父母品尝,自己才敢尝。当丰收了大小麦的时候,(我的妻子)先用它们做成美味的酱制品给公婆,自己才敢用它做菜。祖宗的祭祀,宾客的接待,子女的婚嫁,亲友间的礼尚往来,她没有做得不周到的,姐妹中孤苦无依的大都来投奔我,四方往来的读书人没有不照吃和住的。有时候碰到不顺心的忧愁事,她最后都默默接受没有怨言。因为我喜爱读书,那时旧时的书香人家有零散的书籍,她就让邻里的老妇人求借,于是购置的书籍不下几千卷。庚戌年的时候,我到京城参加会试落榜,走了十天的路才到家。那个时候正是芍药花盛开的时候,我的妻子准备了美酒来慰劳我。我说:“难道没有遗憾呢?”她说:“我正想和你一起去鹿门山采药隐居,有什么好遗憾的呢?”长沙的张文隐公去世的时候,我悲伤地痛哭,我的妻子也潸然泪下,说道:“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了解你的人了!但是张公是有负于你的啊!”辛亥年五月末,我的妻子去世了,是在张文隐公去世后的第二年。又过了三年,倭奴侵犯我国边境,在一天之中多次经过了掠夺,然而我的房子却没有毁坏,堂里的书也没有损毁。后来我一直居住在县城,一年才去两次而已。辛酉年的清明节,我带着儿子儿媳前来祭扫,留下来把损坏的地方加以修葺,长住在这里没有离开。一天,我的父亲闲坐在厅堂里,悲痛地对我说:“房子还在,人却已经不在了,我想念我的女儿啊!”我退下后,十分哀伤,于是将这些记录下来,写了这篇《世美堂后记》。


注释

曾大父:即曾祖父。王翁致谦:即长者王致谦。翁,对年长者的尊称,这里是对已故前辈人的尊称。魏公:即王旦,字子明,宋太平兴国间进士,宋真宗时擢知枢密院,为丞相之位。他长期在相位,参与军国重事,很受倚重。死后封魏国公,谥文正。《宋史》有传。大名:宋代大名府,治所在今河北大名以东。宛丘:治所在今河南淮阳。馀姚:今属浙江。至顺:元文宗年号(公元1330年—公元1333年)。平江:元代平江路,即今江苏苏州。昆山:在今江苏省东南部,邻接上海市。南戴:昆山东南永安乡有南戴村。倜傥奇伟:豪爽洒脱,奇异不凡。吏部左侍郎:吏部的副职。叶公盛:即叶盛(公元1420年—公元1474年),字与中,昆山人,正统十年进士,授兵科给事中,擢右参政,天顺时以右佥都御史巡抚两广,官至吏部左侍郎。卒谥文庄。有《菉竹堂集》《水东日记》等传世。《明史》有传。大理寺卿:明代中央主司法审判的机构大理寺的长官。章公格:即章格(公元1426年—公元1505年),字韶凤,号戒庵,常熟(今属江苏)人。景泰二年进士,历官南京工部主事、广东按察使、大理寺卿。名德:德高望重的人。成化:明宪宗年号(公元1465年—公元1487年)。安亭江:安亭在今上海市嘉定区西南。归有光《畏垒亭记》:“自昆山城水行七十里,曰安亭,在吴淞江之旁。盖图志有安亭江,今不可见矣。”这里“安亭江”即指安亭镇。闳(hóng)敞:宽敞明亮。四明:宁波附近有四明山,此为宁波的别称。杨太史守阯(zhǐ):即杨守阯(公元1436年—公元1512年),字维立,号碧川,宁波(今属浙江)人。成化十四年进士。累迁翰林侍读学士、南京吏部右侍郎,以尚书致仕。著有《碧川文选》《浙元三会录》《困学寘闻录》等。《明史》有传。太史:明代对翰林官的尊称。嘉靖:明世宗年号(公元1522年—公元1566年)。逋(bū):拖欠、积欠。官物:官家的物品、财产、公物。粥(yù):通“鬻”,出售。顿:立时。《黍离》之悲:这里指祖传家产归于他人的悲伤。《黍离》是《诗经·王风》中的一篇,中有句云:“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相传这是一首凭吊故国的诗歌,周室东迁后,周大夫行经西周故城镐京,见宗庙宫室均已毁坏,长了庄稼,不胜感慨,就写下此诗。后世多用“黍离”喻国家之沦亡或家园之破灭。闲靓(jìng):幽静、美好。靓,通“静”。俗嚣:喧嚣,吵闹。质金:借款。质,以财物抵押。粥(yù)者:卖主。质贷:典押借贷。雠(chóu):偿还。直:通“值”,价钱。俗呰窳(zǐyǔ):民风懒惰。田恶:土地不肥沃。孙叔敖请寝之丘:春秋时,楚国的令尹孙叔敖在临死时嘱咐儿子说,如果楚王要给你们封地,那就请求封到寝之丘这个地方(又名沈丘,在今河南沈丘),因为这个地方贫穷,不会有人争夺,可保长久。事见《史记·滑稽列传》。韩献子迁新田:春秋时的晋国决定迁都,众大夫们主张迁到郇瑕(xún xiá)去,因为那里比较富庶。只有大夫韩厥(即韩献子)主张迁都到新田(在今山西曲沃西南)去,因为那里的百姓容易管理。晋君最后接受了韩厥的意见。以为言:用这些事例作为理由相告。訾省(zī xǐng):计算、核查财务。僮奴:未成年的男仆。荒菜:即荒地。酒醴:酒与醴(甜酒)。语出《诗·周颂·丰年》:“丰年多黍多馀,亦有高廪,万亿及姊。为酒为醴,烝畀祖妣。”大意是:丰收之年打下粮食多,粮仓盖得大又高,藏贮数以亿万计,酿成各成酒,献给祖先品尝。二麦:指大麦、小麦。舅姑:古代称公公与婆婆。羞酱:美味的酱制品。赠遗(wèi):这里指有礼品互赠的人际往来等。无所失:没有不周到之处。馆饩(xì):居住之地与食物供应。遘(gòu)悯:指遇到不顺心的忧愁事。故家:传世久远的书香人家。零落篇牍:指零散的书籍等物。庚戌岁:即嘉靖二十九年,这一年归有光四十五岁,上京会试,下第归。都门:指北京城门。方共采药鹿门:指抛弃功名事,隐居不出仕。见《后汉书·逸民传》所载庞公事。庞公是南都襄阳人,与妻子相敬如宾,屡次拒绝刘表的徵召,最后“遂携其妻子登鹿门山,因采药不反。”鹿门,山名,在今湖北襄阳东南。长沙张文隐公:即张治(公元1488年—公元1550年),字文邦,号龙湖,茶陵(今属湖南)人。正德十六年进士,累官南京吏部尚书,入为文渊阁大学士,进太子太保,他性格卞急而志意慷慨,喜奖进士类。卒谥文隐,后改谥文毅,有《龙湖文集》。薨(hōng):古人用以称三品以上的大臣死亡。世无知君者矣:据归有光《上瞿侍郎书》,张治为应天府乡试主考,以未能取中归有光为恨,曾对客说:“吾为国得士三百人,不自喜;而以失一士为恨。”张公负君:据明王锡爵《明太仆寺寺剥开归公墓志铭》云:“岁庚子,茶陵张文毅公考士,得其文,谓为贾、董再生,将置第一,而疑太学多他省人,更置第二,然自喜得一国士。”辛亥五月晦日:即嘉靖三十年农历五月三十日。晦日,农历每月的末一天。按,归有光《王氏画赞并序》一文记其妻卒年为五月二十九日,此云晦日,似误记。倭奴犯境:倭奴,指日本海盗,又称倭寇。嘉靖三十三年夏四月,倭寇大举入侵昆山,生灵涂炭。辛酉:嘉靖四十年。清明日:农历二十四节气之一,约在公历的每年4月5日。该辛酉年的清明日在农历三月二十一日。省(xǐng)祭:祭扫、察阅。圮(pǐ):倒塌。家君:自己向人称自己的父亲。燕坐:闲坐。“其室在,其人亡”句:语出《诗经·郑风·东门之墠》:“东门之墠,茹藘在阪,其室则迩,其人甚远。”后世用作悼念亡者之词。


简介

《世美堂后记》写于嘉靖四十年辛酉岁(公元1561年),归有光时年五十五岁。世美堂原是归有光续絃王氏曾祖父的遗产,后归于作者。“世美堂”之扁额于起造之时即已题写,有将近百年的历史,当时的杨守阯太史已为此写有《世美堂记》,因而此文即以“后记”为名。



宝界山居记

〔归有光〕 〔明〕

太湖,东南巨浸也。

广五百里,群峰出于波涛之间以百数,而重涯别坞,幽谷曲隈,无非仙灵之所栖息。

天下之山,得水而悦;水或束隘迫狭,不足以尽山之奇。

天下之水,得山而止;山或孤孑卑稚,不足以极水之趣。

太湖漭淼澒洞,沉浸诸山,山多而湖之水足以贮之,意唯海外绝岛胜是,中州无有也。

故凡屏列于湖之滨者,皆挟湖以为胜。

自锡山过五里湖,得宝界山。

在洞庭之北,夫椒、湫山之间。

仲山王先生居之。

先生早岁弃官,而其子鉴始登第,亦告归。

父子并中年失偶,而皆不娶。

日以诗画自娱。

因长洲陆君,来请予为山居之记。

余未至宝界也,尝读书万峰山,尽得湖滨诸山之景,虽地势不同,无不挟湖以为胜,而马迹、长兴,往往在残霞落照之间,则所谓宝界者,庶几望见之。

昔王右丞辋川别墅,其诗画之妙,至今可以想见其处。

仲山之居,岂减华子冈、欹湖诸奇胜;而千里湖山,岂蓝田之所有哉?摩诘清思逸韵,出尘壒之外,而天宝之末,顾不能自引决,以濡羯胡之腥膻。

以此知士大夫出处有道,一失足遂不可浣,如摩诘,令人千载有遗恨也。

今仲山父子嘉遁于明时,则其于一切世分若太空浮云,曾不足入其胸次矣。

何可及哉!何可及哉!

顺德府通判厅记

〔归有光〕 〔明〕

余尝读白乐天《江州司马厅记》,言自武德以来,庶官以便宜制事,皆非其初设官之制。

自五大都督府,至于上中下那司马之职尽去,惟员与体在。

余以隆庆二年秋,自吴兴改倅邢州。

明年夏五月茬任,实司那之马政。

今马政无所为也,独承奉太仆寺上下文移而已。

所谓司马之职尽去,真如乐天所云者。

而乐天又言:江州左匡庐,右江、湖,土高气清,富有佳境。

守土臣不可观游,惟司马得从容山水间,以足为乐。

而邢,古河内,在太行山麓。

《禹贡》衡津、大陆,并其境内。

太史公称”邯郸亦漳、河间一都会”,“其谣俗犹有赵之风”。

余夙欲览观其山川之美,而日闭门不出,则乐天所得以养志忘名者,余亦无以有之。

然独爱乐天襟怀夷旷,能自适,现其所为诗,绝不类古迁谪者,有无聊不平之意。

则所言江州之佳境,亦偶寓焉耳!虽微江州,其有不自得者哉?

余自夏来,忽已秋中,颇能以书史自误。

顾街内无精庐,治一土室,而户西向,寒风烈日,霖雨飞霜,无地可避。

几榻亦不能具。

月得俸黍米二石。

余南人,不惯食黍米,然休休焉自谓识时知命,差不愧于乐天。

因诵其语以为《厅记》。

使乐天有知,亦以谓千载之下,乃有此同志者也。

重修忠肃于公墓记

〔陈继儒〕 〔明〕

万历甲寅,武陵杨公,以御史奉命理两浙盐策,下车武林,首揭于忠肃公墓下,叹曰:“浙中伍大夫、岳武穆,与公鼎立而三,而公祠宇如陋巷矮屋。

无论谒者伛偻几筵,有如公肃仪拥从出入庙中,讵此一丸土,能容数百万风车云马乎?

”于是捐俸,命仁和令乔君,鸠聚工料,式增廓之,而此祠岿然,遂成湖上伟观。

公属陈子碑而记之。

大抵忠臣为国,不惜死,亦不惜名。

不惜死,然后有豪杰不敢。

不惜名,然后有圣贤之闷。

黄河之排山倒海,是其敢也。

既能伏流地中万三千里,又能千里一曲,是其闷也。

昔土木之变,裕陵北狩,公痛哭抗疏,止南迁之议,召勤王之师。

虏拥帝至大同,至宣府,至京城下,皆登城谢曰:“赖天地宗社之灵,国有君矣。

”此一见《左传》,楚人仗兵车,执宋公以伐宋,公子目夷令宋人应之曰:“赖社稷之神灵,吾国已有君矣。

”楚人知虽执宋公,犹不得宋国,于是释宋公。

又一见《廉颇传》,秦王逼赵王会渑池,廉颇送至境曰:“王行度道里会遇之礼毕,还,不过三十日。

不还,则请立太子为王,以绝秦望。

”又再见《王旦传》,契丹犯边,帝幸澶州,旦曰:“十日之内,未有捷报,当如何?

”帝默默良久,曰:“立皇太子。

”三者公读书得力处也。

由前言之,公为宋之目夷。

由后言之,公为廉颇、王旦,何也?

呜呼!

茂陵之立而复废,废而复立,谁不知之?

公之识,岂出王直、李侃、朱英下?

又岂出钟同、章纶下?

盖公相时度势,有不当言,有不必言者。

当裕陵在虏,茂陵在储,拒父则卫辄,迎父则宋高,战不可,和不可,无一而可为制虏地也:此不当言也。

此不当言也。

裕陵既返,见济薨,郕王病,天人攸归,非裕陵而谁?

又非茂陵而谁?

明率百官朝请复辟,直以遵晦待耳:此不必言耳。

若徐有贞、曹、石夺门之举,乃变局,非正局,乃劫局,非迟局,乃纵横家局,非社稷大臣局也。

或曰:“盍去诸?

”呜呼!

公何可去也!

公在则裕陵安,而茂陵亦安。

若公诤之而公去之,则南宫之锢,后不将烛影斧声乎?

东宫之废,后不将宋之德昭乎?

公虽欲调郕王之兄弟,而实密护吾君之父子。

乃知回銮,公功也。

其他日得以复辟,公功也。

复储,亦公功也。

人能见所见,而不能见所不见。

能见者,豪杰之敢。

不见者,圣贤之闷。

敢于任死,而闷于暴名,公真古大臣之用心也哉!

窃尝谓裕陵之返国,高皇帝不杀元顺帝之报也。

天生于忠肃以一社稷,高皇帝庙祀余阙之报也。

忠肃以谗死,报何居?

夫使公功成身退,老死故乡,亦郭汾阳、李西平等耳。

镯镂之剑扬,而胥涛泣。

风波之狱构,而岳庙尊。

迎立外藩之冤酷,而于墓惨。

公至是一腔热血,始真有洒处矣!

今湖山之上,古冢累累,身死名灭,不可胜计。

而东西往来于公之庙门者,登故垅,扫枯松,禁樵徼,哭英雄,又非独侍杨公一人而已。

特侍御倡俸修墓,毖勒楹宇,垂百年馀,而表章忠贤之典始备,是不可以无记。

先妣事略

〔归有光〕 〔明〕

先妣周孺人,弘治元年二月二十一日生。

年十六年来归。

逾年生女淑静,淑静者大姊也。

期而生有光。

又期而生女子,殇一人,期而不育者一人。

又逾年生有尚,妊十二月。

逾年,生淑顺。

一岁,又生有功。

有功之生也,孺人比乳他子加健。

然数颦蹙顾诸婢曰:“吾为多子苦!

”老妪以杯水盛二螺进,曰:“饮此,后妊不数矣。

”孺人举之尽,喑不能言。

正德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孺人卒。

诸儿见家人泣,则随之泣。

然犹以为母寝也,伤哉!

于是家人延画工画,出二子,命之曰:鼻以上画有光,鼻以下画大姊。

以二子肖母也。

孺人讳桂。

外曾祖讳明。

外祖讳行,太学生。

母何氏,世居吴家桥,去县城东南三十里。

由千墩浦而南,直桥并小港以东,居人环聚,尽周氏也。

外祖与其三兄皆以资雄,敦尚简实。

与人姁姁说村中语,见子弟甥侄无不爱。

孺人之吴家桥则治木绵。

入城则缉纑,灯火荧荧,每至夜分。

外祖不二日使人问遗。

孺人不忧米盐,乃劳苦若不谋夕。

冬月炉火炭屑,使婢子为团,累累暴阶下。

室靡弃物,家无闲人。

儿女大者攀衣,小者乳抱,手中纫缀不辍。

户内洒然。

遇僮奴有恩,虽至棰楚,皆不忍有后言。

吴家桥岁致鱼蟹饼饵,率人人得食。

家中人闻吴家桥人至,皆喜。

有光七岁,与从兄有嘉入学,每阴风细雨,从兄辄留,有光意恋恋,不得留也。

孺人中夜觉寝,促有光暗诵《孝经》即熟读,无一字龃龉,乃喜。

孺人卒,母何孺人亦卒。

周氏家有羊狗之疴。

舅母卒,四姨归顾氏,又卒,死三十人而定。

惟外祖与二舅存。

孺人死十一年,大姊归王三接,孺人所许聘者也。

十二年,有光补学官弟子,十六年而有妇,孺人所聘者也。

期而抱女,抚爱之,益念孺人。

中夜与其妇泣,追惟一二,仿佛如昨,馀则茫然矣。

世乃有无母之人,天乎?

痛哉!

游衡岳记

〔张居正〕 〔明〕

《山海经》,衡山在《中山之经》,而不列为岳,岂禹初奠山川望秩,犹未逮与?

《舜典》:“南巡狩,至于南岳。

”今潇湘、苍梧,故多舜迹,殆治定功成,乃修堙祀与?

张子曰:余登衡岳,盖得天下之大观焉。

十月甲午,从山麓抵岳庙,三十里,石径委蛇盘曲,夹以虬松老桂。

含烟袅露,郁郁葱葱,已不类人世矣。

余与应城义河李子先至,礼神毕,坐开云堂,湘潭会沙王子、汉阳甑山张子,乃从他间道亦至。

同宿。

是夜恍然若有导余升寥廓之宇者,蹑虹梯,凭刚飙,黄金白玉幻出宫阙,芝草琅玕,璨然盈把,殆心有所忆,触境生念云尔。

乙未晨,从庙侧右转而上,仄径缥缈,石磴垂接,悬崖巨壑,不敢旁瞬。

十步九折,气填胸臆,盖攀云扪天,若斯之难也。

午乃至半山亭,亭去岳庙十五里,五峰背拥,云海荡漾,亦胜境也。

饭僧舍,少憩,复十五里,乃至祝融。

初行山间,望芙蓉、烟霞,石廪、天柱诸峰,皆摩霄插云,森如列戟,争奇竞秀,莫肯相下。

而祝融乃藏诸峰间,才露顶如髻。

及登峰首,则诸峰顾在屐底,若揖若退,若俯若拱,潇湘蒸江,一缕环带。

因忆李白“五峰晴雪,飞花洞庭”之句,盖实景也。

旁睨苍梧九疑,俯瞰江汉,睟埏六合,举眦皆尽。

下视连峦别巘,悉如培嵝蚁垤,不足复入目中矣。

同游者五人,咸勒石记名焉。

暮宿观音岩。

岩去峰顶可一里许,夜视天垣诸宿,大者或如杯盂,不类平时所见也。

晨登上封观海,日初出,金光烁烁,若丹鼎之方开。

少焉,红轮涌于海底,火珠跃于洪炉。

旋磨旋莹,苍茫云海之间。

徘徊一刻许,乃掣浮埃而上。

噫吁嘻!

奇哉伟与!

山僧谓此日澄霁,实数月以来所无。

往有好事者,候至旬月,竟不得见,去。

而余辈以杪秋山清气肃,乃得快睹,盖亦有天幸云。

然心悚神慑,不能久留,遂下兜率,抵南台,循黄庭观登魏夫人升天石。

西行四十里,得方广寺。

方广寺在莲花峰下,四山重裹如瓣,而寺居其中。

是多响泉,声彻数里,大如轰雷,细如鸣弦。

幽草珍卉,夹径窈窕,锦石斑驳,照烂丹青。

盖衡山之胜,高称祝融,厅言方广。

然磵道险绝,岩壑幽邃,人罕至焉。

谒晦庵、南轩二贤禂,宿嘉会堂。

夜雨。

晓起,云霭窈冥,前峰咫尺莫辨,径道亦绝,了不知下方消息,自谓不复似世中人矣。

止三日,李子拉余冲云而下,行数里所,倏见青云霁日,豁然中开。

问山下人,乃云比日殊晴。

乃悟曏者吾辈正坐云间耳。

又从庙侧东转十馀里,得朱陵洞,云是朱陵大帝之所居。

瀑泉洒落,水帘数叠,挂于云际。

垂如贯珠,霏如削玉,飞花散雪,萦洒衣襟。

若畔有冲退石,大可径丈。

列坐其次,解缨濯足,酌酒浩歌。

当此之时,意惬心融,居然有舞雩溯水之乐,诚不如簪祓尘鞅之足为累也。

是日,石棠李子亦自长沙至,会于岳庙,同返。

自甲午迄辛丑,八日往来诸峰间,足穷于攀登,神罢于应接,然犹未尽其梗概也,聊以识大都云。

张子曰,昔向平欲俟婚嫁已毕,当遍游五岳。

嗟乎,人生几许时得了此尘事,唯当乘间自求适耳。

余用不肖之躯,弱冠登仕,不为不通显。

然自惟涉世,酷非所宜,每值山水会心处,辄忘返焉。

盖其性然也。

夫物,唯自适其性,乃可永年要谼。

乃今齿壮力健,即不能“与汗漫期于九垓”,亦当遍游寰中许名胜,游目骋怀,以极平生之愿。

今兹发轫衡岳,遂以告于山灵。

类型

朝代

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