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区寄传

柳先生曰:越人少恩,生男女,必货视之。

自毁齿以上,父兄鬻卖以觊其利。

不足,则取他室,束缚钳梏之,至有须鬣者,力不胜,皆屈为僮。

当道相贼杀以为俗。

幸得壮大,则缚取幺弱者,汉官因以为己利,苟得僮,恣所为不问。

以是越中户口滋耗,少得自脱。

惟童区寄以十一岁胜,斯亦奇矣。

桂部从事杜周士为余言之。

童寄者,柳州荛牧儿也。

行牧且荛,二豪贼劫持反接,布囊其口。

去逾四十里之虚所卖之。

寄伪儿啼,恐栗,为儿恒状,贼易之,对饮,酒醉。

一人去为市,一人卧,植刃道上。

童微伺其睡,以缚背刃,力下上,得绝,因取刃杀之。

逃未及远,市者还,得童,大骇,将杀童。

遽曰:“为两郎僮,孰若为一郎僮耶?

彼不我恩也。

郎诚见完与恩,无所不可。

”市者良久计曰:“与其杀是僮,孰若卖之?

与其卖而分,孰若吾得专焉?

幸而杀彼,甚善。

”即藏其尸,持童抵主人所。

愈束缚,牢甚。

夜半,童自转,以缚即炉火烧绝之,虽疮手勿惮。

复取刃杀市者。

因大号,一虚皆惊。

童曰:“我区氏儿也,不当为僮。

贼二人得我,我幸皆杀之矣!

愿以闻于官。

” 虚吏白州,州白大府。

大府召视儿,幼愿耳。

刺史颜证奇之,留为小吏,不肯。

与衣裳,吏护还之乡。

乡之行劫缚者,侧目莫敢过其门。

皆曰:“是儿少秦武阳二岁,而讨杀二豪,岂可近耶!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柳先生说:越地的人寡恩薄情,无论生男生女,都把他们当作货物一般看待。孩子七八岁以后,父母就为贪图钱财而把他们卖掉。如获得的钱财还不能满足他们的贪欲,便去偷他人的子女。得手后就用铁箍套颈,木铐铐手,以防逃跑,甚至有的成年人因敌不过束缚者也被逼为奴仆。当时在大路上互相残杀已习染成风,有幸而能长得强壮高大的人就去绑架那些力小体弱的人。汉族官吏则利用这种恶习为自己谋利,只要能得到僮仆,他们就放纵而不加追究。因此,越地人口减少,很少有人能逃脱作僮仆的悲惨命运。只有区寄,以十一岁的小小年纪却战胜了绑架他的强盗,这也算够奇特的了。桂州都督从事杜周士对我讲了这件事。 儿童区寄,是郴州地区打柴放牛的孩子。一天,他正一边放牛一边打柴,有两个蛮横的强盗把他绑架了,反背着手捆起来,用布蒙住他的嘴,离开本乡四十多里地,想到集市上把他卖掉。区寄装着小孩儿似的哭哭啼啼,害怕得发抖,做出一幅孩子常有的胆小的样子。强盗并不把他放在心上,相对喝酒,喝醉了。其中一个强盗离开前去集市谈买卖孩子的生意,另一个躺下来,把刀插在路上。区寄暗暗看他睡着了,就把捆绑自己的绳子靠在刀刃上,用力地上下磨动,绳子断了;便拿起刀杀死了那个强盗。区寄逃出去没多远,那个上集市谈买卖的强盗回来了,抓住区寄,非常惊恐,打算要杀掉他。区寄急忙说:“做两个主人的奴仆,哪里比得上做一个主人的奴仆呢?他不好好待我,主子你果真能保全我的性命并好好待我,无论怎么样都可以。”强盗盘算了很久,心想:“与其杀死这个奴仆,哪里比得上把他卖掉呢?与其卖掉他后两个人分钱,哪里比得上我一个人独吞呢?幸亏杀掉了他,好极了!”随即埋藏了那个强盗的尸体,带着区寄到集市中窝藏强盗的主人那里。他越发把区寄捆绑得结实。到了半夜,区寄自己转过身来,把捆绑的绳子就着炉火烧断了,虽然烧伤了手也不怕;又拿过刀来杀掉了做买卖的强盗。然后大声呼喊,整个集市都惊动了。区寄说:“我是姓区人家的孩子,不该做奴仆。两个强盗绑架了我,幸好我把他们都杀了,我愿把这件事报告官府。” 集镇的差吏把这件事报告了州官。州官又报告给府官。府官召见了区寄,年幼老实罢了。刺史颜证认为他与众不同,便留他做小吏,区寄不愿意。刺史于是送给他衣裳,派官吏护送他回到家乡。乡里干抢劫勾当的强盗,都斜着眼睛不敢正视区寄,没有哪一个敢经过他的家门,都说:“这个孩子比秦武阳小两岁,却杀死了两个强贼,怎么可以靠近他呢?”


注释

童:儿童。区寄:姓区名寄。 越人:古代指岭南一带的少数民族。恩:慈爱。 货视之:把他们当作货物一样看待。 毁齿:指换去乳牙。儿童至七八岁乳牙脱落,换生恒牙。 鬻(yù)卖:出卖。觊(jì):希图,贪图。 他室:人家的孩子。 钳梏(gù):用铁箍套颈,用木铐铐手。 至有须鬣(liè)者:甚至有因拘禁年久而长了胡须的成年人。鬣,髭须。 力不胜:体力支持不住。 僮:仆人。当道:在大路上,指明火执仗。 贼杀:伤害残杀。 幸:侥幸。 幺(yāo):幼小的儿童。 汉官:唐王朝派往少数民族地区的官吏。因以为己利:借此为自己谋利。 苟:如果。 恣所为:放任他们胡作非为。恣:听任,放纵。 滋耗:增加消耗,指死亡人数增多,人口减少。滋:加多。 少得自脱:很少有人能逃脱被劫持被杀害的命运。 以十一岁胜:以只有十一岁的小小年纪就战胜了绑架他的强盗。 斯:这。 桂部:唐高宗永徽以后分岭南道为广州、桂州、容州、邕州、交州五都督府,统称“岭南五管”。桂部是五管之一,故又称桂管,即桂州都督府。从事:官名,州都地方长官的副手。 柳州:原为郴(chēn)州,陈景云《柳集点勘》经过考证,认为“‘郴’当从《文苑》作‘柳’”,并认为区寄的故事是柳宗元在永州听杜周士说的。可信。荛(ráo)牧儿:打柴放牧的孩子。荛:打柴。 行牧且荛:一面放牧,一面打柴。行:从事。荛:打柴。且,连词。 豪贼:强盗。豪,强横;贼:古代时指强盗。反接:反背着手捆起来。 布囊其口:用布捂住他的嘴。囊:口袋,这里做动词用意为捂住。 虚:通“墟”,集市。 伪:假装。 恐栗:恐惧发抖。栗,发抖。 为儿恒状:做出小孩常有的那种样子。恒状:常有的情态。 易:意动用法,轻视,不在意。 为市:去做人口买卖,谈生意,指寻找买主。 植刃道上:把刀插在路上。 微伺:暗地等候。伺:窥察。微:偷偷地。 以缚背刃:把捆他的绳子靠在刀刃上。 力上下:用力上下来回磨。 绝:断。 遽(jù):急忙。 郎:当时奴仆称主人为郎。 孰若:何如,哪里比得上。 不我恩:不好好对待我。 郎诚见完与恩:你果真能保全我的性命并好好待我。完:保全。 良久:很久。计:盘算。 专:独自占有。 主人:指墟所窝藏豪贼的人家。 即:靠近。 疮:通“创”这里指烧伤。惮(dàn):害怕。 大号(háo):大声呼叫。哭叫。 愿以闻于官:希望把这件事报告给官府。 虚吏:管理集市的官吏。白:报告。州:指州官。 大府:“大”通“太”指州的上级官府。 幼愿:年幼而老实,愿,老实。 刺史:州的行政长官。颜证:唐代大臣和书法家颜真卿的从侄,曾任桂州刺史、桂管观察使。 护还之乡:护送他回乡。之,代区寄。 行劫缚者:专干绑架,抢东西的人。 侧目:不敢正视,形容畏惧。 秦武阳:战国时燕国的少年勇士,他十三岁时就能杀强暴的人。 讨杀:杀。讨:讨伐。


简介

《童区寄传》是唐代文学家柳宗元创作的一篇传记文学作品,写了一个真实的故事:儿童区寄被两个强盗劫持后,凭着自己的勇敢机智,终于手刃二盗,保全了自己。作者抓住人物的性格特征,从不同角度、不同侧面刻画出一个勇敢机智、不畏强暴而又纯朴憨厚的少年英雄形象。



谪龙说

〔柳宗元〕 〔唐〕

扶风马孺子言:年十五六时,在泽州,与群儿戏郊亭上。

顷然,有奇女坠地,有光晔然,被緅裘,白纹之理,首步摇之冠。

贵游少年骇且悦之,稍狎焉。

奇女頩尔怒焉曰:“不可。

吾故居钧天帝宫,下上星辰,呼嘘阴阳,薄蓬莱、羞昆仑而不即者。

帝以吾心侈大,怒而谪来,七日当复。

今吾虽辱尘土中,非若俪也。

吾复且害若。

”众恐而退。

遂入居佛寺讲室焉。

及期,进取杯水饮之,嘘成云气,五色翛翛也。

因取裘反之,化成白龙,徊翔登天,莫知其所终,亦怪甚矣!

呜呼!

非其类而狎其谪,不可哉!

孺子不妄人也,故记其说。

平淮西碑

〔韩愈〕 〔唐〕

天以唐克肖其德,圣子神孙,继继承承,于千万年,敬戒不怠,全付所覆,四海九州,罔有内外,悉主悉臣。

高祖太宗,既除既治。

高宗中睿,休养生息。

至于玄宗,受报收功,极炽而丰。

物众地大,孽芽其间。

肃宗代宗,德祖顺考,以勤以容。

大慝适去,稂莠不薅,相臣将臣,文恬武嬉,习熟见闻,以为当然。

睿圣文武皇帝既受群臣朝,乃考图数贡曰:“呜呼!

天既全付予有家,今传次在予。

予不能事事,其何以见于郊庙?

”群臣震慑,奔走率职。

明年平夏,又明年平蜀,又明年平江东,又明年平泽潞,遂定易定,致魏博贝卫澶相,无不从志。

皇帝曰:“不可究武,予其少息。

”九年,蔡将死,蔡人立其子元济以请。

不许,遂烧舞阳、犯叶、襄城,以动东都,放兵四劫。

皇帝历问于朝,一二臣外皆曰:“蔡帅之不庭授,于今五十年,传三姓四将,其树本坚,兵利卒顽,不与他等。

因抚而有,顺且无事。

”大官臆决唱声,万口和附,并为一谈,牢不可破。

皇帝曰:“惟天惟祖宗所以付任予者,庶其在此。

予何敢不力?

况一二臣同,不为无助。

”曰:“光颜!

汝为陈许帅,维是河东、魏博、郃阳三军之在行者,汝皆将之。

”曰:“重胤!

汝故有河阳、怀,今益以汝。

维是朔方、义成、陕、益、凤翔、延庆七军之在行者,汝皆将之。

”曰:“弘!

汝以卒万二千,属而子公武往讨之。

”曰:“文通!

汝守寿,维是宣武、淮南、宣歙、浙西四军之行于寿者,汝皆将之。

”曰:“道古!

妆其观察鄂岳。

”曰:“愬!

汝帅唐、邓、随,各以其兵进战。

”曰:“度!

汝长御史,其往视师。

”曰:“广度!

惟汝予同,汝遂相矛,以赏罚用命不用命!

”曰:“弘!

汝其以节都统诸军。

”曰:“守谦!

汝出入左右,妆惟近臣,其往抚师。

”曰:“度!

汝其往,衣服饮食予士。

无寒无饥,以既厥事。

遂生蔡人,赐汝节斧,通天御带,卫卒三百。

凡兹廷臣,汝择自从。

惟其贤能,无惮大吏。

庚申,予其临门送汝。

”曰:“御史!

予悯士大夫战甚苦,自今以往,非郊庙祠祀,其无用乐。

” 颜、胤、武合攻其北,大战十六,得栅城县二十三,降人卒四万。

道古攻其东南,八战,降万三千。

再入申,破其外城。

文通战其东,十余遇,降万二千。

愬人其西,得贼将,辄释不杀。

用其策,战比有功。

十二年八月,丞相度至师,都统弘责战益急,颜、胤、武合战亦用命。

元济尽并其众洄曲以备。

十月壬申,愬用所得贼将,自文城因天大雪,疾驰百二十里,用夜半到蔡,破其门,取元济以献。

尽得其属人卒。

辛巳,丞相度入蔡,以皇帝命赦其人,淮西平,大飨赉功。

师还之日,因以其食赐蔡人。

凡蔡卒三万五千,其不乐为兵,愿归为农者十九,悉纵之。

斩元济京师。

册功,弘加侍中,愬为左仆射,帅山南东道。

颜、胤皆加司空,公武以散骑常侍帅鄜坊、丹、延,道古进大夫,文通加散骑常侍,丞相度朝京师,道封晋国公,进阶金紫光禄大夫,以旧官相,而以其副总为工部尚书,领蔡任。

既还奏,群臣请纪圣功,被之金石。

皇帝以命臣愈。

臣愈再拜稽首而献文曰: 唐承天命,遂臣万邦。

孰居近土,袭盗以狂。

往在玄宗,崇极而圮,河北悍骄,河南附起。

四圣不宥,屡兴师征,有不能克,益戍以兵。

夫耕不食,妇织不裳,输之以车,为卒赐粮。

外多失朝,旷不岳狩,百隶怠官,事忘其旧。

帝时继位,顾瞻咨嗟。

惟汝文武,孰恤予家。

既斩吴蜀,旋取山东,魏将首义,六州降从。

淮蔡不顺,自以为强,提兵叫谁,欲事故常。

始命讨之,遂连奸邻,阴遣刺客,来贼相臣。

方战未利,内惊京师。

群公上言,莫若惠来。

帝为不闻,与神为谋,乃相同德,以讫天诛。

乃敕颜、胤、恕、武、古、通,咸统于弘,各奏汝功。

三方分攻,五万其师,大军北乘,厥数倍之。

常兵时曲,军士蠢蠢,既剪陵云,蔡卒大窘。

胜之邵陵,郾城来降,自夏入秋,复屯相望。

兵顿不励,告功不时,帝哀征夫,命相往釐。

士饱而歌,马腾于槽,试之新城,贼遇败逃。

尽抽其有,聚以防我,西师跃入,道无留者。

额额察城,其疆千里,既入而有,莫不顺俟。

帝有恩言,相度来宣:“诛止其魁,释其下人。

”蔡之卒夫,投甲呼舞,蔡之妇女,迎门笑语。

蔡人告饥,船粟往哺。

蔡人告寒,赐以缯布。

始时蔡人,禁不往来。

今相从戏,里门夜开。

始时蔡人,进战退戮,今旰而起,左飧右粥。

为之择人,以收余惫,选吏赐牛,教而不税。

蔡人有言:始迷不知。

今乃大觉。

羞前之为。

蔡人有言:天子明圣,不顺族诛,顺保性命。

汝不吾信,视此蔡方。

孰为不顺,往斧其吭。

凡叛有数,声势相倚,吾强不支,汝弱奚恃?

其告而长,而父而兄,奔走偕来,同我太平。

淮蔡为乱,天子伐之,既伐而饥,天子活之。

始议伐蔡,卿士莫随,既伐四年,小大并疑。

不赦不疑,由天子明。

凡此蔡功,惟断乃成。

既定淮蔡,四夷毕来。

遂开明堂,坐以治之。

辨伏神文

〔柳宗元〕 〔唐〕

余病痞且悸,谒医视之,曰:“唯伏神为宜。

”明日,买诸市,烹而饵之,病加甚。

召医而尤其故,医求观其滓,曰:“吁!

尽老芋也,彼鬻药者欺子而获售。

子之懵也,而反尤于余,不以过乎?

” 余戚然慙,忾然忧,推是类也以往,则世之以芋自售而病人者众矣,又谁辨焉!

江楼夜吟元九律诗成三十韵

〔白居易〕 〔唐〕

昨夜江楼上,吟君数十篇。

词飘朱槛底,韵堕绿江前。

清楚音谐律,精微思入玄。

收将白雪丽,夺尽碧云妍。

寸截金为句,双雕玉作联。

八风凄间发,五彩烂相宣。

冰扣声声冷,珠排字字圆。

文头交比绣,筋骨软于绵。

澒涌同波浪,铮鏦过管弦。

醴泉流出地,钧乐下从天。

神鬼闻如泣,鱼龙听似禅。

星回疑聚集,月落为留连。

雁感无鸣者,猿愁亦悄然。

交流迁客泪,停住贾人船。

暗被歌姬乞,潜闻思妇传。

斜行题粉壁,短卷写红笺。

肉味经时忘,头风当日痊。

老张知定伏,短李爱应颠。

道屈才方振,身闲业始专。

天教声烜赫,理合命迍邅。

顾我文章劣,知他气力全。

工夫虽共到,巧拙尚相悬。

各有诗千首,俱抛海一边。

白头吟处变,青眼望中穿。

酬答朝妨食,披寻夜废眠。

老偿文债负,宿结字因缘。

每叹陈夫子,常嗟李谪仙。

名高折人爵,思苦减天年。

不得当时遇,空令后代怜。

相悲今若此,湓浦与通川。

酬乐天江楼夜吟稹诗,因成三十韵

〔元稹〕 〔唐〕

忽见君新句,君吟我旧篇。

见当巴徼外,吟在楚江前。

思鄙宁通律,声清遂扣玄。

三都时觉重,一顾世称妍。

排韵曾遥答,分题几共联。

昔凭银翰写,今赖玉音宣。

布鼓随椎响,坯泥仰匠圆。

铃因风断续,珠与调牵绵。

阮籍惊长啸,商陵怨别弦。

猿羞啼月峡,鹤让警秋天。

志士潜兴感,高僧暂废禅。

兴飘沧海动,气合碧云连。

点缀工微者,吹嘘势特然。

休文徒倚槛,彦伯浪回船。

伎乐当筵唱,儿童满巷传。

改张思妇锦,腾跃贾人笺。

魏拙虚教出,曹风敢望痊。

定遭才子笑,恐赚学生癫。

裁什情何厚,飞书信不专。

隼猜鸿蓄缩,虎横犬迍邅。

水墨看虽久,琼瑶喜尚全。

才从鱼里得,便向市头悬。

夜置堂东序,朝铺座右边。

手寻韦欲绝,泪滴纸浑穿。

甘蔗销残醉,醍醐醒早眠。

深藏那遽灭,同咏苦无缘。

雅羡诗能圣,终嗟药未仙。

五千诚远道,四十已中年。

暗魄多相梦,衰容每自怜。

卒章还恸哭,蚊蚋溢山川。

封建论

〔柳宗元〕 〔唐〕

天地果无初乎?

吾不得而知之也。

生人果有初乎?

吾不得而知之也。

然则孰为近?

曰:有初为近。

孰明之?

由封建而明之也。

彼封建者,更古圣王尧、舜、禹、汤、文、武而莫能去之。

盖非不欲去之也,势不可也。

势之来,其生人之初乎?

不初,无以有封建。

封建,非圣人意也。

彼其初与万物皆生,草木榛榛,鹿豕狉狉,人不能搏噬,而且无毛羽,莫克自奉自卫。

荀卿有言:“必将假物以为用者也。

”夫假物者必争,争而不已,必就其能断曲直者而听命焉。

其智而明者,所伏必众,告之以直而不改,必痛之而后畏,由是君长刑政生焉。

故近者聚而为群,群之分,其争必大,大而后有兵有德。

又有大者,众群之长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属。

于是有诸侯之列,则其争又有大者焉。

德又大者,诸侯之列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封。

于是有方伯、连帅之类,则其争又有大者焉。

德又大者,方伯、连帅之类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人,然后天下会于一。

是故有里胥而后有县大夫,有县大夫而后有诸侯,有诸侯而后有方伯、连帅,有方伯、连帅而后有天子。

自天子至于里胥,其德在人者死,必求其嗣而奉之。

故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

夫尧、舜、禹、汤之事远矣,及有周而甚详。

周有天下,裂土田而瓜分之,设五等,邦群后。

布履星罗,四周于天下,轮运而辐集。

合为朝觐会同,离为守臣扞城。

然而降于夷王,害礼伤尊,下堂而迎觐者。

历于宣王,挟中兴复古之德,雄南征北伐之威,卒不能定鲁侯之嗣。

陵夷迄于幽、厉,王室东徙,而自列为诸侯。

厥后问鼎之轻重者有之,射王中肩者有之,伐凡伯、诛苌弘者有之,天下乖戾,无君君之心。

余以为周之丧久矣,徒建空名于公侯之上耳。

得非诸侯之盛强,末大不掉之咎欤?

遂判为十二,合为七国,威分于陪臣之邦,国殄于后封之秦,则周之败端,其在乎此矣。

秦有天下,裂都会而为之郡邑,废侯卫而为之守宰,据天下之雄图,都六合之上游,摄制四海,运于掌握之内,此其所以为得也。

不数载而天下大坏,其有由矣:亟役万人,暴其威刑,竭其货贿,负锄梃谪戍之徒,圜视而合从,大呼而成群,时则有叛人而无叛吏,人怨于下而吏畏于上,天下相合,杀守劫令而并起。

咎在人怨,非郡邑之制失也。

汉有天下,矫秦之枉,徇周之制,剖海内而立宗子,封功臣。

数年之间,奔命扶伤之不暇,困平城,病流矢,陵迟不救者三代。

后乃谋臣献画,而离削自守矣。

然而封建之始,郡国居半,时则有叛国而无叛郡,秦制之得亦以明矣。

继汉而帝者,虽百代可知也。

唐兴,制州邑,立守宰,此其所以为宜也。

然犹桀猾时起,虐害方域者,失不在于州而在于兵,时则有叛将而无叛州。

州县之设,固不可革也。

或者曰:“封建者,必私其土,子其人,适其俗,修其理,施化易也。

守宰者,苟其心,思迁其秩而已,何能理乎?

”余又非之。

周之事迹,断可见矣:列侯骄盈,黩货事戎,大凡乱国多,理国寡,侯伯不得变其政,天子不得变其君,私土子人者,百不有一。

失在于制,不在于政,周事然也。

秦之事迹,亦断可见矣:有理人之制,而不委郡邑,是矣。

有理人之臣,而不使守宰,是矣。

郡邑不得正其制,守宰不得行其理。

酷刑苦役,而万人侧目。

失在于政,不在于制,秦事然也。

汉兴,天子之政行于郡,不行于国,制其守宰,不制其侯王。

侯王虽乱,不可变也,国人虽病,不可除也。

及夫大逆不道,然后掩捕而迁之,勒兵而夷之耳。

大逆未彰,奸利浚财,怙势作威,大刻于民者,无如之何,及夫郡邑,可谓理且安矣。

何以言之?

且汉知孟舒于田叔,得魏尚于冯唐,闻黄霸之明审,睹汲黯之简靖,拜之可也,复其位可也,卧而委之以辑一方可也。

有罪得以黜,有能得以赏。

朝拜而不道,夕斥之矣。

夕受而不法,朝斥之矣。

设使汉室尽城邑而侯王之,纵令其乱人,戚之而已。

孟舒、魏尚之术莫得而施,黄霸、汲黯之化莫得而行。

明谴而导之,拜受而退已违矣。

下令而削之,缔交合从之谋周于同列,则相顾裂眦,勃然而起。

幸而不起,则削其半,削其半,民犹瘁矣,曷若举而移之以全其人乎?

汉事然也。

今国家尽制郡邑,连置守宰,其不可变也固矣。

善制兵,谨择守,则理平矣。

或者又曰:“夏、商、周、汉封建而延,秦郡邑而促。

”尤非所谓知理者也。

魏之承汉也,封爵犹建。

晋之承魏也,因循不革。

而二姓陵替,不闻延祚。

今矫而变之,垂二百祀,大业弥固,何系于诸侯哉?

或者又以为:“殷、周,圣王也,而不革其制,固不当复议也。

”是大不然。

夫殷、周之不革者,是不得已也。

盖以诸侯归殷者三千焉,资以黜夏,汤不得而废。

归周者八百焉,资以胜殷,武王不得而易。

徇之以为安,仍之以为俗,汤、武之所不得已也。

夫不得已,非公之大者也,私其力于己也,私其卫于子孙也。

秦之所以革之者,其为制,公之大者也。

其情,私也,私其一己之威也,私其尽臣畜于我也。

然而公天下之端自秦始。

夫天下之道,理安斯得人者也。

使贤者居上,不肖者居下,而后可以理安。

今夫封建者,继世而理。

继世而理者,上果贤乎,下果不肖乎?

则生人之理乱未可知也。

将欲利其社稷以一其人之视听,则又有世大夫世食禄邑,以尽其封略,圣贤生于其时,亦无以立于天下,封建者为之也。

岂圣人之制使至于是乎?

吾固曰:“非圣人之意也,势也。

宋清传

〔柳宗元〕 〔唐〕

宋清,长安西部药市人也,居善药。

有自山泽来者,必归宋清氏,清优主之。

长安医工得清药辅其方,辄易雠,咸誉清。

疾病疕疡者,亦毕乐就清求药,冀速已。

清皆乐然响应,虽不持钱者,皆与善药,积券如山,未尝诣取直。

或不识遥与券,清不为辞。

岁终,度不能报,辄焚券,终不复言。

市人以其异,皆笑之曰:“清,蚩妄人也。

”或曰:“清其有道者欤?

”清闻之曰:“清逐利以活妻子耳,非有道也。

然谓我蚩妄者亦谬。

” 清居药四十年,所焚券者百数十人,或至大官,或连数州,受俸博,其馈遗清者,相属于户。

虽不能立报,而以赊死者千百,不害清之为富也。

清之取利远,远故大,岂若小市人哉?

一不得直,则怫然怒,再则骂而仇耳。

彼之为利,不亦剪剪乎?

吾见蚩之有在也。

清诚以是得大利,又不为妄,执其道不废,卒以富。

求者益众,其应益广。

或斥弃沉废,亲与交,视之落然者,清不以怠遇其人,必与善药如故。

一旦复柄用,益厚报清。

其远取利皆类此。

吾观今之交乎人者,炎而附,寒而弃,鲜有能类清之为者。

世之言,徒曰“市道交”。

呜呼!

清,市人也,今之交有能望报如清之远者乎?

幸而庶几,则天下之穷困废辱得不死者众矣。

“市道交”岂可少耶?

或曰:“清,非市道人也。

”柳先生曰:“清居市不为市之道,然而居朝廷、居官府、居庠塾乡党以士大夫自名者,反争为之不已,悲夫!

然则清非独异于市人也。

杨柳枝/柳枝词

〔刘禹锡〕 〔唐〕

清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

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

曲江三章章五句

〔杜甫〕 〔唐〕

【其一】 曲江萧条秋气高,菱荷枯折随波涛,游子空嗟垂二毛。

白石素沙亦相荡,哀鸿独叫求其曹。

【其二】 即事非今亦非古,长歌激越捎林莽,比屋豪华固难数。

吾人甘作心似灰,弟侄何伤泪如雨。

【其三】 自断此生休问天,杜曲幸有桑麻田,故将移往南山边。

短衣匹马随李广,看射猛虎终残年。

为鄂州李大夫祭柳员外文

〔刘禹锡〕 〔唐〕

呜呼!

至人以在生为传舍,以轩冕为傥来。

达于理者,未尝惑此。

昔予与君,论之详熟。

孔氏四科,罕能相备。

惟公特立秀出,几于全器。

才之何丰,运之何否!

大川未济,乃失巨舰。

长途始半,而丧良骥。

缙绅之伦,孰不堕泪!

昔者与君,交臂相得。

一言一笑,未始有极。

驰声日下,骛名天衢。

射策差池,高科齐驱。

携手书殿,分曹蓝曲。

心志谐同,追欢相续。

或秋月衔觞,或春日驰毂。

甸服载期,同升宪府。

察视之烈,斯焉接武。

君迁外郎,予侍内闱。

出处虽间,音尘不亏。

势变时移,遭罹多故。

中复赐环,上京良遇。

曾不逾月,君又即路。

远持郡符,柳江之壖。

居陋行道,疲人歌焉。

予来夏口,忽复三年。

离索则久,音贶屡传。

箧盈草隶,架满文篇。

钟索继美,班扬差肩。

贾谊赋鵩,屈原问天。

自古有死,奚论后先。

痛君未老,美志莫宣。

回世路,奄忽下泉。

呜呼哀哉!

令妻早谢,稚子四岁。

天丧斯文,而君永逝。

翩翩丹,来自遐裔。

闻君旅榇,既及岳阳。

寝门一恸,贯裂衷肠。

执绋礼乖,出疆路阻。

故人奠觞,莫克亲举。

驰神假梦,冀获寤语。

平生密怀,愿君遣吐。

遗孤之才与不才,敢同已子之相许。

呜呼哀哉!

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