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通·内篇·鉴识第二十六

夫人识有通塞,神有晦明,毁誉以之不同,爱憎由其各异。

盖三王之受谤也,值鲁连而获申。

五霸之擅名也,逢孔宣而见诋。

斯则物有恒准,而鉴无定识,欲求铨核得中,其唯千载一遇乎!

况史传为文,渊浩广博,学者苟不能探赜索隐,致远钩深,乌足以辩其利害,明其善恶。

观《左氏》之书,为传之最,而时经汉、魏,竟不列于学官,儒者皆折此一家,而盛推二《传》。

夫以丘明躬为鲁史,受经仲尼,语世则并生,论才则同耻。

彼二家者,师孔氏之弟子,预达者之门人,才识本殊,年代又隔,安得持彼传说,比兹亲受者乎!

加以二《传》理有乖僻,言多鄙野,方诸《左氏》,不可同年。

故知《膏肓》、《墨守》,乃腐儒之妄述。

卖饼、太官,诚智士之明鉴也。

逮《史》、《汉》继作,踵武相承。

王充著书,既甲班而乙马。

张辅持论,又劣固而优迁。

然此二书,虽互有修短,递闻得失,而大抵同风,可为连类。

张晏云:迁殁后,亡《龟策》、《日者传》,褚先生补其所缺,言词鄙陋,非迁本意。

案迁所撰《五帝本纪》、七十列传,称虞舜见阨陋,遂匿空而出。

宣尼既殂,门人推奉有若。

其言之鄙,又甚于兹,安得独罪褚生,而全宗马氏也?

刘轨思商榷汉史,雅重班才,惟讥其本纪不列少帝,而辄编高后。

案弘非刘氏,而窃养汉宫。

时天下无主,吕宗称制,故借其岁月,寄以编年。

而野鸡行事,自具《外戚》。

譬夫成为孺子,史刊摄政之年。

厉亡流彘,历纪共和之日。

而周、召二公,各世家有传。

班氏式遵曩例,殊合事宜,岂谓虽浚发于巧心,反受嗤于拙目也。

刘祥撰《宋书·序录》,历说诸家晋史,其略云:“法盛《中兴》,荒庄少气,王隐、徐广,沦溺容华。

”夫史之叙事也,当辩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若斯而已可也。

必令同文举之含异,等公干之有逸,如子云之含章,类长卿之飞藻,此乃绮扬绣合,雕章缛彩,欲称实录,其可得乎?

以此诋诃,知其妄施弹射矣。

夫人废兴,时也。

穷达,命也。

而书之为用,亦复如是。

盖《尚书》古文,《六经》之冠冕也,《春秋左氏》,三《传》之雄霸也。

而自秦至晋,年逾五百,其书隐没,不行于世。

既而梅氏写献,杜侯训释,然后见重一时,擅名千古。

若乃《老经》撰于周日,《庄子》成于楚年,遭文、景而始传,值嵇、阮而方贵。

若斯流者,可胜纪哉!

故曰“废兴,时也。

穷达,命也。

”适使时无识宝,世缺知音,若《论衡》之未遇伯喈,《太玄》之不逢平子,逝将烟烬火灭,泥沉雨绝,安有殁而不朽,扬名于后世者乎!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夫人知道什么是通达、什么是迷惑,神明可以明察万物的真相。对一个人的评价和赞扬都是不同的,爱恨之情也因此各异。因为传世的三王接受了谤讟之辱,鲁国连邦时遭遇了申国的诋毁;五霸之中获得盛誉,却被孔宣的谩骂所见证。这说明事情有常准之处,评判却没有确定的标准,想要找到公正的判断,只能是千年难遇的。况且史传之作如此广泛而博大,学者们若不能探索其中的玄妙奥秘,挖掘其中的深刻内涵,就无法分辨其利害之处,明辨其中的善恶之分。观看《左氏》一书,是传世之最,而经过汉、魏两朝却没有列入学官,儒者们都否定了这一家的著作,却更加推崇二《传》。因为丘明躬是鲁国的史官,接受了孔子的经典,他的言辞既有相似之处,也有不同之处。这两家的著作,是孔子的学生所写的,丘明躬是他们的门徒,才识不同,年代相隔,又怎么能持有彼此的传说,亲自受教呢!再加上二《传》的理论有些偏颇,言辞多有粗俗,与《左氏》全然不同。所以可以知道,《膏肓》、《墨守》只是腐儒之妄述;而卖饼、太官确实是智士的明鉴。至于《史》、《汉》之后的著作,继承了武王之事。王充写的书,在头一军之后;张辅持论,又低微却升迁。不过这两本书,虽然互有长短之处,听到的得与失,但总体风格相似,可以归为一类。张晏说:过世后,失去了《龟策》、《日者传》,褚先生补充了这些缺失,言辞粗俗,非迁本意。经考证,迁所撰写的《五帝本纪》、七十列传,称舜的言辞看起来相当粗俗,却被门人推崇备至。他的言辞更加粗俗,怎么会单单指责褚生,而将马氏的宗族置于全责之中呢?刘轨思辨商榷汉史,雅重班彦才,只是讥笑了他的本纪中不列出少帝,却列出了后来的高后。详细考察弘农,不是刘氏的名字,却暗中保养了汉宫。当时天下无主,吕氏自称为制,所以借用了他的年月制定编年。至于野鸡的事情,他们自己写了《外戚》。就像成为孺子的人,史书上是记载着临摄摄政之年;厉以斗猪,历纪共和之日。而周国、召国的二公,各家族都有记载。班氏照例而行,符合实际情况,怎么会说虽然想法很新颖,却被愚蠢的目光嘲笑呢。刘祥写《宋书·序录》,历史上说了各家晋国的史书,其中对《中兴》的评价是:“法盛之作,《中兴》一书很偏颇,王隐、徐广则是不被重视的。”史书讲述事情时,应该是精辟而不华丽,质朴而不俚俗,其文直截了当,事实核实,这样即使了了之事。必须让同样的文章包含不同的意思,同等平常的公干会有逸事,才像子云那样有内涵,类似于长卿的才华,这样才有绮丽绣合,雕章缛彩,才能达到实录的效果,这样是否能得到呢?以这样的诋毁来看,就知道他们是在无的放矢地射击。一个人既有兴盛,也有衰落,这是看时机。穷困和达到巅峰,这是注定的。书籍也是如此。因为《尚书》是古文,《六经》是冠冕之物,《春秋左氏》是三《传》中的强者。但从秦朝到晋朝,已经过了五百年,这些书籍被遗忘了,不再流传于世。继而梅氏写了献殷书,杜侯写了训释,这才又一度声名远扬,世人称赞了千年。像《老经》写于周朝,《庄子》写于楚国,正逢文、景而才开始广泛传播,遇到嵇、阮才更受到推崇。像这样的流派,是可以纪载的!所以说:“废兴,时也。穷达,命也。”正逢时机没有了珍惜,世间缺少知音,就像《论衡》没有遇到伯喈,《太玄》没有遇到平子一样,他们的名字会烟消云散,泥泞沉入大海,怎么会死而不朽,留名于后世呢!



史通·内篇·探赜第二十七

〔刘知几〕 〔唐〕

古之述者,岂徒然哉!

或以取舍难明,或以是非相乱。

由是《书》编典诰,宣父辨其流。

《诗》列风雅,卜商通其义。

夫前哲所作,后来是观,苟夫其指归,则难以传授。

而或有妄生穿凿,轻究本源,是乖作者之深旨,误生人之耳目,其为谬也,不亦甚乎!

昔夫子之刊鲁史,学者以为感麟而作。

案子思有言:吾祖厄于陈、蔡,始作《春秋》。

夫以彼聿修,传诸诒厥,欲求实录,难为爽误。

是则义包微婉,因攫莓而创词。

时逢西狩,乃泣麟而绝笔。

传者徒知其一,而未知其二,以为自反袂拭面,称吾道穷,然后追论五始,定名三叛。

此岂非独学无友,孤陋寡闻之所致耶?

孙盛称《左氏春秋》书吴、楚则略,荀悦《汉纪》述匈奴则简,盖所以贱夷狄而贵诸夏也。

案春秋之时,诸国错峙,关梁不通,史官所书,罕能周悉。

异乎炎汉之世,四海之家,马迁乘传,求自古遗文,而州郡上计,皆先集太史,若斯之备也。

况彼吴、楚者,僻居南裔,地隔江山,去彼鲁邦,尤为迂阔,丘明所录,安能备诸?

且必以蛮夷而固略也,若驹支预于晋会,长狄埋于鲁门,葛卢之辨牛鸣,郯子之知鸟职,斯皆边隅小国,人品最微,犹复收其琐事,见于方册。

安有主盟上国,势迫宗周,争长诸华,威陵强晋,而可遗之者哉?

又荀氏著书,抄撮班史,其取事也,中外一概,夷夏皆均,非是独简胡乡,而偏详汉室。

盛既疑丘明之摈吴、楚,遂诬仲豫之抑匈奴,可谓强奏庸音,持为足曲者也。

盖明月之珠,不能无瑕。

夜光之璧,不能无类。

故作者著书,或有病累。

而后生不能诋诃其过,又更文饰其非,遂推而广之,强为其说者,盖亦多矣。

如葛洪有云:“司马迁发愤作《史记》百三十篇,伯夷居列传之首,以为善而无报也。

项羽列于本纪,以为居高位者,非关有德也。

”案史之所书也,有其事则记,无其事则缺。

寻迁之驰鹜今古,上下数千载,春秋已往,得其遗事者,盖唯首阳之二子而已。

然适使夷、齐生于秦代,死于汉日,而乃升之传首,庸谓有情。

今者考其先后,随而编次,斯则理之恒也,乌可怪乎?

必谓子长以善而无报,推为传首,若伍子胥、大夫种、孟轲、墨翟、贾谊、屈原之徒,或行仁而不遇,或尽忠而受戮,何不求其品类,简在一科,而乃异其篇目,各分为卷。

又迁之纰缪,其流甚多。

夫陈胜之为世家,既云无据。

项羽之称本纪,何求有凭。

必谓遭彼腐刑,怨刺孝武,故书违凡例,志存激切。

若先黄、老而后《六经》,进奸雄而退处士,此之乖刺,复何为乎?

隋内史李德林著论,称陈寿蜀人,其撰《国志》,党蜀而抑魏。

刊之国史,以为格言。

案曹公之创王业也,贼杀母后,幽逼主上,罪百田常,祸千王莽。

文帝临戎不武,为国好奢,忍害贤良,疏忌骨肉。

而寿评皆依违其事,无所措言。

刘主地居汉宗,仗顺而起,夷险不挠,终始无瑕。

方诸帝王,可比少康、光武。

譬以侯伯,宜辈秦缪、楚庄。

而寿评抑其所长,攻其所短。

是则以魏为正朔之国,典午攸承。

蜀乃僣伪之君,中朝所嫉。

故曲称曹美,而虚说刘非,安有背曹而向刘,疏魏而亲蜀也?

夫无其文而有其说,不亦凭虚亡是者耶?

习凿齿之撰《汉晋春秋》,以魏为伪国者,此盖定邪正之途,明顺逆之理耳。

而檀道鸾称其当桓氏执政,故撰此书,欲以绝彼瞻乌,防兹逐鹿。

历观古之学士,为文以讽其上者多矣。

若齐冏失德,《豪士》于焉作赋。

贾后无道,《女史》由其献箴。

斯皆短什小篇,可率尔而就也。

安有变三国之体统,改五行之正朔,勒成一史,传诸千载,而籍以权济物议,取诫当时。

岂非劳而无功,博而非要,与夫班彪《王命》,一何异乎?

求之人情,理不当尔。

自二京板荡,五胡称制,崔鸿鸠诸伪史,聚成《春秋》,其所列者,十有六家而已。

魏收云:鸿世仕江左,故不录司马、刘、萧之书,又恐识者尤之,未敢出行于外。

按于时中原乏主,海内横流,逖彼东南,更为正朔。

适使素王再出,南史重生,终不能别有异同,忤非其议。

安得以伪书无录,而犹罪归彦鸾者乎?

且必以崔氏祖宦吴朝,故情私南国,必如是,则其先徙居广固,委质慕容,何得书彼南燕,而与群胡并列!

爱憎之道,岂若是邪?

且观鸿书之纪纲,皆以晋为主,亦犹班《书》之载吴、项,必系汉年,陈《志》之述孙、刘,皆宗魏世。

何止独遗其事,不取其书而已哉!

但伯起躬为《魏史》,传列《岛夷》,不欲使中国著书,推崇江表,所以辄假言崔志,用纾魏羞。

且东晋之书,宋、齐之史,考其所载,几三百篇,而伪邦坟籍,仅盈百卷。

若使收矫鸿之失,南北混书,斯则四分有三,事归江外。

非唯肥瘠非类,众寡不均。

兼以东南国史,皆须纪传区别。

兹又体统不纯,难为编次者矣。

收之矫妄,其可尽言乎!

于是考众家之异说,参作者之本意,或出自胸怀,枉申探赜。

或妄加向背,辄有异同。

而流俗腐儒,后来末学,习其狂狷,成其诖误,自谓见所未见,闻所未闻,铭诸舌端,以为口实。

唯智者不惑,无所疑焉。

史通·内篇·模拟第二十八

〔刘知几〕 〔唐〕

夫述者相效,自古而然。

故列御寇之言理也,则凭李叟。

扬子云之草《玄》也,全师孔公。

符朗则比迹于庄周,范晔则参踪于贾谊。

况史臣注记,其言浩博,若不仰范前哲,何以贻厥后来?

盖摸拟之体,厥途有二:一曰貌同而心异,二曰貌异而心同。

何以言之?

盖古者列国命官,卿与大夫有别。

必于国史所记,则卿亦呼为大夫,此《春秋》之例也。

当秦有天下,地广殷、周,变诸侯为帝王,目宰辅为丞相。

而谯周撰《古史考》,思欲摈抑马《记》,师仿孔《经》。

其书李斯之弃市也,乃云“秦杀其大夫李斯”。

夫以诸侯之大夫名天子之丞相,以此而拟《春秋》,所谓貌同而心异也。

当春秋之世,列国甚多,每书他邦,皆显其号。

至于鲁国,直云我而已。

如金行握纪,海内大同,君靡客主之殊,臣无彼此之异。

而干宝撰《晋纪》,至天子之葬,必云“葬我某皇帝”。

且无二君,何我之有?

以此而拟《春秋》,又所谓貌同而心异也。

狄灭二国,君死城屠。

齐桓行霸,兴亡继绝。

《左传》云:“邢迁如归,卫国忘亡。

”言上下安堵,不失旧物也。

如孙皓暴虐,人不聊生,晋师是讨,后予相怨。

而干宝《晋纪》云:“吴国既灭,江外忘亡。

”岂江外安典午之善政,同归命之未灭乎?

以此而拟《左氏》,又所谓貌同而心异也。

春秋诸国,皆用夏正。

鲁以行天子乐礼,故独用周家正朔。

至如书“元年春王正月”者,年则鲁君之年,月则周王之月。

如曹、马受命,躬为帝王,非是以诸侯守藩,行天子班历。

而孙盛《魏》、《晋》二《阳秋》,每书年首,必云“某年春帝正月”。

夫年既编帝纪,而月又列帝名。

以此而拟《春秋》,又所谓貌同而心异也。

五始所作,是曰《春秋》。

三《传》并兴,各释经义。

如“公羊传”屡云:“何以书?

记某事也。

”此则先引《经》语,而继以释辞,势使之然,非史体也。

如吴均《齐春秋》,每书灾变,亦曰:“何以书?

记异也。

”夫事无他议,言从己出,辄自问而自答者,岂是叙事之理者邪?

以此而拟《公羊》,又所谓貌同而心异也。

且《史》、《汉》每于列传首书人名字,至传内有呼字处,则于传首不详。

如《汉书?

李陵传》称陇西任立政,“陵字立政曰:‘少公,归易耳。

’”夫上不言立政之字,而辄言“字立政曰少公”者,此省文,从可知也。

至令狐德棻《周书》于《伊娄穆传》首云“伊娄穆字奴干”,既而续云太祖“字之曰:‘奴干作仪同面向我也。

’”夫上书其字,而下复曰字,岂是事从简易,文去重复者邪?

以此而拟《汉书》,又所谓貌同而心异也。

昔《家语》有云:“苍梧人娶妻而美,以让其兄。

虽则为让,非让道也。

” 又扬子《法言》曰:“士有姓孔字仲尼”,其文是也,其质非也。

如向之诸子,所拟古作,其殆苍梧之让,姓孔字仲尼者欤?

盖语曰: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异。

必以先王之道,持今世之人,此韩子所以著《五蠢》之篇,称宋人有守株之说也。

世之述者,锐志于奇,喜编次古文,撰叙今事,而巍然自谓《五经》再生,《三史》重出,多见其无识者矣。

惟夫明识之士则不然。

何则?

所拟者非如图画之写真,镕铸之象物,以此而似彼也。

其所以为似者,取其道术相会,义理玄同,若斯而已。

亦犹孔父贱为匹夫,栖皇放逐,而能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亦何必居九五之位,处南面之尊,然后谓之连类者哉!

盖《左氏》为书,叙事之最。

自晋已降,景慕者多,有类效颦,弥益其丑。

然求诸偶中,亦可言焉。

盖君父见害,臣子所耻,义当略说,不忍斥言。

故《左传》叙桓公在齐遇害,而云“彭生乘公,公薨于车”。

如干宝《晋纪》叙愍帝殁于平阳,而云:“晋人见者多哭,贼惧,帝崩。

”以此而拟《左氏》,所谓貌异而心同也。

夫当时所记或未尽,则先举其始,后详其末,前后相会,隔越取同。

若《左氏》成七年,郑获楚锺仪以献晋,至九年,晋归锺仪于楚以求平,其类是也。

至裴子野《宋略》叙索虏临江,太子劭使力士排徐湛、江湛僵仆,于是始与劭有隙。

其后三年,有江湛为元凶所杀事。

以此而拟《左氏》,亦所谓貌异而心同也。

凡列姓名,罕见其字。

苟前后互举,则观者自知。

如《左传》上言芈斟,则下曰叔牂,前称子产,则次见国侨,其类是也。

至裴子野《宋略》亦然。

何者?

上书桓玄,则下云敬道。

后叙殷铁,则先著景仁。

以此而拟《左氏》,又所谓貌异而心同也。

《左氏》与《论语》,有叙人酬对,苟非烦词积句,但是往复唯诺而已,则连续而说,去其“对曰”、“问曰”等字。

如裴子野《宋略》云:李孝伯问张畅“卿何姓?

”曰“姓张。

”“张长史乎?

”以此而拟《左氏》、《论语》,又所谓貌异而心同也。

善人君子,功业不书,见于应对,附彰其美。

如《左传》称楚武王欲伐随,熊率且比曰:“季梁在,何益!

”至萧方等《三十国春秋》说朝廷闻慕容隽死,曰:“中原可图矣!

”桓温曰:“慕容恪在,其忧方大!

”以此而拟《左氏》,又所谓貌异而心同也。

夫将叙其事,必预张其本,弥缝混说,无取睠言。

如《左传》称叔辄闻日蚀而哭,昭子曰:“子叔其将死乎?

”秋八月,叔辄卒。

至王劭《齐志》称张伯德梦山上挂丝,占者曰:“其为幽州刺史乎?

”秋七月,拜为幽州刺史。

以此而拟《左氏》,又所谓貌异而心同也。

盖文虽缺略,理甚昭著,此丘明之体也。

至如叙晋败于邲,先济者赏,而云:“上、中、下军争舟,舟中之指可掬。

”夫不言攀舟乱,以刃断指,而但曰“舟指可掬”,则读者自睹其事矣。

至王劭《齐志》述高季式破敌于韩陵,追奔逐北,而云“夜半方归,槊血满袖”。

夫不言奋槊深入,击刺甚多,而但称“槊血满袖”,则闻者亦知其义矣。

以此而拟《左氏》,又所谓貌异而心同也。

大抵作者,自魏已前,多效《三史》,从晋已降,喜学《五经》。

夫史才文浅而易摸,经文义深而难拟,既难易有别,故得失亦殊。

盖貌异而心同者,摸拟之上也。

貌同而心异者,摸拟之下也。

然人皆好貌同而心异,不尚貌异而心同者,何哉?

盖鉴识不明,嗜爱多僻,悦夫似史而憎夫真史,此子张所以致讥于鲁侯,有叶公好龙之喻也。

袁山松云:“书之为难也有五:烦而不整,一难也。

俗而不典,二难也。

书不实录,三难也。

赏罚不中,四难也。

文不胜质,五难也。

”夫拟古而不类,此乃难之极者,何为独阙其目乎?

呜呼!

自子长以还,似皆未睹斯义。

后来明达,其鉴之哉!

史通·内篇·书事第二十九

〔刘知几〕 〔唐〕

昔荀悦有云:“立典有五志焉:一曰达道义,二曰彰法式,三曰通古今,四曰著功勋,五曰表贤能。

”干宝之释五志也:“体国经野之言则书之,用兵征伐之权则书之,忠臣、烈士、孝子、贞妇之节则书之,文诰专对之辞则书之,才力技艺殊异则书之。

”于是采二家之所议,征五志之所取,盖记言之所网罗,书事之所总括,粗得于兹矣。

然必谓故无遗恨,犹恐未尽者乎?

今更广以三科,用增前目:一曰叙沿革,二曰明罪恶,三曰旌怪异。

何者?

礼仪用舍,节文升降则书之。

君臣邪僻,国家丧乱则书之。

幽明感应,祸福萌兆则书之。

于是以此三科,参诸五志,则史氏所载,庶几无阙。

求诸笔削,何莫由斯?

但自古作者,鲜能无病。

苟书而不法,则何以示后?

盖班固之讥司马迁也,“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

此其所蔽也。

”又傅玄之贬班固也,“论国体则饰主阙而折忠臣,叙世教则贵取容而贱直节,述时务则谨辞章而略事实。

此其所失也。

”寻班、马二史,咸擅一家,而各自弹射,递相疮痏。

夫虽自卜者审,而自见为难,可谓笑他人之未工,忘已事之已拙。

上智犹其若此,而况庸庸者哉!

苟目前哲之指踪,校后来之所失,若王沈、孙盛之伍,伯起、德棻之流,论王业则党悖逆而诬忠义,叙国家则抑正顺而褒篡夺,述风俗则矜夷狄而陋华夏。

此其大较也。

必伸以纠摘,穷其负累,虽擢发而数,庸可尽邪!

子曰:“于予何诛?

”于此数家见之矣。

抑又闻之,怪力乱神,宣尼不语。

而事鬼求福,墨生所信。

故圣人于其间,若存若亡而已。

若吞燕卵而商生,启龙漦而周灭,厉坏门以祸晋,鬼谋社而亡曹,江使返璧于秦皇,圯桥授书于汉相,此则事关军国,理涉兴亡,有而书之,以彰灵验,可也。

而王隐、何法盛之徒所撰晋史,乃专访州闾细事,委巷琐言,聚而编之,目为《鬼神》传录,其事非要,其言不经。

异乎《三史》之所书,《五经》之所载也。

范晔博采众书,裁成汉典,观其所取,颇有奇工。

至于《方术》篇及诸蛮夷传,乃录王乔、左慈、廪君、盘瓠,言唯迂诞,事多诡越。

可谓美玉之瑕,白圭之玷。

惜哉!

无是可也。

又自魏、晋已降,著述多门,《语林》、《笑林》、《世说》、《俗说》,皆喜载调谑小辩,嗤鄙异闻,虽为有识所讥,颇为无知所说。

而斯风一扇,国史多同。

至如王思狂躁,起驱蝇而践笔,毕卓沈湎,左持螯而右杯,刘邕榜吏以膳痂,龄石戏舅而伤赘,其事芜秽,其辞猥杂。

而历代正史,持为雅言。

苟使读之者为之解颐,闻之者为之抚掌,固异乎记功书过,彰善瘅恶者也。

大抵近代史笔,叙事为烦。

榷而论之,其尤甚者有四:夫祥瑞者,所以发挥盛德,幽赞明王。

至如凤皇来仪,嘉禾入献,秦得若雉,鲁获如麇。

求诸《尚书》、《春秋》,上下数千载,其可得言者,盖不过一二而已。

爰及近古则不然。

凡祥瑞之出,非关理乱,盖主上所惑,臣下相欺,故德弥少而瑞弥多,政逾劣而祥逾盛。

是以桓、灵受祉,比文、景而为丰。

刘、石应符,比曹、马而益倍。

而史官征其谬说,录彼邪言,真伪莫分,是非无别。

其烦一也。

当春秋之时,诸侯力争,各擅雄伯,自相君臣。

《经》书某使来聘,某君来朝者,盖明和好所通,盛德所及。

此皆国之大事,不可阙如。

而自《史》、《汉》已还,相承继作。

至于呼韩入侍,肃慎来庭,如此之流,书之可也。

若乃藩王岳牧,朝会京师,必也书之本纪,则异乎《春秋》之义。

夫臣谒其君,子觐其父,抑惟恒理,非复异闻。

载之简策,一何辞费?

其烦二也。

若乃百职迁除,千官黜免,其可以书名本纪者,盖惟槐鼎而已。

故西京撰史,唯编丞相、大夫。

东观著书,止列司徒、太尉。

而近世自三公以下,一命已上,苟沾厚禄,莫不备书。

且一人之身,兼预数职,或加其号而阙其位,或无其实而有其名。

赞唱为之口劳,题署由其力倦。

具之史牍,夫何足观?

其烦三也。

夫人之有传也,盖唯书其邑里而已。

其有开国承家,世禄不坠,积仁累德,良弓无改,项籍之先,世为楚将,石建之后,廉谨相承,此则其事尤异,略书于传可也。

其失之者,则有父官令长,子秩丞郎,声不著于一乡,行无闻于十室,而乃叙其名位,一二无遗。

此实家谍,非关国史。

其烦四也。

于是考兹四事,以观今古,足验积习忘返,流宕不归,乖作者之规模,违哲人之准的也。

孔子曰:“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

”其斯之谓矣。

亦有言或可记,功或可书,而纪阙其文,传亡其事者。

何则?

始自太上,迄于中古,其间文籍,可得言焉。

夫以仲尼之圣也,访诸郯子,始闻少皞之官。

叔向之贤也,询彼国侨,载辨黄能之祟。

或八元才子,因行父而获传。

或五羖大夫,假赵良而见识。

则知当时正史,流俗所行,若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之书,虞、夏、商、周春秋、梼杌之记,其所缺略者多矣。

既而汲冢所述,方《五经》而有残,马迁所书,比《三传》而多别,裴松补陈寿之阙,谢绰拾沈约之遗,斯又言满五车,事逾三箧者矣。

夫记事之体,欲简而且详,疏而不漏。

若烦则尽取,省则多捐,此乃忘折中之宜,失均平之理。

惟夫博雅君子,知其利害者焉。

史通·内篇·曲笔第二十五

〔刘知几〕 〔唐〕

肇有人伦,是称家国。

父父子子,君君臣臣,亲疏既辨,等差有别。

盖“子为父隐,直在其中”,《论语》之顺也。

略外别内,掩恶扬善,《春秋》之义也。

自兹已降,率由旧章。

史氏有事涉君亲,必言多隐讳,虽直道不足,而名教存焉。

其有舞词弄扎,饰非文过,若王隐、虞预毁辱相凌,子野、休文释纷相谢。

用舍由乎臆说,威福行乎笔端,斯乃作者之丑行,人伦所同疾也。

亦有事每凭虚,词多乌有:或假人之美,藉为私惠。

或诬人之恶,持报己仇。

若王沈《魏录》述贬甄之诏,陆机《晋史》虚张拒葛之锋,班固受金而始书,陈寿借米而方传。

此又记言之奸贼,载笔之凶人,虽肆诸市朝,投畀豺虎可也。

然则史之不直,代有其书,苟其事已彰,则今无所取。

其有往贤之所未察,来者之所不知,今略广异闻,用标先觉。

案《后汉书·更始传》称其懦弱也,其初即位,南面立,朝群臣,羞愧流汗,刮席不敢视。

夫以圣公身在微贱,已能结客报仇,避难绿林,名为豪杰。

安有贵为人主,而反至于斯者乎?

将作者曲笔阿时,独成光武之美。

谀言媚主,用雪伯升之怨也。

且中兴之史,出自东观,或明皇所定,或马后攸刊,而炎祚灵长,简书莫改,遂使他姓追选,空传伪录者矣。

陈氏《国志·刘后主传》云:“蜀无史职,故灾祥靡闻。

”案黄气见于姊归,群鸟堕于江水,成都言有景星出,益州言无宰相气,若史官不置,此事从何而书?

盖由父辱受髡,故加兹谤议者也。

古者诸侯并争,胜负无恒,而他善必称,己恶不讳。

逮乎近古,无闻至公,国自称为我长,家相谓为彼短。

而魏收以元氏出于边裔,见侮诸华,遂高自标举,比桑干于姬、汉之国。

曲加排抑,同建邺于蛮貊之邦。

夫以敌国相仇,交兵结怨,载诸移檄,庸可致诬,列诸缃素,难为妄说。

苟未达此义,安可言于史邪?

夫史之曲笔诬书,不过一二,语其罪负,为失已多。

而魏收杂以寓言,殆将过半,固以仓颉已降,罕见其流,而李氏《齐书》称为实录者,何也?

盖以重规亡考未达,伯起以公辅相加,字出大名,事同元叹,既无德不报,故虚美相酬。

然必谓昭公知礼,吾不信也。

语曰:“明其为贼,敌乃可服。

”如王劭之抗词不挠,可以方驾古人。

而魏书持论激扬,称其有惭正直。

夫不彰其罪,而轻肆其诛,此所谓兵起无名,难为制胜者。

寻此论之作,盖由君懋书法不隐,取咎当时。

或有假手史臣,以复私门之耻,不然,何恶直丑正,盗憎主人之甚乎!

盖霜雪交下,始见贞松之操。

国家丧乱,方验忠臣之节。

若汉末之董承、耿纪,晋初之诸葛、毌丘,齐兴而有刘秉、袁粲,周灭而有王谦、尉迥,斯皆破家殉国,视死犹生。

而历代诸史,皆书之曰逆,将何以激扬名教,以劝事君者乎!

古之书事也,令贼臣逆子惧。

今之书事也,使忠臣义士羞。

若使南、董有灵,必切齿于九泉之下矣。

自梁、陈已降,隋、周而往,诸史皆贞观年中群公所撰,近古易悉,情伪可求。

至如朝廷贵臣,必父祖有传,考其行事,皆子孙所为,而访彼流俗,询诸故老,事有不同,言多爽实。

昔秦人不死,验苻生之厚诬。

蜀老犹存,知葛亮之多枉。

斯则自古所叹,岂独于今哉!

盖史之为用也,记功司过,彰善瘅恶,得失一朝,荣辱千载。

苟违斯法,岂曰能官。

但古来唯闻以直笔见诛,不闻以曲词获罪。

是以隐侯《宋书》多妄,萧武知而勿尤。

伯起《魏史》不平,齐宣览而无谴。

故令史臣得爱憎由己,高下在心,进不惮于公宪,退无愧于私室,欲求实录,不亦难乎?

呜呼!

此亦有国家者所宜惩革也。

史通·内篇·直书第二十四

〔刘知几〕 〔唐〕

夫人禀五常,士兼百行,邪正有别,曲直不同。

若邪曲者,人之所贱,而小人之道也。

正直者,人之所贵,而君子之德也。

然世多趋邪而弃正,不践君子之迹,而行由小人者,何哉?

语曰:“直如弦,死道边。

曲如钩,反封侯。

”故宁顺从以保吉,不违忤以受害也。

况史之为务,申以劝诫,树之风声。

其有贼臣逆子,淫乱君主,苟直书其事,不掩其瑕,则秽迹彰于一朝,恶名被于千载。

言之若是,吁可畏乎!

夫为于可为之时则从,为于不可为之时则凶。

如董狐之书法不隐,赵盾之为法受屈,彼我无忤,行之不疑,然后能成其良直,擅名今古。

至若齐史之书崔弑,马迁之述汉非,韦昭仗正于吴朝,崔浩犯讳于魏国,或身膏斧钺,取笑当时。

或书填坑窖,无闻后代。

夫世事如此,而责史臣不能申其强项之风,励其匪躬之节,盖亦难矣。

是以张俨发愤,私存《嘿记》之文。

孙盛不平,窃撰辽东之本。

以兹避祸,幸而获全。

足以验世途之多隘,知实录之难遇耳。

然则历考前史,徵诸直词,虽古人糟粕,真伪相乱,而披沙拣金,有时获宝。

案金行在历,史氏尤多。

当宣、景开基之始,曹、马构纷之际,或列营渭曲,见屈武侯,或发仗云台,取伤成济。

陈寿、王隐,咸杜口而无言,陆机、虞预,各栖毫而靡述。

至习鉴齿,乃申以死葛走达之说,抽戈犯跸之言。

历代厚诬,一朝如雪。

考斯人之书事,盖近古之遗直欤?

次有宋孝王《风俗传》、王劭《齐志》,其叙述当时,亦务在审实。

案于时河朔王公,箕裘未陨。

邺城将相,薪构仍存。

而二子书其所讳,曾无惮色。

刚亦不吐,其斯人欤?

盖列士徇名,壮夫重气,宁为兰摧玉折,不作瓦砾长存。

若南、董之仗气直书,不避强御。

韦、崔之肆情奋笔,无所阿容。

虽周身之防有所不足,而遗芳余烈,人到于今称之。

与夫王沈《魏书》,假回邪以窃位,董统《燕史》,持诌媚以偷荣,贯三光而洞九泉,曾未足喻其高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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