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卷一·报恩塔

中国之大古董,永乐之大窑器,则报恩塔是也。

报恩塔成于永乐初年,非成祖开国之精神,开国之物力,开国之功令,其胆智才略足以吞吐此塔者,不能成焉。

塔上下金刚佛像千百亿金身。

一金身,琉璃砖十数块凑成之,其衣折不爽分,其面目不爽毫,其须眉不爽忽,斗笋合缝,信属鬼工。

闻烧成时,具三塔相,成其一,埋其二,编号识之。

今塔上损砖一块,以字号报工部,发一砖补之,如生成焉。

夜必灯,岁费油若干斛。

天日高霁,霏霏霭霭,摇摇曳曳,有光怪出其上,如香烟缭绕,半日方散。

永乐时,海外夷蛮重译至者百有馀国,见报恩塔必顶礼赞叹而去,谓四大部洲所无也。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报恩塔是中国的一大古董,永乐年间的重大陶瓷器。这座塔建于永乐年初,没有明成祖开国时的雄心,人力物力和令行禁止,加上胆识智慧足以掌控此塔,是不可能建成的。塔中上下有金刚佛的金身千百个,每一个金身都是十数块琉璃砖砌成的,衣服上的皱褶不差一分,面目不差一毫,须发眉毛不差一忽,榫头严丝合缝,确是鬼斧神工。听说烧制时,同时完成有三座塔,其中一座为成品,另外两座埋了起来,用编号标记清楚。如今塔上有一块砖损毁,只需报告砖的编号给工部,就发掘一块砖补上,就像原生的一般。每夜塔上必定点灯,一年要消耗若干斛油。天日转晴,细雨雾霭,摇摇曳曳,有奇怪的光影在塔顶出现,就像塔上香烟缭绕,半天才散去。永乐年间,海外说着不同语言的人来自一百多国家,一旦看到报恩塔,必定顶礼膜拜大加赞叹后离去,说这是海外四大洲所没有的。


注释

报恩塔:在南京中华门外报恩寺内,始建于三国,明成祖永乐十年重建,后毁于战火。窑器:陶瓷器具。斗笋(sǔn)合缝:形容榫头和卯眼非常适合,不露缝隙。识:标记。工部:指掌管工程建筑的衙门。重译:原意为言语不通需辗转翻译,此处用引申义即指南方荒远之地。



西湖梦寻·序

〔张岱〕 〔明〕

余生不辰,阔别西湖二十八载,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未尝一日别余也。

前甲午、丁酉,两至西湖,如涌金门商氏之楼外楼,祁氏之偶居,钱氏、余氏之别墅,及余家之寄园,一带湖庄,仅存瓦砾。

则是余梦中所有者,反为西湖所无。

及至断桥一望,凡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楼舞榭,如洪水淹没,百不存一矣。

余乃急急走避,谓余为西湖而来,今所见若此,反不若保我梦中之西湖,尚得完全无恙也。

因想余梦与李供奉异。

供奉之梦天姥也,如神女名姝,梦所未见,其梦也幻。

余之梦西湖也,如家园眷属,梦所故有,其梦也真。

今余僦居他氏已二十三载,梦中犹在故居。

旧役小傒,今已白头,梦中仍是总角。

夙习未除,故态难脱。

而今而后,余但向蝶庵岑寂,蘧榻于徐,惟吾旧梦是保,一派西湖景色,犹端然未动也。

儿曹诘问,偶为言之,总是梦中说梦,非魇即呓也。

因作《梦寻》七十二则,留之后世,以作西湖之影。

余犹山中人,归自海上,盛称海错之美,乡人竞来共舐其眼。

嗟嗟!

金齑瑶柱,过舌即空,则舐眼亦何救其馋哉!

岁辛亥七月既望,古剑蝶庵老人张岱题。

自为墓志铭

〔徐渭〕 〔明〕

山阴徐渭者,少知慕古文词,及长益力。

既而有慕于道,往从长沙公究王氏宗。

谓道类禅,又去扣于禅,久之,人稍许之,然文与道终两无得也。

贱而懒且直,故惮贵交似傲,与众处不浼袒禓似玩,人多病之,然傲与玩,亦终两不得其情也。

生九岁,已能为干禄文字,旷弃者十馀年,及悔学,又志迂阔,务博综,取经史诸家,虽琐至稗小,妄意穷及,每一思废寝食,览则图谱满席间。

故今齿垂四十五矣,藉于学宫者二十有六年,食于二十人中者十有三年,举于乡者八而不一售,人且争笑之。

而己不为动,洋洋居穷巷,僦数椽储瓶粟者十年。

一旦为少保胡公。

罗致幕府,典文章,数赴而数辞,投笔出门。

使折简以招,卧不起,人争愚而危之,而己深以为安。

其后公愈折节,等布衣,留者盖两期,赠金以数百计,食鱼而居庐,人争荣机而安之,而己深以为危,至是,忽自觅死。

人谓渭文士,且操洁,可无死。

不知古文士以人幕操洁而死者众矣,乃渭则自死,孰与人死之。

渭为人度于义无所关时,辄疏纵不为儒缚,一涉义所否,干耻诟,介秽廉,虽断头不可夺。

故其死也,亲莫制,友莫解焉。

尤不善治生,死之日,至无以葬,独馀收数千卷,浮磬二,研剑图画数,其所著诗若文若干篇而已。

剑画先托市于乡人某,遗命促之以资葬,著稿先为友人某持去。

渭尝曰:余读旁书,自谓别有得于《首楞严》、《庄周》、《列御寇》若《黄帝素问》诸编倘假以岁月,更用绎䌷,当尽斥诸注者缪戾,摽其旨以示后人。

而于《素问》一书,尤自信而深奇。

将以比岁昏子妇,遂以母养付之,得尽游名山,起僵仆,逃外物,而今已矣。

渭有过不肯掩,有不知耻以为知,斯言盖不妄者。

初字文清,改文长。

生正德辛巳二月四日,夔州府同知讳鏓庶子也。

生百日而公卒,养于嫡母苗宜人者十有四年。

而夫人卒,依于伯兄讳淮者六年。

为嘉靖庚子,始籍于学。

试于乡,蹶。

赘于潘,妇翁薄也,地属广阳江。

随之客岭外者二年。

归又二年,夏,伯兄死。

冬,讼失其死业。

又一年冬,潘死。

年秋,出僦居,始立学。

又十年冬,客于幕,凡五年罢。

又四年而死,为嘉靖乙丑某月日,男子二:潘出,曰枚。

继出,曰杜,才四岁。

其祖系散见先公大人志中,不书。

葬之所,为山阴木栅,其日月不知也,亦不书。

铭曰: 杼全婴,疾完亮,可以无死,死伤谅。

兢系固,允收邕,可以无生,生何凭。

畏溺而投早嗤渭,即髡而刺迟怜融。

孔微服,箕佯狂。

三复《蒸民》,愧彼“既明”。

虎丘记

〔袁宏道〕 〔明〕

虎丘去城可七八里,其山无高岩邃壑,独以近城故,箫鼓楼船,无日无之。

凡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游人往来,纷错如织,而中秋为尤胜。

每至是日,倾城阖户,连臂而至。

衣冠士女,下迨蔀屋,莫不靓妆丽服,重茵累席,置酒交衢间,从千人石上至山门,栉比如鳞。

檀板丘积,樽罍云泻,远而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雷辊电霍,无得而状。

布席之初,唱者千百,声若聚蚊,不可辨识。

分曹部署,竞以歌喉相斗。

雅俗既陈,妍媸自别。

未几而摇头顿足者,得数十人而已。

已而明月浮空,石光如练,一切瓦釜,寂然停声,属而和者,才三四辈。

一箫,一寸管,一人缓板而歌,竹肉相发,清声亮彻,听者魂销。

比至夜深,月影横斜,荇藻凌乱,则箫板亦不复用,一夫登场,四座屏息,音若细发,响彻云际,每度一字,几尽一刻,飞鸟为之徘徊,壮士听而下泪矣。

剑泉深不可测,飞岩如削。

千顷云得天池诸山作案,峦壑竞秀,最可觞客。

但过午则日光射人,不堪久坐耳。

文昌阁亦佳,晚树尤可观。

面北为平远堂旧址,空旷无际,仅虞山一点在望。

堂废已久,余与江进之谋所以复之,欲祠韦苏州、白乐天诸公于其中。

而病寻作,余既乞归,恐进之之兴亦阑矣。

山川兴废,信有时哉!

吏吴两载,登虎丘者六。

最后与江进之、方子公同登,迟月生公石上,歌者闻令来,皆避匿去,余因谓进之曰:“甚矣,乌纱之横,皂隶之俗哉!

他日去官,有不听曲此石上者,如月!

”今余幸得解官称吴客矣。

虎丘之月,不知尚识余言否耶?

于园

〔张岱〕 〔明〕

于园在瓜州步五里铺,富人于五所园也。

非显者刺,则门钥不得出。

葆生叔同知瓜州,携余往,主人处处款之。

园中无他奇,奇在磥石。

前堂石坡高二丈,上植果子松数棵,缘坡植牡月、芍药,人不得上,以实奇。

后厅临大池,池中奇峰绝壑,陡上陡下,人走池底,仰视莲花,反在天上,以空奇。

卧房槛外,一壑旋下如螺蛳缠,以幽阴深邃奇。

再后一水阁,长如艇子,跨小河,四围灌木蒙丛,禽鸟啾唧,如深山茂林,坐其中,颓然碧窈。

瓜州诸园亭,俱以假山显,胎于石,娠于磥石之手,男女于琢磨搜剔之主人,至于园可无憾矣。

仪真汪园,盖石费至四五万,其所最加意者,为「飞来」一峰,阴翳泥泞,供人唾骂。

余见其弃地下一白石,高一丈、阔二丈而痴,痴妙。

一黑石,阔八尺、高丈五而瘦,瘦妙。

得此二石足矣,省下二三万收其子母,以世守此二石何如?

陶庵梦忆·卷一·濮仲谦雕刻

〔张岱〕 〔明〕

南京濮仲谦,古貌古心,粥粥若无能者,然其技艺之巧,夺天工焉。

其竹器,一帚、一刷,竹寸耳,勾勒数刀,价以两计。

然其所以自喜者,又必用竹之盘根错节,以不事刀斧为奇,则是经其手略刮磨之,而遂得重价,真不可解也。

仲谦名噪甚,得其一款,物辄腾贵。

三山街润泽于仲谦之手者数十人焉,而仲谦赤贫自如也。

于友人座间见有佳竹、佳犀,辄自为之。

意偶不属,虽势劫之、利啖之,终不可得。

类型

朝代

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