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第七十一回·忠义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雄排座次

诗曰: 光耀飞离土窟间,天罡地煞降尘寰。

说时豪气侵肌冷,讲处英风透胆寒。

仗义疏财归水泊,报仇雪恨下梁山。

堂堂一卷天文字,付与诸公仔细看。

话说宋公明一打东平,两打东昌,回归山寨忠义堂上,计点大小头领共有一百八员,心中大喜,遂对众兄弟道:“宋江自从闹了江州,上山之后,皆赖托众弟兄英雄扶助,立我为头。

今者共聚得一百八员头领,心中甚喜。

自从晁盖哥哥归天之后,但引兵马下山,公然保全,此是上天护佑,非人之能。

纵有被掳之人,陷于缧绁,或是中伤回来,且都无事。

被擒捉者,俱得天佑,非我等众人之能也。

今者一百八人,皆在面前聚会,端的古往今来,实为罕有!

如今兵刃到处,杀害生灵,无可禳谢大罪。

我心中欲建一罗天大醮,报答天地神明眷佑之恩。

一则祈保众兄弟身心安乐。

二则惟愿朝廷早降恩光,赦免逆天大罪,众当竭力捐躯,尽忠报国,死而后已。

三则上荐晁天王早生仙界,世世生生,再得相见。

就行超度横亡恶死,火烧水溺,一应无辜被害之人,惧得善道。

我欲行此一事,未知众弟兄意下若何?

”众头领都称道:“此是善果好事,哥哥主见不差。

”吴用便道:“先请公孙胜一清主行醮事,然后令人下山,四边邀请得道高士,就带醮器赴寨。

仍使人收买一应香烛纸马,花果祭仪,素馔净食,并合用一应物件。

”商议选定四月十五日为始,七昼夜好事。

山寨广施钱财,督并干办。

日期已近,向那忠义堂前,挂起长幡四首。

堂上扎缚三层高台,堂内铺设七宝三清圣像。

两班设二十八宿,十二宫辰,一切主醮星官真宰。

堂外仍设监坛崔、卢、邓、窦神将。

摆列已定,设放醮器齐备。

请到道众,连公孙胜共是四十九员。

是日晴明的好,天和气朗,月白风清。

宋江、卢俊义为首,吴用与众头领为次拈香,公孙胜作高功,主行斋事,关发一应文书符命,不在话下。

当日醮筵,但见: 香腾瑞霭,花簇锦屏。

一千条画烛流光,数百盏银灯散彩。

对对高张羽盖,重重密布幢幡。

风清三界步虚声,月冷九天垂沆瀣。

金钟撞处,高功表进奏虚皇。

玉佩鸣时,都讲登坛朝玉帝。

绛绡衣星辰灿烂,芙蓉冠金碧交加。

监坛神将狰狞,直日功曹勇猛。

道士齐宣宝忏,上瑶台酌水献花。

真人密诵灵章,按法剑踏罡布斗。

青龙隐隐来黄道,白鹤翩翩下紫宸。

当日公孙胜与那四十八员道众,都在忠义堂上做醮,每日三朝,至第七日满散。

宋江要求上天报应,特教公孙胜专拜青词,奏闻天帝,每日三朝。

却好至第七日三更时分,公孙胜在虚皇坛第一层,众道士在第二层,宋江等众头领在第三层,众小头目并将校都在坛下,众皆恳求上苍,务要拜求报应。

是夜三更时候,只听得天上一声响,如裂帛相似,正是西北乾方天门上。

众人看时,直竖金盘,两头尖,中间阔,又唤做天门开,又唤做天眼开。

里面毫光射人眼目,霞彩缭绕,从中间卷出一块火来,如栲栳之形,直滚下虚皇坛来。

那团火绕坛滚了一遭,竟攒入正南地下去了。

此时天眼已合,众道士下坛来。

宋江随即叫人将铁锹锄头掘开泥土,跟寻火块。

那地下掘不到三尺深浅,只见一个石碣,正面两侧各有天书文字。

有诗为证: 蕊笈琼书定有无,天门开阖亦糊涂。

滑稽谁造丰亨论?

至理昭昭敢厚诬。

当下宋江且教化纸满散,平明,斋众道士,各赠与金帛之物,以充衬资。

方才取过石碣看时,上面乃是龙章凤篆蝌蚪之书,人皆不识。

众道士内有一人,姓何,法讳玄通,对宋江说道:“小道家间祖上留下一册文书,专能辨验天书。

那上面自古都是蝌蚪文字,以此贫道善能辨认。

译将出来,便知端的。

”宋江听了大喜,连忙捧过石碣,教何道士看了,良久说道:“此石都是义士大名,镌在上面。

侧首一边是‘替天行道’四字,一边是‘忠义双全’四字。

顶上皆有星辰南北二斗,下面却是尊号。

若不见责,当以从头一一敷宣。

”宋江道:“幸得高士指迷,拜谢不浅!

若蒙先生见教,实感大德!

唯恐上天见责之言,请勿藏匿,万望尽情剖露,休遗片言。

”宋江唤过圣手书生萧让,用黄纸誊写。

何道士乃言:“前面有天书三十六行,皆是天罡星。

背后也有天书七十二行,皆是地煞星。

下面注着众义士的姓名。

”观看良久,教萧让从头至后,尽数抄誊。

石碣前面书梁山泊天罡星三十六员: 天魁星呼保义宋江、天罡星玉麒麟卢俊义、天机星智多星吴用、天闲星入云龙公孙胜、天勇星大刀关胜、天雄星豹子头林冲、天猛星霹雳火秦明、天威星双鞭呼延灼、天英星小李广花荣、天贵星小旋风柴进、天富星扑天雕李应、天满星美髯公朱仝、天孤星花和尚鲁智深、天伤星行者武松、天立星双枪将董平、天捷星没羽箭张清、天暗星青面兽杨志、天祐星金枪手徐宁、天空星急先锋索超、天速星神行太保戴宗、天异星赤发鬼刘唐、天杀星黑旋风李逵、天微星九纹龙史进、天究星没遮拦穆弘、天退星插翅虎雷横、天寿星混江龙李俊、天剑星立地太岁阮小二、天竟星船火儿张横、天罪星短命二郎阮小五、天损星浪里白跳张顺、天败星活阎罗阮小七、天牢星病关索杨雄、天慧星拚命三郎石秀、天暴星两头蛇解珍、天哭星双尾蝎解宝、天巧星浪子燕青、石碣背面书地煞星七十二员:、地魁星神机军师朱武、地煞星镇三山黄信、地勇星病尉迟孙立、地杰星丑郡马宣赞、地雄星井木犴郝思文、地威星百胜将韩滔、地英星天目将彭玘、地奇星圣水将单廷圭、地猛星神火将魏定国、地文星圣手书生萧让、地正星铁面孔目裴宣、地阔星摩云金翅欧鹏、地阖星火眼狻猊邓飞、地强星锦毛虎燕顺、地暗星锦豹子杨林、地轴星轰天雷凌振、地会星神算子蒋敬、地佐星小温侯吕方、地祐星赛仁贵郭盛、地灵星神医安道全、地兽星紫髯伯皇甫端、地微星矮脚虎王英、地慧星一丈青扈三娘、地暴星丧门神鲍旭、地然星混世魔王樊瑞、地猖星毛头星孔明、地狂星独火星孔亮、地飞星八臂那吒项充、地走星飞天大圣李衮、地巧星玉臂匠金大坚、地明星铁笛仙马麟、地进星山洞蛟童威、地退星翻江蜃童猛、地满星玉幡竿孟康、地遂星通臂猿侯健、地周星跳涧虎陈达、地隐星白花蛇杨春、地异星白面郎君郑天寿、地理星九尾龟陶宗旺、地俊星铁扇子宋清、地乐星铁叫子乐和、地捷星花项虎龚旺、地速星中箭虎丁得孙、地镇星小遮拦穆春、地嵇星操刀鬼曹正、地魔星云里金刚宋万、地妖星摸着天杜迁、地幽星病大虫薛永、地伏星金眼彪施恩、地僻星打虎将李忠、地空星小霸王周通、地孤星金钱豹子汤隆、地全星鬼脸儿杜兴、地短星出林龙邹渊、地角星独角龙邹润、地囚星早地忽律朱贵、地藏星笑面虎朱富、地平星铁臂膊蔡福、地损星一枝花蔡庆、地奴星催命判官李立、地察星青眼虎李云、地恶星没面目焦挺、地丑星石将军石勇、地数星小尉迟孙新、地阴星母大虫顾大嫂、地刑星菜园子张青、地壮星母夜叉孙二娘、地劣星霍闪婆王定六、地健星险道神郁保四、地耗星白日鼠白胜、地贼星鼓上蚤时迁、地狗星金毛犬段景住。

当时何道士辨验天书,教萧让写录出来。

读罢,众人看了,俱惊讶不已。

宋江与众头领道:“鄙猥小吏,原来上应星魁。

众多弟兄,也原来都是一会之人。

今者上天显应,合当聚义。

今已数足,上苍分定位数,为大小二等。

天罡、地煞星辰,都已分定次序。

众头领各守其位,各休争执,不可逆了天言。

”众人皆道:“天地之意,物理数定,谁敢违拗!

”宋江遂取黄金五十两酬谢何道士。

其余道众,收得经资,收拾醮器,四散下山去了。

有诗为证: 忠义堂前启道场,敬伸丹悃醮虚皇。

精诚感得天书降,凤篆龙章仔细详。

月明风冷醮坛深,鸾鹤空中送好音。

地煞天罡排姓字,激昂忠义一生心。

且不说众道士回家去了。

只说宋江与军师吴学究、朱武等计议。

堂上要立一面牌额,大书“忠义堂”三字。

断金亭也换个大牌扁。

前面册立三关。

忠义堂后建筑雁台一座,顶上正面大厅一所,东西各设两房。

正厅供养晁天王灵位。

东边房内,宋江、吴用、吕方、郭盛。

西边房内,卢俊义、公孙胜、孔明、孔亮。

第二坡左一带房内,朱武、黄信、孙立、萧让、裴宣。

右一带房内,戴宗、燕青、张清、安道全、皇甫端。

忠义堂左边,掌管钱粮仓廒收放,柴进、李应、蒋敬、凌振。

右边花荣、樊瑞、项充、李衮。

山前南路第一关,解珍、解宝守把。

第二关,鲁智深、武松守把。

第三关,朱仝、雷横守把。

东山一关,史进、刘唐守把。

西山一关,杨雄、石秀守把。

北山一关,穆弘、李逵守把。

六关之外置立八寨,有四旱寨,四水寨。

正南旱寨,秦明、索超、欧鹏、邓飞。

正东旱寨,关胜、徐宁、宣赞、郝思文。

正西旱寨,林冲、董平、单廷圭、魏定国。

正北旱寨,呼延灼、杨志、韩滔、彭玘。

东南水寨,李俊、阮小二。

西南水寨,张横、张顺。

东北水寨,阮小五、童威。

西北水寨,阮小七、童猛。

其余各有执事。

从新置立旌旗等项。

山顶上立一面杏黄旗,上书“替天行道”四字。

忠义堂前绣字红旗二面:一书“山东呼保义”,一书“河北玉麒麟”。

外设飞龙飞虎旗,飞熊飞豹旗,青龙白虎旗,朱雀玄武旗,黄钺白旄,青幡皂盖,绯缨黑纛。

中军器械外,又有四斗五方旗,三才九曜旗,二十八宿旗,六十四卦旗,周天九宫八卦旗,一百二十四面镇天旗。

尽是侯健制造。

金大坚铸造兵符印信。

一切完备。

选定吉日良时,杀牛宰马,祭献天地神明。

挂上“忠义堂”、“断金亭”牌额,立起“替天行道”杏黄旗。

堂前柱上,立朱红牌二面,各有金书七个字,道是:“常怀贞烈常忠义,不爱资财不扰民”。

宋江当日大设筵宴,亲捧兵符印信,颁布号令: “诸多大小兄弟,各各管领,悉宜遵守,毋得违误,有伤义气。

如有故违不遵者,定依军法治之,决不轻恕。

计开: 梁山泊总兵都头领二员: 呼保义宋江、玉麒麟卢俊义 梁山泊掌管机密军师二员: 智多星吴用、入云龙公孙胜 梁山泊掌管钱粮头领二员: 小旋风柴进、扑天雕李应 马军五虎将五员: 大刀关胜、豹子头林冲、霹雳火秦明、双鞭呼延灼、双枪将董平 马军八骠骑兼先锋使八员: 小李广花荣、金枪手徐宁、青面兽杨志、急先锋索超、没羽箭张清、美髯公朱仝、九纹龙史进、没遮拦穆弘 马军小彪将兼远探出哨头领一十六员: 镇三山黄信、病尉迟孙立、丑郡马宣赞、井木犴郝思文、百胜将韩滔、天目将彭玘、圣水将单廷圭、神火将魏定国、摩云金翅欧鹏、火眼狻猊邓飞、锦毛虎燕顺、铁笛仙马麟、跳涧虎陈达、白花蛇杨春、锦豹子杨林、小霸王周通 步军头领一十员: 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赤发鬼刘唐、插翅虎雷横、黑旋风李逵、浪子燕青、病关索杨雄、拚命三郎石秀、两头蛇解珍、 双尾蝎解宝 步军将校一十七员: 飞天大圣李衮、病大虫薛永、金眼彪施恩、小遮拦穆春、打虎将李忠、白面郎君郑天寿、云里金刚宋万、摸着天杜迁、出林龙邹渊、独角龙邹润、花项虎龚旺、中箭虎丁得孙、没面目焦挺、石将军石勇、 梁山泊四寨水军头领八员: 混江龙李俊、船火儿张横、浪里白跳张顺、立地太岁阮小二、短命二郎阮小五、活阎罗阮小七、出洞蛟童威、翻江蜃童猛、 梁山泊四店打听声息,邀接来宾头领八员: 东山酒店:小尉迟孙新、母大虫顾大嫂 西山酒店:菜园子张青、母夜叉孙二娘 南山酒店:旱地忽律朱贵、鬼脸儿杜兴 北山酒店:催命判官李立、霍闪婆王定六 梁山泊总探声息头领一员: 神行太保戴宗 梁山泊军中走报机密步军头领四员: 铁叫子乐和、鼓上蚤时迁、金毛犬段景住、白日鼠白胜 守护中军马军骁将二员: 小温侯吕方、赛仁贵郭盛 守护中军步军骁将二员: 毛头星孔明、独火星孔亮 梁山泊专掌行刑刽子二员: 铁臂膊蔡福、一枝花蔡庆 专掌三军内探事马军头领二员: 矮脚虎王英、一丈青扈三娘 梁山泊一同参赞军务头领一员: 神机军师朱武 梁山泊掌管监造诸事头领一十六员: 掌管行文走檄调兵遣将一员:圣手书生萧让 掌管定功赏罚军政司一员:铁面孔目裴宣 掌管考算钱粮支出纳入一员:神算子蒋敬 掌管专工监造大小战船一员:玉幡竿孟康 掌管专造一应兵符印信一员:玉臂匠金大坚 掌管专造一应旌旗袍袄一员:通臂猿侯健 掌管专攻医兽一应马匹一员:紫髯伯皇甫端 掌管专治诸疾内外科医士一员:神医安道全 掌管监督打造一应军器铁甲一员:金钱豹子汤隆 掌管专造一应大小号炮一员:轰天雷凌振 掌管专一起造修缉房舍一员:青眼虎李云 掌管专一屠宰牛马猪羊牲口一员:操刀鬼曹正 掌管专一排设筵宴一员:铁扇子宋清 掌管监造供应一切酒醋一员:笑面虎朱富 掌管专一筑梁山泊一应城垣一员:九尾龟陶宗旺 掌管专一把捧帅字旗一员:险道神郁保四 宣和二年孟夏四月吉旦,梁山泊大聚会,分调人员告示。

” 当日梁山泊宋公明传令已了,分调众头领已定,各各领了兵符印信,筵宴已毕,人皆大醉,众头领各归所拨寨分。

中间有未定执事者,都于雁台前后驻扎听调。

有篇言语单道梁山泊的好处。

怎见得?

山分八寨,旗列五方。

交情浑似股肱,义气真同骨肉。

断金亭上,高悬石绿之碑。

忠义堂前,特扁金书之额。

总兵主将,山东豪杰宋公明。

协赞军权,河北英雄卢俊义。

施谋运计,吴加亮号智多星。

唤雨呼风,入云龙是公孙胜。

五虎将英雄猛烈,八骠骑悍勇当先。

马步将军,弓箭枪刀遮路。

水军将校,艨艟战舰相连。

八寨军兵,守护山头港泊。

四方酒肆,招邀远路来宾。

掌管钱粮,廉干李应柴进。

总驰飞报,太保神行戴宗。

飞符走檄,萧让是圣手书生。

定赏行刑,裴宣为铁面孔目。

神算须还蒋敬,造船原有孟康。

金大坚置印信兵符,通臂猿造衣袍铠甲。

皇甫端专攻医兽,安道全惟务救人。

打军器须是汤隆,造炮石全凭凌振。

修缉房舍,李云善布碧瓦朱甍。

屠宰猪羊,曹正惯习挑筋剔骨。

宋清安排筵宴,朱富酝造香醪。

陶宗旺筑补城垣,郁保四护持旌节。

人人戮力,个个同心。

休言啸聚山林,真可图王伯业。

列两副仗义疏财金字障,竖一面替天行道杏黄旗。

梁山泊忠义堂上,号令已定,各各遵守。

宋江拣了吉日良时,焚一炉香,鸣鼓聚众,都到堂上。

宋江对众道:“今非昔比,我有片言。

今日既是天罡地曜相会,必须对天盟誓,各无异心,死生相托,吉凶相救,患难相扶,一同保国安民。

”众皆大喜。

各人拈香已罢,一齐跪在堂上。

宋江为首誓曰:“宋江鄙猥小吏,无学无能,荷天地之盖载,感日月之照临,聚弟兄于梁山,结英雄于水泊。

共一百八人,上符天数,下合人心。

自今已后,若是各人存心不仁,削绝大义,万望天地行诛,神人共戮,万世不得人身,亿载永沉末劫。

但愿共存忠义于心,同著功勋于国,替天行道,保境安民。

神天察鉴,报应昭彰。

”誓毕,众皆同声共愿,但愿生生相会,世世相逢,永无断阻。

当日歃血誓盟,尽醉方散。

看官听说:这里方才是梁山泊大聚义处。

起头分拨已定,话不重言。

原来泊子里好汉,但闲便下山,或带人马,或只是数个头领,各自取路去。

途次中若是客商车辆人马,任从经过。

若是上任官员,箱里搜出金银来时,全家不留。

所得之物,解送山寨,纳库公用。

其余些小,就便分了。

折莫便是百十里、三二百里,若有钱财广积,害民的大户,便引人去,公然搬取上山。

谁敢阻当!

但打听得有那欺压良善,暴富小人,积攒得些家私,不论远近,令人便去尽数收拾上山。

如此之为,大小何止千百余处。

为是无人可以当抵,又不怕你叫起撞天屈来,因此不曾显露。

所以无有说话。

再说宋江自盟誓之后,一向不曾下山,不觉炎威已过,又早秋凉,重阳节近。

宋江便叫宋清安排大筵席,会众兄弟同赏菊花。

唤做菊花之会。

但有下山的兄弟们,不拘远近,都要招回寨来赴筵。

至日肉山酒海,先行给散马、步、水三军,一应小头目人等,各令自去打团儿吃酒。

且说忠义堂上遍插菊花,各依次坐,分头把盏。

堂前两边筛锣击鼓,大吹大擂,笑语喧哗,觥筹交错,众头领开怀痛饮。

马麟品箫唱曲,燕青弹筝。

不觉日暮。

宋江大醉,叫取纸笔来,一时乘着酒兴,作《满江红》一词。

写毕,令乐和单唱这首词曲。

道是: “喜遇重阳,更佳酿今朝新熟。

见碧水丹山,黄芦苦竹。

头上尽教添白发,鬓边不可无黄菊。

愿樽前长叙弟兄情,如金玉。

统豺虎,御边幅。

号令明,军威肃。

中心愿平虏,保民安国。

日月常悬忠烈胆,风尘障却奸邪目。

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心方足。

” 乐和唱这个词,正唱到“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只见武松叫道:“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们的心!

”黑旋风便睁圆怪眼,大叫道:“招安,招安!

招甚鸟安!

”只一脚,把桌子踢起,攧做粉碎。

宋江大唱道:“这黑厮怎敢如此无礼!

左右与我推去斩讫报来!

”众人都跪下告道:“这人酒后发狂。

哥哥宽恕!

”宋江答道:“众贤弟且起,把这厮推抢监下。

”众人皆喜。

有几个当刑小校,向前来请李逵。

李逵道:“你怕我敢挣扎?

哥哥剐我也不怨,杀我也不恨。

除了他,天也不怕!

”说了,便随着小校去监房里睡。

宋将听了他说,不觉酒醒,忽然发悲。

吴用劝道:“兄长既设此会,人皆欢乐饮酒。

他是个粗卤的人,一时醉后冲撞,何必挂怀。

且陪众兄弟尽此一乐。

”宋江道:“我在江州醉后误吟了反诗,得他气力来。

今日又作《满江红》词,险些儿坏了他性命。

早是得众弟兄谏救了!

他与我身上情分最重,如骨肉一般,因此潸然泪下。

”便叫武松:“兄弟,你也是个晓事的人。

我主张招安,要改邪归正,为国家臣子,如何便冷了众人的心?

”鲁智深便道:“只今满朝文武,俱是奸邪,蒙蔽圣聪,就比俺的直裰染做皂了,洗杀怎得干净。

招安不济事!

便拜辞了,明日一个个各去寻趁罢。

”宋江道:“众弟兄听说:今皇上至圣至明,只被奸臣闭塞,暂时昏昧。

有日云开见日,知我等替天行道,不扰良民,赦罪招安,同心报国,竭力施功,有何不美?

因此只愿早早招安,别无他意。

”众皆称谢不已。

当日饮酒,终不畅怀。

席散各回本寨。

有诗为证: 虎噬狼吞兴已阑,偶摅心愿欲招安。

武松不解公明意,直要纵横振羽翰。

且说次日清晨,众人来看李逵时,尚兀自未醒。

众头领睡里唤起来,说道:“你昨日大醉,骂了哥哥,今日要杀你。

”李逵道:“我梦里也不敢骂他。

他要杀我时,便由他杀了罢。

”众弟兄引着李逵,去堂上见宋江请罪。

宋江喝道:“我手下许多人马,都似你这般无礼,不乱了法度!

且看众兄弟之面,寄下你项上一刀。

再犯,必不轻恕!

”李逵喏喏连声而退。

众人皆散。

一向无事,渐近岁终。

纷纷雪落乾坤,顷刻银装世界,正是王猷访戴之时,袁安高卧之日。

不觉雪晴,只见山下有人来报:“离寨七八里,拿得莱州解灯上东京去的一行人,在关外听候将令。

”宋江道:“休要执缚,好生叫上关来。

”没多时,解到堂前:两个公人,八九个灯匠,五辆车子。

为头的这一个告道:“小人是莱州承差公人。

这几个都是灯匠。

年例东京着落本州要灯三架,今年又添两架,乃是玉棚玲珑九华灯。

”宋江随即赏与酒食,叫取出灯来看。

那做灯匠人将那玉棚灯挂起,搭上四边结带,上下通计九九八十一盏,从忠义堂上挂起,直垂到地。

宋江道:“我本待都留了你的,惟恐教你吃苦,不当稳便,只留下这碗九华灯在此,其余的你们自解官去。

酬烦之资,白银二十两。

”众人再拜,恳谢不已,下山去了。

宋江教把这碗灯点在晁天王孝堂内。

次日对众头领说道:“我生长在山东,不曾到京师。

闻知今上大张灯火,与民同乐,庆赏元宵,自冬至后,便造起灯,至今才完。

我如今要和几个兄弟,私去看灯一遭便回。

”吴用便谏道:“不可。

如今东京做公的最多,倘有疏失,如之奈何?

”宋江道:“我日间只在客店里藏身,夜晚入城看灯,有何虑焉。

”众人苦谏不住,宋江坚执要行。

不争宋江要去看灯,有分教:舞榭歌台,翻为瓦砾之场。

柳陌花街,变作战争之地。

正是:猛虎直临丹凤阙,杀星夜犯卧牛城。

毕竟宋江怎地去闹东京,且听下回分解。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水浒传·第七十二回·忠义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雄排座次

〔施耐庵〕 〔明〕

诗曰: 圣主忧民记四凶,施行端的有神功。

等闲冒籍来宫内,造次簪花入禁中。

潜向御屏剜姓字,更乘明月展英雄。

纵横到处无人敌,谁向斯时竭寸衷?

话说当日宋江在忠义堂上,分拨去看灯人数:“我与柴进一路,史进与穆弘一路,鲁智深与武松一路,朱仝与刘唐一路。

只此四路人去,其余尽数在家守寨。

”李逵便道:“说东京好灯,我也要去走一遭。

”宋江道:“你如何去得?

”李逵守死要去,那里执拗得他住。

宋江道:“你既然要去,不许你惹事。

打扮做伴当跟我。

”就叫燕青也走一遭,专和李逵作伴。

看官听说,宋江是个文面的人,如何去得京师?

原来却得神医安道全上山之后,却把毒药与他点去了。

后用好药调治,起了红疤。

再要良金美玉,碾为细末,每日涂搽,自然消磨去了。

那医书中说“美玉灭瘢”,正此意也。

当日先叫史进、穆弘扮作客人去了。

次后便使鲁智深、武松,扮作行脚僧行去了。

再后朱仝、刘唐,也扮做客商去了。

各人跨腰刀,提朴刀,都藏暗器,不必得说。

且说宋江与柴进扮作闲凉官,再叫戴宗扮作承局,也去走一遭:有些缓急,好来飞报。

李逵、燕青扮伴当,各挑行李下山。

众头领都送到金沙滩饯行。

军师吴用再三分付李逵道:“你闲常下山,好歹惹事。

今番和哥哥去东京看灯,非比闲时。

路上不要吃酒,十分小心在意,使不得往常性格。

若有冲撞,弟兄们不好厮见,难以相聚了。

”李逵道:“不索军师忧心,我这一遭并不惹事。

”相别了,取路登程。

抹过济州,路经滕州,取单州,上曹州来,前望东京万寿门外,寻一个客店安歇下了。

宋江与柴进商议。

此是正月十一日的话。

宋江道:“明日白日里,我断然不敢入城。

直到正月十四日夜,人物喧哗,此时方可入城。

”柴进道:“小弟明日先和燕青入城中去探路一遭。

”宋江道:“最好。

” 次日,柴进穿一身整整齐齐的衣服,头上巾帻新鲜,脚下鞋袜干净。

燕青打扮,便是不俗。

两个离了店肆,看城外人家时,家家热闹,户户喧哗,都安排庆赏元宵,各作贺太平风景。

来到城门下,并是没人阻当。

果然好座东京去处!

怎见得?

州名汴水,府号开封。

逶迤接吴楚之邦,延亘连齐鲁之地。

周公建国,毕公皋改作京师。

两晋春秋,梁惠王称为魏国。

层叠卧牛之势,按上界戊己中央。

崔嵬伏虎之形,象周天二十八宿。

王尧九让华夷,太宗一迁基业。

元宵景致,鳌山排万盏华灯。

夜月楼台,凤辇降三山琼岛。

金明池上三春柳,小苑城边四季花。

十万里鱼龙变化之乡,四百座军州辐辏之地。

黎庶尽歌丰稔曲,娇娥齐唱太平词。

坐香车佳人仕女,荡金鞭公子王孙。

天街上尽列珠玑,小巷内遍盈罗绮。

霭霭祥云笼紫阁,融融瑞气罩楼台。

当下柴进、燕青两个入得城来,行到御街上,往来看玩。

转过东华门外,见酒肆茶坊,不计其数,往来锦衣花帽之人,纷纷济济,各有服色,都在茶坊酒肆中坐地。

柴进引着燕青,径上一个小小酒楼,临街占个阁子。

凭栏望时,见班直人等,多从内里出入,幞头边各簪翠叶花一朵。

柴进唤燕青,附耳低言:“你与我如此如此。

”燕青是个点头会意的人,不必细问,火急下楼,出得店门,恰好迎着个老成的班直官。

燕青唱个喏。

那人道:“面生,全不曾相识。

”燕青说道:“小人的东人和观察是故交,特使小人来相请。

”原来那班直姓王。

燕青道:“莫非足下是张观察?

”那人道:“我自姓王。

”燕青随口应道:“正是教小人请王观察,贪慌忘记了。

”那王观察跟随着燕青,来到楼上。

燕青揭起帘子,对柴进道:“请到王观察来了。

”燕青接了手中执色,柴进邀入阁儿里相见。

各施礼罢。

王班直看了柴进半晌,却不认得,说道:“在下眼拙,失忘了足下。

适蒙呼唤,愿求大名。

”柴进笑道:“小弟与足下童稚之交,且未可说,兄长熟思之。

”一壁便叫取酒食来,与观察小酌。

酒保安排到肴馔果品,燕青斟酒,殷勤相劝。

酒至半酣,柴进问道:“观察头上这朵翠花何意?

”那王班直道:“今上天子庆贺元宵,我们左右内外,共有二十四班,通类有五千七八百人,每人皆赐衣袄一领,翠叶金花一枝,上有小小金牌一个,凿着‘与民同乐’四字。

因此每日在这里听候点视。

如有宫花锦袄,便能勾入内里去。

”柴进道:“在下却不省得。

”又饮了数杯,柴进便叫燕青:“你自去与我旋一杯热酒来吃。

”无移时,酒到了。

柴进便起身与王班直把盏道:“足下饮过这杯小弟敬酒,方才达知姓氏。

”王班直道:“在下实想不起,愿求大名。

”王班直拿起酒来,一饮而尽。

恰才吃罢,口角流涎,两脚腾空,倒在凳上。

柴进慌忙去了巾帻衣服靴袜,却脱下王班直身上锦袄踢串鞋裤之类,从头穿了,带上花帽,拿了执色。

分付燕青道:“酒保来问时,只说这观察醉了,那官人未回。

”燕青道:“不必分付,自有道理支吾。

” 且说柴进离了酒店,直入东华门去,看那内庭时,真乃人间天上。

但见: 祥云笼凤阙,瑞霭罩龙楼。

琉璃瓦砌鸳鸯,龟背帘垂翡翠。

正阳门径通黄道,长朝殿端拱紫垣。

浑仪台占算星辰,待漏院班分文武。

墙涂椒粉,丝丝绿柳拂飞甍。

殿绕栏楯,簇簇紫花迎步辇。

恍疑身在蓬莱岛,仿佛神游兜率天。

柴进去到内里,但过禁门,为有服色,无人阻当。

直到紫宸殿,转过文德殿,都看殿门,各有金锁锁着,不能勾进去。

且转过凝晖殿,从殿边转将入去,到一个偏殿,牌上金书“睿思殿”三字。

此是官家看书之处。

侧首开着一扇朱红槅子。

柴进闪身入去看时,见正面铺着御座,两边几案上,放着文房四宝:象管笔、花笺、龙墨、端溪砚。

书架上尽是群书,各插着牙签,勿知其数。

正面屏风上,堆青叠绿,画着山河社稷混一之图。

转过屏风后面,但见素白屏风上,御书四大寇姓名,写着道: “山东宋江,淮西王庆,河北田虎,江南方腊。

” 柴进看了四大寇姓名,心中暗忖道:“国家被我们扰害,因此如常记心,写在这里。

”便去身边拔出暗器,正把“山东宋江”那四个字刻将下来,慌忙出殿。

随后早有人来。

柴进便离了内苑,出了东华门,回到酒楼上,看那王班直时,尚未醒来。

依旧把锦衣花帽服色等项,都放在阁儿内。

柴进还穿了依旧衣服,唤燕青和酒保计算了酒钱,剩下十数贯钱,就赏了酒保。

临下楼来,分付道:“我和王观察是弟兄。

恰才他醉了,我替他去内里点名了回来,他还未醒。

我却在城外住,恐怕误了城门。

剩下钱都赏你。

他的服色号衣都在这里。

”酒保道:“官人但请放心,男女自伏侍。

”柴进、燕青离得酒店,径出万寿门去了。

王班直到晚起来,见了服色花帽都有,但不知是何意。

酒保说柴进的话,王班直似醉如痴,回到家中。

次日,有人来说,睿思殿上不见‘山东宋江’四个字。

今日各门好生把得铁桶般紧,出入的人,都要十分盘诘。

”王班直情知是了,那里敢说。

再说柴进回到店中,对宋江备细说内宫之中,取出御书大寇“山东宋江”四字,与宋江看罢,叹息不已。

十四日晚,宋江引了一干人入城看灯。

怎见得好个东京?

有古乐府一篇,单道东京胜概: 一自梁王,初分晋地,双鱼正照夷门。

卧牛城阔,相接四边村。

多少金明陈迹,上林苑花发三春。

绿杨外溶溶汴水,千里接龙津。

潘樊楼上酒,九重宫殿,凤阙天阍。

东风外,笙歌嘹亮堪闻。

御路上公卿宰相,天街畔帝子王孙。

堪图画,山河社稷,千古汴京尊。

故宋时,东京果是天下第一国都,繁华富贵,出在道君皇帝之时。

当日黄昏,明月从东而起,天上并无云翳。

宋江、柴进扮作闲凉官,戴宗扮作承局,燕青扮为小闲,只留李逵看房。

四个人杂在社火队里,取路哄入封丘门来,遍玩六街三市,果然夜暖风和,正好游戏。

转过马行街来,家家门前扎缚灯棚,赛悬灯火,照耀如同白日。

正是:楼台上下火照火,车马往来人看人。

四个转过御街,见两行都是烟月牌。

来到中间,见一家外悬青布幕,里挂斑竹帘,两边尽是碧纱窗,外挂两面牌,牌上各有五个字,写道:“歌舞神仙女,风流花月魁”。

宋江见了,便入茶坊里来吃茶。

问茶博士道:“前面角妓是谁家?

”茶博士道:“这是东京上厅行首,唤做李师师。

间壁便是赵元奴家。

”宋江道:“莫不是和今上打得热的?

”茶博士道:“不可高声,耳目觉近。

”宋江便唤燕青,附耳低言道:“我要见李师师一面,暗里取事。

你可生个宛曲入去,我在此间吃茶等你。

”宋江自和柴进、戴宗在茶坊里吃茶。

却说燕青径到李师师门首,揭开青布幕,掀起斑竹帘,转入中门,见挂着一碗鸳鸯灯,下面犀皮香桌儿上,放着一个博山古铜香炉,炉内细细喷出香来。

两壁上挂着四幅名人山水画,下设四把犀皮一字交椅。

燕青见无人出来,转入天井里面,又是一个大客位,铺着三座香楠木雕花玲珑小床,铺着落花流水紫锦褥,悬挂一架玉棚好灯,摆着异样古董。

燕青微微咳嗽一声,只见屏风背后转出一个丫嬛来,见燕青道个万福,便问燕青:“哥哥高姓?

那里来?

”燕青道:“相烦姐姐请出妈妈来,小闲自有话说。

”梅香入去不多时,转出李妈妈来。

燕青请他坐了,纳头四拜。

李妈妈道:“小哥高姓?

”燕青答道:“老娘忘了,小人是张乙儿的儿子张闲的便是。

从小在外,今日方归。

”原来世上姓张、姓李、姓王的最多。

那虔婆思量了半晌,又是灯下,认人不仔细,猛然省起,叫道:“你不是太平桥下小张闲么?

你那里去了?

许多时不来。

”燕青道:“小人一向不在家,不得来相望。

如今伏侍个山东客人,有的是家私,说不能尽。

他是个燕南、河北第一个有名财主,今来此间做些买卖。

一者就赏元宵,二者来京师省亲,三者就将货物在此做买卖,四者要求见娘子一面。

怎敢说来宅上出入,只求同席一饮,称心满意。

不是小闲卖弄,那人实有千百两金银,欲送与宅上。

”那虔婆是个好利之人,爱的是金资,听的燕青这一席话,便动其心,忙叫李师师出来,与燕青厮见。

灯下看时,端的有沉鱼落雁之容,闲月羞花之貌。

燕青见了,纳头便拜。

有诗为证: 少年声价冠青楼,玉貌花颜世罕俦。

万乘当时垂睿眷,何惭壮士便低头。

那虔婆说与备细。

李师师道:“那员外如今在那里?

”燕青道:“只在前面对门茶坊里。

”李师师便道:“请过寒舍拜茶。

”燕青道:“不得娘子言语,不敢擅进。

”虔婆道:“快去请来。

”燕青径到茶坊里,耳边道了消息。

戴宗取些钱还了茶博士。

三人跟着燕青,径到李师师家内。

入得中门,相接请到大客位里。

李师师敛手向前,动问起居道:“适间张闲多谈大雅,今辱左顾,绮阁生光。

”宋江答道:“山僻之客,孤陋寡闻,得睹花容,生平幸甚。

”李师师便邀请坐,又问道:“这位官人是足下何人?

”宋江道:“此是表弟叶巡检。

”就叫戴宗拜了李师师。

宋江、柴进居左客席而坐。

李师师右边主位相陪。

奶子奉茶至。

李师师亲手与宋江、柴进、戴宗、燕青换盏。

不必说那盏茶的香味,细欺雀舌,香胜龙涎。

茶罢,收了盏托,欲叙行藏。

只见奶子来报:“官家来到后面。

”李师师道:“其实不敢相留。

来日驾幸上清宫,必然不来。

却请诸位到此,少叙三杯,以洗泥尘。

”宋江喏喏连声,带了三人便行。

出得李师师门来,与柴进道:“今上两个表子,一个李师师,一个赵元奴。

虽然见了李师师,何不再去赵元奴家走一遭?

” 宋江径到茶坊间壁,揭起帘幕。

张闲便请赵婆出来说话。

燕青道:“我这两位官人,是山东巨富客商,要见娘子一面,一百两花银相送。

”赵婆道:“恰恨我女儿没缘,不快在床,出来相见不得。

”宋江道:“如此却再来求见。

”赵婆相送出门,作别了。

四个且出小御街,径投天汉桥来看鳖山。

正打从樊楼前过,听得楼上笙簧聒耳,鼓乐喧天,灯火凝眸,游人似蚁。

宋江、柴进也上樊楼,寻个阁子坐下,取些酒食肴馔,也在楼上赏灯饮酒。

吃不到数杯,只听得隔壁阁子内,有人作歌道: “浩气冲天贯斗牛,英雄事业未曾酬。

手提三尺龙泉剑,不斩奸邪誓不休!

” 宋江听得,慌忙过来看时,却是九纹龙史进、没遮拦穆弘,在阁子内吃得大醉,口出狂言。

宋江走近前去喝道:“你这两个兄弟,吓杀我也!

快算还酒钱,连忙出去。

早是遇着我,若是做公的听得,这场横祸不小!

谁想你这两个兄弟,也这般无知粗糙!

快出城,不可迟滞。

明日看了正灯,连夜便回。

只此十分好了,莫要弄得决撒了。

”史进、穆弘默默无言,便叫酒保算还了酒钱。

两个下楼,取路先投城外去了。

宋江与柴进四人,微饮三杯,少添春色。

戴宗计算还了酒钱,四人拂袖下楼,径往万寿门,来客店内敲门。

李逵困眼睁开,对宋江道:“哥哥不带我来也罢了,既带我来,却教我看房,闷出鸟来!

你们都自去快活。

”宋江道:“为你生性不善,面貌丑恶,不争带你入城,只恐因而惹祸。

”李逵便道:“则不带我去便了,何消得许多推故。

几曾见我那里吓杀了别人家小的大的?

”宋江道:“只有明日十五日这一夜,带你入去,看罢了正灯,连夜便回。

”李逵呵呵大笑。

过了一夜,次日正是上元节候,天色晴明得好。

看看傍晚,庆赏元宵的人不知其数。

古人有一篇《绛都春》词,单道元宵景致: 融和初报。

乍瑞霭霁色,皇都春早。

翠竞飞,玉勒争驰都门道。

鳌山彩结蓬莱岛,向晚色双龙衔照。

绛霄楼上,彤芝盖底,仰瞻天表。

缥缈。

风传帝乐,庆玉殿共赏,群仙同到。

迤逦御香,飘满人间开嬉笑。

一点星球小,渐隐隐鸣梢声杳。

游人月下归来,洞天未晓。

这一篇词,称颂着道君皇帝庆赏元宵,与民同乐。

此时国富民安,士农乐业。

当夜宋江与同柴进,依前扮作闲凉官,引了戴宗、李逵、燕青,五个人径从万寿门来。

是夜虽无夜禁,各门头目军士,全副披挂,都是戎装惯带,弓弩上弦,刀剑出鞘,摆布得甚是严整。

高太尉自引铁骑马军五千,在城上巡禁。

宋江等五个,向人丛里挨挨抢抢,直到城里,先唤燕青附耳低言:“与我如此如此,只在夜来茶坊里相等。

”燕青径往李师师家叩门。

李妈妈、李行首都出来接见燕青,便说道:“烦达员外休怪,官家不时间来此私行,我家怎敢轻慢!

”燕青道:“主人再三上复妈妈,启动了花魁娘子。

山东海僻之地,无甚稀罕之物,便有些出产之物,将来也不中意。

只教小人先送黄金一百两,与娘子打些头面器皿,权当人事。

随后别有罕物,再当拜送。

”李妈妈问道:“如今员外在那里?

”燕青道:“只在巷口,等小人送了人事,同去看灯。

”世上虔婆爱的是钱财,见了燕青取出那火炭也似金子两块,放在面前,如何不动心。

便道:“今日上元佳节,我母子们却待家筵数杯。

若是员外不弃,肯到贫家少叙片时,不知肯来也不?

”燕青道:“小人去请,无有不来。

”说罢,转身回到茶坊,说与宋江这话头。

随即都到李师师家。

宋江教戴宗同李逵只在门前等。

三从入到里面大客位里,李师师接着,拜谢道:“员外识荆之初,何故以厚礼见赐?

却之不恭,受之太过。

”宋江答道:“山僻村野,绝无罕物。

但送些小微物,表情而已,何劳花魁娘子致谢。

”李师师邀请到一个小小阁儿里,分宾坐定。

奶子侍婢捧出珍异果子,济楚菜蔬,希奇按酒,甘美肴馔,尽用定器,摆一春台。

李师师执盏向前拜道:“夙世有缘,今夕相遇二君。

草草杯盘,以奉长者。

”宋江道:“在下山乡,虽有贯伯浮财,未曾见此富贵。

花魁风流蕴藉,名播寰宇,求见一面,如登天之难。

何况促膝笑谈,亲赐杯酒!

”李师师道:“员外见爱,奖誉太过,何敢当此!

”都劝罢酒,叫奶子将小小金杯巡筛。

但是李师师说些街市俊俏的话,皆是柴进回答。

燕青立在边头,和哄取笑。

酒行数巡,宋江口滑,揎拳裸袖,点点指指,把出梁山泊手段来。

柴进笑道:“表兄从来酒后如此,娘子勿笑。

”李师师道:“酒以合欢,何拘于礼。

”丫嬛说道:“门前两个伴当,一个黄髭须,且是生的怕人,在外面喃喃讷讷地骂。

”宋江道:“与我唤他两个入来。

”只见戴宗引着李逵到阁子前。

李逵看见宋江、柴进与李师师对坐饮酒,自肚里有五分没好气,睁圆怪眼,直瞅他三个。

李师师便问道:“这汉是谁?

恰似土地庙里对判官立地的小鬼。

”众人都笑。

李逵不省得他说。

宋江答道:“这个是家生的孩儿小李。

”那师师笑道:“我倒不大紧,辱没了太白学士。

”宋江道:“这厮却有武艺,挑得三二百斤担子,打得三五十人。

”李师师叫取大银赏钟,各与三钟。

戴宗也吃三钟。

燕青只怕他口出讹言,先打抹他和戴宗依原去门前坐地。

宋江道:“大丈夫饮酒,何用小杯。

”就取过赏钟,连饮数钟。

李师师低唱苏东坡大江西水词。

宋江乘着酒兴,索纸笔来,磨得墨浓,蘸得笔饱,拂开花笺,对李师师道:“不才乱道一词,尽诉胸中郁结,呈上花魁尊听。

”当时宋江落笔,遂成乐府词一首。

道是: “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

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

翠袖围香,绛绡笼雪,一笑千金值。

神仙体态,薄幸如何消得!

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

六六雁行连八九,只等金鸡消息。

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

离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

” 写毕,递与李师师,反复看了,不晓其意。

宋江只要等他问其备细,却把心腹衷曲之事告诉。

只见奶子来报:“官家从地道中来至后门。

”李师师忙道:“不能远送,切乞恕罪。

”自来后门接驾。

奶子丫嬛连忙收拾过了杯盘什物,扛过台桌,洒扫亭轩。

宋江等都未出来,却闪在黑暗处,张见李师师拜在面前,奏道:“起居圣上龙体劳困。

”只见天子头戴软纱唐巾,身穿滚龙袍,说道:“寡人今日幸上清宫方回,教太子在宣德楼赐万民御酒,令御弟在千步廊买市。

约下杨太尉,久等不至。

寡人自来。

爱卿近前,与朕攀话。

”有诗为证: 铁锁星桥烂不收,翠华深夜幸青楼。

六宫多少如花女,却与倡淫贱辈游。

宋江在黑地里说道:“今番挫过,后次难逢。

俺三个何不就此告一道招安赦书,有何不好?

”柴进道:“如何使得!

便是应允了,后来也有翻变。

”三个正在黑地里商量。

却说李逵见了宋江、柴进和那美色妇人吃酒,却教他和戴宗看门,头上毛发倒竖起来,一肚子怒气正没发付处。

只见杨太尉揭起帘幕,推开扇门,径走入来,见了李逵,喝问道:“你这厮是谁,敢在这里?

”李逵也不回应,提起把交椅望杨太尉劈脸打来。

杨太尉倒吃了一惊,措手不及,两交椅打翻地下。

戴宗便来救时,那里拦当得住。

李逵扯下书画来,就蜡烛上点着,东焠西焠,一面放火,香桌椅凳,打得粉碎。

宋江等三个听得,赶出来看时,见黑旋风褪下半截衣裳,正在那里行凶。

四个扯出门外去时,李逵就街上夺条棒,直打出小御街来。

宋江见他性起,只得和柴进、戴宗先赶出城,恐关了禁门,脱身不得,只留燕青看守着他。

李师师家火起,惊得赵官家一道烟走了。

邻佑人等一面救火,一面救起杨太尉。

这话都不必说。

城中喊起杀声,震天动地。

高太尉在北门上巡警,听得了这话,带领军马,便来追赶。

李逵正打之间,撞着穆弘、史进。

四人各执枪棒,一齐助力,直打到城边。

把门军士急待要关门,外面鲁智深轮着铁禅杖,武行者使起双戒刀,朱仝、刘唐手拈着朴刀,早杀入城来,救出里面四个。

方才出得城门,高太尉军马恰好赶到城外来。

八个头领,不见宋江、柴进、戴宗,正在那里心慌。

原来军师吴用,已知此事,定教大闹东京。

克时定日,差下五员虎将,引领带甲马军一千骑,是夜恰好到东京城外等接,正逢着宋江、柴进、戴宗三人。

带来的空马,就教上马。

随后八人也到。

正都上马时,于内不见了李逵。

高太尉军马要冲将出来。

宋江手下的五虎将关胜、林冲、秦明、呼延灼、董平,突到城边,立马于濠堑上,大叫道:“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

早早献城,免汝一死!

”高太尉听得,那里敢出城来,慌忙教放下吊桥,从军上城提防。

宋江便叫燕青分付道:“你和黑厮最好,你可略等他一等,随后与他同来。

我和军马众将先回,星夜还寨,恐怕路上别有枝节。

” 不说宋江等军马去了。

且说燕青立在人家房檐下看时,只见李社会从店里取了行李,拿着双斧,大吼一声,跳出店门,独自一个,要去打这东京城池。

正是:声吼巨雷离店肆,手提大斧劈城门。

毕竟黑旋风李逵怎地去打城,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七十三回·黑旋风乔捉鬼梁山泊双献头

〔施耐庵〕 〔明〕

诗曰: 蛇藉龙威事不诬,奸欺暗室古谁无。

只知行劫为良策,翻笑彝伦是畏途。

狄女怀中诛伪鬼,牛头山里戮凶徒。

李逵救得良人女,真是梁山大丈夫。

话说当下李逵从客店里抢将出来,手搦双斧,要奔城边劈门,被燕青抱住腰胯,只一交,攧个脚稍天。

燕青拖将起来,望小路便走。

李逵只得随他。

为何李逵怕燕青?

原来燕青小厮扑天下第一,因此宋公明着令燕青相守李逵。

李逵若不随他,燕青小厮扑,手到一交。

李逵多曾着他手脚,以此怕他,只得随顺。

燕青和李逵不敢从大路上走,恐有军马追来,难以抵敌。

只得大宽转奔陈留县路来。

李逵再穿上衣裳,把大斧藏在衣襟底下。

又因没了头巾,却把焦黄发分开,绾做两个丫髻。

行到天明,燕青身边有钱,村店中买些酒肉吃了,拽开脚步趱行。

次日天晓,东京城中,好场热闹。

高太尉引军出城,追赶不上自回。

李师师只推不知。

杨太尉也自归来将息。

抄点城中被伤人数,计有四五百人,推倒跌损者,不计其数。

高太尉会同枢密院童贯,都到太师府商议启奏,早早调兵剿捕。

且说李逵和燕青两个,在路行到一个去处,地名唤做四柳村,不觉天晚。

两个便投一个大庄院来,敲开门,直进到草厅上。

庄主狄太公出来迎接,看见李逵绾着两个丫髻,却不见穿道袍,面貌生得又丑,正不知是甚么人。

太公随口问燕青道:“这位是那里来的师父?

”燕青笑道:“这师父是个跷蹊人,你们都不省得他。

胡乱趁些晚饭吃,借宿一夜,明日早行。

”李逵只不做声。

太公听得这话,倒地便拜李逵,说道:“师父可救弟子则个!

”李逵道:“你要我救你甚事,实对我说。

”那太公道:“我家一百余口,夫妻两个,嫡亲止有一个女儿,年二十余岁。

半年之前,着了一个邪祟:只在房中茶饭,并不出来讨吃。

若还有人去叫他,砖石乱打出来,家中人多被他打伤了。

累累请将法官来,也捉他不得。

”李逵道:“太公,我是蓟州罗真人的徒弟,会得腾云驾雾,专能捉鬼。

你若舍得东西,我与你今夜捉鬼。

如今先要一猪一羊,祭祀神将。

”太公道:“猪羊我家尽有,酒自不必得说。

”李逵道:“你拣得膘肥的宰了,烂煮将来。

好酒更要几瓶,便可安排。

今夜三更,与你捉鬼。

”太公道:“师父如要书符纸札,老汉家中也有。

”李逵道:“我的法只是一样,都没甚么鸟符。

身到房里,便揪出鬼来。

”燕青忍笑不住。

老儿只道他是好话,安排了半夜,猪羊都煮得熟了,摆在厅前。

李逵叫讨大碗,滚热酒十瓶价做一巡筛。

明晃晃点着两枝蜡烛,焰焰烧着一炉好香。

李逵掇条凳子,坐在当中,并不念甚言语。

腰间拔出大斧,砍开猪羊,大块价扯将下来吃。

又叫燕青道:“小乙哥,你也来吃些。

”燕青冷笑,那里肯来吃。

李逵吃得饱了,饮过五六碗好酒,惊得太公呆了。

李逵便叫众庄客:“恁们都来散福。

”拈指间,散了残肉。

李逵道:“快舀桶汤来,与我们洗手洗脚。

”无移时,洗了手脚,问太公讨茶吃了。

又问燕青道:“你曾吃饭也不曾?

”燕青道:“吃得饱了。

”李逵对太公道:“酒又醉,肉又饱,明日要走路程。

老爷们去睡。

”太公道:“却是苦也!

这鬼几时捉得?

”有诗为证: 绿酒乌猪尽力噇,奸夫淫女正同床。

山翁谬认为邪祟,断送绸缪两命亡。

李逵道:“你真个要我捉鬼?

着人引我去你女儿房里去。

”太公道:“便是神道如今在房中,砖石乱打出来,谁人敢去!

”李逵拔两把板斧在手,叫人将火把远远照着。

李逵大踏步直抢到房边,只见房内隐隐的有灯。

李逵把眼看时,见一个后生搂着一个妇人,在那里说话。

李逵一脚踢开了房门,斧到处,只见砍得火光爆散,霹雳交加。

定睛打一看时,原来把灯盏砍翻了。

那后生却待要走,被李逵大喝一声,斧起处早把后生砍翻。

这婆娘便攒入床底下躲了。

李逵把那汉子先一斧砍下头来,提在床上。

把斧敲着床边喝道:“婆娘,你快出来!

若不攒出来时,和床都剁的粉碎。

”婆娘连声叫道:“你饶我性命,我出来!

”却才攒出头来,被李逵揪住头发,直拖到死尸边,问道:“我杀的这厮是谁?

”婆娘道:“是我奸夫王小二。

”李逵又问道:“砖头饭食,那里得来?

”婆娘道:“这是我把金银头面与他,三二更从墙上运将入来。

”李逵道:“这等腌臜婆娘,要你何用!

”揪到床边,一斧砍下头来。

把两个人头拴做一处,再提婆娘尸首,和汉子身尸相并。

李逵道:“吃得饱,正没消食处。

”就解下上半截衣裳,拿起双斧,看着两个死尸,一上一下,恰似发擂的乱剁了一阵。

李逵笑道:“眼见这两个不得活了。

”插起大斧,提着人头,大叫出厅前来。

“两个鬼我都捉了。

”撇下人头。

满庄里人都吃一惊,都来看时,认得这个是太公的女儿,那个人头无人认得。

数内一个庄客,相了一回,认出道:“有些象东村头会粘雀儿的王小二。

”李逵道:“这个庄客倒眼乖。

”太公道:“师父怎生得知?

”李逵道:“你女儿躲在床底下,被我揪出来问时,说道:他是奸夫王小二。

吃的饮食,都是他运来。

问了备细,方才下手。

”太公哭道:“师父,留得我女儿也罢。

”李逵骂道:“打脊老牛!

女儿偷了汉子,兀自要留他!

你恁地哭时,倒要赖我不谢将。

我明日却和你说话。

”燕青寻了个房,和李逵自去歇息。

太公却引人点着灯烛,入房里去看时,照见两个没头尸首,剁做十来段,丢在地下。

太公、太婆烦恼啼哭,便叫人扛出后面去烧化了。

李逵睡到天明,跳将起来,对太公道:“昨夜与你捉了鬼,你如何不谢将?

”太公只得收拾酒食相待。

李逵、燕青吃了便行。

狄太公自理家事。

除却奸淫,有诗为证: 恶性掀腾不自由,房中剁却两人头。

痴翁犹自伤情切,独立西风哭未休。

且说李逵和燕青离了四柳村,依前上路。

此时草枯地阔,木落山空。

于路无话。

两个因宽转梁山泊北,到寨尚有七八十里,巴不到山,离荆门镇不远。

当日天晚,两个奔到一个大庄院敲门。

燕青道:“俺们寻客店中歇去。

”李逵道:“这大户人家,却不强似客店多少!

”说犹未了,庄客出来回话道:“我主太公正烦恼哩,你两个别处去歇。

”李逵直走入去,燕青拖扯不住,直到草厅上。

李逵口里叫道:“过往客人,借宿一宵,打甚鸟紧,便道太公烦恼!

我正要和烦恼的说话。

”里面太公张时,看见李逵生得凶恶,暗地教人出来接纳,请去厅外侧首,有间耳房,叫他两个安歇。

造些饭食,与他两个吃,着他里面去睡。

多样时,搬出饭来,两个吃了,就便歇息。

李逵当夜没些酒,在土炕子上翻来复去睡不着,只听得太公、太婆在里面哽哽咽咽的哭。

李逵心焦,那双眼怎地得合。

巴到天明,跳将起来,便向厅前问道:“你家甚么人哭这一夜,搅得老爷睡不着?

”太公听了,只得出来答道:“我家有个女儿,年方一十八岁,吃人抢了去,以此烦恼。

”李逵骂道:“打脊老牛,男大须婚,女大须嫁,烦恼做甚么?

”太公道:“不是与他,强夺了去。

”李逵道:“又来作怪!

夺你女儿的是谁?

”太公道:“我与你说他姓名,惊得你屁滚尿流。

他是梁山泊头领宋江,有一百单八个好汉,不算小军。

”李逵道:“我且问你,他是几个来?

”太公道:“两日前,他和一个小后生,各骑着一匹马来。

”李逵便叫:“燕小乙哥,你来听这老儿说的话。

俺哥哥原来口是心非,不是好人了也。

”燕青道:“大哥莫要造次,定没这事。

”李逵道:“他在东京兀自去李师师家去,到这里怕不做出来!

”李逵道:“你庄里有饭,讨些我们吃。

”对太公说道:“我便是梁山泊黑旋风李逵,这个便是浪子燕青。

既是宋江夺了你的女儿,我去讨来还你。

”太公拜谢了。

李逵、燕青径望梁山泊来。

路上无话。

直到忠义堂上,宋江见了李逵、燕青回来,便问道:“兄弟,你两个那里来?

错了许多路,如今方到。

”李逵那里应答,睁圆怪眼,拔出大斧,先砍倒了杏黄旗,把“替天行道”四个字扯做粉碎。

众人都吃一惊。

宋江喝道:“黑厮又做甚么?

”李逵拿了双斧,抢上堂来,径奔宋江。

当有关胜、林冲、秦明、呼延灼、董平五虎将,慌忙拦住,夺了大斧,揪下堂来。

宋江大怒,喝道:“这厮又来作怪!

你且说我的过失!

”李逵气做一团,那里说得出。

有诗为证: 依草凶徒假姓名,花颜闺女强抬行。

李逵不细穷来历,浪说公明有此情。

且说燕青向前道:“哥哥听禀一路上备细。

他在东京城外客店里跳将出来,拿着双斧,要去劈门。

被我一交攧翻,拖将起来,说与他:‘哥哥已自去了,独自一个风甚么?

’恰才信小弟说。

不敢从大路走,他又没了头巾,把头发绾做两个丫髻。

正来到四柳村狄太公庄上,他去做法官捉鬼,正拿了他女儿并奸夫两个,都剁做肉酱。

后来却从大路西边上山,他定要大宽转。

将近荆门镇,当日天晚了,便去刘太公庄上投宿。

只听得太公两口儿一夜啼哭,他睡不着,巴得天明,起去问他。

刘太公说道:两日前梁山泊宋江,和一个年纪小的后生,骑着两匹马,来庄上来。

老儿听得说是替天行道的人,因此叫这十八岁的女儿出来把酒,吃到半夜,两个把他女儿夺了去。

李逵大哥听了这话,便道是实。

我再三解说道:‘俺哥哥不是这般的人。

多有依草附木,假名托姓的,在外头胡做。

’李大哥道:‘我见他在东京时,兀自恋着唱的李师师,不肯放。

不是他是谁?

’因此来发作。

”宋江听罢,便道:“这般屈事,怎地得知!

如何不说?

”李逵道:“我闲常把你做好汉,你原来却是畜生!

你做得这等好事!

”宋江喝道:“你且听我说:我和三二千军马回来,两匹马落路时,须瞒不得众人。

若还得一个妇人,必然只在寨里。

你却去我房里搜看!

”李逵道:“哥哥,你说甚么鸟闲话!

山寨里都是你手下的人,护你的多,那里不藏过了。

我当初敬你是个不贪色欲的好汉,你原正是酒色之徒。

杀了阎婆惜便是小样,去东京养李师师便是大样。

你不要赖,早早把女儿送还老刘,倒有个商量。

你若不把女儿还他时,我早做早杀了你,晚做晚杀了你。

” 宋江道:“你且不要闹攘。

那刘太公不死,庄客都在,俺们同去面对。

若还对番了,就那里舒着脖子受你板斧。

如若对不番,你这厮没上下,当得何罪?

”李逵道:“我若还拿你不着,便输这颗头与你。

”宋江道:“最好。

你众兄弟都是证见。

”便叫铁面孔目裴宣写了赌赛军令状二纸,两个各书了字。

宋江的把与李逵收了,李逵的把与宋江收了。

李逵又道:“这后生不是别人,只是柴进。

”柴进道:“我便同去。

”李逵道:“不怕你不来。

若到那里对番了之时,不怕你柴大官人,是米大官人,也吃我几斧!

”柴进道:“这个不妨。

你先去那里等,我们前去时,又怕有跷蹊。

”李逵道:“正是。

”便唤了燕青:“俺两个依前先去。

他若不来,便是心虚。

回来罢休不得!

”有诗为证: 李逵闹攘没干休,要砍梁山寨主头。

欲辨是非分彼此,刘家庄上问来由。

燕青与李逵再到刘太公庄上。

太公接见,问道:“好汉,所事如何?

”李逵道:“如今我那宋江,他自来教你认他。

你和太婆并庄客,都仔细认他。

若还是时,只管实说,不要怕他。

我自替你做主。

”只见庄客报道:“有十数骑马来到庄上了。

”李逵道:“正是了。

”侧边屯住了人马,只教宋江、柴进入来。

宋江、柴进径到草厅上坐下。

李逵提着板斧,立在侧边。

只等老儿叫声是,李逵便要下手。

那刘太公近前来拜了宋江。

李逵问老儿道:“这个是夺你女儿的不是?

”那老儿睁开尪羸眼,打拍老精神,定睛看了道:“不是。

”宋江对李逵道:“你却如何?

”李逵道:“你两个先着眼瞅他,这老儿惧怕你,便不敢说是。

”宋江道:“你便叫满庄人都来认我。

”李逵随即叫众庄客人等认时,齐声叫道:“不是。

”宋江道:“刘太公,我便是梁山泊宋江。

这位兄弟便是柴进。

你的女儿多是吃假名托姓的骗将去了。

你若打听得出来,报上山寨,我与你做主。

”宋江对李逵道:“这里不和你说话,你回来寨里,自有辩理。

”宋江、柴进自与一行人马,先回大寨去了。

燕青道:“李大哥,怎地好?

”李逵道:“只是我性紧上做错了事。

既然输了这颗头,我自一刀割将下来,你把去献与哥哥便了。

”燕青道:“你没来由寻死做甚么!

我教你一个法则,唤做负荆请罪。

”李逵道:“怎地是负荆?

”燕青道:“自把衣服脱了,将麻绳绑缚了,脊梁上背着一把荆杖,拜伏在忠义堂前,告道:‘由哥哥打多少。

’他自然不忍下手。

这个唤做负荆请罪。

”李逵道:“好却好,只是有些惶恐。

不如割了头去干净。

”燕青道:“山寨里都是你弟兄,何人笑你?

”李逵没奈何,只得同燕青回寨来负荆请罪。

有诗为证: 三家对证已分明,方显公平正大情。

此日负荆甘请罪,可怜噂沓愧余生。

却说宋江、柴进先归到忠义堂上,和众弟兄们正说李逵一事,只见黑旋风脱得赤条条地,背上负着一把荆杖,跪在堂前,低着头,口里不做一声。

宋江笑道:“你那黑厮怎地负荆?

只这等饶了你不成?

”李逵道:“兄弟的不是了,哥哥拣大棍打几十罢!

”宋江道:“我和你赌砍头,你如何却来负荆?

”李逵道:“哥哥既是不肯饶我,把刀来割这颗头去,也是了当。

”众人都替李逵陪话。

宋江道:“若要我饶他,只教他捉得那两个假宋江,讨得刘太公女儿来还他,这等方才饶你。

”李逵听了,跳将起来说道:“我去,瓮中捉鳖,手到拿来。

”宋江道:“他是两个好汉,又有两副鞍马,你只独自一个,如何近傍得他。

再叫燕青和你同去。

”燕青道:“哥哥差遣,小弟愿往。

”便去房中取了弩子,绰了齐眉杆棒,随着李逵,再到刘太公庄上。

燕青细问他来情。

刘太公说道:“日平西时来,三更里去了,不知所在,又不敢跟去。

那为头的,生的矮小,黑瘦面皮。

第二个夹壮身材,短须大眼。

”二人问了备细,便叫:“太公放心,好歹要救女儿还你。

我哥哥宋公明的将令,务要我两个寻将来,不敢违误。

”便叫煮下干肉,做起蒸饼,各把料袋装了,拴在身边,离了刘太公庄上。

先去正北上寻,但见荒僻无人烟去处,走了一两日,绝不见些消耗。

却去正东上,又寻了两日,直到凌州高唐界内,又无消息。

李逵心焦面热,却回来望西边寻去,又寻了两日,绝无些动静。

当晚两个且向山边一个古庙中供床上宿歇。

李逵那里睡得着,扒起来坐地,只听得庙外有人走的响。

李逵跳将起来,开了庙门看时,只见一条汉子,提着把朴刀,转过庙后士岗子上去。

李逵在背后跟去。

燕青听得,拿了弩弓,提了杆棒,随后赶来。

叫道:“李大哥不要赶,我自有道理。

”是夜,月色朦胧。

燕青递杆棒与了李逵,远远望见那汉,低着头只顾走。

燕青赶近,搭上箭,弩弦稳放,叫声:“如意子不要误我!

”只一箭,正中那汉的右腿,扑地倒了。

李逵赶上,劈衣领揪住,直拿到古庙中,喝问道:“你把刘太公的女儿抢的那里去了?

”那汉告道:“好汉,小人不知此事,不曾抢甚刘太公女儿。

小人只是这里剪径,做些小买卖,那里敢大弄,抢夺人家子女。

”李逵把那汉捆做一块,提起斧来喝道:“你若不实说,砍你做二十段。

”那汉叫道:“且放小人起来商议。

”燕青道:“汉子,我且与你拨了这箭。

”放将起来,问道:“刘太公女儿端的是甚么人抢了去?

只是你这里剪径的,你岂可不知些风声?

”那汉道:“小人胡猜,未知真实。

离此间西北上,约有十五里,有一座山,唤做牛头山,山上旧有一个道院。

近来新被两个强人,一个姓王名江,一个姓董名海,这两个都是绿林中草贼,先把道士道童都杀了,随从只有五七个伴当,占住了道院,专一下来打劫,但到处只称是宋江。

多敢是这两个抢了去。

”有诗为证: 寻贼潜居古庙堂,风寒月冷转凄凉。

夜深偶获山林客,说出强徒是董王。

燕青道:“这话有些来历。

汉子,你休怕我。

我便是梁山泊浪子燕青,他便是黑旋风李逵。

我与你调理箭疮,你便引我两个到那里去。

”那人道:“小人愿往。

”燕青去寻朴刀还了他,又与他扎缚了疮口。

趁着月色微明,燕青、李逵扶着他,走过十五里来路。

到那山看时,苦不甚高,果似牛头之状,形如卧牛之势。

三个上这山来,天尚未明。

来到山头看时,团团一遭土墙,里面约有二十来间房子。

李逵道:“我与你先跳将入去。

”燕青道:“且等天明却理会。

”李逵那里忍耐得,腾地跳将过去了。

只听得里面有人喝声。

门开处,早有人出来,便挺朴刀来奔李逵。

燕青生怕撅撒了事,拄着杆棒,也跳过墙来。

那中箭的汉子一道烟走了。

燕青见这出来的好汉正斗李逵,潜身暗行,一棒正中那好汉脸颊骨上,倒入李逵怀里来,被李逵后心只一斧,砍翻在地。

只见里面绝不见一个人出来。

燕青道:“这厮必有后路走了。

我与你去截住后门,你却把着前门,不要胡乱入去。

” 且说燕青来到后门墙外,伏在黑暗处。

只见后门开处,早有一条汉子,拿了钥匙来开后面墙门。

燕青转将过去。

那汉见了,绕房檐便走出前门来。

燕青大叫:“前面截住。

”李逵抢将过来,只一斧劈胸膛砍倒。

便把两颗头都割下来,拴做一处。

李逵性起,砍将入去,泥神也似都推倒了。

那几个伴当躲在灶前,被李逵赶去,一斧一个,都杀了。

来到房中看时,果然见那个女儿在床上呜呜的啼哭。

看那女子,云鬓花颜,其实艳丽。

有诗为证: 弓鞋窄窄剪春罗,香沁酥胸玉一窝。

丽质难禁风雨聚,不胜幽恨蹙秋波。

燕青问道:“你莫不是刘太公女儿?

”那女子答道:“奴家正是刘太公女儿。

十数日之前,被这两个贼掳在这里,每夜轮一个将奴家奸宿。

奴家昼夜泪雨成行,要寻死处,被他监看得紧。

今日得将军搭救,便是重生父母,再养爹娘。

”燕青道:“他有那两匹马在那里放着?

”女子道:“只在东边房内。

”燕青备上鞍子,牵出门外,便来收拾房中积攒下的黄白之资,约有三五千两。

燕青便叫那女子上了马,将金银包了,和人头抓了,拴在一匹马上。

李逵缚了个草把,将窗下残灯,把草房四边点着烧起。

他两个开了墙门,步送女子下山,直到刘太公庄上。

爹娘见了女子,十分欢喜,烦恼都没了,尽来拜谢两位头领。

燕青道:“你不要谢我两个,你来寨里拜谢俺哥哥宋公明。

”两个酒食都不肯吃,一家骑了一匹马,飞奔山上来。

回到寨中,红日衔山之际,都到三关之上。

两个牵着马,驮着金银,提了人头,径到忠义堂上,拜见宋江。

燕青将前事一一说了一遍。

宋江大喜,叫把人头埋了,金银收拾库中,马放去战马群内喂养。

次日,设筵宴与燕青、李逵作贺。

刘太公也收拾金银上山,来到忠义堂上,拜谢宋江。

宋江那里肯受,与了酒饭,教送下山回庄去了。

不在话下。

梁山泊自此无话。

不觉时光迅速。

看看鹅黄着柳,渐渐鸭绿生波。

桃腮乱簇红英,杏脸微开绛蕊。

山前花,山后树,俱各萌芽。

洲上苹,水中芦,都回生意。

谷雨初晴,可是丽人天气。

禁烟才过,正当三月韶华。

宋江正坐,只见关下解一伙人到,预先报上山来,说道:“拿得一伙牛子,有七八个车箱,又有几束哨棒。

”宋江看时,这伙人都是彪形大汉,跪在堂前告道:“小人等几个,直从凤翔府来,今上泰安州烧香。

目今三月二十八日,天齐圣帝降诞之辰,我们都去台上使棒,一连三日,何止有千百对在那里。

今年有个扑手好汉,是太原府人氏,姓任名原,身长一丈,自号擎天柱,口出大言,说道:‘相扑世间无对手,争跤天下我为魁。

’闻他两年曾在庙上争跤,不曾有对手,白白地拿了若干利物。

今年又贴招儿,单搦天下人相扑。

小人等因这个人来,一者烧香,二乃为看任原本事,三来也要偷学他几路好棒。

伏望大王慈悲则个。

”宋江听了,便叫小校:“快送这伙人下山去,分毫不得侵犯。

今后遇有往来烧香的人,休要惊吓他,任从过往。

”那伙人得了性命,拜谢下山去了。

只见燕青起身禀复宋江,说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哄动了泰安州,大闹了祥符县。

正是:东岳庙中双虎斗,嘉宁殿上二龙争。

毕竟燕青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七十四回·燕青智扑擎天柱李逵寿张乔坐衙

〔施耐庵〕 〔明〕

古风一首: 罡星飞出东南角,四散奔流绕寥廓。

徽宗朝内长英雄,弟兄聚会梁山泊。

中有一人名燕青,花绣遍身光闪烁。

凤凰踏碎玉玲珑,孔雀斜穿花错落。

一团俊俏真堪夸,万种风流谁可学。

锦体社内夺头筹,东岳庙中相赛博。

功成身退避嫌疑,心明机巧无差错。

世间无物堪比论,金风未动蝉先觉。

话说这一篇诗,单道着燕青。

他虽是三十六星之末,果然机巧心灵,多见广识,了身达命,都强似那三十五个。

当日燕青禀宋江道:“小乙自幼跟着卢员外,学得这身相扑,江湖上不曾逢着对手。

今日幸遇此机会,三月二十八日又近了,小乙并不要带一人,自去献台上,好歹攀他攧一跤。

若是输了攧死,永无怨心。

倘或赢时,也与哥哥增些光彩。

这日必然有一场好闹,哥哥却使人救应。

”宋江说道:“贤弟,闻知那人身长一丈,貌若金刚,约有千百斤气力。

你这般瘦小身材,总有本事,怎地近傍得他。

”燕青道:“不怕他长大身材,只恐他不着圈套。

常言道:相扑的有力使力,无力斗智。

非是燕青敢说口,临机应变,看景生情,不到的输与他那呆汉。

”卢俊义便道:“我这小乙,端的自小学成好一身相扑。

随他心意,叫他去。

至期,卢某自去接应他回来。

”宋江问道:“几时可行?

”燕青答道:“今日是三月二十四日了,来日拜辞哥哥下山,路上略宿一宵,二十六日赶到庙上,二十七日在那里打探一日,二十八日却好和那厮放对。

”当日无事。

次日,宋江置酒与燕青送行。

众人看燕青时,打扮得村村朴朴,将一身花绣,把衲袄包得不见。

扮做山东货郎,腰里插着一把串鼓儿,挑一条高肩杂货担子。

诸人看了都笑。

宋江道:“你既然装做货郎担儿,你且唱个山东货郎转调歌与我众人听。

”燕青一手拈串鼓,一手打板,唱出货郎太平歌,与山东人不差分毫来去。

众人又笑。

酒至半酣之后,燕青辞了众头领下山。

过了金沙滩,取路望泰安州来。

有诗为证: 骁勇燕青不可扳,当场铁扑有机关。

欲寻敌手相论较,特地驱驰上泰山。

当日天晚,正待要寻店安歇,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燕小乙哥,等我一等!

”燕青歇下担子看时,却是黑旋风李逵。

燕青道:“你赶来怎地?

”李逵道:“你相伴我去荆门镇走了两遭,我见你独自个来,放心不下,不曾对哥哥说知,偷走下山,特来帮你。

”燕青道:“我这里用你不着,你快早早回去。

”李逵焦躁起来,说道:“你便是真个了得的好汉!

我好意来帮你,你倒翻成恶意。

我却偏鸟要去!

”燕青寻思怕坏了义气,便对李逵说道:“和你去不争,那里圣帝生日,都有四山五岳的人聚会,认的你的颇多。

你依的我三件事,便和你同去。

”李逵道:“依得。

”燕青道:“从今路上和你前后各自走,一脚到客店里,入得店门,你便自不要出来。

这是第一件了。

第二件,到得庙上客店里,你只推病,把被包了头脸,假做打齁睡,便不要做声。

第三件,当日庙上,你挨在稠人中看争跤时,不要大惊小怪。

大哥,依得么?

”李逵道:“有甚难处!

都依你便了。

”当晚两个投客店安歇。

次日五更起来,还了房钱,同行到前面,打火吃了饭。

燕青道:“李大哥,你先走半里,我随后来也。

”那条路上只见烧香的人来往不绝,多有讲说任原的本事,“两年在泰岳无对,今年又经三年了。

”燕青听得,有在心里。

申牌时候,将近庙上,傍边众人都立定脚,仰面在那里看。

燕青歇下担儿,分开人丛,也挨向前看时,只见两条红标柱,恰似坊巷牌额一般相似。

上立一面粉牌,写道:“太原相扑擎天柱任原”。

傍边两行小字道:“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苍龙。

”燕青看了,便扯匾担将牌打得粉碎,也不说甚么,再挑了担儿,望庙上去了。

看的众人多有好事的,飞报任原,说今年有劈牌放对的。

且说燕青前面迎着李逵,便来寻客店安歇。

原来庙上好生热闹,不算一百二十行经商买卖,只客店也有一千四五百家,延接天下香官。

到菩萨圣节之时,也没安着人处,许多客店都歇满了。

燕青、李逵只得就市梢头赁一所客店安下,把担子歇了,取一床夹被教李逵睡着。

店小二来问道:“大哥是山东货郎,来庙上赶趁,怕敢出房钱不起?

”燕青打着乡谈说道:“你好小觑人!

一间小房,值得多少,便比一间大房钱。

没处去了,别人出多少房钱,我也出多少还你。

”店小二道:“大哥休怪。

正是要紧的日脚,先说得明白最好。

”燕青道:“我自来做买卖,倒不打紧,那里不去歇了。

不想路上撞见了这个乡中亲戚,见患气病,因此只得要讨你店中歇。

我先与你五贯铜钱,央及你就锅中替我安排些茶饭,临起身一发酬谢你。

”小二哥接了铜钱,自去门前安排茶饭,不在话下。

有诗为证: 李逵平昔性刚强,相伴燕青上庙堂。

只恐途中闲惹事,故令推病卧枯床。

没多时候,只听得店门外热闹。

二三十条大汉走入店里来,问小二哥道:“劈牌定对的好汉在那房里安歇?

”店小二道:“我这里没有。

”那伙人道:“都说在你店中。

”小二哥道:“只有两眼房,空着一眼,一眼是个山东货郎扶着一个病汉赁了。

”那一伙人道:“正是那个货郎儿劈牌定对。

”店小二道:“休道别人取笑!

那货郎儿是一个小小后生,做得甚用!

”那伙人齐道:“你只引我们去张一张。

”店小二指道:“那角落头房里便是。

”众人来看时,见紧闭着房门。

都去窗子眼里张时,见里面床上,两个人脚厮抵睡着。

众人寻思不下,数内有一个道:“既是敢来劈牌,要做天下对手,不是小可的人。

怕人算他,以定是假装做害病的。

”众人道:“正是了。

都不要猜,临期便见。

”不到黄昏前后,店里何止三二十伙人来打听,分说得店小二口唇也破了。

当晚搬饭与二人吃,只见李逵从被窝里钻出头来,小二哥见了吃一惊,叫声:“阿也!

这个是争跤的爷爷了!

”燕青道:“争跤的不是他,他自病患在身。

我便是径来争跤的。

”小二哥道:“你休要瞒我,我看任原吞得你在肚里。

”燕青道:“你休笑我,我自有法度教你们大笑一场,回来多把利物赏你。

”小二哥看他两个吃了晚饭,收了碗碟,自去厨头洗刮,心中只是不信。

次日,燕青和李逵吃了些早饭,分付道:“哥哥,你自拴了房门高睡。

”燕青却随了众人来到岱岳庙里看时,果然是天下第一。

但见: 庙居岱岳,山镇乾坤,为山岳之至尊,乃万神之领袖。

山头伏槛,直望见弱水蓬莱。

绝顶攀松,尽都是密云薄雾。

楼台森耸,疑是金乌展翅飞来。

殿角棱层,定觉玉兔腾身走到。

雕梁画栋,碧瓦朱檐。

凤扉亮槅映黄纱,龟背绣帘垂锦带。

遥观圣像,九旒冕舜目尧眉。

近睹神颜,衮龙袍汤肩禹背。

九天司命,芙蓉冠掩映绛绡衣。

炳灵圣公,赭黄袍偏称蓝田带。

左侍下玉簪珠履,右侍下紫绶金章。

阖殿威严,护驾三千金甲将。

两廊勇猛,勤王十万铁衣兵。

五岳楼相接东宫,仁安殿紧连北阙。

蒿里山下,判官分七十二司。

白骡庙中,土神按二十四气。

管火池铁面太尉,月月通灵。

掌生死五道将军,年年显圣。

御香不断,天神飞马报丹书。

祭祀依时,老幼望风皆获福。

嘉宁殿祥云杳霭,正阳门瑞气盘旋。

万民朝拜碧霞君,四远归依仁圣帝。

当时燕青游玩了一遭,却出草参亭,参拜了四拜。

问烧香的道:“这相扑任教师在那里歇?

”便有好事人说:“在迎恩桥下那个大客店里便是。

他教着三二百个上足徒弟。

”燕青听了,径来迎恩桥下看时,见桥边栏杆子上,坐着二三十个相扑子弟,面前遍插铺金旗牌,锦绣帐额,等身靠背。

燕青闪入客店里去看,见任原坐在亭心上。

真乃有揭谛仪容,金刚貌相。

坦开胸脯,显存孝打虎之威。

侧坐胡床,有霸王拔山之势。

在那里看徒弟相扑。

数内有人认得燕青曾劈牌来,暗暗报与任原。

只见任原跳将起来,搧着膀子,口里说道:“今年那个合死的,来我手里纳命。

”燕青低了头,急出店门,听得里面都笑。

急回到自己下处,安排些酒食,与李逵同吃了一回。

李逵道:“这们睡,闷死我也。

”燕青道:“只有今日一晚,明日便见雌雄。

”当时闲话,都不必说。

三更前后,听得一派鼓乐响,乃是庙上众香官与圣帝上寿。

四更前后,燕青、李逵起来,问店小二先讨汤洗了面,梳光了头,脱去了里面衲袄,下面牢拴了腿绷护膝,匾扎起了熟绢水裩,穿了多耳麻鞋,上穿汗衫,搭膊系了腰。

两个吃了早饭,叫小二分付道:“房中的行李,你与我照管。

”店小二应道:“并无失脱,早早得胜回来。

”只这小客店里,也有三二十个烧香的,都对燕青道:“后生,你自斟酌,不要枉送了性命。

”燕青道:“当下小人喝采之时,众人可与小人夺些利物。

”众人都有先去了的。

李逵道:“我带了这两把板斧去也好。

”燕青道:“这个却使不得。

被人看破,误了大事。

”当时两个杂在人队里,先到廊下做一块儿伏了。

那日烧香的人,真乃亚肩叠背。

偌大一个东岳庙,一涌便满了。

屋脊梁上,都是看的人。

朝着嘉宁殿,扎缚起山棚。

棚上都是金银器皿,锦绣段匹。

门外拴着五头骏马,全副鞍辔。

知州禁住烧香的人,看这当年相扑献圣。

一个年老的部署,拿着竹批,上得献台,参神已罢,便请今年相扑的对手出马争跤。

说言未了,只见人如潮涌,却早十数对哨棒过来,前面列着四把绣旗,那任原坐在轿上。

这轿前轿后,三二十对花胳膊的好汉,前遮后拥,来到献台上。

部署请下轿来,开了几句温暖的呵会。

任原道:“我两年到岱岳,夺了头筹,白白拿了若干利物。

今年必用脱膊。

”说罢,见一个拿水桶的上来。

任原的徒弟都在献台边,一周遭都密密地立着。

且说任原先解了搭膊,除了巾帻,虚笼着蜀锦袄子,喝了一声参神喏,受了两口神水,脱下锦袄。

百十万人齐喝一声采。

看那任原时,怎生打扮?

头绾一窝穿心红角子,腰系一条绛罗翠袖。

三串带儿拴十二个玉蝴蝶牙子扣儿,主腰上排数对金鸳鸯踅褶衬衣。

护膝中有铜裆铜裤,缴臁内有铁片铁环。

扎腕牢拴,踢鞋紧系。

世间架海擎天柱,岳下降魔斩将人。

那部署道:“教师两年在庙上不曾有对手,今年是第三番了。

教师有甚言语,安复天下众香官?

”任原道:“四百座军州,七千余县治,好事香官恭敬圣帝,都助将利物来。

任原两年白受了。

今年辞了圣帝还乡,再也不上山来了。

东至日出,西至日没,两轮日月,一合乾坤,南及南蛮,北济幽燕,敢有和我争利物的么?

”说犹未了,燕青捺着两边人的肩臂,口中叫道:“有,有!

”从人背上直飞抢到献台上来。

众人齐发声喊。

那部署接着问道:“汉子,你姓甚名谁?

那里人氏?

你从何处来?

”燕青道:“我是山东张货郎,特地来和他争利物。

”那部署道:“汉子,性命只在眼前,你省得么?

你有保人也无?

”燕青道:“我是保人,死了要谁偿命!

”部署道:“你且脱膊下来看。

”燕青除了头巾,光光的梳着个角儿,脱下草鞋,赤了双脚,蹲在献台一边,解了腿绷护膝,跳将起来,把布衫脱将下来,吐个架子。

则见庙里的看官,如搅海翻江相似,迭头价喝采。

众人都呆了。

任原看了他这花绣急健身材,心里倒有五分怯他。

殿门外月台上,本州太守坐在那里弹压,前后皂衣公吏,环列七八十对。

随即使人来叫燕青下献台,直到面前。

太守见了他这身花绣,一似玉亭柱上铺着软翠,心中大喜,问道:“汉子,你是那里人家?

因何到此?

”燕青道:“小人姓张,排行第一。

山东莱州人氏。

听得任原搦天下人相扑,特来和他争跤。

”知州道:“前面那匹全副鞍马,是我出的利物,把与任原。

山棚上应有物件,我主张分一半与你,你两个分了罢。

我自抬举你在我身边。

”燕青道:“相公,这利物倒不打紧,只要攧翻他,教众人取笑,图一声喝采。

”知州道:“他是金刚般一条大汉,你敢近他不得!

”燕青道:“死而无怨。

”再上献台来,要与任原定对。

部署问他先要了文书,怀中取出相扑社条,读了一遍,对燕青道:“你省得么?

不许暗算。

”燕青冷笑道:“他身上都有准备,我单单只这个水裩儿,暗算他甚么?

”知州又叫部署来分付道:“这般一个汉子,俊俏后生,可惜了。

你去与他分了这扑。

”部署随即上献台,又对燕青道:“汉子,你留了性命还乡去,我与你分了这扑。

”燕青道:“你好不晓事!

知是我赢我输?

”众人都和起来。

只见分开了数万香官,两边排得似鱼鳞一般,廊庑屋脊上也都坐满,只怕遮着了这对相扑。

任原此时,有心恨不得把燕青丢去九霄云外,跌死了他。

部署道:“既然你两个要相扑,今年且赛这对献圣。

都要小心着,各各在意。

”净净地献台上只三个人。

此时宿雾尽收,旭日初起。

部署拿着竹批,两边分付已了,叫声:“看扑。

”这个相扑,一来一往,最要说得分明。

说时迟,那时疾,正如空中星移电掣相似,些儿迟慢不得。

当时,燕青做一块儿蹲在右边,任原先在左边立个门户。

燕青则不动掸。

初时,献台上各占一半,中间心里合交。

任原见燕青不动掸,看看逼过右边来。

燕青只瞅他下三面。

任原暗忖道:“这人必来算我下三面,你看我不消动手,只一脚踢这厮下献台去。

”有诗为证: 百万人中较艺强,轻生捐命等寻常。

试看两虎相吞啖,必定中间有一伤。

任原看看逼将入来,虚将左脚卖个破绽。

燕青叫一声:“不要来!

”任原却待奔他,被燕青去任原左胁下穿将过去。

任原性起,急转身又来拿燕青,被燕青虚跃一跃,又在右胁下钻过去。

大汉转身终是不便,三换换得脚步乱了。

燕青却抢将入去,用右手扭住任原,探左手插入任原交裆,用肩胛顶住他胸脯,把任原直托将起来,头重脚轻,借力便旋,五旋旋到献台边,叫一声:“下去!

”把任原头在下,脚在上,直撺下献台来。

这一扑,名唤做鹁鸽旋。

数万香官看了,齐声喝采。

那任原的徒弟们,见攧翻了他师父,先把山棚拽倒,乱抢了利物。

众人乱喝打时,那二三十徒弟抢入献台来。

知州那里治押得住。

不想傍边恼犯了这个太岁,却是黑旋风李逵看见了,睁圆怪眼,倒竖虎须,面前别无器械,便把杉刺子撧葱般拔断,拿两条杉木在手,直打将来。

香官数内有人认得李逵的,说将出名姓来,外面做公的人齐入庙里,大叫道:“休教走了梁山泊黑旋风!

”那知州听得这话,从顶门上不见了三魂,脚底下疏失了七魄,便投后殿走了。

四下里的人涌并围将来,庙里香官各自奔走。

李逵看任原时,跌得昏晕,倒在献台边,口内只有些游气。

李逵揭块石板,把任原头打得粉碎。

两个从庙里打将出来,门外弓箭乱射入来。

燕青、李逵只得爬上屋去,揭瓦乱打。

不多时,只听得庙门前喊声大举,有人杀将入来。

当头一个头领,白范阳毡笠儿,身穿白段子袄,跨口腰刀,挺条朴刀。

那汉是北京玉麒麟卢俊义。

后面带着史进、穆弘、鲁智深、武松、解珍、解宝七条好汉,引一千余人,杀开庙门,入来策应。

燕青、李逵见了,便从屋上跳将下来,跟着大队便走。

李逵又去客店里拿了双斧,赶来厮杀。

这府里整点得官军来时,那伙好汉已自去得远了。

官兵已知梁山泊人众难敌,不敢来追赶。

却说卢俊义便叫收拾李逵回去。

行了半日,路上又不见了李逵。

卢俊义又笑道:“正是招灾惹祸!

必须使人寻他上山。

”穆弘道:“我去寻他回寨。

”卢俊义道:“最好。

” 且不说卢俊义引众还山。

却说李逵手持双斧,直到寿张县。

当日午衙方散,李逵来到县衙门口,大叫入来:“梁山泊黑旋风爹爹在此!

”吓得县中人手脚都麻木了,动掸不得。

原来这寿张县贴着梁山泊最近,若听得“黑旋风李逵”五个字,端的医得小儿夜啼惊哭。

今日亲身到来,如何不怕!

当时李逵径去知县椅子上坐了,口中叫道:“着两个出来说话,不来时便放火。

”廊下房内众人商量,只得着几个出去答应,“不然,怎地得他去。

”数内两个吏员出来厅上,拜了四拜,跪着道:“头领到此,必有指使。

”李逵道:“我不来打搅你县里人,因往这里经过,闲耍一遭。

请出你知县来,我和他厮见。

”两个去了,出来回话道:“知县相公却才见头领来,开了后门,不知走往那里去了。

”李逵不信,自转入后堂房里来寻,却见有那幞头衣衫匣子在那里放着。

李逵扭开锁,取出幞头,插上展角,将来带了,把绿袍公服穿上,把角带系了,再寻朝靴,换了麻鞋,拿着槐简,走出厅前,大叫道:“吏典人等,都来参见!

”众人没奈何,只得上去答应。

李逵道:“我这般打扮,也好么?

”众人道:“十分相称。

”李逵道:“你们令史祗候,都与我排衙了便去。

若不依我,这县都翻做白地。

”众人怕他,只得聚集些公吏人来,擎着牙杖骨朵,打了三通擂鼓,向前声喏。

李逵呵呵大笑。

又道:“你众人内,也着两个来告状。

”吏人道:“头领在此坐地,谁敢来告状。

”李逵道:“可知人不来告状。

你这里自着两个装做告状的来告,我又不伤他,只是取一回笑耍。

”公吏人等商量了一回,只得着两个牢子,装做厮打的来告状。

县门外百姓都放来看。

两个跪在厅前,这个告道:“相公可怜见,他打了小人。

”那个告:“他骂了小人,我才打他。

”李逵道:“那个是吃打的?

”原告道:“小人是吃打的。

”又问道:“那个是打了他的?

”被告道:“他先骂了,小人是打他来。

”李逵道:“这个打了人的是好汉,先放了他去。

这个不长进的,怎地吃人打了?

与我枷号在衙门前示众。

”李逵起身,把绿袍抓扎起,槐简揣在腰里,掣出大斧,直看着枷了那个原告人,号令在县门前,方才大踏步去了,也不脱那衣靴。

县门前看的百姓,那里忍得住笑。

正在寿张县前,走过东,走过西,忽听得一处学堂读书之声。

李逵揭起帘子,走将入去。

吓得那先生跳窗走了。

众学生们哭的哭,叫的叫,跑的跑,躲的躲。

李逵大笑出门来,正撞着穆弘。

穆弘叫道:“众人忧得你苦,你却在这里风!

快上山去!

”那里由他,拖着便走。

李逵只得离了寿张县,径奔梁山泊来。

有诗为证: 牧民县令古贤良,想是腌臜没主张。

怪杀李逵无道理,琴堂闹了闹书堂。

二人渡过金沙滩,到得寨里。

众人见了李逵这般打扮,都笑。

到得忠义堂上,宋江正与燕青庆喜,只见李逵放下绿襕袍,去了双斧,摇摇摆摆,直至堂前,执着槐简,来拜宋江。

拜不得两拜,把这绿襕袍踏裂,绊倒在地。

众人都笑。

宋江骂道:“你这厮忒大胆,不曾着我知道,私走下山。

这是该死的罪过!

但到处,便惹起事端。

今日对众兄弟说过,再不饶你!

”李逵喏喏连声而退。

梁山泊自此人马平安,都无甚事,每日在山寨中教演武艺,操练人马。

令会水者上船习学。

各寨中添造军器、衣袍、铠甲、枪刀、弓箭、牌弩、旗帜,不在话下。

且说泰安州备将前事申奏东京,进奏院中又有收得各处州县申奏表文,皆为宋江等反乱骚扰一事。

大卿类总启奏。

是日景阳钟响,都来到待漏院中,伺候早朝,面奏天子。

此时道君皇帝有一个月不曾临朝视事。

当日早朝,正是:三下静鞭鸣御阁,两班文武列金阶。

圣主临朝,百官拜罢,殿头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

”进奏院卿出班奏曰:“臣院中收得各处州县累次表文,皆为宋江等部领贼寇,公然直进府州,劫掠库藏,抢掳仓廒,杀害军民,贪厌无足。

所到之处,无人可敌。

若不早为剿捕,日后必成大患。

伏乞陛下圣鉴。

”天子乃云:“去年上元夜,此寇闹了京国,今年又往各处骚扰,何况那里附近州郡。

我已累次差遣枢密院进兵,至今不见回奏。

”傍有御史大夫崔靖出班奏曰:“臣闻梁山泊上立一面大旗,上书‘替天行道’四字。

此是曜民之术。

民心既伏,不可加兵。

即目辽兵犯境,各处军马遮掩不及。

若要起兵征伐,深为不便。

以臣愚意,此等山间亡命之徒,皆犯官刑,无路可避,遂乃啸聚山林,恣为不道。

若降一封丹诏,光禄寺颁给御酒珍羞,差一员大臣,直到梁山泊好言抚谕,招安来降,假此以敌辽兵,公私两便。

伏乞陛下圣鉴。

”天子云:“卿言甚当,正合朕意。

”便差殿前太尉陈宗善为使,赍擎丹诏御酒,前去招安梁山泊大小人数。

是日朝散,陈太尉领了诏敕,回家收拾。

不争陈太尉捧诏招安,有分教:千千金戈铁骑,密布山头。

簇簇战舰艨艟,平铺水面。

误冲邪祟,恼犯魔王。

正是:香醪翻做烧身药,丹诏应为引战书。

毕竟陈太尉怎地去招安宋江,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七十回·没羽箭飞石打英雄宋公明弃粮擒壮士

〔施耐庵〕 〔明〕

诗曰: 龙虎山中降敕宣,锁魔殿上散霄烟。

致令煞曜离金阙,故使罡星下九天。

战马频嘶杨柳岸,征旗布满藕花船。

只因肝胆存忠义,留得清名万古传。

话说宋江打了东平府,收军回到安山镇,正待要回山寨,只见白胜前来报说:“卢俊义去打东昌府,连输了两阵。

城中有个猛将,姓张名清,原是彰德府人,虎骑出身,善会飞石打人,百发百中,人呼为没羽箭。

手下两员副将:一个唤做花项虎龚旺,浑身上刺着虎斑,脖项上吞着虎头,马上会使飞枪。

一个唤做中箭虎丁得孙,面颊连项都有疤痕,马上会使飞叉。

卢员外提兵临境,一连十日,不出厮杀。

前日张清出城交锋,郝思文出马迎敌,战无数合,张清便走,郝思文赶去,被他额角上打中一石子,跌下马来。

却得燕青一弩箭,射中张清战马,因此救得郝思文性命。

输了一阵。

次日,混世魔王樊瑞引项充、李衮,舞牌去迎,不期被丁得孙从肋窝里飞出标叉,正中项充。

因此又输了一阵。

二人见在船中养病。

军师特令小弟来请哥哥早去救应。

”宋江见说了,叹曰:“卢俊义直如此无缘!

特地教吴学究、公孙胜帮他,只想要他见阵成功,山寨中也好眉目,谁想又逢敌手。

既然如此,我等众弟兄引兵都去救应。

”当时传令,便起三军。

诸将上马,跟随宋江直到东昌境界。

卢俊义等接着,具说前事,权且下寨。

正商议间,小军来报:“没羽箭张清搦战。

”宋江领众便起,向平川旷野摆开阵势。

大小头领一齐上马,随到门旗下。

宋江在马上看对阵时,阵排一字,旗分五色。

三通鼓罢,没羽箭张清出马。

怎生打扮?

有一篇《水调歌》,赞张清的英勇: 头巾掩映茜红缨,狼腰猿臂体彪形。

锦衣绣袄,袍中微露透深青。

雕鞍侧坐,青玉勒马轻迎。

葵花宝镫,振响熟铜铃。

倒拖雉尾,飞走四蹄轻。

金环摇动,飘飘玉蟒撒朱缨。

锦袋石子,轻轻飞动似流星。

不用强弓硬弩,何须打弹飞铃。

但着处,命归空。

东昌马骑将,没羽箭张清。

宋江在门旗下见了喝采。

张清在马上荡起征尘,往来驰走。

门旗左边闪出那个花项虎龚旺。

有诗为证: 手执标枪惯飞舞,盖世英雄诚未睹。

斑烂锦体兽吞头,龚旺名为花项虎。

又见张清阵内门旗影里,右边闪出这个中箭虎丁得孙。

亦有诗为证: 虎骑奔波出阵门,双腮连项露疤痕。

到处人称中箭虎,手搦飞叉丁得孙。

三骑马来到阵前。

张清手指宋江骂道:“水洼草贼,愿决一阵!

”宋江问道:“谁可去战张清?

”傍边恼犯这个英雄,忿怒跃马,手舞钩镰枪,出到阵前。

宋江看时,乃是金枪手徐宁。

宋江暗喜,便道:“此人正是对手!

”徐宁飞马直取张清,两马相交,双枪并举。

斗不到五合,张清便走,徐宁去赶。

张清把左手虚提长枪,右手便向锦袋中摸出石子,扭回身,觑得徐宁面门较近,只一石子,可怜悍勇徐宁,石子眉心早中,翻身落马。

龚旺、丁得孙便来捉人。

宋江阵上人多,早有吕方、郭盛,两骑马,两枝戟,救回本阵。

宋江等大惊,尽皆失色。

再问:“那个头领接着厮杀?

”宋江言未尽,马后一将飞出。

看时,却是锦毛虎燕顺。

宋江却待阻当,那骑马已自去了。

燕顺接住张清,斗无数合,遮拦不住,拨回马便走。

张清望后赶来,手取石子,看燕顺后心一掷,打在镗甲护镜上,铮然有声,伏鞍而走。

宋江阵上一人大叫:“匹夫何足惧哉!

”拍马提槊飞出阵去。

宋江看时,乃是百胜将韩滔,不打话便战张清。

两马方交,喊声大举。

韩滔要在宋江面前显能,抖擞精神,大战张清。

不到十合,张清便走。

韩滔疑他飞石打来,不去追赶。

张清回头不见赶来,翻身勒马便转。

韩滔却待挺槊来迎,被张清暗藏石子,手起,望韩滔鼻凹里打中。

只见鲜血迸流,逃回本阵。

彭玘见了大怒,“量这等小辈,何足惧哉!

”不等宋公明将令,手舞三尖两刃刀,飞马直取张清。

两个未曾交马,被张清暗藏石子在手,手起,正中彭玘面额,丢了三尖两刃刀,奔马回阵。

宋江见输了数将,心内惊惶,便要将军马收转。

只见卢俊义背后一人大叫:“今日将威折了,来日怎地厮杀!

且看石子打得我么!

”宋江看时,乃是丑郡马宣赞,拍马舞刀,直奔张清。

张清便道:“一个来,一个走!

两个来,两个逃!

你知我飞石手段么?

”宣赞道:“你打得别人,怎近得我!

”说言未了,张清手起一石子,正中宣赞嘴边,翻身落马。

龚旺、丁得孙却待来捉,怎当宋江阵上人多,众将救了回阵。

宋江见了,怒气在心,掣剑在手,割袍为誓:“我若不拿得此人,誓不回军!

”呼延灼见宋江说誓,便道:“兄长此言,要我们弟兄何用!

”就拍踢雪乌骓,直临阵前,大骂张清:“小儿得宠,一力一勇!

认得大将呼延灼么?

”张清便道:“辱国败将之人,也遭我毒手!

”言未绝,一石子飞来。

呼延灼见石子飞来,急把鞭来隔时,却中在手腕上。

早着一下,便使不动钢鞭,回归本阵。

宋江道:“马军头领,都被损伤。

步军头领,谁敢捉这张清?

”只见部下刘唐手拈朴刀,挺身出阵。

张清见了大笑,骂道:“你那败将,马军尚且输了,何况步卒!

”刘唐大怒,径奔张清。

张清不战,跑马归阵。

刘唐赶去,人马相迎。

刘唐手疾,一朴刀砍去,却砍着张清战马。

那马后蹄直踢起来,刘唐面门上扫着马尾,双眼生花,早被张清只一石子,打倒在地。

急待挣扎,阵中走出军来,横拖倒拽,拿入阵中去了。

宋江大叫:“那个去救刘唐?

”只见青面兽杨志便舞刀直取张清。

张清虚把枪来迎。

杨志一刀刺去,张清镫里藏身,杨志却砍了个空。

张清手拿石子,喝声道:“着!

”石子从肋罗里飞将过去。

张清又一石子,铮的打在盔上,吓得杨志胆丧心寒,伏鞍归阵。

宋江看了,转转寻思:“若是今番输了锐气,怎生回梁山泊!

谁与我出得这口气?

”朱仝听得,目视雷横说道:“捉了刘唐去,却值甚的!

一个不济事,我两个同去夹攻。

”朱仝居左,雷横居右,两条朴刀,杀出阵前。

张清笑道:“一个不济,又添一个!

由你十个,更待如何!

”全无惧色。

在马上藏两个石子在手。

雷横先到,张清手起,势如招宝七郎,石子来时,面门上怎生躲避,急待抬头看时,额上早中一石子,扑然倒地。

朱仝急来快救,脖项上又一石子打着。

关胜在阵上看见中伤,大挺神威,轮起青龙刀,纵开赤兔马,来救朱仝、雷横。

刚抢得两个奔走还阵,张清又一石子打来。

关胜急把刀一隔,正打着刀口,迸出火光。

关胜无心恋战,勒马便回。

双枪将董平见了,心中暗忖:“吾今新降宋江,若不显我些武艺,上山去必无光彩。

”手提双枪,飞马出阵。

张清看见,大骂董平:“我和你邻近州府,唇齿之邦,共同灭贼,正当其理。

你今缘何反背朝廷?

岂不自羞!

”董平大怒,直取张清。

两马相交,军器并举。

两条枪阵上交加,四双臂环中撩乱。

约斗五七合,张清拨马便走。

董平道:“别人中你石子,怎近得我!

”张清带住枪杆,去锦袋中摸出一个石子,手起处真如流星掣电,石子来吓得鬼哭神惊。

董平眼明手快,拨过了石子。

张清见打不着,再取第二个石子,又打将去,董平又闪过了。

两个石子打不着,张清却早心慌。

那马尾相衔,张清走到阵门左侧,董平望后心刺一枪来。

张清一闪,镫里藏身,董平却搠了空,那条枪却搠将过来。

董平的马和张清的马两厮并着。

张清便撇了枪,双手把董平和枪连臂膊只一拖,却拖不动。

两个搅做一块。

宋江阵上索超望见,轮动大斧,便来解救。

对阵龚旺、丁得孙两骑马齐出,截住索超厮杀。

张清、董平又分拆不开。

索超、龚旺、丁得孙三匹马搅做一团。

林冲、花荣、吕方、郭盛四将,一齐尽出,两条枪、两枝戟来救董平、索超。

张清见不是头,弃了董平,跑马入阵。

董平不舍,直撞入去,却忘了提备石子。

张清见董平追来,暗藏石子在手,待他马近,喝声道:“着!

”董平急躲,那石子抹耳根上擦过去了。

董平便回。

索超撇了龚旺、丁得孙,也赶入阵来。

张清停住枪,轻取石子,望索超打来。

索超急躲不迭,打在脸上。

鲜血迸流,提斧回阵。

却说林冲、花荣把龚旺截住在一边,吕方、郭盛把丁得孙也截住在一边。

龚旺心慌,便把飞枪摽将来,却摽不着花荣、林冲。

龚旺先没了军器,被林冲、花荣活捉归阵。

这边丁得孙不敢弃叉,死命抵敌吕方、郭盛,不提防浪子燕青在阵门里看见,暗忖道:“我这里被他片时连打了一十五员大将!

”手中弃了杆棒,身边取出弩弓,搭上弦,放一箭去,一声响,正中了丁得孙马蹄,那马便倒,却被吕方、郭盛捉过阵来。

张清要来救时,寡不敌众,只得拿了刘唐,且回东昌府去。

太守在城上看见张清前后打了梁山泊一十五员大将,虽然折了龚旺、丁得孙,也拿得这个刘唐。

回到州衙,先把刘唐长枷送狱,却再商议。

张清神手拨天关,暗里能将石子攀。

一十五人都打坏,脚瘸手跛奔梁山。

且说宋江收军回寨,把龚旺、丁得孙先送上梁山泊。

宋江再与卢俊义、吴用道:“我闻五代时,大梁王彦章,日不移影,连打唐将三十六员。

今日张清无一时连打我一十五员大将,真是不在此人之下,也当是个猛将。

”众人无语。

宋江又道:“我看此人,全仗龚旺、丁得孙为羽翼。

如今手足羽翼被擒,可用良策捉获此人。

”吴用道:“兄长放心。

小生见了此将出没,已自安排定了。

虽然如此,且把中伤头领送回山寨,却教鲁智深、武松、孙立、黄信、李立,尽数引领水军,安排车仗船只,水陆并进,船骑相迎,赚出张清,便成大事。

”吴用分拨已定。

再说张清在城内与太守商议道:“虽是赢得,贼势根本未除,暗使人去探听虚实,却作道理。

”只见探事人来回报:“寨后西北上,不知那里将许多粮米,有百十辆车子,河内又有粮草船,大小约有五百余只。

水陆并进,船马同来。

沿路有几头领监管。

”太守道:“这厮们莫非有计?

恐遭他毒手。

再差人去打听,端的果是粮草也不是。

”次日,小军回报说:“车上都是粮,尚且撒下米来。

水中船只,虽是遮盖着,尽有米布袋露出将来。

”张清道:“今晚出城,先截岸上车子,后去取他水中船只。

太守助战,一鼓而得。

”太守道:“此计甚妙,只可善觑方便。

”叫军汉饱餐酒食,尽行披挂,捎驮锦袋。

张清手执长枪,引一千军兵,悄悄地出城。

是夜月色微明,星光满天。

行不到十里,望见一簇车子,旗上明写“水浒寨忠义粮”。

张清看了,见鲁智深担着禅杖,皂直裰拽扎起来,当头先走。

张清道:“这秃驴脑袋上着我一下石子!

”鲁智深担着禅杖,此时自望见了,只做不知,大踏步只顾走,却忘了提防他石子。

正走之间,张清在马上喝声:“着!

”一石子正飞在鲁智深头上,打得鲜血迸流,望后便倒。

张清军马一齐呐喊,都抢将来。

武松急挺两口戒刀,死去救回鲁智深,撇了粮车便走。

张清夺得粮车,见果是粮米,心中欢喜,不来追赶鲁智深,且押送粮车,推入城来。

太守见了大喜,自行收管。

张清道:“再抢河中粮船。

”太守道:“将军善觑方便。

”张清上马,转到南门。

此时望见河港内粮船不计其数。

张清便叫开城门,一齐呐喊,抢到河边。

只见阴云布满,黑雾遮天,马步军兵回头看时,你我对面不见。

此是公孙胜行持道法。

张清看见,心慌眼暗,却待要回,进退无路。

四下里喊声乱起,正不知军兵从那里来。

林冲引铁骑军兵,将张清连人和马都赶下水去了。

河内却是李俊、张横、张顺、三阮、两童八个水军头领,一字儿摆在那里。

张清便有三头六臂,也怎生挣扎得脱。

被阮氏三雄捉住,绳缠索绑,送入寨中。

水军头领飞报宋江。

吴用便催大小头领连夜打城。

太守独自一个怎生支持得住。

听得城外四面炮响,城门开了,吓得太守无路可逃。

宋江军马杀入城中,先救了刘唐。

次后便开仓库,就将钱粮一分发送梁山泊,一分给散居民。

太守平日清廉,饶了不杀。

宋江等都在州衙里聚集,众人会面。

只见水军头领早把张清解来。

众多兄弟都被他打伤,咬牙切齿,尽要来杀张清。

宋江见解将来,亲自直下堂阶迎接,便陪话道:“误犯虎威,请勿挂意。

”邀上厅来。

说言未了,只见阶下鲁智深,使手帕包着头,拿着铁禅杖,径奔来要打张清。

宋江隔住,连声喝退:“怎肯教你下手!

”张清见宋江如此义气,叩头下拜受降。

宋江取酒奠地,折箭为誓:“众弟兄若要如此报仇,皇天不祐,死于刀剑之下。

”众人听了,谁敢再言。

也是天罡星合当聚会,自然义气相投。

昔日老郎有一篇言语,赞张清道: 祖代英雄播英武,义胆忠肝咸若古。

披坚自可为干城,佐郡应须是公辅。

东昌骁将名张清,豪气凌霄真可数。

阵云冉冉飘征旗,劲气英英若痴虎。

龙鳞铁甲披凤毛,宫锦花袍明绣补。

坐骑一匹大宛驹,袖中暗器真难睹。

非鞭非简亦非枪,阵上陨石如星舞。

飞来猛将不能逃,中处应令倒旗鼓。

感人义气成大恩,此日归心甘受虏。

天降罡星大泊中,烨烨英声传水浒。

宋江在东昌府州衙堂上折箭盟誓已罢,“众弟兄勿得伤情!

”众皆大笑,人各听令,尽皆欢喜。

收拾军马,都要回山。

只见张清在宋公明面前举荐:“东昌府一个兽医,复姓皇甫,名端。

此人善能相马,知得头口寒暑病症,下药用针,无不痊可,真有伯乐之才。

原是幽州人氏。

为他碧眼黄须,貌若番人,以此人称为紫髯伯。

梁山泊亦有用他处。

可唤此人带引妻小,一同上山。

乞取钧旨。

”宋江闻言大喜:“我虽在中原,不晓其理。

若果皇甫端肯去相聚,大称予怀。

”张清见宋江相爱甚厚,随即便去唤到兽医皇甫端来,拜见宋江并众头领。

大小众将看了,尽皆欢喜。

有篇七言古风诗,道皇甫端医术: 传家艺术无人敌,安骥年来有神力。

回生起死妙难言,拯惫扶危更多益。

鄂公乌骓人尽夸,郭公駬来渥洼。

吐蕃枣骝号神驳,北地又羡拳毛。

驣骧駝皆经见,衔橛背鞍亦多变。

天闲十二旧驰名,手到病除能应验。

古人已往名不刊,只今又见皇甫端。

解治四百零八病,双瞳炯炯珠走盘。

天集忠良真有意,张清鹗荐诚良计。

梁山泊内添一人,号名紫髯伯乐裔。

宋江看了皇甫一表非俗,碧眼重瞳,虬须过腹。

皇甫端见了宋江如此义气,心中甚喜,愿从大义。

宋江大喜。

抚谕已了,传下号令,诸多头领,收拾车仗、粮食、金银,一齐进发。

鞍上将鞭敲金镫响,步下卒齐唱凯歌声。

把这两府钱粮,运回山寨。

前后诸军都起,于路无话。

早回到梁山泊忠义堂上。

宋江叫放出龚旺、丁得孙来,亦用好言抚慰。

二人叩首拜降。

又添了皇甫端,在山寨专工医兽。

董平、张清亦为山寨头领。

宋江欢喜,忙叫排宴庆贺。

都在忠义堂上,各依次席而坐。

宋江看了众多头领,却好一百单八员。

宋江开言说道:“我等弟兄,自从上山相聚,但到处并无疏失,皆是上天护佑,非人之能。

今来扶我为尊,皆托众弟兄英勇。

一者合当聚义,二乃我再有句言语,烦你众兄弟共听。

”吴用便道:“愿请兄长约束,共听号令。

” 宋江对着众头领,开口说这个主意下来。

正是,有分教:三十六天罡临化地,七十二地煞闹中原。

毕竟宋公明说出甚么主意,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六十九回·东平府误陷九纹龙宋公明义释双枪将

〔施耐庵〕 〔明〕

诗曰: 神龙失势滞飞升,得遇风雷便不情。

豪杰相逢鱼得水,英雄际会弟投兄。

千金伪买花娘俏,一让能成俊义名。

水战火攻人罕敌,绿林头领宋公明。

话说当下梁山泊忠义堂上,宋江打了曾头市,卢俊义捉得史文恭,祭献晁天王已了,宋江不负晁盖遗言,要把主位让与卢员外,众人不服。

宋江又道:“如此众志不定,于心不安。

目今山寨钱粮缺少,梁山泊东有两个州府,却有钱粮。

一处是东平府,一处是东昌府。

我们自来不曾搅扰他那里百姓。

今去问他借粮,公然不肯。

今写下两个阄儿,我和卢员外各拈一处。

如先打破城子的,便做梁山泊主。

如何?

”吴用道:“也好。

听从天命。

”卢俊义道:“休如此说。

只是哥哥为梁山泊之主,某听从差遣。

”此时不由卢俊义,当下便唤铁面孔目裴宣写下两个阄儿。

焚香对天祈祷已罢,各拈一个。

宋江拈着东平府,卢俊义拈着东昌府。

众皆无语。

当日设筵,饮酒中间,宋江传令调拨人马。

宋江部下:林冲、花荣、刘唐、史进、徐宁、燕顺、吕方、郭盛、韩滔、彭玘、孔明、孔亮、解珍、解宝、王矮虎、一丈青、张青、孙二娘、孙新、顾大嫂、石勇、郁保四、王定六、段景住,大小头领二十五员,马步军兵一万,水军头领三员,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领水军驾船接应。

卢俊义部下:吴用、公孙胜、呼延灼、朱仝、雷横,索超、关胜、杨志、单廷圭、魏定国、宣赞、郝思文、燕青、杨林、欧鹏、凌振、马麟、邓飞、施恩、樊瑞、项充、李衮、时迁、白胜,大小头领二十五员,马步军兵一万,水军头领三员,李俊、童威、童猛,引水手驾船策应。

其余头领并中伤者,看守寨栅。

宋江分俵已定。

此是一时进兵,去打两处州郡。

有诗为证: 尧舜推贤万古无,禹汤传后亦良图。

谁知聚啸山林者,揖让谦恭有盛谟。

且说宋江与众头领去打东平府,卢俊义与众头领去打东昌府,众多头领各自下山。

此是三月初一日的话。

日暖风和,草青沙软,正好厮杀。

却说宋江领兵前到东平府,离城只有四十里路,地名安山镇,扎住军马。

宋江道:“东平府太守程万里和一个兵马都监,乃是河东上党郡人氏。

此人姓董名平,善使双枪,人皆称为双枪将。

有万夫不当之勇。

虽然去打他城子,也和他通些礼数,差两个人,赍一封战书去那里下。

若肯归降,免致动兵。

若不听从,那时大行杀戮,使人无怨。

谁敢与我先去下书?

”只见部下走过一人,身长一丈,腰阔数围。

那人是谁?

有诗为证: 不好资财惟好义,貌似金刚离古寺。

身长唤做险道神,此是青州郁保四。

郁保四道:“小人认得董平,情愿赍书去下。

”又见部下转过一人,瘦小身材,叫道:“我帮他去。

”那人是谁?

有诗为证: 蚱蜢头尖光眼目,鹭鹚瘦腿全无肉。

路遥行走疾如飞,扬子江边王定六。

这两个便道:“我们不曾与山寨中出得些气力,今情愿去走一遭。

”宋江大喜,随即写了战书与郁保四、王定六两个去下。

书上只说借粮一事。

且说东平府程太守,闻知宋江起军马到了安山镇住扎,便请本州兵马都监双枪将董平商议军情重事。

正坐间,门人报道:“宋江差人下战书。

”程太守教唤至。

郁保四、王定六当府厮见了,将书呈上。

程万里看罢来书,对董都监说道:“要借本府钱粮,此事如何?

”董平听了大怒,叫推出去即便斩首。

程太守谏道:“不可!

自古两国争战,不斩来使。

于礼不当。

只将二人各打二十讯棍,发回原寨,看他如何?

”董平怒气未息,喝把郁保四、王定六一索捆翻,打得皮开肉绽,推出城去。

两个回到大寨,哭告宋江说:“董平那厮无理,好生眇视大寨!

” 宋江见打了两个,怒气填胸,便要平吞州郡。

先叫郁保四、王定六上车,回山将息。

只见九纹龙史进起身说道:“小弟旧在东平府时,与院子里一个娼妓有染,唤做李瑞兰,往来情熟。

我如今多将些金银,潜地入城,借他家里安歇。

约定时日,哥哥可打城池。

只等董平出来交战,我便扒去更鼓楼上放起火来,里应外合,可成大事。

”宋江道:“最好!

”史进随即收拾金银,安在包袱里,身边藏了暗器,拜辞起身。

宋江道:“兄弟善觑方便。

我且顿兵不动。

” 且说史进转入城中,径到西瓦子李瑞兰家。

大伯见是史进,吃了一惊,接入里面,叫女儿出来厮见。

李瑞兰生的甚是标格出尖。

有诗为证: 万种风流不可当,梨花带雨玉生香。

翠禽啼醒罗浮梦,疑是梅花靓晓妆。

李瑞兰引去楼上坐了,遂问史进道:“一向如何不见你头影?

听的你在梁山泊做了大王,官司出榜捉你。

这两日街上乱哄哄地说宋江要来打城借粮,你如何却到这里?

”史进道:“我实不瞒你说:我如今在梁山泊做了头领,不曾有功。

如今哥哥要来打城借粮,我把你家备细说了。

如今我特地来做细作,有一包金银相送与你,切不可走透了消息。

明日事完,一发带你一家上山快活。

”李瑞兰葫芦提应承,收了金银,且安排些酒肉相待,却来和大娘商量道:“他往常做客时,是个好人,在我家出入不妨。

如今他做了歹人,倘或事发,不是耍处。

”大伯说道:“梁山泊宋江这伙好汉,不是好惹的。

但打城池,无有不破。

若还出了言语,他们有日打破城子入来,和我们不干罢!

”虔婆便骂道:“老蠢物!

你省得甚么人事!

自古道:蜂刺入怀,解衣去赶。

天下通例,自首者即免本罪。

你快去东平府里首告,拿了他去,省得日后负累不好。

”李公道:“他把许多金银与我家,不与他担些干系,买我们做甚么?

”虔婆骂道:“老畜生!

你这般说,却似放屁!

我这行院人家,坑陷了千千万万的人,岂争他一个!

你若不去首告,我亲自去衙前叫屈,和你也说在里面!

”李公道:“你不要性发,且教女儿款住他,休得打草惊蛇,吃他走了。

待我去报与做公的,先来拿了,却去首告。

” 且说史进见这李瑞兰上楼来,觉得面色红白不定。

史进便问道:“你家莫不有甚事,这般失惊打怪?

”李瑞兰道:“却才上胡梯踏了个空,争些儿吃了一跤,因此心慌撩乱。

”史进虽是英勇,又吃他瞒过了,更不猜疑。

有诗为证: 可叹虔婆伎俩多,粉头无奈苦教唆。

早知暗里施奸狡,错用黄金买笑歌。

当下李瑞兰相叙间阔之情。

争不过一个时辰,只听得胡梯边脚步响,有人奔上来。

窗外呐声喊,数十个做公的抢到楼上。

史进措手不及,正如鹰拿野雀,弹打斑鸠,把史进似抱头狮子绑将下楼来,径解到东平府里厅上。

程太守看了大骂道:“你这厮胆包身体,怎敢独自个来做细作!

若不是李瑞兰父亲首告,误了我一府良民。

快招你的情由,宋江教你来怎地?

”史进只不言语。

董平便道:“两边公吏狱卒牢子,这等贼骨头,不打如何肯招!

”程太守喝道:“与我加力打这厮!

”又将冷水来喷,两边腿上各打一百大棍。

史进由他拷打,不招实情。

董平道:“且把这厮长枷木杻,送在死囚牢里,等拿了宋江,一并解京施行。

” 却说宋江自从史进去了,备细写书与吴用知道。

吴用看了宋公明来书,说史进去娼妓李瑞兰家做细作,大惊。

急与卢俊义说知,连夜来见宋江,问道:“谁叫史进去来?

”宋江道:“他自愿去。

说这李行首是他旧日的表子,好生情重,因此前去。

”吴用道:“兄长欠这些主张。

若吴某在此,决不叫去。

常言道:娼妓之家,讳‘者扯丐漏走’五个字。

得便熟闲,迎新送旧,陷了多少才人。

更兼水性,无定准之意,纵有恩情,也难出虔婆之手。

此人今去,必然吃亏。

”宋江便问吴用请计。

吴用便叫顾大嫂:“劳烦你去走一遭。

可扮做贫婆,潜入城中,只做求乞的。

若有些动静,火急便回。

若是史进陷在牢中,你可去告狱卒,只说有旧情恩念,我要与他送一口饭。

捵入牢中,暗与史进说知:‘我们月尽夜黄昏前后,必来打城。

你可就水火之处,安排脱身之计。

’月尽夜,你就城中放火为号。

此间进兵方好成事。

——兄长可先打汶上县,百姓必然都奔东平府。

却叫顾大嫂杂在数内,乘势入城,便无人知觉。

”吴用设计已罢,上马便回东昌府去了。

宋江点起解珍、解宝,引五百余人攻打汶上县。

果然百姓扶老挈幼,鼠窜狼奔,都奔东平府来。

有诗为证: 史进怆惶已就擒,当官拷掠究来音。

若非顾媪通消息,怎救圜中万死身。

欲避兵戈,逃生匿迹,合城纷扰,都不在话下。

却说顾大嫂头髻蓬松,衣服蓝缕,杂在众人里面,捵入城来,绕街求乞。

到于衙前,打听得果然史进陷在牢中,方知吴用智亮如神。

次日,提着饭罐,只在司狱司前往来伺候。

见一个年老公人从牢里出来,顾大嫂看着便拜,泪下如雨。

那年老公人问道:“你这贫婆哭做甚么?

”顾大嫂道:“牢中监的史大郎,是我旧的主人,自从离了,又早十年。

只说道在江湖上做买卖,不知为甚事陷在牢里。

眼见得无人送饭,老身叫化得这一口儿饭,特要与他充饥。

哥哥怎生可怜见,引进则个,强如造七层宝塔。

”那公人道:“他是梁山泊强人,犯着该死的罪。

谁敢带你入去。

”顾大嫂道:“便是一刀一剐,自教他瞑目而受。

只可怜见引老身入去送这口儿饭,也显得旧日之情。

”说罢又哭。

那老公人寻思道:“若是个男子汉,难带他入去。

一个妇人家有甚利害?

”当时引顾大嫂直入牢中来,看见史进项带沉枷,腰缠铁索。

史进见了顾大嫂,吃了一惊,则声不得。

顾大嫂一头假啼哭,一头喂饭。

别的节级便来喝道:“这是该死的歹人!

狱不通风,谁放你来送饭?

即忙出去,饶你两棍!

”顾大嫂见监牢内人多,难说备细,只说得:“月尽夜打城,叫你牢中自挣扎。

”史进再要问时,顾大嫂被小节级打出牢门。

史进只记得“月尽夜”。

原来那个三月却是大尽。

到二十九,史进在牢中与两个节级说话,问道:“今朝是几时?

”那个小节级却错记了,回说道:“今朝是月尽夜,晚些买贴孤魂纸来烧。

”史进得了这话,巴不得晚。

一个小节级吃的半醉,带史进到水火坑边。

史进哄小节级道:“背后的是谁?

”赚得他回头,挣脱了枷。

只一枷梢,把那小节级面上正着一下,打倒在地。

就拾砖头敲开木杻,睁着鹘眼,抢到亭心里。

几个公人都酒醉了,被史进迎头打着,死的死了,走的走了。

拔开牢门,只等外面救应。

又把牢中应有罪人尽数放了,总有五六十人,就在牢内发喊起来,一齐走了。

有人报知太守。

程万里惊得面如土色,连忙便请兵马都监商议。

董平道:“城中必有细作,且差多人围困了这贼!

我却乘此机会,领军出城去捉宋江。

相公便紧守城池,差数十个人围定牢门,休教走了。

”董平上马点军去了。

程太守便点起一应节级、虞候、押番,各执枪棒,去大牢前呐喊。

史进在牢里不敢轻出。

外厢的人又不敢进去。

顾大嫂只叫得苦。

却说都监董平,点起兵马,四更上马,杀奔宋江寨来。

伏路小军报知宋江。

宋江道:“此必是顾大嫂在城中又吃亏了。

他既杀来,准备迎敌!

”号令一下,诸军都起。

当时天色方明,却好接着董平军马,两下摆开阵势。

董平出马,真乃英雄盖世,谋勇过人。

有诗为证: 两面旗牌耀日月,简银铁铠似霜凝。

水磨凤翅头盔白,锦绣麒麟战袄青。

一对白龙争上下,两条银蟒递飞腾。

河东英勇风流将,能使双枪是董平。

原来董平心灵机巧,三教九流,无所不通,品竹调弦,无有不会。

山东、河北皆号他为风流双枪将。

宋江在阵前,看了董平这表人品,一见便喜。

又见他箭壶中插一面小旗,上写一联道:“英勇双枪将,风流万户侯”。

宋江随即遣韩滔出马迎敌。

韩滔得令,手执铁槊,直取董平。

董平那对铁枪,神出鬼没,人不可当。

宋江再教金枪手徐宁,仗钩镰枪前去交战,替回韩滔。

徐宁得令,飞马便出,接住董平厮杀。

两个在征尘影里,杀气丛中,斗到五十余合,不分胜败。

交战良久,宋江恐怕徐宁有失,便教鸣金收军。

徐宁勒马回来。

董平手举双枪,直追杀入阵来。

宋江鞭梢一展,四下军兵一齐围住。

宋江勒马,上高阜处看望,只见董平围在阵内。

他若投东,宋江便把号旗望东指,军马向东来围他。

他若投西,号旗便望西指,军马便向西来围他。

董平在阵中横冲直撞,两枝枪,直杀到申牌已后,冲开条路,杀出去了。

宋江不赶董平,驱兵大进。

董平因见交战不胜,当晚收军回城去了。

宋江连夜起兵,直抵城下,团团调兵围住。

顾大嫂在城中未敢放火,史进又不得出来,两下拒住。

原来程太守有个女儿,十分大有颜色。

董平无妻,累累使人去求为亲,程万里不允。

因此日常间有些言和意不和。

董平当晚领军入城,其日,使个就里的人,乘势来问这头亲事。

程太守回说:“我是文官,他是武官,相赘为婿,正当其理。

只是如今贼寇临城,事在危急,若还便许,被人耻笑。

待得退了贼兵,保护城池无事,那时议亲,未为晚矣。

”那人把这话却回复董平,董平虽是口里应道:“说得是。

”只是心中踌躇,不十分欢喜。

恐怕他日后不肯。

这里宋江连夜攻城得紧,太守催请出战。

董平大怒,披挂上马,带领三军出城交战。

宋江亲在阵前门旗下喝道:“量你这个寡将,怎敢当吾!

岂不闻古人有言: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

你看我手下雄兵十万,猛将千员,替天行道,济困扶危。

早来就降,免受一死。

”董平大怒,回道:“文面小吏,该死狂徒,怎敢乱言!

”说罢,手举双枪,直奔宋江。

左有林冲,右有花荣,两将齐出,各使军器,来战董平。

约斗数合,两将便走,宋江军马佯败,四散而奔。

董平要逞功劳,拍马赶来。

宋江等却好退到寿张县界。

宋江前面走,董平后面追。

离城有十数里,前至一个村镇,两边都是草屋,中间一条驿道。

董平不知是计,只顾纵马赶来。

宋江因见董平了得,隔夜已使王矮虎、一丈青、张青、孙二娘四个,带一百余人,先在草屋两边埋伏,却拴数条绊马索在路上,又用薄土遮盖,只等来时鸣锣为号,绊马索齐起,准备捉这董平。

董平正赶之间,来到那里,只听得背后孔明、孔亮大叫:“勿伤吾主!

”恰好到草屋前,一声锣响,两边门扇齐开,拽起绳索。

那马却待回头,背后绊马索齐起,将马绊倒,董平落马。

左边撞出一丈青、王矮虎,右边走出张青、孙二娘,一齐都上,把董平捉了。

头盔、衣甲、双枪、只马,尽数夺了。

两个女头领,将董平捉住,用麻绳背剪绑了。

两个女将各执钢刀,监押董平来见宋江。

却说宋江过了草房,勒住马,立在绿杨树下,迎见这两个女头领解着董平。

宋江随即喝退两个女将:“我教你去相请董将军,谁教你们绑缚他来!

”二女将喏喏而退。

宋江慌忙下马,自来解其绳索,便脱护甲锦袍与董平穿着,纳头便拜。

董平慌忙答礼。

宋江道:“倘蒙将军不弃微贱,就为山寨之主。

”董平答道:“小将被擒之人,万死犹轻。

若得容恕安身,实为万幸!

”宋江道:“敝寨地连水泊,素无扰害。

今为缺少粮食,特来东平府借粮,别无他意。

”董平道:“程万里那厮,原是童贯门下门馆先生,得此美任,安得不害百姓。

若是兄长肯容董平,今去赚开城门,杀入城中,共取钱粮,以为报效。

”宋江大喜,便令一行人将过盔甲枪马,还了董平,披挂上马。

董平在前,宋江军马在后,卷起旗幡,都到东平城下。

董平军马在前,大叫:“城上快开城门!

”把门军士将火把照时,认得是董都监,随即大开城门,放下吊桥。

董平拍马先入,砍断铁锁,背后宋江等长驱人马杀入城来。

都到东平府里。

急传将令,不许杀害百姓,放火烧人房屋。

董平径奔私衙,杀了程太守一家人口,夺了这女儿。

宋江先叫开放大牢,救出史进。

便开府库,尽数取了金银财帛,大开仓廒,装载粮米上车,先使人护送去梁山泊金沙滩,交割与三阮头领,接递上山。

史进自引人去西瓦子里李瑞兰家,把虔婆老幼,一门大小,碎尸万段。

宋江将太守家私,俵散居民,仍给沿街告示,晓谕百姓:“害民州官,已自杀戮。

汝等良民,各安生理。

”告示已罢,收拾回军。

大小将校再到安山镇,只见白日鼠白胜飞奔前来,报说东昌府交战之事,虚实胜败。

宋江听罢,神眉剔竖,怪眼圆睁,大叫:“众多兄弟,不要回山,且跟我来,再去这个去处降兵捉将!

”正是:再施忠义轻舒手,复夺资储锦绣城。

毕竟宋江再引军马投何处来,且听下回分解。

类型

朝代

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