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卷下·门人黄修易录·五

问:“读书所以调摄此心,不可缺的。

但读之之时,一种科目意思牵引而来,不知何以免此?

” 先生曰:“只要良知真切,虽做举业,不为心累,总有累,亦易觉克之而已。

且如读书时,良知知得强记之心不是,即克去之。

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

有夸多斗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

如此亦只是终日与圣贤印对,是个纯乎天理之心。

任他读书,亦只是调摄此心而已,何累之有?

” 曰:“虽蒙开示,奈资质庸下,实难免累。

窃闻穷通有命,上智之人,恐不屑此。

不肖为声利牵缠,甘心为此,徒自苦耳。

欲屏弃之,又制于亲,不能舍去,奈何?

” 先生曰:“此事归辞于亲者多矣,其实只是无志。

志立得时,良知千事万为只是一事。

读书作文安能累人?

人自累于得失耳!

”因叹曰:“此学不明,不知此处耽搁了几多英雄汉!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有人问:“读书就是为了修养我的本心,因此是必不可缺的。但是读的时候,未免有种为了科举考试的意思生出来,怎样避免这种情况呢?” 先生说:“只要良知是纯粹的,即便是为了科举考试,也不会成为心的牵绊,就是有一点牵绊,也比较容易发现并克除掉。例如读书时,良知发现死背的想法是不对的,就克去它;良知发现求速的想法是不对的,就克去它;良知发现有自夸好胜的想法是不对的,就克去它。如此一来,总是把自己的所学所得与圣贤印证,就是一个纯乎天理的心。所以无论怎样去读书,都是修养本心罢了,怎么会成为心的牵绊呢?” 又问先生:“虽蒙老师开导,怎奈自己天资庸下,实在摆脱不掉科举功名的牵绊。我曾听说,人的穷困和通达都是由命运安排,天资聪颖的人,对科举等事情大概会不屑一顾。我为声名利禄所牵绊,甘心为了它而读书,只能独自苦恼。想摒除这个念头,又受制于双亲,不敢撂下,到底该怎么办?” 先生说:“把这类事情归怨于双亲的人真是太多了,说到底,还是他自己没有志向。志向立得正确,千事万事之于良知只是一事。读书作文,怎么会成为人的负担呢?不过是人累在得失上罢了!”先生因而感叹说:“良知的学问不明,不知因此耽误了多少英雄好汉!”


注释

科目,指科举考试。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修易录·六

〔王守仁〕 〔明〕

问:“‘生之谓性’,告子亦说得是,孟子如何非之?

” 先生曰:“固是性,但告子认得一边去了,不晓得头脑。

若晓得头脑,如此说亦是。

孟子亦曰:‘形色,天性也。

’这也是指气说。

” 又曰:“凡人信口说,任意行,皆说此是依我心性出来,此是所谓生之谓性,然却要有过差。

若晓得头脑,依吾良知上说出来,行将去,便自是停当。

然良知亦只是这口说,这身行,岂能外得气,别有个去行去说。

故曰:‘论性不论气,不备。

论气不论性,不明。

’气亦性也,性亦气也,但须认得头脑是当。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修易录·七

〔王守仁〕 〔明〕

又曰:“诸君功夫,最不可‘助长’。

上智绝少,学者无超入圣人之理。

一起一伏,一进一退,自是功夫节次。

不可以我前日用得功夫了,今却不济,便要矫强做出一个没破绽的模样,这便是‘助长’,连前些子功夫都坏了。

此非小过。

譬如行路的人遭一蹶跌,起来便走,不要欺人做那不曾跌倒的样子出来。

诸君只要常常怀个‘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之心,依此良知,忍耐做去,不管人非笑,不管人毁谤,不管人荣辱,任他功夫有进有退,我只是这致良知的主宰不息,久久自然有得力处,一切外事亦自能不动。

” 又曰:“人若着实用功,随人毁谤,随人欺慢,处处得益,处处是进德之资。

若不用功,只是魔也,终被累倒。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修易录·八

〔王守仁〕 〔明〕

先生一日出游禹穴,顾田间禾曰:“能几何时,又如此长了!

” 范兆期在傍曰:“此只是有根。

学问能自植根,亦不患无长。

” 先生曰:“人孰无根?

良知即是天植灵根,自生生不息。

但着了私累,把此根戕贼蔽塞,不得发生耳。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修易录·九

〔王守仁〕 〔明〕

一友常易动气责人。

先生警之曰:“学须反己。

若徒责人,只见得人不是,不见自己非。

若能反己,方见自己有许多未尽处,奚暇责人?

舜能化得象的傲,其机括只是不见象的不是。

若舜只要正他的奸恶,就见得象的不是矣。

象是傲人,必不肯相下,如何感化得他?

” 是友感悔。

曰:“你今后只不要去论人之是非,凡当责辨人时,就把做一件大己私克去,方可。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修易录·十

〔王守仁〕 〔明〕

先生曰:“凡朋友问难,纵有浅近粗疏,或露才扬己,皆是病发。

当因其病而药之可也,不可便怀鄙薄之心,非君子与人为善之心矣。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修易录·四

〔王守仁〕 〔明〕

问“志于道”一章。

先生曰:“只是‘志道’一句,便含下面数句功夫,自住不得。

譬如做此屋,‘志于道’是念念要去择地鸠材,经营成个区宅。

‘据德’却是经画已成,有可据矣。

‘依仁’却是常常住在区宅内,更不离去。

‘游艺’却是加些画采,美此区宅。

艺者,义也,理之所宜者也。

如诵诗、读书、弹琴、习射之类,皆所以调习此心,使之熟于道也。

苟不‘志道’而‘游艺’,却如无状小子,不先去置造区宅,只管要去买画挂做门面,不知将挂在何处?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修易录·三

〔王守仁〕 〔明〕

先生曰:“吾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用功,却是有根本的学问,日长进一日,愈久愈觉精明。

世儒教人事事物物上去寻讨,却是无根本的学问。

方其壮时,虽暂能外面修饰,不见有过,老则精神衰迈,终须放倒。

譬如无根之树,移栽水边,虽暂时鲜好,终久要憔悴。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修易录·二

〔王守仁〕 〔明〕

问:“近来用功,亦颇觉妄念不生,但腔子里黑窣窣的,不知如何打得光明?

” 先生曰:“初下手用功,如何腔子里便得光明?

譬如奔流浊水,才贮在缸里,初然虽定,也只是昏浊的,须俟澄定既久,自然渣滓尽去,复得清来。

汝只要在良知上用功,良知存久,黑窣窣自能光明矣。

今便要责效,却是助长,不成工夫。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修易录·一

〔王守仁〕 〔明〕

黄勉叔问:“心无恶念时,此心空空荡荡的,不知亦须存个善念否?

” 先生曰:“既去恶念,便是善念,便复心之本体矣。

譬如日光被云来遮蔽,云去,光已复矣。

若恶念既去,又要存个善念,即是日光之中添燃一灯。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直录·十五

〔王守仁〕 〔明〕

先生尝言:“佛氏不着相,其实着了相。

吾儒着相,其实不着相。

” 请问。

曰:“佛怕父子累,却逃了父子。

怕君臣累,却逃了君臣。

怕夫妇累,却逃了夫妇。

都是为了个君臣、父子、夫妇着了相,便须逃避。

如吾儒有个父子,还他以仁。

有个君臣,还他以义。

有个夫妇,还他以别。

何曾着父子、君臣、夫妇的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