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第六十三回·宋江兵打北京城关胜议取梁山泊

诗曰: 北京留守多雄伟,四面高城崛然起。

西风飒飒骏马鸣,此日冤囚当受死。

俊义之冤谁雪洗?

时刻便为刀下鬼。

纷纷戈剑乱如麻,后拥前遮集如蚁。

英雄忿怒举青锋,翻身直下如飞龙。

步兵骑士悉奔走,凛凛杀气生寒风。

六街三市尽回首,尸横骸卧如猪狗。

可怜力寡难抵当!

将身就缚如摧朽。

他时奋出囹圄中,胆气英英大如斗。

话说当时石秀和卢俊义两个,在城内走头没路。

四下里人马合来,众做公的把挠钩搭住,套索绊翻。

可怜悍勇英雄,方信寡不敌众。

两个当下尽被捉了。

解到梁中书面前,叫押过劫法场的贼来。

石秀押在厅下,睁圆怪眼,高声大骂:“你这败坏国家,害百姓的贼!

我听着哥哥将令,早晚便引军来打你城子,踏为平地。

把人砍做三截。

先教老爷来和你们说知。

”石秀在厅前千贼万贼价骂。

厅上从人都吓呆了。

梁中书听了,沉吟半响。

叫取大枷来,且把二人枷了,监放死囚牢里。

分付蔡福在意看管,休教有失。

蔡福要结识梁山泊好汉,把他两个做一处牢里关着。

每日好酒好肉与他两个吃。

因此不曾吃苦。

倒将养得好了。

却说梁中书唤本州新任王太守,当厅发落。

就城中计点被伤人数,杀死的有七八十个,跌伤头面,磕损皮肤,撞折腿脚者,不计其数。

报名在官。

梁中书支给官钱,医治、烧化了当。

次日,城里城外报说将来,收得梁山泊没头帖子数十张,不敢隐瞒,只得呈上。

梁中书看了,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

帖了上写道: 梁山泊义士宋江,仰示大名府,布告天下:今为大宋朝滥官当道,污吏专权。

殴死良民。

涂炭万姓。

北京卢俊义乃豪杰之士。

今者启请上山,一同替天行道。

特令石秀,先来报知。

不期俱被擒捉。

如是存得二人性命,献出淫妇奸夫,吾无侵扰。

倘若误伤羽翼,屈坏股肱,拔寨兴兵,同心雪恨。

大兵到处,玉石俱焚。

天地咸扶,鬼神共佑。

劫除奸诈,殄灭愚顽。

谈笑入城,并无轻恕。

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好义良民,清慎官吏,切勿惊惶,各安职业。

谕众知悉。

当时梁中书看了没头告示,便唤王太守到来商议:“此事如何剖决?

”王太守是个善懦之人,听得说了这话,便禀梁中书道:“梁山泊这一夥,朝廷几次尚且收捕他不得,何况我这里孤城小处!

倘若这亡命之徒,引兵到来,朝廷救兵不迭,那时悔之晚矣!

若论小官愚意,且姑存此二人性命。

一面写表申奏朝廷。

二乃奉书呈上蔡太师恩相知道,三者可教本处军马出城下寨,堤备不虞。

如此可保北京无事,军民不伤。

若将这两个一时杀坏,诚恐寇兵临城,一者无兵解救,二者朝廷见怪,三乃百姓惊慌,城中扰乱,深为未便。

”梁中书听了道:“知府言之极当。

”先唤押牢节级蔡福发放道:“这两个贼徒,非同小可。

你若是拘束得紧,诚恐丧命。

若教你宽松,又怕他走了。

你弟兄两个,早早晚晚,可紧可慢,在意坚固管候发落,休得时刻怠慢。

”蔡福听了,心中暗喜。

如此发放,正中下怀。

领了钧旨,自去牢中安慰他两个,不在话下。

只说梁中书便唤兵马都监大刀闻达,天王李成两个,都到厅前商议。

梁中书备说梁山泊没头告示,王太守所言之事。

两个都监听罢,李成便道:“量这夥草寇,如何肯擅离巢穴!

相公何必有劳神思。

李某不才,食禄多矣,无功报德,原施犬马之劳,统领军卒,离城下寨。

草寇不来,别作商议。

如若那夥强寇年衰命尽,擅离巢穴,领众前来,不是小将夸其大言,定令此贼片甲不回,上报国家俸禄之恩,下伸平生所学之志,肝胆涂地,并无异心。

”梁中书听了大喜。

随即取金碗绣缎,赏劳二将。

两个辞谢,别了梁中书,各回营寨安歇。

次日,李成升帐,唤大小官军上帐商议。

傍边走过一人,威风凛凛,相貌堂堂,姓索名超,绰号急先锋,惯使两把金蘸斧。

李成传令道:“宋江草寇,早晚临城,要来打俺北京。

你可点本部军兵,离城三十五里下寨。

我随后却领军来。

”索超得了将令,次日点起本部军兵,至三十五里地名飞虎峪,靠山下了寨栅。

次日,李成引领正偏将,离城二十五里地名槐树坡,下了寨栅。

周围密布枪刀,四下深藏鹿角,三面掘下陷坑。

众军磨拳擦手,诸将协力同心,只等梁山泊军马到来,便要建功。

有诗为证: 金鼓喧天大寨中,人如貔虎马如龙。

一心忠赤无馀事,只要当朝建大功。

话分两头。

原来这没头贴子,却是神行太保戴宗,打听得卢员外、石秀都被擒捉,因此虚写告示,向没有处撇下,及桥梁道路上贴放。

只要保全卢俊义、石秀二人性命。

戴宗回到梁山泊寨内,把上项事,备细与众头领说知。

宋江听罢,大惊。

就忠义堂上打鼓集众。

大小头领,各依次序而坐。

宋江开话对吴学究道:“当初军师好意,启请卢员外上山来聚义。

今日不想却教他受苦,又陷了石秀兄弟。

当用何计可救?

”吴用道:“兄长放心。

小生不才,愿献一计。

乘此机会就取北京钱粮,以供山寨之用。

明日是个吉辰,请兄长分一半头领,把守山寨,其余尽随我等去打城池。

”宋江道:“军师之言极当。

”便唤铁面孔目裴宣,派拨大小军兵,来日起程。

黑旋风李逵便道:“我这两把大斧,多时不曾发市。

听得打州劫县,我也在厅边欢喜。

哥哥拨与我五百小喽罗,抢到北京,把梁中书砍做肉泥,拿住李固和那婆娘,碎尸万段,救取卢员外、石秀二人性命,是我心愿。

”宋江道:“兄弟虽然勇猛,这北京非比别处州府。

且梁中书又是蔡太师女婿,更兼手下有李成、闻达,都有万夫不当之勇,不可轻敌。

”李逵大叫道:“哥哥这般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且看兄弟去如何?

若还输了,誓不回山。

”吴用道:“既然你要去,便教做先锋。

点与五百好汉相随,就充头阵,来日下山。

”当晚,宋江和吴用商议,拨定了人数,裴宣写了告示,送到各寨,各依拨次施行,不得时刻有误。

此时秋末冬初天气,征夫容易披挂,战马易得肥满。

军卒久不临阵,皆生战斗之心。

各恨不平,尽想报仇之念。

得蒙差遣,欢天喜地。

收拾枪刀,拴束鞍马,磨拳擦掌,时刻下山。

第一拨当先哨路,黑旋风李逵,部领小喽罗五百。

第二拨两头蛇解珍,双尾蝎解宝,毛头星孔明,独火星孔亮,部领小喽罗一千。

第三拨女头领一丈青扈三娘,副将母夜义孙二娘,母大虫顾大嫂,部领小喽罗一千。

第四拨扑天雕李应,副将九纹龙史进,小尉迟孙新,部领小喽罗一千。

中军主将,都头领宋江,军师吴用。

簇帐头领四员,小温侯吕方,赛仁贵郭盛,病尉迟孙立,镇三山黄信。

前军头领霹雳火秦明,副将百胜将韩滔,天目将彭玘。

后军头领,豹子头林冲,副将铁笛仙马麟,火眼狻猊邓飞。

左军头领双鞭将呼延灼,副将摩云金翅欧鹏,锦毛虎燕顺。

右军头领小李广花荣,副将跳涧虎陈达,白花蛇杨春。

并带炮手轰天雷凌振。

接应粮草头领一员,神行太保戴宗。

军兵分拨已定,平明各头领依次而行。

当日进发。

只留下副军师公孙胜,并刘唐、朱仝、穆弘四个头领,统领马一步军兵,守把山寨三关。

水寨中自有李俊等守把,不在话下。

有诗为证: 石秀无端闹法场,圜扉枷扭苦遭殃。

梁山大举鹰扬旅,水陆横行孰敢当。

却说索超正在飞虎峪寨中坐地,只见流星报马前来,报说宋江军马大小人兵不计其数,离寨约有二三十里,将近到来。

索超听的,飞报李成槐树坡寨内。

李成听了,一面报马入城,一面自备了战马,直到前寨。

索超接着,说了备细。

次日五更造饭,平明拔寨都起。

前到庾家疃,列成阵势,摆开一万五千人马。

李成、索超全付披挂,门旗下勒住战马。

平东一望,远远地尘土起处,约有五百馀人飞奔前来。

李成鞭稍一指,军健脚踏硬弩,手拽强弓。

梁山泊好汉,在庾家疃一字儿摆成阵势。

只见: 人人都带茜红巾,个个齐穿绯衲袄。

鹭茑腿紧系脚绷,虎狼腰牢拴裹肚。

三股叉直迸寒光,四棱简横拖冷雾。

柳叶枪,火尖枪,密布如麻。

青铜刀,偃月刀,纷纷似雪。

满地红旗飘火焰,半空赤帜耀霞光。

东阵上只见一员好汉,当前出马,乃是黑旋风李逵。

手掿双斧,争圆怪眼,咬碎钢牙,高声大叫:“认得梁山泊好汉黑旋风么?

”李成在马上看了,与索超大笑道:“每日只说梁山泊好汉,原来只是这等腌臜草寇,何足为道!

先锋,你看么?

何不先捉此贼?

”索超笑道:“割鸡焉用牛刀。

自有战将建功,不必主将挂念。

”言未绝,索超马后一员首将,姓王名定,手拈长枪,引领部下一百马军,飞奔冲将过来。

李逵胆勇过人。

虽是带甲掩护,怎当马军一冲,当时四下奔走。

索超引军,直赶过庾家疃来。

只见山坡背后,锣鼓喧天,早撞出两彪军马。

左有解珍、孔亮,右有孔明、解宝,各领五百小喽罗,冲杀将来。

索超见他有接应军马,方才吃惊,不来追赶。

勒马便回。

李成问道:“如何不拿贼来?

”索超道:“赶过山去,正要拿他,原来这厮们到有接应人马,伏兵齐起,难以下手。

”李成道:“这等草寇,何足惧哉!

”将引前部军兵,尽数杀过庾家村来。

只见前面摇旗纳喊,擂鼓鸣锣,又是一彪军马。

当先一骑马上,却是一员女将,结束得十分标致。

有念奴娇为证: 玉雪肌肤,芙蓉模样,有天然标格。

金铠辉煌鳞甲动,银渗红罗抹额。

玉手纤纤,双持宝刃,恁英雄煊赫。

眼溜秋波,万种妖娆堪摘。

谩驰宝马当前,霜刃如风,要把官兵斩馘。

粉面尘飞,征袍汗湿,杀气腾胸腋。

战士消魂,敌人丧胆,女将中间奇特。

得胜归来,隐隐笑生双颊。

且说这扈三娘引军红旗上,金书大字“女将一丈青”。

左有顾大嫂,右有孙二娘,引一千馀军马,都是七长八短汉,四山五岳人。

李成看了道:“这等军人,作何用处!

索超与我向前迎敌,我却分兵勒捕四下草寇。

”索超领了将令,手搭金蘸斧,拍坐下马,杀奔前来。

一丈青勒马回头,望山凹里便走。

李成分开人马,四下里赶杀。

正赶之间,只听的喊声震地,雾气遮天。

一彪人马,飞也似追来。

李成急急退兵十四五里,首尾不能管顾。

急退入庾家疃时,左冲出解形、孔亮,部领人马,赶杀将来。

右冲出孔明、解宝,部领人马,又杀到来。

三员女将,拨转马头,随后杀来。

赶的李成军马,四分五落。

急待回寨,黑旋风李逵,当先拦住。

李成、索超冲开人马,夺路而去。

比及回寨,大折一阵。

宋江军马也不追赶。

一面收兵暂歇,扎下营寨。

且说李成、索超慌忙入城报知梁中书,连夜再差闻达,速领本部军马,前来助战。

李成接着,就槐树坡寨内商议退兵之策。

闻达笑道:“疥癞之疾,何足挂意!

闻某不才,来日愿决一阵,势不相负。

”当夜商议定了,传令与军士得知。

四更造饭,五更披挂,平明进兵。

战鼓三通,拔寨都起,前到庾家疃。

早见宋江军马,拨风也似价来。

但见: 征云冉冉飞晴空,征尘漠漠迷西东。

十万貔貅声振地,车厢火炮如雷轰。

鼙鼓冬冬撼山谷,旌旗猎猎摇天风。

枪影摇空翻玉蟒,剑光耀日飞苍龙。

六师鹰扬鬼神泣,三军英勇貅虎同。

罡星煞曜降凡世,天蓬丁甲离青穹。

银盔金甲濯冰雪,强弓劲弩真难攻。

人人只欲尽忠义,擒王斩将非邀功。

索超、李成悉败走,有如脱兔潜葭蓬。

败军残卒各逃命,陆路恐惧心怔忡。

大刀闻达不知量,狂言逞技真雕虫。

四面伏兵一齐发,蜂屯蚁聚村疃中。

乱兵俘获竟难免,聚义堂上重相逢。

当日大刀闻达,便教将军马摆开,强弓硬弩,射住阵脚。

花腔鼍鼓擂,杂彩绣旗摇。

宋江阵中,当先捧出一员大将,红旗银字,大书“霹雳火秦明”。

怎生打扮?

头戴朱红漆笠,身穿绛色袍鲜。

连环铠甲兽吞肩,抹绿战靴云嵌。

凤翅明盔耀日,狮蛮宝带腰悬。

狼牙混棍手中拈,凛凛英雄罕见。

秦明勒马,应声高叫:“北京滥官污吏听着!

多时要打你这城子,诚恐害了百姓良民。

好好将卢俊义、石秀送将过来,淫妇奸夫一同解出,我便退兵罢战,誓不相侵。

若是执迷不悟,便教昆仑火起,玉石俱焚,只在目前。

有话早说,休得俄延。

”说犹未了,闻达大怒。

便问首将:“谁与我力擒此贼?

”说言未了,脑后鸾铃响处,一员大将当先出马。

怎生打扮?

耀日兜鍪晃晃,连环铁甲重重。

团花点翠锦袍红,金带钑成双凤。

鹊画弓藏袋内,狼牙箭插壶中。

雕鞍稳定五花龙,大斧手中摩弄。

这个是北京上将姓索名超。

因为此人性急,人皆呼他为急先锋。

出到阵前,高声喝道:“你这厮是朝廷命官,国家有何负你,你好人不做,却去落草为贼!

我今日拿住你时,碎尸万段,死有馀辜!

”这个秦明,又是一个急性的人,听了这话,正是炉中添炭,火上浇油,拍马向前,轮动狼牙棍,直奔将来。

索超纵马直挺秦明。

二疋劣马相交,两般军器并举,众军纳喊。

斗到二十馀合,不分胜败。

宋江军中,先锋队里,转过韩滔,就马上拈弓搭箭,觑的索超较亲,飕的只一箭,正中索超左臂。

撇了大斧,回马望本阵便走。

宋江鞭稍一指,大小三军,一齐卷杀过来。

杀的尸横遍野,流血成河,大败亏输,直追过庾家疃。

随即夺了槐树坡小寨。

当晚闻达直奔飞虎峪,计点军兵,三停去一。

宋江就槐树坡寨内屯扎。

吴用道:“军兵败走,心中必怯。

若不乘势追赶,诚恐养成勇气,急忙难得。

”宋江道:“军师言之极当!

”随即传令,当晚就将精锐得胜军将,分作四路,连夜进发,杀奔城来。

再说闻达奔到飞虎峪,忙忙似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

正在寨中商议计策,小校来报,近山上一带火起。

闻达带领军兵,上马看时,只见东边山上,火把不知其数,照的遍山遍野通红。

闻达便引军兵迎敌。

山后又是马军来到。

当先首将,小李广花荣,引副将杨春、陈达,横杀将来。

闻达措手不及,领兵便回飞虎峪。

西边山上,火把不知其数,当先首将,双鞭呼延灼,引副将欧鹏、燕顺,冲击将来。

后面喊声又起。

却是首将霹雳火秦明,引副将韩滔、彭玘,并力杀来。

闻达军马大乱,拔寨都起。

只见前面喊声又起,火光晃耀,却是轰天雷凌振,将带副手,从小路直转飞虎峪那边,放起炮来。

闻达引军夺路,奔城而去。

只见前面鼓声响处,早有一彪军马拦路。

火光丛中,闪出首将豹子头林冲,引副将马麟、邓飞,截住归路。

四下里战鼓齐鸣,烈火竞起,众军乱撺,各自逃生。

闻达手舞大刀,杀开条路走,正撞着李成,合兵一处,且战且走。

战到天明,已至城下。

梁中书听的这个消息,惊的三魂荡荡,七魄幽幽。

连忙点军出城,接应败残人马。

紧闭城门,坚守不出。

次日,宋江军马追来,直抵东门下寨,准备攻城,急于风火。

有诗为证: 梁山兵马势鹰扬,杀气英风不可当。

城内军民俱被困,便须写表告君王。

且说梁中书在留守司聚从商议,难以解救。

李成道:“贼兵临城,事在告急。

若是迟延,必至失陷。

相公可修告急家书,差心腹之人,星夜赶上京师,报与蔡太师知道,早奏朝廷,调遣精兵,前来救应。

此是上策。

第二,作紧行文关报邻近府县,亦教早早调兵接应。

第三,北京城内,着仰大名府起差民夫上城,同心协助,守护城池。

准备檑木炮石,踏弩硬弓,灰瓶金汁,晓夜提备。

如此可保无虞。

”梁中书道:“家书随便修下,谁人去走一遭?

”当日差下首将王定,全付披挂,又差数个马军,领了密书,放开城门吊桥,望东京飞报声息,及关报邻近府分,发兵救应。

先仰王太守起集民夫,上城守护,不在话下。

且说宋江分调众将,引众围城,东西北三面下寨,只把南门不围。

每日引军攻打。

李成、闻达连日提兵出城交战,不能取胜。

索超箭疮将息,未得痊可。

不说宋江军兵打城,且说首将王定,赍领密书,三骑马直到东京太师府前下马。

门吏转报入去。

太师教唤王定进来。

直到后堂,拜罢,呈上密书。

蔡太师拆开封皮看了,大惊。

问其备细。

王定把卢俊义的事,一一说了。

”如今宋江领了兵围城,贼寇浩大,不可抵敌。

”庾家疃、槐树坡、飞虎峪三处厮杀,尽皆说罢。

蔡京道:“鞍马劳困,你且去馆驿内安下。

待我会官商议。

”王定又禀道:“太师恩相,北京危如垒卵,破在旦夕。

倘或失陷,河北县郡,如之奈何?

望太师恩相早早遣兵剿除。

”蔡京道:“不必多说。

你且退去。

”王定去了, 太师随即差当日府干,请枢密院官,急来商议军情重事。

不移时,东厅枢密使童贯,引三衙太尉,都到节堂参见太师。

蔡京把北京危急之事,备细说了一遍。

”如今将甚计策,用何良将,可退贼兵,以保城郭?

”说罢,众官互相厮觑,各有惧色。

只见那步司太尉背后,转出一人,乃是衙门防御使保义,姓宣名赞,掌管兵马。

此人生的面如锅底,鼻孔朝天,卷发赤须,彪形八尺,使口刚刀,武艺出众。

先前在王府曾做郡马,人呼为丑郡马。

因对连珠箭赢了番将,王招做女婿。

谁想郡主嫌他丑陋,怀恨而亡。

因此不得重用,只做得个兵马保义使。

童贯是个阿谀谄佞之徒,与他不能相下,常有嫌疑之心。

当时此人忍不住,出班来禀太师道:“小将当初在乡中,有个相识。

此人乃是汉末三分,义勇武安王嫡子派子孙,姓关名胜,生的规模与祖上云长相似。

使一口青龙偃月刀,人称为大刀关胜。

见做蒲东巡检,屈在下僚。

此人幼读兵书,深通武艺,有万夫不当之勇。

若以礼币请他,拜为上将,可以扫清水寨,殄灭狂徒。

保国安民,开疆展土,端在此人。

乞取钧旨。

”蔡京听罢大喜,就差宣赞为使,赍了文书鞍马,连夜星火前往蒲东,礼请关胜赴京计议。

众官皆退。

话休絮繁。

宣赞领了文书,上马进发。

带将三五个从人,不则一日,来到蒲东巡检司前下马。

当日关胜正和郝思文在衙内论说古今兴废之事,只闻见说东京有使命至。

关胜忙与郝思文出来迎接。

各施礼罢,请到厅上坐地。

关胜问道:“故人久不相见,今日何事远劳亲自到此?

”宣赞回言:“为因梁山泊草寇攻打北京,宣某在太师根前,一力保举兄长,有安邦定国之策,降兵斩将之才。

特奉朝廷敕旨,太师钧命,彩币鞍马,礼请起行。

兄长勿得推却,便请收拾赴京。

”关胜听罢,大喜。

与宣赞说道:“这个兄弟,姓郝双名思文,是我拜义弟兄。

当初他母亲梦井木犴投胎,因而有孕,后生此人。

因此人唤他做井木犴。

郝思文这兄弟,十八般武艺,无有不能。

得蒙太师呼唤,一同前去,用功报国,有何不可。

”宣赞喜诺。

就行催请登程。

当下关胜分付老小,一同郝思文将引关西汉十数个人,收拾刀马盔甲行李,跟随宣赞连夜起程。

来到东京,径投太师府前下马。

门吏转报蔡太师得知,教唤进。

宣赞引关胜、郝思文,直到节堂,拜见已罢,立在阶下。

蔡京看了关胜,端的好表人材。

堂堂八尺五六身躯,细细三柳髭髯,两眉入鬓,凤眼朝天,面如重枣,唇若涂朱。

太师大喜,便问:“将军青春多少?

”关胜答道:“小将三旬有二。

”蔡太师道:“梁山泊草寇围困北京城郭,请问良将愿施妙策,以解其围?

”关胜禀道:“久闻草寇占住水洼,侵害黎民,劫虏城池。

此贼擅离巢穴,自取其祸。

若救北京,虚劳神力。

乞假精兵数万,先取梁山,后拿贼寇。

教他首尾不能相顾。

”太师见说,大喜。

与宣赞道:“此乃围魏救赵之计,正合吾心。

”随即唤枢密院官,调拨山东、河北精锐军兵一万五千,教郝思文为先锋,宣赞为合后,关胜为领兵指挥使,步兵太尉段常,接应粮草。

犒赏三军,限日下起行。

大刀阔斧,杀奔梁山泊来。

直教龙离大海,不能驾雾腾云。

虎到平川,怎地张牙舞爪!

正是:贪观天上中秋月,失却盘中照殿珠。

毕竟宋江军马怎地结末?

且听下回分解。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水浒传·第六十四回·呼延灼夜月赚关胜宋公明雪天擒索超

〔施耐庵〕 〔明〕

古风一首: 古来豪杰称三国,西蜀东吴魏之北。

卧龙才智谁能如,吕蒙英锐真奇特。

中间虎将无人比,勇力超群独关羽。

蔡阳斩首付一笑,芳声千古传青史。

岂知世乱英雄亡,后代贤良有孙子。

梁山兵困北京危,万姓荒荒如乱蚁。

梁公请救赴京师,玉殿丝纶传睿旨。

前军后合狼虎威,左文右武生光辉。

中军主将是关胜,昂昂志气烟云飞。

黄金铠甲寒光迸,水银盔展兜鍪重。

面如重枣美须髯,锦征袍上蟠双凤。

衬衫淡染鹅儿黄,雀靴雕弓金镞莹。

紫骝骏马猛如龙,玉勒锦鞍双兽并。

宝刀灿灿霜雪光,冠世英雄不可当。

除此威风真莫比,重生义勇武安王。

话说这篇古风,单道蒲东关胜,这人惯使口大刀,英雄盖世,义勇过人。

当日辞了太师,统领着一万五千人马,分为三队,离了东京,望梁山泊来。

话分两头。

且说宋江与同众将,每日北京攻打城池不下。

李成、闻达那里敢出对阵。

索超箭疮又未平复,亦无人出战。

宋江见攻打城子不破,心中纳闷:离山已久,不见输赢。

是夜在中军帐里闷坐,点上灯烛,取出玄女天书,正看之间,猛然想起围城已久,不见有救军接应。

戴宗回去,又不见来。

默然觉得神思恍惚,寝食不安。

便叫小校请军师来计议。

吴用到得中军帐内,与宋江商量道:“我等众军围许多时,如何杳无救军来到?

城中又不敢出战。

眼见的梁中书使人去京师告急,他丈人蔡太师必然有救军到来。

中间必有良将。

倘用围魏救赵之计,且不来解此处之危,反去取我梁山大寨,此是必然之理。

兄长不可不虑。

我等先着军士收拾,未可都退。

”正说之间,只见神行太保戴宗到来,报说:“东京蔡太师拜请关菩萨玄孙蒲东郡大刀关胜,引一彪军马飞奔梁山泊来。

寨中头领主张不定。

请兄长、军师早早收兵回来,且解山寨之难。

”吴用道:“虽然如此,不可急还。

今夜晚间,先教步军前行。

留下两支军马,就飞虎峪两边埋伏。

城中知道我等退军,必然追赶。

若不如此,我兵先乱。

”宋江道:“军师言之极当。

”传令便差小李广花荣,引五百军兵去飞虎峪左边埋伏。

豹子头林冲,引五百军兵去飞虎峪右边埋伏。

再叫双鞭呼延灼,引二十五骑马军,带着凌振,将了风火等炮,离城十数里远近。

但见追兵过来,随即施放号炮,令其两下伏兵齐去并杀追兵。

一面传令前队退兵,倒拖旌旗,不鸣战鼓,却如雨散云行,遇兵勿战,自然退回。

步军队里,半夜起来,次第而行。

直至次日巳牌前后,方才鸣金收军。

城上望见宋江军马,手拖旗幡,肩担刀斧,人起还山之意,马嘶归寨之声,纷纷滚滚,拔寨都起。

城上看了仔细,报与梁中书知道:“梁山泊军马,今日尽数收兵,都回去了。

”梁中书听的,随即唤李成、闻达商议。

闻达道:“眼见的是京师救军去取他梁山泊,这厮们恐失巢穴,慌忙归去。

可以乘势追杀,必擒宋江。

”说犹未了,城外报马到来,赍东京文字,约会引兵去取贼巢。

他若退兵,可以立追。

梁中书便叫李成、闻达各带一支军马,从东西两路追赶宋江军马。

且说宋江引兵退回,见城中调兵追赶,舍命便走,直退到飞虎峪那边。

只听的背后火炮齐响。

李成、闻达吃了一惊,勒住战马看时,后面只见旗幡对刺,战鼓乱鸣。

李成、闻达火急回军。

左手下撞出小李广花荣,右手下撞出豹子头林冲,各引五百军马,两边杀来。

措手不及,知道中了奸计,火速回军。

前面又撞出呼延灼,引着一支马军,大杀一阵。

杀的李成、闻达金盔倒纳,衣甲飘零,退入城中,闭门不出。

宋江军马次第而回。

早转近梁山泊边,却好迎着丑郡马宣赞拦路。

宋江约住军兵,权且下寨。

暗地使人从偏僻小路,赴水上山报知,约会水陆军兵,两下救应。

有诗为证: 宋江振旅暂回营,飞虎坡前暗伏兵。

杀得李成无处走,倒戈弃甲入京城。

且说水寨内头领船火儿张横,与兄弟浪里白跳张顺当时议定:“我和你弟兄两个,自来寨中,不曾建功,只看着别人夸能说会,倒受他气。

如今蒲东大刀关胜,三路调军打我寨栅。

不若我和你两个先去劫了他寨,捉拿关胜,立这件大功。

众兄弟面上也好争口气。

”张顺道:“哥哥,我和你只管的些水军,倘或不相救应,枉惹人耻笑。

”张横道:“你若这般把细,何年月日能勾建功?

你不去便罢,我今夜自去。

”张顺苦谏不听。

当夜张横点了小船五十余只,每船上只有三五人,浑身都是软战,手执苦竹枪,各带蓼叶刀,趁着月光微明,寒露寂静,把小船直抵旱路。

此时约有二更时分。

却说关胜正在中军帐里点灯看书。

有伏路小校悄悄来报:“芦花荡里,约有小船四五十只,人人各执长枪,尽去芦苇里面两边埋伏,不知何意,特来报知。

”关胜听了,微微冷笑:“盗贼之徒,不足与吾对敌。

”当时暗传号令,教众军俱各如此准备,“贼兵入寨,帐前一声锣响,四下各自捉人。

”三军得令,各自潜伏。

且说张横将引三二百人,从芦苇中间藏踪蹑迹,直到寨边,拔开鹿角,径奔中军,望见帐中灯烛荧煌,关胜手拈髭髯坐看兵书。

张横暗喜,手搦长枪,抢入帐房里来。

傍边一声锣响,众军喊动,如天崩地塌,山倒江翻。

吓的张横倒拖长枪,转身便走。

四下里伏兵乱起。

可怜会水张横,怎脱平川罗网。

二三百人不曾走的一个,尽数被缚,推到帐前。

关胜看了,笑骂:“无端草贼,小辈匹夫,安敢侮吾!

”将张横陷车盛了,其余者尽数监了,“直等捉了宋江,一并解上京师,不负宣赞举荐之意。

” 不说关胜捉了张横。

却说水寨内三阮头领,正在寨中商议,使人去宋江哥哥处听令。

只见张顺到来报说:“我哥哥因不听小弟苦谏,去劫关胜营寨,不料被捉,囚车监了。

”阮小七听了,叫将起来,说道:“我兄弟们同死同生,吉凶相救。

你是他嫡亲兄弟,却怎地被人捉了,你不去救,怎见宋公明哥哥?

我弟兄三个,自去救他。

”张顺道:“为不曾得哥哥将令,却不敢轻动。

”阮小七道:“若等将令来时,你哥哥吃他剁做八段!

”阮小二、阮小五都道:“说的是。

”张顺说他三个不过,只得依他。

当夜四更,点起大小水寨头领,各驾船只一百余只,一齐杀奔关胜寨来。

岸上小军望见水面上战船如蚂蚁相似,都傍岸边,慌忙报知主帅。

关胜笑道:“无见识贼奴,何足为虑!

”随即唤首将附耳低言如此如此。

且说三阮在前,张顺在后,呐声喊,抢入寨来,只见寨内枪刀竖立,旌旗不倒,并无一人。

三阮大惊,转身便走。

帐前一声锣响,左右两边马军步军,分作八路,簸箕掌,栲栳圈,重重叠叠围裹将来。

张顺见不是头,扑同地先跳下水去。

三阮夺路便走,急到的水边。

后军赶上,挠钩齐下,套索飞来,把这活阎罗阮小七搭住,横拖倒拽捉去了。

阮小二、阮小五、张顺,却得混江龙李俊带的童威、童猛死救回去。

不说阮小七被捉,囚在陷车之中。

且说水军报上梁山泊来,刘唐便使张顺从水路里直到宋江寨中,报说这个消息。

宋江便与吴用商议,怎生退的关胜。

吴用道:“来日决战,且看胜败如何。

”说犹未了,猛听得战鼓齐鸣,却是丑郡马宣赞部领三军直到大寨。

宋江举众出迎。

门旗开处,宣赞出马。

怎生打扮?

但见: 征袍穿蜀锦,铠甲露银花。

金盔凤翅披肩,抹绿云靴护腿。

马蹄荡起红尘,刀面平铺秋水。

满空杀气从天降,一点朱缨滚地来。

宋江看了宣赞在门旗下勒战,便唤首将:“那个出马先拿这厮?

”只见小李广花荣拍马持枪,直取宣赞。

宣赞舞刀来迎。

一来一往,一上一下,斗到十合,花荣卖个破绽,回马便走。

宣赞赶来,花荣就了事环带住钢枪,拈弓取箭,侧坐雕鞍,轻舒猿臂,翻身一箭。

宣赞听的弓弦响,却好箭来,把刀只一隔,铮地一声响,射在刀面上。

花荣见一箭不中,再取第二枝箭,看的较近,望宣赞胸膛上射来。

宣赞镫里藏身,又躲过了。

宣赞见他弓箭高强,不敢追赶,霍然勒回马,跑回本阵。

花荣见他不赶来,连忙便勒转马头,望宣赞赶来,又取第三枝箭,望得宣赞后心较近,再射一箭。

只听得铛地一声响,却射在背后护心镜上。

宣赞慌忙驰马入阵,便使人报与关胜。

关胜得知,便唤小校快牵过战马来。

那匹马头至尾长一丈,蹄至脊高八尺,浑身上下没一根杂毛,纯是火炭般赤,拴一副皮甲,束三条肚带。

关胜全装披挂,绰刀上马,直临阵前。

门旗开处,便乃出马。

有《西江月》一首为证: 汉国功臣苗裔,三分良将玄孙。

绣旗飘挂动天兵,金甲绿袍相称。

赤兔马腾腾紫雾,青龙刀凛凛寒冰。

蒲东郡内产英雄,义勇大刀关胜。

宋江看了关胜一表非俗,与吴用暗暗地喝采,回头与众多良将道:“将军英雄,名不虚传!

”说言未了,林冲忿怒,便道:“我等弟兄,自上梁山泊,大小五七十阵,未尝挫了锐气。

军师何故灭自己威风!

”说罢,便挺枪出马,直取关胜。

关胜见了,大喝道:“水泊草寇,汝等怎敢背负朝廷!

单要宋江与吾决战。

”宋江在门旗下喝住林冲,纵马亲自出阵,欠身与关胜施礼,说道:“郓城小吏宋江,到此谨参,惟将军问罪。

”关胜道:“汝为俗吏,安敢背叛朝廷?

”宋江答道:“盖为朝廷不明,纵容奸臣当道,谗佞专权,设除滥官污吏,陷害天下百姓。

宋江等替天行道,并无异心。

”关胜大喝:“天兵到此,尚然抗拒!

巧言令色,怎敢瞒吾!

若不下马受降,着你粉骨碎身!

”霹雳火秦明听得,大怒,手舞狼牙棍,纵坐下马,直抢过来。

关胜也纵马出迎,来斗秦明。

林冲怕他夺了头功,猛可里飞抢过来,径奔关胜。

三骑马向征尘影里,转灯般厮杀。

宋江看了,恐伤关胜,便教鸣金收军。

林冲、秦明回马阵前,说道:“正待擒捉这厮,兄长何故收军罢战?

”宋江道:“贤弟,我等忠义自守,以强欺弱,非所愿也。

纵使阵上捉他,此人不伏,亦乃惹人耻笑。

吾看关胜英勇之将,世本忠臣,乃祖为神。

若得此人上山,宋江情愿让位。

”林冲,秦明都不喜欢。

当日两边各自收兵。

且说关胜回到寨中,下马卸甲,心中暗忖道:“我力斗二将不过,看看输与他,宋江倒收了军马,不知主何意?

”却教小军推出陷车中张横、阮小七过来,问道:“宋江是个郓城小吏,你这厮们如何伏他?

”阮小七应道:“俺哥哥山东、河北驰名,都称做及时雨呼保义宋公明。

你这厮不知礼义之人,如何省的!

”关胜低头不语,且教推过陷车。

当晚寨中纳闷,坐卧不安,走出中军,立观月色满天,霜华遍地,嗟叹不已。

有伏路小校前来报说:“有个胡须将军,匹马单鞭,要见元帅。

”关胜道:“你不问他是谁?

”小校道:“他又没衣甲军器,并不肯说姓名,只言要见元帅。

”关胜道:“既是如此,与我唤来。

”没多时,来到帐中,拜见关胜。

关胜看了,有些面熟,灯光之下略也认得,便问是谁。

那人道:“乞退左右。

”关胜道:“不妨。

”那人道:“小将呼延灼的便是。

先前曾与朝廷统领连环马军,征进梁山泊,谁想中贼奸计,失陷了军机,不能还乡。

听得将军到来,不胜之喜。

早间宋江在阵上,林冲、秦明待捉将军,宋江火急收军,诚恐伤犯足下。

此人素有归顺之意,无奈众贼不从,暗与呼延灼商议,正要驱使众人归顺。

将军若是听从,明日夜间,轻弓短箭,骑着快马,从小路直入贼寨,生擒林冲等寇,解赴京师,共立功勋。

”关胜听罢大喜,请入帐,置酒相待。

备说宋江专以忠义为主,不幸从贼无辜。

二人递相剖露衷情,并无疑心。

次日,宋江举众搦战。

关胜与呼延灼商议:“今日可先赢首将,晚间可行此计。

”有诗为证: 亡命呼延计最奇,单人匹马夜逃归。

阵前假意鞭黄信,钩起梁山旧是非。

且说呼延灼借副衣甲穿了,彼各上马,都到阵前。

宋江见了,大骂呼延灼道:“我不曾亏负你半分,因何夤夜私去!

”呼延灼回道:“汝等草寇,成何大事!

”宋江便令镇三山黄信出马,仗丧门剑,驱坐下马,直奔呼延灼。

两马相交,斗不到十合,呼延灼手起一鞭,把黄信打落马下。

宋江阵上众军,抢出来扛了回去。

关胜大喜,令大小三军一齐掩杀。

呼延灼道:“不可追掩,恐吴用那厮广有神机。

若还赶杀,恐贼有计。

”关胜听了,火急收军,都回本寨,到中军帐里置酒相待,动问镇三山黄信之事。

呼延灼道:“此人原是朝廷命官,青州都监,与秦明、花荣一时落草。

今日先杀此贼,挫灭威风。

今晚偷营,必然成事。

”关胜大喜,传下将令,教宣赞、郝思文两路接应。

自引五百马军,轻弓短箭,叫呼延灼引路。

至夜二更起身,三更前后,直奔宋江寨中,炮响为号,里应外合,一齐进兵。

是夜月光如昼。

黄昏时候披挂已了,马摘鸾铃,人披软战,军卒衔枚疾走,一齐乘马。

呼延灼当先引路,众人跟着。

转过山径,约行了半个更次,前面撞见三五十个伏路小军,低声问道:“来的不是呼将军么?

宋公明差我等在此迎接。

”呼延灼喝道:“休言语,随在我马后走。

”呼延灼纵马先行,关胜乘马在后。

又转过一层山嘴,只见呼延灼把枪尖一指,远远地一碗红灯。

关胜勒住马问道:“有红灯处是那里?

”呼延灼道:“那里便是宋公明中军。

”急催动人马。

将近红灯,忽听得一声炮响,众军跟定关胜,杀奔前来。

到红灯之下看时,不见一个。

便唤呼延灼时,亦不见了。

关胜大惊,知道中计,慌忙回马。

听得四边山上,一齐鼓响锣鸣。

正是慌不择路,众军各自逃生。

关胜连忙回马时,只剩得数骑马军跟着。

转出山嘴,又听得树林边脑后一声炮响,四下里挠钩齐出,把关胜拖下雕鞍,夺了刀马,卸去衣甲,前推后拥,拿投大寨里来。

却说林冲、花荣自引一支军马截住郝思文,回头厮杀。

月光之下,遥见郝思文怎生打扮?

有《西江月》为证: 千丈凌云豪气,一团筋骨精神。

横枪跃马荡征尘,四海英雄难近。

身着战袍锦绣,七星甲挂龙鳞。

天丁元是郝思文,飞马当前出阵。

林冲大喝道:“你主将关胜中计被擒,你这无名小将,何不下马受缚!

”郝思文大怒,直取林冲。

二马相交,斗无数合,花荣挺枪助战。

郝思文势力不加,回马便走。

肋后撞出个女将一丈青扈三娘,撒起红绵套索,把郝思文拖下马来。

步军向前一齐捉住,解投大寨。

话分两处。

这边秦明、孙立自引一支军马去捉宣赞,当路正逢此人。

丑郡马宣赞怎生打扮?

有《西江月》为证: 卷缩短黄须发,凹兜黑墨容颜。

睁开怪眼似双环,鼻孔朝天仰见。

手内钢刀耀雪,护身铠甲连环。

海骝赤马锦鞍鞯,郡马英雄宣赞。

当下宣赞出马,大骂:“草贼匹夫,当我者死,避我者生!

”秦明大怒,跃马挥狼牙棍,直取宣赞。

二马相交,约斗数合,孙立侧首过来。

宣赞慌张,刀法不依古格,被秦明一棍搠下马来。

三军齐喊一声,向前捉住。

再有扑天雕李应引领大小军兵,抢奔关胜寨内来,先救了张横、阮小七并被擒水军人等,夺去一应粮草马匹,却去招安四下败残人马。

天晓,宋江会众上山。

此时东方渐明,忠义堂上分开坐次,早把关胜、宣赞、郝思文分投解来。

宋江见了,慌忙下堂,喝退军卒,亲解其缚,把关胜扶在正中交椅上,纳头便拜,叩首伏罪,说道:“亡命狂徒,冒犯虎威,望乞恕罪。

”关胜连忙答礼,闭口无言,手足无措。

呼延灼亦向前来伏罪道:“小可既蒙将令,不敢不依,万望将军免恕虚诳之罪。

”关胜看了一般头领,义气深重,回顾与宣赞、郝思文道:“我们被擒在此,所事若何?

”二人答道:“并听将令。

”关胜道:“无面还京,俺三人愿早赐一死。

”宋江道:“何故发此言?

将军倘蒙不弃微贱,一同替天行道。

若是不肯,不敢苦留,只今便送回京。

”关胜道:“人称忠义宋公明,话不虚传。

今日我等有家难奔,有国难投,愿在帐下为一小卒。

”宋江大喜。

当日一面设筵庆贺,一边使人招安逃窜败军,又得了五七千人马。

其余各自四散。

投降军内,有老幼者,随即给散银两,便放回家。

一边差薛永赍书往蒲东,搬取关胜老小。

都不在话下。

宋江正饮宴间,默然想起卢员外、石秀陷在北京,潸然泪下。

吴用道:“兄长不必忧心,吴用自有措置。

只过今晚,来日再起军兵,去打北京,必然成事。

”关胜便起身说道:“小将无可报答不杀之罪,愿为前部。

”宋江大喜。

次日早晨传令,就教宣赞、郝思文拨回旧有军马,便为前部先锋。

其余原打北京头领,不缺一个。

再差李俊、张顺将带水战盔甲随去,以次再望北京进发。

这里却说梁中书在城中,正与索超起病饮酒,只见探马报道:“关胜、宣赞、郝思文并众军马,俱被宋江捉去,已入伙了。

梁山泊军马见今又到。

”梁中书听得,唬得目瞪痴呆,手脚无措。

只见索超禀复道:“前者中贼冷箭,今番且复此仇。

”随即赏了索超,便教引本部人马,争先出城,前去迎敌。

李成、闻达随后调军接应。

其时正是仲冬天气,时候正冷,连日彤云密布,朔风乱吼。

宋江兵到,索超直至飞虎峪下寨。

次日引兵迎敌。

宋江引前部吕方、郭盛上高阜处看关胜厮杀。

三通战鼓罢,关胜出阵。

只见对面索超出马。

怎生打扮?

有诗为证: 生居河北最英雄,累与朝廷立大功。

双凤袍笼银叶铠,飞鱼袋插铁胎弓。

勇如袁达安齐国,壮若灵神劈华峰。

马上横担金蘸斧,索超名号急先锋。

当时索超见了关胜,却不认得。

随征军卒说道:“这个来的便是新背反的大刀关胜。

”索超听了,并不打话,直抢过来,径奔关胜。

关胜也拍马舞刀来迎。

两个斗不十合,李成正在中军,看见索超斧怯,战关胜不下,自舞双刀出阵,夹攻关胜。

这边宣赞、郝思文见了,各持兵器前来助战。

五骑搅做一块。

宋江在高阜处看见,鞭梢一指,大军卷杀过去。

李成军马大败亏输,杀得七断八绝,连夜退入城去,坚闭不出。

宋江催兵直抵城下,扎住军马。

次日,索超亲引一支军马,出城冲突。

吴用见了,便教军校迎敌戏战。

他若追来,乘势便退。

此时索超又得了这一阵,欢喜入城。

当晚彤云四合,纷纷雪下。

吴用已有计了,暗差步军去北京城外,靠山边河路狭处,掘成陷坑,上用土盖。

是夜雪急风严,平明看时,约有二尺深雪。

城上望见宋江军马,各有惧色,东西栅立不定。

索超看了,便点三百军马,就时追出城来。

宋江军马四散奔波而走。

却教水军头领李俊、张顺身披软战,勒马横枪,前来迎敌。

却才与索超交马,弃枪便走,特引索超奔陷坑边来。

这里一边是路,一边是涧。

李俊弃马跳入涧中去了,向着前面,口里叫道:“宋公明哥哥快走!

”索超听了,不顾身体,飞马抢过阵来。

山背后一声炮响,索超连人和马攧将下去。

后面伏兵齐起。

这索超便有三头六臂,也须七损八伤。

正是:烂银深盖藏圈套,碎玉平铺作陷坑。

毕竟急先锋索超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六十五回·托塔天王梦中显圣浪里白跳水上报冤

〔施耐庵〕 〔明〕

诗曰: 岂知一夜乾坤老,卷地风严雪正狂。

隐隐林边排剑戟,森森竹里摆刀枪。

六花为阵成机堑,万里铺银作战场。

却似玉龙初斗罢,满天鳞甲乱飞扬。

话说宋江军中,因这一场大雪,吴用定出这条计来,就下雪陷坑中捉了索超。

其余军马,都逃回城中去了,报说索超被擒。

梁中书听得这个消息,不由他不慌,传令教众将只是坚守,不许相战。

且说宋江到寨,中军帐上坐下,早有伏兵解索超到麾下。

宋江见了大喜,喝退军健,亲解其缚,请入帐中置酒相待,用好言抚慰道:“你看我众兄弟们,一大半都是朝廷军官。

盖为朝廷不明,纵容滥官当道,污吏专权,酷害良民,都情愿协助宋江,替天行道。

若是将军不弃,同以忠义为主。

”索超本是天罡星之数,自然凑合,降了宋江。

当夜帐中置酒作贺。

次日商议打城。

一连打了数日,不得城破。

宋江好生忧闷。

当夜帐中伏枕而卧,忽然阴风飒飒,寒气逼人。

宋江抬头看时,只见天王晁盖欲进不进,叫声:“兄弟,你不回去,更待何时!

”立在面前。

宋江吃了一惊,急起身问道:“哥哥从何而来?

屈死冤仇不曾报得,中心日夜不安。

前者一向不曾致祭,以此显灵,必有见责。

”晁盖道:“非为此也。

兄弟靠后,阳气逼人,我不敢近前。

今特来报你:贤弟有百日血光之灾,则除江南地灵星可治。

你可早早收兵,此为上计。

回军自保,免致久围。

”宋江却欲再问明白,赶向前去说道:“哥哥阴魂到此,望说真实。

”被晁盖一推,撒然觉来,却是南柯一梦。

便叫小校请军师圆梦。

吴用来到中军帐上,宋江说其异事。

吴用道:“既是晁天王显圣,不可不依。

目今天寒地冻,军马难以久住,权且回山守待,冬尽春初,雪消冰解,那时再来打城,未为晚矣。

”宋江道:“军师言之甚当,只是卢员外和石秀兄弟陷在缧绁,度日如年,只望我等兄弟来救。

不争我们回去,诚恐这厮们害他性命。

此事进退两难。

”计议未定。

次日,只见宋江觉道神思疲倦,身体酸疼,头如斧劈,身似笼蒸,一卧不起。

众头领都在面前看视。

宋江道:“我只觉背上好生热疼。

”众人看时,只见鏊子一般赤肿起来。

吴用道:“此疾非痈即疽。

吾看方书,菉豆粉可以护心,毒气不能侵犯。

便买此物,安排与哥哥吃。

”一面使人寻药医治,亦不能好。

只见浪里白跳张顺说道:“小弟旧在浔阳江时,因母得患背疾,百药不能治,后请得建康府安道全,手到病除。

向后小弟但得些银两,便着人送去与他。

今见兄长如此病症,此去东途路远,急速不能便到。

为哥哥的事,只得星夜前去,拜请他来救治哥哥。

”吴用道:“兄长梦晁天王所言,百日之灾,则除江南地灵星可治。

莫非正应此人?

”宋江道:“兄弟,你若有这个人,快与我去,休辞生受,只以义气为重。

星夜去请此人,救我一命。

”吴用教取蒜条金一百两与医人,再将三二十两碎银作为盘缠,分付与张顺:“只今便行,好歹定要和他同来,切勿有误!

我今拔寨回山,和他山寨里相会。

兄弟可作急快来。

”张顺别了众人,背上包裹,望前便走。

且说军师吴用传令诸将,权且收军罢战回山。

车子上载了宋江,连夜起发。

北京城内曾经了伏兵之计,只猜他引诱,不敢来追。

次日,梁中书见报说道:“此去未知何意?

”李成、闻达道:“吴用那厮诡计极多,只可坚守,不宜追赶。

” 话分两头。

且说张顺要救宋江,连夜趱行,时值冬尽,无雨即雪,路上好生艰难。

更兼慌张,不曾带得雨具。

行了数千里,早近扬子江边。

是日北风大作,冻云低垂,飞飞扬扬,下一天大雪。

张顺冒着风雪,要过大江,舍命而行。

虽是景物凄凉,江内别是几般清致。

有《西江月》为证: 嘹唳冻云孤雁,盘旋枯木寒鸦。

空中雪下似梨花,片片飘琼乱洒。

玉压桥边酒旆,银铺渡口鱼艖。

前村隐隐两三家,江上晚来堪画。

那张顺独自一个,奔至扬子江边。

看那渡船时,并无一只,只叫得苦。

绕着这江边行走,只见败苇折芦里面,有些烟起。

张顺叫道:“梢公,快把渡船来载我。

”只见芦苇里簌簌地响,走出一个人来,头戴箬笠,身披蓑衣,问道:“客人要那里去?

”张顺道:“我要渡江去建康干事至紧,多与你些船钱,渡我则个。

”那梢公道:“载你不妨,只是今日晚了,便过江去也没歇处。

你只在我船里歇了。

到四更风静月明时,我便渡你过去。

多出些船钱与我。

”张顺道:“也说的是。

”便与梢公钻入芦苇里来。

见滩边缆着一只小船,见蓬底下一个瘦后生在那里向火。

梢公扶张顺下船,走入舱里,把身上湿衣服都脱下来,叫那小后生就火上烘焙。

张顺自打开衣包,取出绵被,和身上卷倒在舱里,叫梢公道:“这里有酒卖么?

买些来吃也好。

”梢公道:“酒却没买处,要饭便吃一碗。

”张顺吃了一碗饭,放倒头便睡。

一来连日辛苦,二来十分托大,到初更左侧,不觉睡着。

那瘦后生向着炭火烘着上盖的衲袄,看见张顺睡着了,便叫梢公道:“大哥,你见么?

”梢公盘将来,去头边只一捏,觉道是金帛之物,把手摇道:“你去把船放开,去江心里下手不迟。

”那后生推开篷,跳上岸,解了缆索,上船把竹篙点开,搭上橹,咿咿哑哑地摇出江心里来。

梢公在船舱里取缆船索,轻轻地把张顺捆缚做一块,便去船梢艎板底下取出板刀来。

张顺却好觉来,双手被缚,挣挫不得。

梢公手拿大刀,按在他身上。

张顺道:“好汉,你饶我性命,都把金子与你。

”梢公道:“金银也要,你的性命也要。

”张顺连声叫道:“你只教我囫囵死,冤魂便不来缠你。

”梢公放下板刀,把张顺扑咚的丢下水去。

那梢公便去打开包来看时,见了许多金银,便没心分与那瘦后生,叫道:“五哥,和你说话。

”那人钻入舱里来,被梢公一手揪住,一刀落时,砍的伶仃,推下水去。

梢公打并了船中血迹,自摇船去了。

有诗为证: 宋江偶尔患疮痍,张顺江东去请医。

烟水芦花深夜后,图财致命更堪悲。

却说张顺是在水底下伏得三五夜的人,一时被推下去,就江底下咬断索子,赴水过南岸时,见树林中闪出灯光来。

张顺扒上岸,水渌渌地转入林子里看时,却是一个村酒店,半夜里起来榨酒,破壁缝透出灯光。

张顺叫开门时,见个老丈,纳头便拜。

老儿道:“你莫不是江中被人劫了,跳水逃命的么?

”张顺道:“实不相瞒老丈,小人来建康干事,晚了,隔江觅船,不想撞着两个歹人,把小子应有衣服金银,尽都劫了,撺落江中。

小人却会赴水,逃得性命。

公公救度则个。

”老丈见说,领张顺入后屋下,把个衲头与他,替下湿衣服来烘,荡些热酒与他吃。

老丈道:“汉子,你姓甚么?

山东人来这里干何事?

”张顺道:“小人姓张,建康府安太医是我弟兄,特来探望他。

”老丈道:“你从山东来,曾经梁山泊过?

”张顺道:“正从那里经过。

”老丈道:“他山上宋头领不劫来往客人,又不杀害人性命,只是替天行道。

”张顺道:“宋头领专以忠义为主,不害良民,只怪滥官污吏。

”老丈道:“老汉听得说,宋江这伙端的仁义,只是救贫济老,那里似我这里草贼。

若得他来这里,百姓都快活,不吃这伙滥污官吏薅恼。

”张顺听罢,道:“公公不要吃惊,小人便是浪里白跳张顺。

因为俺哥哥宋公明害发背疮,教我将一百两黄金来请安道全。

谁想托大在船中睡着,被这两个贼男女缚了双手,撺下江里。

被我咬断绳索,到得这里。

”老丈道:“你既是那里好汉,我叫儿子出来和你相见。

”不多时,后面走出一个后生来,看着张顺便拜道:“小人久闻哥哥大名,只是无缘不曾拜识。

小人姓王,排行第六,因为走跳的快,人都唤小人做霍闪婆王定六。

平生只好赴水使棒,多曾投师,不得传受,权在江边卖酒度日。

却才哥哥被两个劫了的,小人都认得:一个是截江鬼张旺,那一个瘦后生却是华亭县人,唤做油里鳅孙三。

这两个男女,如常在这江里劫人。

哥哥放心,在此住几日,等这厮来吃酒,我与哥哥报仇。

”张顺道:“感承兄弟好意。

我为兄长宋公明,恨不得一日奔回寨里。

只等天明便入城去,请了安太医回来相会。

”王定六把自己衣裳都与张顺换了,连忙置酒相待。

不在话下。

次日,天晴雪消,把十数两银子与张顺,且教入建康府来。

张顺进得城中,径到槐桥下,看见安道全正在门前货药。

张顺进得门,看着安道全纳头便拜。

古人有首诗,单题安道全好处。

道是: 肘后良方有百篇,金针玉刃得师传。

重生扁鹊应难比,万里传名安道全。

这安道全祖传内科外科尽皆医得,以此远方驰名。

当时看了张顺,便问道:“兄弟多年不见,甚风吹得到此?

”张顺随至里面,把这闹江州跟宋江上山的事一一告诉了。

后说宋江见患背疮,特地来请神医,扬子江中险些儿送了性命,都实诉了。

安道全道:“若论宋公明天下义士,去走一遭最好。

只是拙妇亡过,家中别无亲人,离远不得,以此难出。

”张顺苦苦求告:“若是兄长推却不去,张顺也难回山。

”安道全道:“再作商议。

”张顺百般哀告,安道全方才应允。

原来这安道全却和建康府一个烟花娼妓,唤做李巧奴,如常往来。

这李巧奴生的十分美丽,安道全以此眷顾他。

有诗为证: 蕙质温柔更老成,玉壶明月逼人清。

步摇宝髻寻春去,露湿凌波步月行。

丹脸笑回花萼丽,朱弦歌罢彩云停。

愿教心地常相忆,莫学章台赠柳情。

当晚就带张顺同去他家,安排酒吃。

李巧奴拜张顺做叔叔。

三杯五盏,酒至半酣,安道全对巧奴说道:“我今晚就你这里宿歇,明日早和这兄弟去山东地面走一遭。

多则是一个月,少是二十余日,便回来望你。

”那李巧奴道:“我却不要你去!

你若不依我口,再也休上我门。

”安道全道:“我药囊都已收拾了,只要动身,明日便去。

你且宽心,我便去也,又不担阁。

”李巧奴撒娇撒痴,倒在安道全怀里说道:“你若还不依我,去了,我只咒的你肉片片儿飞!

”张顺听了这话,恨不得一口水吞吃了这婆娘。

看看天色晚了,安道全大醉倒了,搀去巧奴房里,睡在床上。

巧奴却来发付张顺道:“你自归去,我家又没睡处。

”张顺道:“只待哥哥酒醒同去。

”以此发遣他不动,只得安他在门首小房里歇。

张顺心中忧煎,那里睡得着。

初更时分,有人敲门。

张顺在壁缝里张时,只见一个人闪将入来,便与虔婆说话。

那婆子问道:“你许多时不来,却在那里?

今晚太医醉倒在房里,却怎生奈何?

”那人道:“我有十两金子,送与姐姐打些钗环。

老娘怎地做个方便,教他和我厮会则个。

”虔婆道:“你只在我房里,我叫女儿来。

”张顺在灯影下张时,却见是截江鬼张旺。

原来这厮但是江中寻得些财,便来他家使。

张顺见了,按不住火起。

再细听时,只见虔婆安排酒食在房里,叫巧奴相伴张旺。

张顺本待要抢入去,却又怕弄坏了事,走了这贼。

约莫三更时分,厨下两个使唤的也醉了。

虔婆东倒西歪,却在灯前打醉眼子。

张顺悄悄开了房门,踅到厨下,见一把厨刀明晃晃放在灶上,看这虔婆倒在侧首板凳上。

张顺走将入来,拿起厨刀,先杀了虔婆。

要杀使唤的时,原来厨刀不甚快,砍了一个人,刀口早卷了。

那两个正待要叫,却好一把劈柴斧正在手边,绰起来,一斧一个砍杀了。

房中婆娘听得,慌忙开门,正迎着张顺,手起斧落,劈胸膛砍翻在地。

张旺灯影下见砍翻婆娘,推开后窗,跳墙走了。

张顺懊恼无极,随即割下衣襟,蘸血去粉壁上写道:“杀人者,安道全也。

”连写数十处。

捱到五更将明,只听得安道全在房中酒醒,便叫巧奴。

张顺道:“哥哥不要则声!

我教你看两个人。

”安道全起来,看了四个死尸,吓得浑身麻木,颤做一团。

张顺道:“哥哥,你见壁上写的么?

”安道全道:“你苦了我也!

”张顺道:“只有两条路从你行:若是声张起来,我自走了,哥哥却用去偿命。

若还你要没事,家中取了药囊,连夜径上梁山泊救我哥哥。

这两件随你行。

”安道全道:“兄弟忒这般短命见识!

”有诗为证: 久恋烟花不肯休,临行留滞更绸缪。

铁心张顺无情甚,白刃横飞血漫流。

到天明,张顺卷了盘缠,同安道全回家,敲开门,取了药嚢出城来,径到王定六酒店里。

王定六接着,说道:“咋日张旺从这里过,可惜不遇见哥哥。

”张顺道:“我自要干大事,那里且报小仇。

”说言未了,王定六报道:“张旺那厮来也!

”张顺道:“且砋要惊他,看他投那里去。

”只见张旺去滩头看船。

王定六叫道:“张大哥,你留船来载我两个亲眷过去。

”张旺道:“要趁船快来。

”王定六报与张顺。

张顺道:“安兄,你可借衣服与小弟穿,小弟衣裳却换与兄长穿了,才去趁船。

”安道全脱下衣服与张顺换穿了。

张顺戴上头巾,遮尘暖笠影身。

王定六背了药嚢,走到船船边。

张旺拢船傍岸,三个人上船。

张顺扒入后梢,揭起艎板看时,板刀尚在。

张顺拿了,两入船舱里。

张旺把船摇开,咿哑之声,直到江心里面。

张顺脱去上盖,叫一声:“梢公快来,你的船舱里漏入里来。

”张旺砋知中计,把头钻入舱里来,被张顺肐地揪住,喝一声:“强贼!

认得前日雪天趁船的客人么?

”张旺看了,则声不得。

张顺喝道:“你这厮谋了我一百两黄金,又要害我性命。

你那个瘦后生那里去了?

”张旺道:“好汉,小人得了财,无心分与他,恐他争论,被我杀死,撺入江里去了。

”张顺道:“你认得我么?

”张旺道:“不识得好汉,只求饶了小人一命。

”张顺喝道:“我生在浔阳江边,长在小孤山下,作卖鱼牙子,谁不认得!

只因闹了江州,上梁山泊随从宋公明,纵横天下,谁不惧我!

你这厮漏我下船,缚住双手,撺下江心。

不是我会识水时,却不送了性命!

今日冤仇相见,饶你不得!

”就势只一拖,提在船舱中,把手脚四马攒蹄,捆缚做一块,看着那扬子大江,直撺下去,“也免了你一刀。

”张旺性命,眼见得黄昏做鬼。

有诗为证: 盗金昔日沉张顺,今日何期向水撺。

终须一命还一命,天道昭昭冤报冤。

这张顺将船户贼人张旺捆缚,沉下水去。

王定六看了,十分叹息。

三人棹船到岸。

张顺对王定六道:“贤弟恩义,生死难忘。

你若不弃,便可同父亲收拾起酒店,赶上梁山泊来,一同归顺大义。

未知你心下何如?

”王定六道:“哥哥所言,正合小弟之心。

”说罢分别。

张顺和安道全就北岸上路。

王定六作辞二人,复上小船,自回家去,收拾行李赶来。

且说张顺与同安道全上得北岸,背了药囊,移身便走。

那安道全是个文墨的人,士大夫出身,不会走路,行不得三十余里,早走不动。

张顺请入村店,买酒相待。

正吃之间,只见外面一个客人走到面前,叫声:“兄弟,如何这般迟误?

”张顺看时,却是神行太保戴宗,扮做客人赶来。

张顺慌忙教与安道全相见了,便问宋公明哥哥消息。

戴宗道:“如今哥哥神思昏迷,水米不吃,看看待死,不久临危。

”张顺闻言,泪如雨下。

安道全问道:“皮肉血色如何?

”戴宗答道:“肌肤憔悴,终日叫唤,疼痛不止,性命早晚难保。

”安道全道:“若是皮肉身体得知疼痛,便可医治。

只怕误了日期。

”戴宗道:“这个容易。

”取两个甲马拴在安道全腿上。

戴宗自背了药囊,分付张顺:“你自慢来,我同太医前去。

”两个离了村店,作起神行法先去了。

有诗为证: 将军发背少宁安,千里迎医道路难。

四腿俱粘双甲马,星驰电逐奔梁山。

当下且说这张顺在本处村店里,一连安歇了两三日。

只见王定六背了包裹,同父亲果然过来。

张顺接见,心中大喜,说道:“我专在此等你。

”王定六问道:“安太医何在?

”张顺道:“神行太保戴宗接来迎着,已和他先行去了。

”王定六却和张顺并自父亲,一同起身投梁山泊来。

且说戴宗引着安道全,作起神行法,连夜赶到梁山泊,并不困倦。

寨中大小头领接着,引到宋江卧榻内,就床上看时,口内一丝两气。

安道全先诊了脉息,说道:“众头领休慌。

脉体无事,身躯虽见沉重,大体不妨。

不是安某说口,只十日之间,便要复旧。

”众人见说,一齐便拜。

安道全先把艾焙引出毒气,然后用药,外使敷贴之饵,内用长托之剂。

五日之间,渐渐皮肤红白,肉体滋润,饮食渐进。

不过十日,虽然疮口未完,饮食复旧。

只见张顺引着王定六父子二人,拜见宋江并众头领,诉说江中被劫,水上报冤之事。

众皆称叹:“险不误了兄长之患。

” 宋江才得病好,便与吴用商量,要打北京,救取卢员外、石秀,以表忠义之心。

安道全谏道:“将军疮口未完,不可轻动。

动则急难痊可。

”吴用道:“不劳兄长挂心,有伤神思,只顾自己将息,调理元阳真气吴用虽然不才,只就目今春初时候,定要打破北京城池,救取卢员外、石秀二人性命,擒拿淫妇奸夫。

不知兄长意下如何?

”宋江道:“若得军师如此扶持,宋江虽死瞑目。

” 吴用便就忠义堂上传令。

言不过数句,话不尽一席,有分教:北京城内,变成火窟枪林。

大名府中,翻作尸山血海。

正是:谈笑鬼神皆丧胆,指挥豪杰尽倾心。

毕竟军师吴用设出甚么计来,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六十六回·时迁火烧翠云楼吴用智取大名府

〔施耐庵〕 〔明〕

诗曰: 野战攻城事不通,神谋鬼计运奇功。

星桥铁锁悠悠展,火树银花处处同。

大府忽为金璧碎,高楼翻作祝融红。

龙群虎队真难制,可愧中书智力穷。

话说吴用对宋江道:“今日幸喜得兄长无事,又得安太医在寨中看视贵疾,此是梁山泊万千之幸。

比及兄长卧病之时,小生累累使人去北京探听消息,梁中书昼夜忧惊,只恐俺军马临城。

又使人直往北京城里城外市井去处,遍贴无头告示,晓谕居民,勿得疑虑。

冤各有头,债各有主。

大军到郡,自有对头。

因此梁中书越怀鬼胎。

东京蔡太师见说降了关胜,天子之前,更不敢题。

只是主张招安,大家无事。

因此累累寄书与梁中书,教道且留卢俊义、石秀二人性命,好做脚手。

”宋江见说,便要催趱军马下山,去打北京。

吴用道:“即今冬尽春初,早晚元宵节近,北京年例大张灯火。

我欲乘此机会,先令城中埋伏,外面驱兵大进,里应外合,可以救难破城。

”宋江道:“若要如此调兵,便请军师发落。

”吴用道:“为头最要紧的是城中放火为号。

你众弟兄中谁敢与我先去城中放火?

”只见阶下走过一人道:“小弟愿往!

”众人看时,却是鼓上蚤时迁。

时迁道:“小弟幼年间曾到北京。

城内有座楼,唤做翠云楼,楼上楼下大小有百十个阁子。

眼见得元宵之夜,必然喧哄。

乘空潜地入城。

正月十五日夜,盘去翠云楼上,放起火来为号,军师可自调人马劫牢,此为上计。

”吴用道:“我心正待如此。

你明日天晓,先下山去。

只在元宵夜一更时候,楼上放起火来,便是你的功劳。

”时迁应允,听令去了。

吴用次日却调解珍、解宝扮做猎户,去北京城内官员府里献纳野味。

正月十五日夜间,只看火起为号,便去留守司前截住报事官兵。

两个听令去了。

再调杜迁、宋万扮做粜米客人,推辆车子去城中宿歇。

元宵夜只看号火起时,却来先夺东门。

“此是你两个功劳。

”两个听令去了。

再调孔明、孔亮扮做仆者,去北京城内闹市里房檐下宿歇。

只看楼前火起,便去往来接应。

两个听令去了。

再调李应、史进扮做客人,去北京东门外安歇。

只看城中号火起时,先斩把门军士,夺下东门,好做出路。

两个听令去了。

再调鲁智深、武松扮做行脚僧行,去北京城外庵院挂搭。

只看城中号火起时,便去南门外截住大军,冲击去路。

两个听令去了。

再调邹渊、邹润扮做卖灯客人,直往北京城中寻客店安歇。

只看楼中火起,便去司狱司前策应。

两个听令去了。

再调刘唐、杨雄扮作公人,直去北京州衙前宿歇。

只看号火起时,便去截住一应报事人员,令他首尾不能救应。

两个听令去了。

再调公孙胜先生扮做云游道士,却教凌振扮做道童跟着,将带风火轰天等炮数百个,直去北京城内净处守待。

只看号火起时施放。

两个听令去了。

再调张顺跟随燕青从水门里入城,径奔卢员外家,单捉淫妇奸夫。

再调王矮虎、孙新、张青、扈三娘、顾大嫂、孙二娘扮作三对村里夫妻入城看灯,寻至卢俊义家中放火。

再调柴进带同乐和扮做军官,直去蔡节级家中,要保救二人性命。

调拨已定,众头领俱各听令去了。

各各遵依军令,不可有误。

此是正月初头。

不说梁山泊好汉依次各各下山进发。

有诗为证: 卢生石秀久幽囚,豪杰分头去复仇。

只待上元灯火夜,一时焚却翠云楼。

且说北京梁中书唤过李成、闻达、王太守等一干官员商议放灯一事。

梁中书道:“年例北京大张灯火,庆赏元宵,与民同乐,全似东京体例。

如今被梁山泊贼人两次侵境,只恐放灯因而惹祸。

下官意欲住歇放灯,你众官心下如何计议?

”闻达便道:“想此贼人潜地退去,没头告示乱贴,此计是穷,必无主意。

相公何必多虑。

若还今年不放灯时,这厮们细作探知,必然被他耻笑。

可以传下钧旨,晓示居民:比上年多设花灯,添扮社火,市心中添搭两座鳌山,照依东京体例,通宵不禁,十三至十七放灯五夜。

教府尹点视居民,勿令缺少。

相公亲自行春,务要与民同乐。

闻某亲领一彪军马出城去飞虎峪驻扎,以防贼人奸计。

再着李都监亲引铁骑马军,绕城巡逻,勿令居民惊忧。

”梁中书见说大喜。

众官商议已定,随即出榜晓谕居民。

这北京大名府是河北头一个大郡,冲要去处。

却有诸路买卖,云屯雾集,只听放灯,都来赶趁。

在城坊隅巷陌,该管厢官每日点视,只得装扮社火。

豪富之家,各自去赛花灯,远者三二百里去买,近者也过百十里之外。

便有客商,年年将灯到城货卖。

家家门前扎起灯棚,都要赛挂好灯,巧样烟火。

户内缚起山棚,摆放五色屏风炮灯,四边都挂名人画片并奇异古董玩器之物。

在城大街小巷,家家都要点灯。

大名府留守司州桥边搭起一座鳌山,上面盘红黄纸龙两条,每片鳞甲上点灯一盏,口喷净水。

去州桥河内周围上下,点灯不计其数。

铜佛寺前扎起一座鳌山,上面盘青龙一条,周回也有千百盏花灯。

翠云楼前也扎起一座鳌山,上面盘着一条白龙,四面灯火不计其数。

原来这座酒楼,名贯河北,号为第一。

上有三檐滴水,雕梁绣柱,极是造得好。

楼上楼下,有百十处阁子。

终朝鼓乐喧天,每日笙歌聒耳。

城中各处宫观寺院佛殿法堂中,各设灯火,庆赏丰年。

三瓦两舍,更不必说。

那梁山泊探细人得了这个消息,报上山来。

吴用得知大喜,去对宋江说知备细。

宋江便要亲自领兵去打北京。

安道全谏道:“将军疮口未完,切不可轻动。

稍若怒气相侵,实难痊可。

”吴用道:“小生替哥哥走一遭。

”随即与铁面孔目裴宣点拨八路军马:第一队,双鞭呼延灼引领韩滔、彭玘为前部,镇三山黄信在后策应,都是马军。

前者呼延灼阵上打了的是假的,故意要赚关胜,故设此计。

第二队,豹子头林冲引领马麟、邓飞为前部,小李广花荣在后策应,都是马军。

第三队,大刀关胜引领宣赞、郝思文为前部,病尉迟孙立在后策应,都是马军。

第四队,霹雳火秦明引领欧鹏、燕顺为前部,青面兽杨志在后策应,都是马军。

第五队,却调步军头领没遮拦穆弘,将引杜兴、郑天寿。

第六队,步军头领黑旋风李逵将引李立、曹正。

第七队,步军头领插翅虎雷横将引施恩、穆春。

第八队,步军头领混世魔王樊瑞将引项充、李衮。

这八路马步军兵,各自取路,即今便要起行,毋得时刻有误。

正月十五日二更为期,都要到北京城下。

马军、步军一齐进发。

那八路人马依令下山。

其余头领尽跟宋江保守山寨。

有诗为证: 八路军兵似虎狼,横天杀气更鹰扬。

安排盖地遮天技,要使鳌山变杀场。

且说时迁是个飞檐走壁的人,不从正路入城,夜间越墙而过。

城中客店内却不着单身客人,他自白日在街上闲走,到晚来东岳庙内神座底下安身。

正月十三日,却在城中往来观看居民百姓搭缚灯棚,悬挂灯火。

正看之间,只见解珍、解宝挑着野味在城中往来观看。

又撞见杜迁、宋万两个从瓦子里走将出来。

时迁当日先去翠云楼上打一个踅。

只见孔明披着头发,身穿羊裘破衣,右手拄一条杖子,左手拿个碗,腌腌臜臜在那里求乞。

见了时迁,打抹他去背后说话。

时迁道:“哥哥,你这般一个汉子,红红白白面皮,不象叫化的。

北京做公的多,倘或被他看破,须误了大事。

哥哥可以躲闪回避。

”说不了,又见个丐者从墙边来。

看时,却是孔亮。

时迁道:“哥哥,你又露出雪也似白面来,亦不象忍饥受饿的人。

这般模样,必然决撒。

”却才道罢,背后两个劈角儿揪住喝道:“你三个做得好事!

”回头看时,却是杨雄、刘唐。

时迁道:“你惊杀我也!

”杨雄道:“都跟我来。

”带去僻静处埋冤道:“你三个好没分晓!

却怎地在那里说话?

倒是我两个看见。

倘或被他眼明手快的公人看破,却不误了哥哥大事!

我两个都已见了弟兄们,不必再上街去。

”孔明道:“邹渊、邹润自在街上卖灯。

鲁智深、武松已在城外庵里。

再不必多说,只顾临期各自行事。

”五个说了,都出到一个寺前,正撞见一个先生从寺里出来,喝道:“你五个在此做甚事?

”众人抬头看时,却是入云龙公孙胜,背后凌振扮做道童跟着。

七个人都颐指气使,点头会意,各自去了。

看看相近上元,梁中书先令闻大刀闻达将引军马出城,去飞虎峪驻扎,以防贼寇。

十四日,却令李天王李成亲引铁骑马军五百,全副披挂,绕城巡视。

次日,正是正月十五日上元佳节,好生晴明。

黄昏月上,六街三市,各处坊隅巷陌,点放花灯。

大街小巷,都有社火。

值此元宵,有诗为证: 北京三五风光好,膏雨初晴春意早。

银花火树不夜城,陆地拥出蓬莱岛。

烛龙衔照夜光寒,人民歌舞欣时安。

五凤羽扶双贝阙,六鳌背驾三神山。

红妆女立朱帘下,白面郎骑紫骝马。

笙箫嘹亮入青云,月光清射鸳鸯瓦。

翠云楼高侵碧天,嬉游来往多婵娟。

灯球灿烂若锦绣,王孙公子真神仙。

游人轇輵尚未绝,高楼顷刻生云烟。

是夜,节级蔡福分付教兄弟蔡庆看守着大牢:“我自回家看看便来。

”方才进得家门,只见两个人闪将入来,前面那个军官打扮,后面仆者模样。

灯光之下看时,蔡福认得是小旋风柴进,后面的已自是铁叫子乐和。

蔡节级只认得柴进,便请入里面去,见成杯盘,随即管待。

柴进道:“不必赐酒,在下到此有件紧事相央。

卢员外、石秀全得足下相觑,称谢难尽。

今晚小子欲就大牢里,趁此元宵热闹,看望一遭。

望你相烦引进,休得推却。

”蔡福是个公人,早猜了八分。

欲待不依,诚恐打破城池,都不见了好处,又陷了老小一家人口性命。

只得担着血海的干系,便取些旧衣裳教他两个换了,也扮做公人,换了巾帻,带柴进、乐和径奔牢中去了。

初更左右,王矮虎、一丈青、孙新、顾大嫂、张青、孙二娘三对儿村里夫妻,乔乔画画,装扮做乡村人,挨入在人丛里,便入东门去了。

公孙胜带同凌振,挑着荆篓去城隍庙里廊下坐地。

这城隍庙只在州衙侧边。

邹渊、邹润挑着灯,在城中闲走。

杜迁、宋万各推一辆车子,径到梁中书衙前,闪在人闹处。

原来梁中书衙,只在东门里大街住。

刘唐、杨雄各提着水火棍,身边都自有暗器,来州桥上两边坐定。

燕青领了张顺,自从水门里入城,静处埋伏。

都不在话下。

不移时,楼上鼓打二更。

却说时迁挟着一个篮儿,里面都是硫黄、焰硝,放火的药头,篮儿上插几朵闹鹅儿,踅入翠云楼后,走上楼去。

只见阁子内吹笙箫,动鼓板,掀云闹社,子弟们闹闹穰穰,都在楼上打哄赏灯。

时迁上到楼上,只做卖闹鹅儿的,各处阁子里去看。

撞见解珍、解宝拖着钢叉,叉上挂着兔儿,在阁子前踅。

时迁便道:“更次到了,怎生不见外面动掸?

”解珍道:“我两个方才在楼前,见探马过去,多管兵马到了。

你只顾去行事。

” 言犹未了,只见楼前都发起喊来,说道:“梁山泊军马到了西门外。

”解珍分付时迁:“你自快去,我自去留守司前接应。

”奔到留守司前,只见败残军马,一齐奔入城来,说道:“闻大刀吃劫了寨也。

梁山泊贼寇引军都赶到城下。

”李成正在城上巡逻,听见说了,飞马来到留守司前,教点军兵,分付闭上城门,守护本州。

却说王太守亲引随从百余人,长枷铁锁,在街镇压。

听得报说这话,慌忙回留守司前。

却说梁中书正在衙前闲坐,初听报说,尚自不甚慌。

次后没半个更次,流星探马接连报来,吓得魂不附体,慌忙快叫备马。

说言未了,时迁就在翠云楼上点着硫黄焰硝,放一把火来。

那火烈焰冲天,火光夺月,十分浩大。

梁中书见了,急上得马。

却待要去看时,只见两条大汉,推两辆车子,放在当路,便去取碗挂的灯来,望车子上点着,随即火起。

梁中书要出东门时,两条大汉口称:“李应、史进在此!

”手拈扑刀,大踏步杀来。

把门官军吓得走了,手边的伤了十数个。

杜迁、宋万却好接着出来,四个合做一处,把住东门。

梁中书见不是头势,带领随行伴当,飞奔南门。

南门传说道:“一个胖大和尚轮动铁禅杖,一个虎面行者掣出双戒刀,发喊杀入城来。

”梁中书回马,再到留守司前,只见解珍、解宝手拈钢叉,在那里东撞西撞。

急待回州衙,不敢近前。

王太守却好过来,刘唐、杨雄两条水火棍齐下,打得脑浆迸流,眼珠突出,死于街前。

虞候、押番各逃残生去了。

梁中书急急回马奔西门,只听得城隍庙里火炮齐响,轰天震地。

邹渊、邹润手拿竹竿,只顾就房檐下放起火来。

南瓦子前,王矮虎、一丈青杀将来。

孙新、顾大嫂身边掣出暗器,就那里协助。

铜佛寺前,张青、孙二娘入去,扒上鳌山,放起火来。

此时北京城内,百姓黎民,一个个鼠窜狼奔,一家家神号鬼哭。

四下里十数处火光亘天,四方不辨。

有诗为证: 回禄施威特降灾,熏天烈焰涨红埃。

黄童白叟皆惊惧,又被雄兵混杀来。

却说梁中书奔到西门,接着李成军马,急到南门城上,勒住马在鼓楼上看时,只见城下兵马摆满,旗号上写着“大将呼延灼”,火焰光中,抖擞精神,施逞骁勇,左有韩滔,右有彭玘,黄信在后,催动人马,雁翅一般横杀将来,随到门下。

梁中书出不得城去,和李成躲在北门城下,望见火光明亮,军马不知其数,却是豹子头林冲,跃马横枪,左有马麟,右有邓飞,花荣在后催动人马,飞奔将来。

再转东门,一连火把丛中,只见没遮拦穆弘,左有杜兴,右有郑天寿,三筹步军好汉当先,手拈扑刀,引领一千余人,杀入城来。

梁中书径奔南门,舍命夺路而走。

吊桥边火把齐明,只见黑旋风李逵,左有李立,右有曹正,李逵浑身脱剥,睁圆怪眼,咬定牙根,手搦双斧,从城濠里飞杀过来。

李立、曹正,一齐俱到。

李成当先,杀开条血路,奔出城来,护着梁中书便走。

只见左手下杀声震响,火把丛中军马无数,却是大刀关胜,拍动赤兔马,手舞青龙刀,径抢梁中书。

李成手举双刀,前来迎敌。

那时李成无心恋战,拨马便走。

左有宣赞,右有郝思文,两肋里撞来,孙立在后催动人马,并力杀来。

正斗间,背后赶上小李广花荣,拈弓搭箭,射中李成副将,翻身落马。

李成见了,飞马奔走。

未及半箭之地,只见右手下锣鼓乱鸣,火光夺目,却是霹雳火秦明,跃马舞棍,引着燕顺、欧鹏,背后杨志,又杀将来。

李成且战且走,折军大半,护着梁中书,冲路走脱。

话分两头,却说城中之事。

杜迁、宋万去杀梁中书老小一门良贱。

刘唐、杨雄去杀王太守一家老小。

孔明、孔亮已从司狱司后墙爬将入去。

邹渊、邹润却在司狱司前接住往来之人。

大牢里柴进、乐和看见号火起了,便对蔡福、蔡庆道:“你弟兄两个见也不见?

更待几时?

”蔡庆在门边守时,邹渊、邹润早撞开牢门,大叫道:“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

好好送出卢员外、石秀哥哥来!

”蔡庆慌忙报蔡福时,孔明、孔亮早从牢屋上跳将下来,不由他弟兄两个肯与不肯,柴进身边取出器械,便去开枷,放了卢俊义、石秀。

柴进说与蔡福:“你快跟我去家中保护老小。

”一齐都出牢门来。

邹渊、邹润接着,合做一处。

蔡福、蔡庆跟随柴进,来家中保全老小。

卢俊义将引石秀、孔明、孔亮、邹渊、邹润五个弟兄,径奔家中来捉李固、贾氏。

却说李固听得梁山泊好汉引军马入城,又见四下里火起,正在家中有些眼跳,便和贾氏商量,收拾了一包金珠细软背了,便出门奔走。

只听得排门一带都倒,正不知多少人抢将入来。

李固和贾氏慌忙回身,便望里面开了后门,踅过墙边,径投河下来寻自家躲避处。

只见岸上张顺大叫:“那婆娘走那里去!

”李固心慌,便跳下船中去躲。

却待攒入舱里,只见一个人伸出手来,劈角儿揪住,喝道:“李固,你认得我么?

”李固听得是燕青的声音,慌忙叫道:“小乙哥!

我不曾和你有甚冤仇,你休得揪我上岸!

”岸上张顺早把那婆娘挟在肋下,拖到船边。

燕青拿了李固,都望东门来了。

再说卢俊义奔到家中,不见了李固和那婆娘,且叫众人把应有家私金银财宝,都搬来装在车子上,往梁山泊给散。

却说柴进和蔡福到家中收拾家资老小,同上山寨。

蔡福道:“大官人可救一城百姓,休教残害。

”柴进见说,便去寻军师吴用。

比及柴进寻着吴用,急传下号令去,休教杀害良民时,城中将及伤损一半。

但见: 烟迷城市,火燎楼台。

千门万户受灾危,三市六街遭患难。

鳌山倒塌,红光影里碎琉璃。

屋宇崩摧,烈焰火中烧翡翠。

前街傀儡,顾不得面是背非。

后巷清音,尽丢坏龙笙凤管。

班毛老子,猖狂燎尽白髭须。

绿发儿郎,奔走不收华盖伞。

耍和尚烧得头焦额烂,麻婆子赶得屁滚尿流。

踏竹马的暗中刀枪,舞鲍老的难免刃槊。

如花仕女,人丛中金坠玉崩。

玩景佳人,片时间星飞云散。

瓦砾藏埋金万斛,楼台变作祝融墟。

可惜千年歌舞地,翻成一片战争场。

当时天色大明,吴用、柴进在城内鸣金收军。

众头领却接着卢员外并在秀,都到留守司相见。

备说牢中多亏了蔡福、蔡庆弟兄两个看管,已逃得残生。

燕青、张顺早把这李固、贾氏解来。

卢俊义见了,且教燕青监下,自行看管,听候发落。

不在话下。

再说李成保护梁中书出城逃难,又撞着闻达领着败残军马回来,合兵一处,投南便走。

正走之间,前军发起喊来。

却是混世魔王樊瑞,左有项充,右有李衮,三筹步军好汉,舞动飞刀飞枪,直杀将来。

背后又是插翅虎雷横,将引施恩、穆春,各引一千步军,前来截住退路。

却似虾儿逢巨浪,兔子遇豺狼。

正是:狱囚遇赦重回禁,病客逢医又上床。

毕竟梁中书一行人马怎地计结,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六十二回·放冷箭燕青救主劫法场石秀跳楼

〔施耐庵〕 〔明〕

诗曰: 烟水茫茫云数重,罡星应合聚山东。

岸边埋伏金睛兽,船底深藏玉爪龙。

风浩荡,月朦胧。

法华开处显英雄。

麒麟谩有擎天力,怎出军师妙计中。

话说这卢俊义虽是了得,却不会水。

被浪里白跳张顺排翻小船,倒撞下水去。

张顺却在水底下拦腰抱住,又钻过对岸来,抢了朴刀。

张顺把卢俊义直奔岸边来。

早点起火把,有五六十人在那里等。

接上岸来,团团围住,解了腰刀,尽换下湿衣服,便要将索绑缚。

只见神行太保戴宗传令高叫将来:“不得伤犯了卢员外贵体!

”随即差人将一包袱锦衣绣袄与卢俊义穿着。

八个小喽啰抬过一乘轿来,扶卢员外上轿便行。

只见远远地早有二三十对红纱灯笼,照着一簇人马,动着鼓乐,前来迎接。

为头宋江、吴用、公孙胜,后面都是众头领,一齐下马。

卢俊义慌忙下轿。

宋江先跪,后面众头领排排地都跪下。

卢俊义亦跪下还礼道:“既被擒捉,愿求早死。

”宋江大笑说道:“且请员外上轿。

”众人一齐上马,动着鼓乐,迎上三关,直到忠义堂前下马。

请卢俊义到厅上,明晃晃地点着灯烛。

宋江向前陪话道:“小可久闻员外大名,如雷灌耳。

今日幸得拜识,大慰平生!

却才众兄弟甚是冒渎,万乞恕罪!

”吴用上前说道:“昨奉兄长之命,特令吴某亲诣门墙,以卖卦为由,赚员外上山,共聚大义,一同替天行道。

” 宋江便请卢员外坐第一把交椅。

卢俊义答礼道:“不才无识无能,误犯虎威,万死尚轻,何故相戏?

”宋江陪笑道:“怎敢相戏!

实慕员外威德,如饥如渴,万望不弃鄙处,为山寨之主,早晚共听严命。

”卢俊义回说:“宁就死亡,实难从命。

”吴用道:“来日却又商议。

”当时置备酒食管待。

卢俊义无计奈何,只得饮了几杯,小喽啰请去后堂歇了。

次日,宋江杀羊宰马,大排筵宴,请出卢员外来赴席。

再三再四谦让,在中间里坐了。

酒至数巡,宋江起身把盏陪话道:“夜来甚是冲撞,幸望宽恕!

虽然山寨窄小,不堪歇马,员外可看‘忠义’二字之面。

宋江情愿让位,休得推却!

”卢俊义答道:“头领差矣!

小可身无罪累,颇有些少家私。

生为大宋人,死为大宋鬼。

宁死实难听从。

”吴用并众头领一个个说,卢俊义越不肯落草。

吴用道:“员外既然不肯,难道逼勒。

只留得员外身,留不得员外心。

只是众弟兄难得员外到此,既然不肯入伙,且请小寨略住数日,却送还宅。

”卢俊义道:“小可在此不妨,只恐家中知道这般的消息,忧损了老小。

”吴用道:“这事容易,先教李固送了车仗回去,员外迟去几日却何妨。

”正面上交椅坐定,都放了心。

吴用道:“李都管,你的车仗货物都有么?

”李固应道:“一些儿不少。

”宋江叫取两个大银把与李固,两个小银赍发当直的,那十个车脚共与他白银十两。

众人拜谢。

卢俊义分付李固道:“我的苦,你都知了。

你回家中,分付娘子不要忧心。

我过三五日便回也。

”李固只要脱身,满口应说:“但不妨事。

”辞了,便下忠义堂去。

吴用随即便起身,说道:“员外宽心少坐,小生发送李固下山便来也。

”有诗为证: 梁山人马太喽啰,生赚卢公入网罗。

抵死不为非理事,未知终始果如何。

吴用这次起身,已有计了。

只推发送李固,先到金沙滩等候。

少刻,李固和两个当直的并车仗头口人伴,都下山来。

吴用将引五百小喽啰,围在两边,坐在柳阴树下,便唤李固近前说道:“你的主人已和我们商议定了,今坐第二把交椅。

此乃未曾上山时,预先写下四句反诗在家里壁上。

我教你们知道,壁上二十八个字,每一句包着一个字。

‘芦花荡里一扁舟’,包个‘卢’字。

‘俊杰那能此地游’,包个‘俊’字。

‘义士手提三尺剑’,包个‘义’字。

‘反时须斩逆臣头’,包个‘反’字。

这四句诗,包藏‘卢俊义反’四字。

今日上山,你们怎知!

本待把你众人杀了,显得我梁山泊行短。

今日放你们星夜自回去,休想望你主人回来。

”李固等只顾下拜。

吴用教把船送过渡口,一行人上路奔回北京。

正是: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更不回。

话分两处,不说李固等归家。

且说吴用回到忠义堂上,再入酒席,用巧言令色说诱卢俊义。

筵会直到二更方散。

次日,山寨里再排筵会庆贺。

卢俊义说道:“感承众头领好意相留在下,只是小可度日如年。

今日告辞。

”宋江道:“小可不才,幸识员外。

来日宋江梯己聊备小酌,对面论心一会,勿请推却。

”又过了一日。

明日宋江请,后日吴用请,大后日公孙胜请。

话休絮繁,三十余个上厅头领,每日轮一个做筵席。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早过一月有余。

卢俊义寻思,又要告别。

宋江道:“非是不留员外,争奈急急要回。

来日忠义堂上,安排薄酒送行。

” 次日,宋江又梯己送路。

只见众头领都道:“俺哥哥敬员外十分,俺等众人当敬员外十二分!

偏我哥哥筵席便吃!

砖儿何厚,瓦儿何薄!

”李逵在内大叫道:“我舍着一条性命,直往北京请得你来,却不吃我弟兄们筵席!

我和你眉尾相结,性命相扑!

”吴学究大笑道:“不曾见这般请客的,甚是粗卤!

员外休怪!

见他众人薄意,再住几时。

”不觉又过了四五日,卢俊义坚意要行。

只见神机军师朱武,将引一般头领直到忠义堂上,开话道:“我等虽是以次弟兄,也曾与哥哥出气力,偏我们酒中藏着毒药?

卢员外若是见怪,不肯吃我们的,我自不妨,只怕小兄弟们做出事来,悔之晚矣!

”吴用起身便道:“你们都不要烦恼,我与你央及员外,再住几时,有何不可。

常言道:将酒劝人,终无恶意。

”卢俊义抑众人不过,只得又住了几日,前后却好三四十日。

自离北京是四月的话,不觉在梁山泊早过了四个月有余。

但见金风淅淅,玉露泠泠,又早是中秋节近。

卢俊义思量归期,对宋江诉说。

宋江见卢俊义思归苦切,便道:“这个容易,来日金沙滩送别。

”卢俊义大喜。

有诗为证: 一别家山岁月赊,寸心无日不思家。

此身恨不生双翼,欲借天风过水涯。

次日,还把旧时衣裳刀棒送还员外。

一行众头领,都送下山。

宋江托一盘金银相送。

卢俊义推道:“非是卢某说口,金帛钱财家中颇有,但得到北京盘缠足矣。

赐与之物,决不敢受。

”宋江等众头领直送过金沙滩,作别自回。

不在话下。

不说宋江回寨。

只说卢俊义拽开脚步,星夜奔波。

行了旬日,到得北京,日已薄暮,赶不入城,就在店中歇了一夜。

次日早晨,卢俊义离了村店,飞奔入城。

尚有一里多路,只见一人,头巾破碎,衣裳蓝缕,看着卢俊义纳头便拜。

卢俊义抬眼看时,却是浪子燕青。

便问燕青:“你怎地这般模样?

”燕青道:“这里不是说话处。

”卢俊义转过土墙侧首,细问缘故。

燕青说道:“自从主人去后,不过数日,李固回来对娘子说道:‘主人归顺了梁山泊宋江,坐了第二把交椅。

’如今去官司首告了。

他已和娘子做了一路,嗔怪燕青违拗,将我赶逐出门,将一应衣服尽行夺了,赶出城外。

更兼分付一应亲戚相识,但有人安着燕青在家歇的,他便舍半个家私和他打官司,因此无人敢着。

小乙在城中安不得身,只得来城外求乞度日,权在庵内安身。

主人可听小乙言语,再回梁山泊去,别做个商议。

若入城中,必中圈套。

”卢俊义喝道:“我的娘子不是这般人,你这厮休来放屁!

”燕青又道:“主人脑后无眼,怎知就里。

主人平昔只顾打熬气力,不亲女色。

娘子旧日和李固原有私情,今日推门相就,做了夫妻。

主人若去,必遭毒手!

”卢俊义大怒,喝骂燕青道:“我家五代在北京住,谁不识得!

量李固有几颗头,敢做恁般勾当!

莫不是你做出歹事来,今日倒来反说!

我到家中问出虚实,必不和你干休!

”燕青痛哭,拜倒地下,拖住主人衣服。

卢俊义一脚踢倒燕青,大踏步便入城来。

奔到城内,径入家中,只见大小主管都吃一惊。

李固慌忙前来迎接,请到堂上,纳头便拜。

卢俊义便问:“燕青安在?

”李固答道:“主人且休问,端的一言难尽!

只怕发怒,待歇息定了却说。

”贾氏从屏风后哭将出来。

卢俊义说道:“娘子休哭,且说燕小乙怎地来?

”贾氏道:“丈夫且休问,慢慢地却说。

”卢俊义心中疑虑,定死要问燕青来历。

李固便道:“主人且请换了衣服,吃了早膳,那时诉说不迟。

”一边安排饭食与卢员外吃。

方才举箸,只听得前门后门喊声齐起,二三百个做公的抢将入来。

卢俊义惊得呆了,就被做公的绑了,一步一棍,直打到留守司来。

其时,梁中书正坐公厅,左右两行,排列狼虎一般公人七八十个,把卢俊义拿到当面。

贾氏和李固也跪在侧边。

厅上梁中书大喝道:“你这厮是北京本处百姓良民,如何却去投降梁山泊落草,坐了第二把交椅!

如今到来,里勾外连,要打北京。

今被擒来,有何理说?

”卢俊义道:“小人一时愚蠢,被梁山泊吴用假做卖卦先生来家,口出讹言,扇惑良心,掇赚到梁山泊软监,过了四个月。

今日幸得脱身归来,并无歹意。

望恩相明镜。

”梁中书喝道:“如何说得过!

你在梁山泊中,若不通情,如何住了许多时?

见放着你的妻子并李固出首,怎地是虚?

”李固道:“主人既到这里,招伏了罢。

家中壁上见写下藏头反诗,便是老大的证见。

不必多说。

”贾氏道:“不是我们要害你,只怕你连累我。

常言道:一人造反,九族全诛!

”卢俊义跪在厅下,叫起屈来。

李固道:“主人不必叫屈。

是真难灭,是假易除。

早早招了,免致吃苦。

”贾氏道:“丈夫,虚事难入公门,实事难以抵对。

你若做出事来,送了我的性命。

自古丈夫造反,妻了不首,不奈有情皮肉,无情杖子。

你便招了,也只吃得有数的官司。

”李固上下都使了钱。

张孔目厅上禀说道:“这个顽皮赖骨,不打如何肯招!

”梁中书道:“说的是。

”喝叫一声:“打!

”左右公人把卢俊义捆翻在地,不由分说,打的皮开肉绽,鲜血迸流,昏晕去了三四次。

卢俊义打熬不过,仰天叹曰:“是我命中合当横死,我今屈招了罢。

”张孔目当下取了招状,讨一面一百斤死囚枷钉了,押去大牢里监禁。

府前府后,看的人都不忍见。

当日推入牢门,吃了三十杀威棒,押到亭心内,跪在面前。

狱子炕上坐着那个两院押牢节级,带管刽子,把手指道:“你认的我么?

”卢俊义看了,不敢则声。

那人是谁?

有诗为证: 两院押牢称蔡福,堂堂仪表气凌云。

腰间紧系青鸾带,头上高悬垫角巾。

行刑问事人倾胆,使索施枷鬼断魂。

满郡夸称铁臂膊,杀人到处显精神。

这两院押狱兼充行刑刽子,姓蔡名福,北京土居人氏。

因为他手段高强,人呼他为铁臂膊。

傍边立着一个嫡亲兄弟,姓蔡名庆。

亦有诗为证: 押狱丛中称蔡庆,眉浓眼大性刚强。

茜红衫上描鸂鸂,茶褐衣中绣木香。

曲曲领沿深染皂,飘飘博带浅涂黄。

金环灿烂头巾小,一朵花枝插鬓傍。

这个小押狱蔡庆,生来爱带一枝花,河北人氏顺口都叫他做一枝花蔡庆。

那人拄着一条水火棍,立在哥哥侧边。

蔡福道:“你且把这个死囚带在那一间牢里,我家去走一遭便来。

”蔡庆把卢俊义自带去了。

蔡福起身出离牢门来,只见司前墙下转过一个人来,手里提着饭罐,面带忧容。

蔡福认的是浪子燕青。

蔡福问道:“燕小乙哥,你做甚么?

”燕青跪在地下,擎着两行珠泪,告道:“节级哥哥,可怜见小人的主人卢员外,吃屈官司,又无送饭的钱财!

小人城外叫化得这半罐子饭,权与主人充饥。

节级哥哥怎地做个方便,便是重生父母,再长爷娘!

”说罢,泪如雨下,拜倒在地。

蔡福道:“我知此事。

你自去送饭把与他吃。

”燕青拜谢了,自进牢里去送饭。

蔡福转过州桥来,只见一个茶博士叫住唱喏道:“节级,有个客人在小人茶房内楼上,专等节级说话。

”蔡福来到楼上看时,却是主管李固。

各施礼罢。

蔡福道:“主管有何见教?

”李固道:“奸不厮瞒,俏不厮欺。

小人的事都在节级肚里。

今夜晚间,只要光前绝后。

无甚孝顺,五十两蒜条金在此,送与节级。

厅上官吏,小人自去打点。

”蔡福笑道:“你不见正厅戒石上刻着‘下民易虐,上苍难欺’?

你的那瞒心昧已勾当,怕我不知?

你又占了他家私,谋了他老婆,如今把五十两金子与我,结果了他性命。

日后提刑官下马,我吃不的这等官司!

”李固道:“只是节级嫌少,小人再添五十两。

”蔡福道:“李固,你割猫儿尾拌猫儿饭。

北京有名恁地一个卢员外,只直得这一百两金子?

你若要我倒地他,不是我诈你,只把五百两金子与我!

”李固便道:“金子有在这里,便都送与节级,只要今夜晚些成事。

”蔡福收了金子,藏在身边,起身道:“明日早来扛尸。

”李固拜谢,欢喜去了。

蔡福回到家里,却才进门,只见一人揭起芦帘,随即入来。

那人叫声:“蔡节级相见。

”蔡福看时,但见那一个人生得十分标致。

有诗为证: 身穿鸦翅青团领,腰系羊脂玉闹妆。

头戴鵔冠一具,足蹑珍珠履一双。

规行矩步端详士,目秀眉清年少郎。

礼贤好客为柴进,四海驰名小孟尝。

那人进得门,看着蔡福便拜。

蔡福慌忙答礼,便问道:“官人高姓?

有何说话?

”那人道:“可借里面说话。

”蔡福便请入来一个商议阁里,分宾坐下。

那人开话道:“节级休要吃惊,在下便是沧州横海郡人氏,姓柴名进,大周皇帝嫡派子孙,绰号小旋风的便是。

只因好义疏财,结识天下好汉,不幸犯罪,流落梁山泊。

今奉宋公明哥哥将令,差遣前来打听卢员外消息。

谁知被赃官污吏淫妇奸夫通情陷害,监在死囚牢里,一命悬丝,尽在足下之手。

不避生死,特来到宅告知:如是留得卢员外性命在世,佛眼相看,不忘大德。

但有半米儿差错,兵临城下,将至濠边,无贤无愚,无老无幼,打破城池,尽皆斩首!

久闻足下是个仗义全忠的好汉,无物相送,今将一千两黄金薄礼在此。

倘若要捉柴进,就此便请绳索,誓不皱眉。

”蔡福听罢,吓的一身冷汗,半晌答应不的。

柴进起身道:“好汉做事,休要踌躇,便请一决。

”蔡福道:“且请壮士回步,小人自有措置。

”柴进拜谢道:“既蒙语诺,当报大恩。

”出门唤过从人,取出黄金一包,递在蔡福手里,唱个喏便走。

外面从人,乃是神行太保戴宗,又是一个不会走的!

蔡福得了这个消息,摆拨不下。

思量半晌,回到牢中,把上项的事却对兄弟说了一遍。

蔡庆道:“哥哥平生最会决断。

量这些小事,有何难哉!

常言道: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

既然有一千两金子在此,我和你替他上下使用。

梁中书、张孔目都是好利之徒,接了贿赂,必然周全卢俊义性命,葫芦提配将出去。

救的救不的,自有他梁山泊好汉,俺们干的事便了也。

”蔡福道:“兄弟这一论,正合我意。

你且把卢员外安顿好处,牢中早晚把些好酒食将息他,传个消息与他。

”蔡福、蔡庆两个商议定了,暗地里把金子买上告下,关节已定。

次日,李固不见动静,前来蔡福家催并。

蔡庆回说:“我们正要下手结果他,中书相公不肯,已有人分付要留他性命。

你自去上面使用,嘱付下来,我这里何难。

”李固随即又央人去上面使用,中间过钱人去嘱托,梁中书道:“这是押牢节级的勾当,难道教我下手?

过一两日,教他自死。

”两下里厮推。

张孔目已得了金子,只管把文案拖延了日期。

蔡福就里又打关节,教及早发落。

张孔目将了文案来禀,梁中书道:“这事如何决断?

”张孔目道:“小吏看来,卢俊义虽有原告,却无实迹。

虽是在梁山泊住了许多时,这个是扶同诖误,难问真犯。

脊杖四十,刺配三千里。

不知相公意下如何?

”梁中书道:“孔目见得极明,正与下官相合。

”随唤蔡福牢中取出卢俊义来,就当厅除了长枷,读了招状文案,决了四十脊杖,换一具二十斤铁叶盘头枷,就厅前钉了。

便差董超、薛霸管押前去,直配沙门岛。

原来这董超、薛霸自从开封府做公人,押解林冲去沧州,路上害不得林冲,回来被高太尉寻事刺配北京。

梁中书因见他两个能干,就留在留守司勾当。

今日又差他两个监押卢俊义。

当下董超、薛霸领了公文,带了卢员外,离了州衙,把卢俊义监在使臣房里,各自归家收拾行李包裹,即便起程。

有诗为证: 贾氏奸淫最不才,忍将夫主搆刑灾。

若非柴进行金谍,俊义安能配出来。

且说李固得知,只叫得苦,便叫人来请两个防送公人说话。

董超、薛霸到得那里酒店内,李固接着,请至阁儿里坐下,一面铺排酒食管待。

三杯酒罢,李固开言说道:“实不相瞒上下,卢员外是我仇家。

如今配去沙门岛,路途遥远,他又没一文,教你两个空费了盘缠。

急待回来,也得三四个月。

我没甚的相送,两锭大银,权为压手。

多只两程,少无数里,就便的去处,结果了他性命,揭取脸上金印回来表证,教我知道,每人再送五十两蒜条金与你。

你们只动得一张文书。

留守司房里,我自理会。

”董超、薛霸两两相觑,沉吟了半晌。

见了两个大银,如何不起贪心。

董超道:“只怕行不得。

”薛霸便道:“哥哥,这李官人也是个好男子。

我们也把这件事结识了他,若有急难之处,要他照管。

”李固道:“我不是忘恩失义的人,慢慢地报答你两个。

” 董超、薛霸收了银子,相别归家,收拾包裹,连夜起身。

卢俊义道:“小人今日受刑,杖疮疼痛,容在明日上路!

”薛霸骂道:“你便闭了鸟嘴!

老爷自悔气,撞着你这穷神!

沙门岛往回六千里有余,费多少盘缠!

你又没一文,教我们如何布摆!

”卢俊义诉道:“念小人负屈含冤,上下看觑则个。

”董超骂道:“你这财主们,闲常一毛不拔,今日天开眼,报应得快!

你不要怨怅,我们相帮你走。

”卢俊义忍气吞声,只得走动。

行出东门,董超、薛霸把衣包雨伞,都挂在卢员外枷头上。

况是囚人,无计奈何。

那堪又值晚秋天气,纷纷黄叶坠,对对塞鸿飞,心怀四海三江闷,腹隐千辛万苦愁,忧闷之中,只听的横笛之声。

俊义吟诗一首: “谁家玉笛弄秋清,撩乱无端恼客情。

自是断肠听不得,非干吹出断肠声。

” 两个公人一路上做好做恶,管押了行。

看看天色傍晚,约行了十四五里,前面一个村镇,寻觅客店安歇。

旧时客店,但见公人监押囚徒来歇,不敢要房钱。

当时小二哥引到后面房里,安放了包裹。

薛霸说道:“老爷们苦杀是个公人,那里倒来扶侍罪人?

你若要饭吃,快去烧火!

”卢俊义只得带着枷来到厨下,问小二哥讨了个草柴,缚做一块,来灶前烧火。

小二哥替他陶米做饭,洗刷碗盏。

卢俊义是财主出身,这般事却不会做,草柴火把又湿,又烧不着,一齐灭了。

甫能尽力一吹,被灰眯了眼睛。

董超又喃喃讷讷地骂。

做得饭熟,两个都盛去了,卢俊义并不敢讨吃。

两个自吃了一回,剩下些残汤冷饭,与卢俊义吃了。

薛霸又不住声骂了一回,吃了晚饭,又叫卢俊义去烧脚汤。

等得汤滚,卢俊义方敢房里去坐地。

两个自洗了脚,掇一盆百煎滚汤,赚卢俊义洗脚。

方才脱得草鞋,被薛霸扯两条腿纳在滚汤里,大痛难禁。

薛霸道:“老爷伏侍你,颠倒做嘴脸!

”两个公人自去炕上睡了。

把一条铁索将卢员外锁在房门背后,声唤到四更。

两个起来,叫小二哥做饭,自吃了出门,收拾了包裹要行。

卢俊义看脚时,都是潦浆泡,点地不得。

寻那旧草鞋,又不见了。

董超道:“我把一双新草鞋与你。

”却是夹麻皮做的,穿上都打破了脚,出不的门。

当日秋雨纷纷,路上又滑。

卢俊义一步一攧,薛霸拿起水火棍拦腰便打,董超假意去劝。

一路上埋冤叫苦。

离了村店,约行了十余里,到一座大林。

卢俊义道:“小人其实捱不动了,可怜见权歇一歇!

”两个公人带入林子来,正是东方渐明,未有人行。

薛霸道:“我两个起得早了,好生困倦,欲要就林子里睡一睡,只怕你走了。

”卢俊义道:“小人插翅也飞不去!

”薛霸道:“莫要着你道儿,且等老爷缚一缚!

”腰间解麻索下来,兜住卢俊义肚皮,去那松树上只一勒,反拽过脚来,绑在树上。

薛霸对董超道:“大哥,你去林子外立着,若有人来撞着,咳嗽为号。

”董超道:“兄弟,放手快些个。

”薛霸道:“你放心去看着外面。

”说罢,拿起水火棍,看着卢员外道:“你休怪我两个。

你家主管李固,教我们路上结果你。

便到沙门岛也是死,不如及早打发了,你阴司地府不要怨我们。

明年今日,是你周年。

”卢俊义听了,泪如雨下,低头受死。

薛霸两只手拿起水火棍,望着卢员外脑门上劈将下来。

董超在外面只听得一声扑地响,慌忙走入林子里来看时,卢员外依旧缚在树上,薛霸倒仰卧倒树下,水火棍撇在一边。

董超道:“却又作怪!

莫不是他使的力猛,倒吃一跤?

”仰着脸四下里看时,不见动静。

薛霸口里出血,心窝里露出三四寸长一枝小小箭杆。

却待要叫,只见东北角树上,坐着一个人,听的叫声:“着!

”撒手响处,董超脖项上早中了一箭,两脚蹬空,扑地也倒了。

那人托地从树上跳将下来,拔出解腕尖刀,割断绳索,劈碎盘头枷,就树边抱住卢员外放声大哭。

卢俊义开眼看时,认得是浪子燕青,叫道:“小乙,莫不是魂魄和你相见么?

”燕青道:“小乙直从留守司前,跟定这厮两个。

见他把主人监在使臣房里,又见李固请去说话。

小乙疑猜这厮们要害主人,连夜直跟出城来。

主人在村店里被他作贱,小乙伏在外头壁子缝里都张得见。

本要跳过来杀公人,却被店内人多不敢下手。

比及五更里起来,小乙先在这里等候,想这厮们必来这林子里下手。

被我两弩箭,结果了他两个。

主人见么?

”这浪子燕青那把弩弓,三枝快箭,端的是百发百中。

但见: 弩桩劲裁乌木,山根对嵌红牙。

拨手轻衬水晶,弦索半抽金线。

背缠锦袋,弯弯如秋月未圆。

稳放雕翎,急急似流星飞迸。

绿槐影里,娇莺胆战心惊。

翠柳阴中,野鹊魂飞魄散。

好手人中称好手,红心里面夺红心。

卢俊义道:“虽是你强救了我性命,却射死这两个公人,这罪越添得重了。

待走那里去的是?

”燕青道:“当初都是宋公明苦了主人。

今日不上梁山泊时,别无去处。

”卢俊义道:“只是我杖疮发作,脚皮破损,点地不得。

”燕青道:“事不宜迟,我背着主人去。

”便去公人身边搜出银两,带着弩弓,插了腰刀,拿了水火棍,背着卢俊义,一直望东边行。

走不到十数里,早驮不动,见一个小小村店,入到里面,寻房安下。

买些酒肉,权且充饥。

两个暂时安歇这里。

却说过往人看见林子里射死两个公人在彼,近处社长报与里正得知,却来大名府里首告。

随即差官下来检验,却是留守司公人董超、薛霸。

回复梁中书,着落大名府缉捕观察,限了日期,要捉凶身。

做公的人都来看了,“论这弩箭,眼见得是浪子燕青的。

事不宜迟。

”一二百做公的,分头去一到处贴了告示,说那两个模样,晓谕远近村房道店,市镇人家,挨捕捉拿。

却说卢俊义正在村店房中将息杖疮,又走不动,只得在那里且住。

店小二听得有杀人公事,村坊里排头说来,画两个模样。

小二见了,连忙去报本处社长:“我店里有两个人,好生脚叉。

不知是也不是?

”社长转报做公的去了。

却说燕青为无下饭,拿了弩子去近边处寻几个虫蚁吃。

却待回来,只听得满村里发喊。

燕青躲在树林里张时,看见一二百做公的枪刀围定,把卢俊义缚在车子上,推将过去。

燕青要抢出去救时,又无军器,只叫得苦。

寻思道:“若不去梁山泊报与宋公明得知,叫他来救,却不是我误了主人性命!

”当时取路。

行了半夜,肚里又饥,身边又没一文。

走到一个土岗子上,丛丛杂杂,有些树木,就林子里睡到天明。

心中忧闷。

只听得树枝上喜雀咶咶噪噪,寻思道:“若是射得下来,村房人家讨些水煮瀑得熟,也得充饥。

”走出林子外,抬头看时,那喜雀朝着燕青噪。

燕青轻轻取出弩弓,暗暗问天买卦,望空祈祷说道:“燕青只有这一枝箭了!

若是救的主人性命,箭到处灵雀坠空。

若是主人命运合休,箭到灵雀飞去。

”搭上箭,叫声:“如意不要误我!

”弩子响处,正中喜雀后尾,带了那枝箭,直飞下岗子去。

燕青大踏步赶下岗子去,不见了喜雀。

正寻之间,只见两个人从前面走来。

怎生打扮?

但见: 前头的,带顶猪嘴头巾,脑后两个金裹银环,上穿香皂罗衫,腰系销金搭膊,穿半膝软袜麻鞋,提一条齐眉棍棒。

后面的,白范阳遮尘笠子,茶褐攒线绸衫,腰系绯红缠袋,脚穿踢土皮鞋,背了衣包,提条短棒,跨口腰刀。

这两个来的人,正和燕青打个肩厮拍。

燕青转回身看了这两个,寻思道:“我正没盘缠,何不两拳打倒两个,夺了包裹,却好上梁山泊。

”揣了弩弓,抽身回来。

这两个低着头,只顾走。

燕青赶上,把后面带毡笠儿的后心一拳,扑地打倒。

却待拽拳再打那前面的,反被那汉子手起棒落,正中燕青左腿,打翻在地。

后面那汉子扒将起来,踏住燕青,掣出腰刀,劈面门便剁。

燕青大叫道:“好汉!

我死不妨,着谁上梁山泊报信?

”那汉便不下刀,收住了手,提起燕青问道:“你这厮上梁山泊报甚么音信?

”燕青道:“你问我待怎地?

”那前面的好汉,把燕青手一拖,却露出手腕上花绣,慌忙问道:“你不是卢员外家甚么浪子燕青?

”燕青想道:“左右是死,率性说了,教他捉去和主人阴魂做一处。

”便道:“我正是卢员外家浪子燕青。

今要上梁山泊报信,教宋公明救我主人则个。

”二人见说,呵呵大笑,说道:“早是不杀了你,原来正是燕小乙哥。

你认得我两个么?

”穿皂的不是别人,梁山泊头领病关索杨雄。

后面的便是拚命三郎石秀。

杨雄道:“我两个今奉哥哥将令,差往北京打听卢员外消息。

”燕青听得是杨雄、石秀,把上件事都对两个说了。

杨雄道:“既是如此说时,我和燕青上山寨报知哥哥,别做个道理。

你可自去北京打听消息,便来回报。

”石秀道:“最好。

”便把包裹与燕青背了,跟着杨雄,连夜上梁山泊来,见了宋江。

燕青把上项事备细说了一遍。

宋江大惊,便会众头领商议良策。

且说石秀只带自己随身衣服,来到北京城外,天色已晚,入不得城,就城外歇了一宿。

次日早饭罢,入得城来,但见人人嗟叹,个个伤情。

石秀心疑,来到市心里,只见人家闭户关门。

石秀问市户人家时,只见一个老丈回言道:“客人你不知。

我这北京有个卢员外,等地财主。

因被梁山泊贼人掳掠前去,逃得回来,倒吃了一场屈官司,迭配去沙门岛。

又不知怎地路上坏了两个公人,昨夜拿来,今日午时三刻解来这里市曹上斩他。

客人可看一看。

”石秀听罢,走来市曹上看时,十字路口是个酒楼。

石秀便来酒楼上,临街占个阁儿坐下。

酒保前来问道:“客官还是请人,只是独自酌杯?

”石秀睁着怪眼,说道:“大碗酒,大块肉,只顾卖来,问甚么鸟!

”酒保倒吃了一惊。

打两角酒,切一大盘牛肉,将来只顾吃。

石秀大碗吃了一回,坐不多时,只听得楼下街上热闹。

石秀便去楼窗外看时,只见家家闭户,铺铺关门。

酒保上楼来道:“客官醉也!

楼下出公事,快算了酒钱,别处去回避。

”石秀道:“我怕甚么鸟!

你快走下去,莫要讨老爷打吃!

”酒保不敢做声,下楼去了。

不多时,只见街上锣鼓喧天价来。

但见: 两声破鼓响,一棒碎锣鸣。

皂纛旗招展如云,柳叶枪交加似雪。

犯由牌前引,白混棍后随。

押牢节级狰狞,仗刃公人猛勇。

高头马上,监斩官胜似活阎罗。

刀剑林中,掌法吏犹如追命鬼。

可怜十字街心里,要杀含冤负屈人。

石秀在楼窗外看时,十字路口,周回围住法场,十数对刀棒刽子,前排后拥,把卢俊义押到楼前跪下。

铁臂膊蔡福拿着法刀,一枝花蔡庆扶着枷梢,说道:“卢员外,你自精细看。

不是我弟兄两个救你不的,事做拙了!

前面五圣堂里,我已安排下你的坐位了。

你可一魂去那里领受。

”说罢,人丛里一声叫道:“午时三刻到了!

”一边开枷,蔡庆早拿住了头,蔡福早掣出法刀在手。

当案孔目高声读罢犯由牌,众人齐和一声。

楼上石秀只就那一声和里,掣着腰刀在手,应声大叫:“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

”蔡福、蔡庆撇了卢员外,扯了绳索先走。

石秀从楼上跳将下来,手举钢刀,杀人似砍瓜切菜。

走不迭的,杀翻十数个。

一只手拖住卢俊义,投南便走。

原来这石秀不认得北京的路,更兼卢员外惊得呆了,越走不动。

梁中书听得报来,大惊,便点帐前头目,引了人马,分头去把城四门关上。

差前后做公的,合将拢来。

快马强兵,怎出高城峻垒?

且看石秀、卢俊义走向那里出去?

正是:分开陆地无牙爪,飞上青天欠羽毛。

毕竟卢员外同石秀当下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六十一回·吴用智赚玉麒麟张顺夜闹金沙渡

〔施耐庵〕 〔明〕

《满庭芳》: 通天彻地,能文会武,广交四海豪英。

胸藏锦绣,义气更高明。

潇洒纶巾野服,笑谈将白羽麾兵。

聚义处,人人瞻仰,四海久驰名。

韵度同诸葛,运筹帷幄,殚竭忠诚。

有才能冠世,玉柱高擎。

遂使玉麟归伏,命风雷驱使天丁。

梁山泊军师吴用,天上智多星。

话说这篇词,单道着吴用的好处。

因为这龙华寺僧人,说出此三绝玉麒麟卢俊义名字与宋江,吴用道:“小生凭三寸不烂之舌,尽一点忠义之心,舍死忘生,直往北京说卢俊义上山,如探囊取物,手到拈来。

只是少一个粗心大胆的伴当,和我同去。

”说犹未了,只见阶下一个人高声叫道:“军师哥哥,小弟与你走一遭!

”吴用大笑。

那人是谁?

却是好汉黑旋风李逵。

宋江喝道:“兄弟,你且住着!

若是上风放火,下风杀人,打家劫舍,冲州撞府,合用着你。

这是做细的勾当,你性子又不好,去不的。

”李逵道:“你们都道我生的丑,嫌我,不要我去。

”宋江道:“不是嫌你。

如今大名府做公的极多,倘或被人看破,枉送了你的性命。

”李逵叫道:“不妨,我定要去走一遭。

”吴用道:“你若依的我三件事,便带你去。

若依不的,只在寨中坐地。

”李逵道:“莫说三件,便是三十件,也依你!

”吴用道:“第一件,你的酒性如烈火,自今日去便断了酒,回来你却开。

第二件,于路上做道童打扮,随着我,我但叫你,不要违拗。

第三件最难,你从明日为始,并不要说话,只做哑子一般。

依的这三件,便带你去。

”李逵道:“不吃酒,做道童,却依的。

闭着这个嘴不说话,却是鳖杀我!

”吴用道:“你若开口,便惹出事来。

”李逵道:“也容易,我只口里衔着一文铜钱便了!

”宋江道:“兄弟,你若坚执要去,恐有疏失,休要怨我。

”李逵道:“不妨,不妨!

我这两把板斧不到的只这般教他拿了去,少也砍他娘千百个鸟头才罢。

”众头领都笑,那里劝的住。

当日忠义堂上做筵席送路,至晚各自去歇息。

次日清早,吴用收拾了一包行李,教李逵打扮做道童,挑担下山。

宋江与众头领都在金沙滩送行,再三分付吴用小心在意,休教李逵有失。

吴用、李逵别了众人下山。

宋江等回寨。

且说吴用、李逵二人往北京去,行了四五日路程,却遇天色晚来,投店安歇,平明打火上路。

于路上,吴用被李逵呕的苦。

行了几日,赶到北京城外店肆里歇下。

当晚李逵去厨下做饭,一拳打的店小二吐血。

小二哥来房里告诉吴用道:“你的哑道童,我小人不与他烧火,打的小人吐血。

”吴用慌忙与他陪话,把十数贯钱与他将息,自埋怨李逵。

不在话下。

过了一夜,次日天明起来,安排些饭食吃了。

吴用唤李逵入房中,分付道:“你这厮苦死要来,一路上呕死我也!

今日入城,不是耍处,你休送了我的性命!

”李逵道:“不敢,不敢!

”吴用道:“我再和你打个暗号。

若是我把头来摇时,你便不可动掸。

”李逵应承了。

两个就店里打扮入城。

怎见的?

吴用戴一顶乌绉纱抹眉头巾,穿一领皂沿边白绢道服,系一条杂采吕公绦,着一双方头青布履,手里拿一副赛黄金熟铜铃杵。

李逵戗几根蓬松黄发,绾两枚浑骨丫髻,黑虎躯穿一领粗布短褐袍,飞熊腰勒一条杂色短须绦,穿一双蹬山透土靴,担一条过头木拐棒,挑着个纸招儿,上写着“讲命谈天,卦金一两”。

吴用、李逵两个打扮了,锁上房门,离了店肆,望北京城南门来。

行无一里,却早望见城门。

端的好个北京!

但见: 城高地险,堑阔濠深。

一周回鹿角交加,四下里排叉密布。

敌楼雄壮,缤纷杂采旗幡。

堞道坦平,簇摆刀枪剑戟。

钱粮浩大,人物繁华。

千百处舞榭歌台,数万座琳宫梵宇。

东西院内,笙箫鼓乐喧天。

南北店中,行货钱财满地。

公子跨金鞍骏马,佳人乘翠盖珠軿。

千员猛将统层城,百万黎民居上国。

此时天下各处盗贼生发,各州府县俱有军马守把。

惟此北京是河北第一个去处,更兼又是梁中书统领大军镇守,如何不摆得整齐。

且说吴用、李逵两个,摇摇摆摆,却好来到城门下。

守门的左右约有四五十军士,簇捧着一个把门的官人在那里坐定。

吴用向前施礼。

军士问道:“秀才那里来?

”吴用答道:“小生姓张名用。

这个道童姓李。

江湖上卖卦营生,今来大郡与人讲命。

”身边取出假文引,交军士看了。

众人道:“这个道童的鸟眼,恰象贼一般看人。

”李逵听道,正待要发作。

吴用慌忙把头来摇,李逵便低了头。

吴用向前与把门军士陪话道:“小生一言难尽!

这个道童又聋又哑,只有一分蛮气力,却是家生的孩儿,没奈何带他出来。

这厮不省人事,望乞恕罪!

”辞了便行。

李逵跟在背后,脚高步低,望市心里来。

吴用手中摇着铃杵,口里念四句口号道: “甘罗发早子牙迟,彭祖颜回寿不齐。

范丹贫穷石崇富,八字生来各有时。

” 吴用又道:“乃时也,运也,命也。

知生知死,知因知道。

若要问前程,先请银一两。

”说罢,又摇铃杵。

北京城内小儿,约有五六十个,跟着看了笑。

却好转到卢员外解库门首,自歌自笑,去了复又回来,小儿们哄动。

卢员外正在解库厅前坐地,看着那一班主管收解,只听得街上喧哄,唤当直的问道:“如何街上热闹?

”当直的报复员外:“端的好笑,街上一个别处来的算命先生,在街上卖卦,要银一两算一命。

谁人舍的!

后头一个跟的道童,且是生的渗濑,走又走的没样范,小的们跟定了笑。

”卢俊义道:“既出大言,必有广学。

当直的,与我请他来。

”也是天罡星合当聚会,自然生出机会来。

当直的慌忙去叫道:“先生,员外有请。

”吴用道:“是何人请我?

”当直的道:“卢员外相请。

”吴用便唤道童跟着转来,揭起帘子,入到厅前,教李逵只在鹅项椅上坐定等候。

吴用转过前来,见卢员外时,那人生的如何?

有《满庭芳》词为证: 目炯双瞳,眉分八字,身躯九尺如银。

威风凛凛,仪表似天神。

义胆忠肝贯日,吐虹蜺志气凌云。

驰声誉,北京城内,元是富豪门。

杀场临敌处,冲开万马,扫退千军。

殚赤心报国,建立功勋。

慷慨名扬宇宙,论英雄播满乾坤。

卢员外双名俊义,河北玉麒麟。

这篇词单道卢俊义豪杰处。

吴用向前施礼,卢俊义欠身答礼,问道:“先生贵乡何处?

尊姓高名?

”吴用答道:“小生姓张名用,自号谈天口。

祖贯山东人氏。

能算皇极先天数,知人生死贵贱。

卦金白银一两,方才算命。

”卢俊义请入后堂小阁儿里,分宾坐定。

茶汤已罢,叫当直的取过白银一两,放于桌上,权为压命之资,“烦先生看贱造则个。

”吴用道:“请贵庚月日下算。

”卢俊义道:“先生,君子问灾不问福。

不必道在下豪富,只求推算目下行藏则个。

在下今年三十二岁,甲子年乙丑月丙寅日丁卯时。

”吴用取出一把铁算子来,排在桌上,算了一回,拿起算子桌上一拍,大叫一声:“怪哉!

”卢俊义失惊,问道:“贱造主何凶吉?

”吴用道:“员外若不见怪,当以直言。

”卢俊义道:“正要先生与迷人指路,但说不妨。

”吴用道:“员外这命,目下不出百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家私不能保守,死于刀剑之下。

”卢俊义笑道:“先生差矣!

卢某生于北京,长在豪富之家,祖宗无犯法之男,亲族无再婚之女。

更兼俊义作事谨慎,非理不为,非财不取,又无寸男为盗,亦无只女为非。

如何能有血光之灾?

”吴用改容变色,急取原银付还,起身便走,嗟叹而言:“天下原来都要人阿谀谄佞。

罢,罢!

分明指与平川路,却把忠言当恶言。

小生告退。

”卢俊义道:“先生息怒,前言特地戏耳。

愿听指教。

”吴用道:“小生直言,切勿见怪。

”卢俊义道:“在下专听,愿勿隐匿。

”吴用道:“员外贵造,一向都行好运。

但今年时犯岁君,正交恶限。

目今百日之内,尸首异处。

此乃生来分定,不可逃也。

”卢俊义道:“可以回避否?

”吴用再把铁算子搭了一回,便回员外道:“则除非去东南方巽地上一千里之外,方可免此大难。

虽有些惊恐,却不伤大体。

”卢俊义道:“若是免的此难,当以厚报。

”吴用道:“命中有四句卦歌,小生说与员外,写于壁上,后日应验,方知小生灵处。

”卢俊义道:“叫取笔砚来。

”便去白粉壁上写,吴用口歌四句: “芦花丛里一扁舟,俊杰俄从此地游。

义士若能知此理,反躬逃难可无忧。

” 当时卢俊义写罢,吴用收拾起算子,作揖便行。

卢俊义留道:“先生少坐,过午了去。

”吴用答道:“多蒙员外厚意,误了小生卖卦。

改日再来拜会。

”抽身便起。

卢俊义送到门首,李逵拿了拐棒儿走出门外。

吴学究别了卢俊义,引了李逵,径出城来,回到店中,算还房宿饭钱,收拾行李包裹。

李逵挑出卦牌。

出离店肆,对李逵说道:“大事了也!

我们星夜赶回山寨,安排圈套,准备机关,迎接卢俊义。

他早晚便来也。

” 且不说吴用、李逵还寨。

却说卢俊义自从算卦之后,寸心如割,坐立不安。

当夜无话,捱到次日天晓,洗漱罢,早饭已了,出到堂前,便叫当直的去唤众多主管商议事务。

少刻都到。

那一个为头管家私的主管,姓李名固。

这李固原是东京人,因来北京投奔相识不着,冻倒在卢员外门前。

卢俊义救了他性命,养他家中。

因见他勤谨,写的算的,教他管顾家间事务。

五年之内,直抬举他做了都管,一应里外家私都在他身上,手下管着四五十个行财管干,一家内都称他做李都管。

当日大小管事之人,都随李固来堂前声喏。

卢员外看了一遭,便道:“怎生不见我那一个人?

”说犹未了,阶前走过一人来。

看那来人怎生模样?

但见: 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纪,三牙掩口细髯,十分腰细膀阔。

戴一顶木瓜心攒顶头巾,穿一领银丝纱团领白衫,系一条蜘蛛斑红线压腰,着一双土黄皮油膀胛靴。

脑后一对挨兽金环,护项一枚香罗手帕,腰间斜插名人扇,鬓畔常簪四季花。

这人是北京土居人氏,自小父母双亡,卢员外家中养的他大。

为见他一身雪练也似白肉,卢俊义叫一个高手匠人与他刺了这一身遍体花绣,却似玉亭柱上铺着软翠。

若赛锦体,由你是谁,都输与他。

不则一身好花绣,那人更兼吹的、弹的、唱的、舞的,拆白道字,顶真续麻,无有不能,无有不会。

亦是说的诸路乡谈,省的诸行百艺的市语。

更且一身本事,无人比的。

拿着一张川弩,只用三枝短箭,郊外落生,并不放空,箭到物落,晚间入城,少杀也有百十个虫蚁。

若赛锦标社,那里利物管取都是他的。

亦且此人百伶百俐,道头知尾。

本身姓燕,排行第一,官名单讳个青字。

北京城里人口顺,都叫他做浪子燕青。

曾有一篇《沁园春》词,单道着燕青的好处。

但见: 唇若涂朱,睛如点漆,面似堆琼。

有出人英武,凌云志气,资禀聪明。

仪表天然磊落,梁山上端的驰名。

伊州古调,唱出绕梁声。

果然是艺苑专精,风月丛中第一名。

听鼓板喧云,笙声嘹亮,畅叙幽情。

棍棒参差,揎拳飞脚,四百军州到处惊。

人都羡英雄领袖,浪子燕青。

原来这燕青是卢俊义家心腹人。

都上厅声喏了,做两行立住。

李固立在左边,燕青立在右边。

卢俊义开言道:“我夜来算了一命,道我有百日血光之灾,只除非出去东南上一千里之外躲避。

我想东南方有个去处,是泰安州,那里有东岳泰山天齐仁圣帝金殿,管天下人民生死灾厄。

我一者去那里烧炷香消灾灭罪,二者躲过这场灾悔,三者做些买卖,观看外方景致。

李固,你与我觅十辆太平车子,装十辆山东货物,你就收拾行李,跟我去走一遭。

燕青小乙看管家里库房钥匙,只今日便与李固交割。

我三日之内便要起身。

”李固道:“主人误矣,常言道:贾卜卖卦,转回说话。

休听那算命的胡言乱语。

只在家中,怕做甚么?

”卢俊义道:“我命中注定了,你休逆我。

若有灾来,悔却晚矣。

”燕青道:“主人在上,须听小乙愚见。

这一条路去山东泰安州,正打从梁山泊边过。

近年泊内是宋江一伙强人在那里打家劫舍,官兵捕盗,近他不得。

主人要去烧香,等太平了去。

休信夜来那个算命的胡讲。

倒敢是梁山泊歹人,假装做阴阳人来扇惑,要赚主人那里落草。

小乙可惜夜来不在家里,若在家时,三言两句,盘倒那先生,倒敢有场好笑。

”卢俊义道:“你们不要胡说,谁人敢来赚我!

梁山泊那伙贼男女打甚么紧,我观他如同草芥,兀自要去特地捉他,把日前学成武艺显扬于天下,也算个男子大丈夫。

” 说犹未了,屏风背后走出娘子来,乃是卢员外浑家,年方二十五岁,姓贾,嫁与卢俊义才方五载,琴瑟谐和。

娘子贾氏便道:“丈夫,我听你说多时了。

自古道:出外一里,不如屋里。

休听那算命的胡说,撇了海阔一个家业,耽惊受怕,去虎穴龙潭里做买卖。

你且只在家内,清心寡欲,高居静坐,自然无事。

”卢俊义道:“你妇人家省得甚么!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自古祸出师人口,必主吉凶。

我既主意定了,你都不得多言多语。

” 燕青又道:“小人托主人福荫,学的些个棒法在身。

不是小乙说嘴,帮着主人去走一遭,路上便有些个草寇出来,小人也敢发落的三五十个开去。

留下李都管看家,小人伏侍主人走一遭。

”卢俊义道:“便是我买卖上不省的,要带李固去,他须省的,又替我大半气力。

因此留你在家看守。

自有别人管帐,只教你做个桩主。

”李固又道:“小人近日有些脚气的症候,十分走不的多路。

”卢俊义听了大怒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朝。

我要你跟我去走一遭,你便有许多推故。

若是那一个再阻我的,教他知我拳头的滋味!

”李固吓的面如土色。

众人谁敢再说,各自散了。

李固只得忍气吞声,自去安排行李。

讨了十辆太平车子,唤了十个脚夫,四五十拽车头口,把行李装上车子,行货拴缚完备。

卢俊义自去结束。

第三日,烧了神福给散了,家中大男小女一个个都分付了,当晚先叫李固引两个当直的尽收拾了出城。

李固去了。

娘子看了车仗,流泪而去。

次日五更,卢俊义起来,沐浴罢,更换一身新衣服,取出器械,到后堂里辞别了祖先香火,出门上路。

看卢俊义时怎生打扮?

但见: 头戴范阳遮尘毡笠,拳来大小撒发红缨,斜纹缎子布衫,查开五指梅红线绦,青白行缠抓住袜口,软绢袜衬多耳麻鞋。

腰悬一把雁翎响铜钢刀,海驴皮鞘子,手拿一条搜山搅海棍棒。

端的是山东驰誉,河北扬名。

当下卢俊义拜辞家堂已了,分付娘子:“好生看家,多便三个月,少只四五十日便回。

”贾氏道:“丈夫路上小心,频寄书信回来,家中知道。

”说罢,燕青在面前拜了。

卢俊义分付道:“小乙在家,凡事向前,不可出去三瓦两舍打哄。

”燕青道:“主人在上,小乙不敢偷工夫闲耍。

主人如此出行,怎敢怠慢!

”卢俊义提了棍棒,出到城外。

有诗一首,单道卢俊义这条好棒。

有诗为证: 挂壁悬崖欺瑞雪,撑天拄地撼狂风。

虽然身上无牙爪,出水巴山秃尾龙。

李固接着。

卢俊义道:“你可引两个伴当先去。

但有干净客店,先做下饭,等候车仗脚夫到来便吃,省的担阁了路程。

”李固也提条杆棒,先和两个伴当去了。

卢俊义和数个当直的,随后押着车仗行。

但见途中山明水秀,路阔坡平,心中欢喜道:“我若是在家,那里见这般景致!

”行了四十余里,李固接着主人。

吃点心中饭罢,李固又先去了。

再行四五十里,到客店里,李固接着车仗人马宿食。

卢俊义来到店房内,倚了棍棒,挂了毡笠儿,解下腰刀,换了鞋袜。

宿食皆不必说。

次日清早起来,打火做饭,众人吃了,收拾车辆头口,上路又行。

自此在路夜宿晓行,已经数日,来到一个客店里宿食。

天明要行,只见店小二哥对卢俊义说道:“好教官人得知,离小人店不得二十里路,正打梁山泊边口子前过去。

山上宋公明大王,虽然不害来往客人,官人须是悄悄过去,休得大惊小怪。

”卢俊义听了道:“原来如此!

”便叫当直的取下衣箱,打开锁,去里面提出一个包袱,内取出四面白绢旗。

问小二哥讨了四根竹竿,每一根缚起一面旗来。

每面栲栳大小几个字,写道: “慷慨北京卢俊义,远驮货物离乡地。

一心只要捉强人,那时方表男儿志!

” 李固等众人看了,一齐叫起苦来。

店小二问道:“官人莫不和山上宋大王是亲么?

”卢俊义道:“我自是北京财主,却和这贼们有甚么亲!

我特地要来捉宋江这厮。

”小二哥道:“官人低声些,不要连累小人,不是耍处!

你便有一万人马,也近他不的!

”卢俊义道:“放屁!

你这厮们都和那贼人做一路!

”店小二叫苦不迭,众车脚夫都痴呆了。

李固跪在地下告道:“主人可怜见众人,留了这条性命回乡去,强似做罗天大醮!

”卢俊义喝道:“你省的甚么!

这等燕雀,安敢和鸿鹄厮并!

我思量平生学的一身本事,不曾逢着买主。

今日幸然逢此机会,不就这里发卖,更待何时!

我那车子上叉袋里,已准备下一袋熟麻索。

倘或这贼们当死合亡,撞在我手里,一朴刀一个砍翻,你们众人与我便缚在车子上。

撇了货物不打紧,且收拾车子捉人。

把这贼首解上京师,请功受赏,方表我平生之愿!

若你们一个不肯去的,只就这里把你们先杀了!

” 前面摆四辆车子,上插了四把绢旗。

后面六辆车子,随从了行。

那李固和众人,哭哭啼啼,只得依他。

卢俊义取出朴刀,装在杆棒上,三个丫儿扣牢了,赶着车子奔梁山泊路上来。

李固等见了崎岖山路,行一步怕一步。

卢俊义只顾赶着要行。

从清早起来,行到巳牌时分,远远地望见一座大林,有千百株合抱不交的大树。

却好行到林子边,只听的一声唿哨响,吓的李固和两个当直的没躲处。

卢俊义教把车仗押在一边。

车夫众人都躲在车子底下叫苦。

卢俊义喝道:“我若搠翻,你们与我便缚!

”说犹未了,只见林子边走出四五百小喽啰来。

听得后面锣声响处,又有四五百小喽啰截住后路。

林子里一声炮响,托地跳出一筹好汉。

怎地模样?

但见: 茜红头巾,金花斜袅。

铁甲凤盔,锦衣绣袄。

血染髭髯,虎威雄暴。

大斧一双,人皆吓倒。

又诗曰: 铁额金睛老大虫,翻身跳出树林中。

一声咆吼如雷震,万里传名黑旋风。

当下李逵手搦双斧,厉声高叫:“卢员外认得哑道童么?

”卢俊义猛省,喝道:“我如常有心要来拿你这伙强盗,今日特地到此!

快教宋江那厮下山投拜!

倘或执迷,我片时间教你人人皆死,个个不留!

”李逵呵呵大笑道:“员外,你今日中了俺的军师妙计,快来坐把交椅。

”卢俊义大怒,搦着手中朴刀,来斗李逵。

李逵轮起双斧来迎。

两个斗不到三合,李逵托地跳出圈子外来,转过身望林子里便走。

卢俊义挺着朴刀,随后赶将入来。

李逵在林木丛中,东闪西躲。

引得卢俊义性发,破一步抢入林来。

李逵飞奔乱松丛里去了。

卢俊义赶过林子这边,一个人也不见了。

却待回身,只听得松林傍边转出一伙人来,一个人高声大叫:“员外不要走!

认得俺么?

”卢俊义看时,却是一个胖大和尚,身穿皂直裰,倒提铁禅杖。

卢俊义喝道:“你是那里来的和尚?

”鲁智深大笑道:“洒家是花和尚鲁智深。

今奉哥哥将令,着俺来迎接员外上山。

”卢俊义焦躁、大骂:“秃驴,敢如此无礼!

”拈手中朴刀,直取那和尚。

鲁智深轮起铁禅杖来迎。

两个斗不到三合,鲁智深拨开朴刀,回身便走。

卢俊义赶将去。

正赶之间,喽啰里走出行者武松,轮两口戒刀,直奔将来。

卢俊义不赶和尚,来斗武松。

又不到三合,武松拔步便走。

卢俊义哈哈大笑:“我不赶你,你这厮们何足道哉!

”说犹未了,只见山坡下一个人在那里叫道:“卢员外,你如何省得!

岂不闻人怕落荡,铁怕落炉?

哥哥定下的计策,你待走那里去?

”卢俊义喝道:“你这厮是谁?

”那人笑道:“小可便是赤发鬼刘唐。

”卢俊义骂道:“草贼休走!

”挺手中朴刀,直取刘唐。

方才斗得三合,刺斜里一个人大叫道:“好汉没遮拦穆弘在此!

”当时刘唐、穆弘两个,两条朴刀,双斗卢俊义。

正斗之间,不到三合,只听的背后脚步响。

卢俊义喝声:“着!

”刘唐、穆弘跳退数步。

卢俊义便转身斗背后的好汉,却是扑天雕李应。

三个头领丁字脚围定,卢俊义全然不慌,越斗越健。

正好步斗,只听得山顶上一声锣响,三个头领各自卖个破绽,一齐拔步去了。

卢俊义又斗得一身臭汗,不去赶他。

再回林子边来寻车仗人伴时,十辆车子、人伴、头口,都不见了。

口里只管叫苦。

有诗为证: 避灾因作泰山游,暗里机谋不自由。

家产妻孥俱撇下,来吞水浒钓鱼钩。

卢俊义便向高阜处四下里打一望,只见远远地山坡下一伙小喽啰,把车仗头口赶在前面,将李固一干人连连串串缚在后面,鸣锣擂鼓,解投松树那边去。

卢俊义望见,心如火炽,气似烟生,提着朴刀,直赶将去。

约莫离山坡不远,只见两筹好汉喝一声道:“那里去!

”一个是美髯公朱仝,一个是插翅虎雷横。

卢俊义见了,高声骂道:“你这伙草贼,好好把车仗人马还我!

”朱仝手拈长髯大笑,说道:“卢员外,你还恁地不晓得,中了俺军师妙计,便肋生两翅,也飞不出去。

快来大寨坐把交椅。

”卢俊义听了大怒,挺起朴刀,直奔二人。

朱仝、雷横各将兵器相迎。

三个斗不到三合,两个回身便走。

卢俊义寻思道:“须是赶翻一个,却才讨得车仗。

”舍着性命,赶转山坡,两个好汉都不见了,只听得山顶上鼓板吹箫。

仰面看时,风刮起那面杏黄旗来,上面绣着“替天行道”四字。

转过来打一望,望见红罗销金伞下盖着宋江,左有吴用,右有公孙胜。

一行部从二百余人,一齐声喏道:“员外别来无恙!

”卢俊义见了越怒,指名叫骂。

山上吴用劝道:“兄长且须息怒。

宋公明久闻员外清德,实慕威名,特令吴某亲诣门墙,赚员外上山,一同替天行道。

请休见责。

”卢俊义大骂:“无端草贼,怎敢赚我!

”宋江背后转过小李广花荣,拈弓取箭,看着卢俊义喝道:“卢员外休要逞能,先教你看花荣神箭!

”说犹未了,飕地一箭正中卢俊义头上毡笠儿的红缨。

吃了一惊,回身便走。

山上鼓声震地,只见霹雳火秦明、豹子头林冲,引一彪军马,摇旗呐喊,从东山边杀出来。

又见双鞭将呼延灼、金枪手徐宁,也领一彪军马,摇旗呐喊,从山西边杀出来。

吓得卢俊义走投没路。

看看天色将晚,脚又疼,肚又饥,正是慌不择路,望山僻小径只顾走。

约莫黄昏时分,烟迷远水,雾锁深山,星月微明,不分丛莽。

正走之间,不到天尽头,须到地尽处。

看看走到鸭嘴滩头,只一望时,都是满目芦花,茫茫烟水。

卢俊义看见,仰天长叹道:“是我不听好人言,今日果有凄惶事!

”正烦恼间,只见芦苇里面一个渔人,摇着一只小船出来。

正是: 生涯临野渡,茅屋隐晴川。

沽酒浑家乐,看山满意眠。

棹穿波底月,船压水中天。

惊起闲鸥鹭,冲开柳岸烟。

那渔人倚定小船叫道:“客官好大胆!

这是梁山泊出没的去处,半夜三更,怎地来到这里?

”卢俊义道:“便是我迷踪失路,寻不着宿头。

你救我则个!

”渔人道:“此间大宽转,有一个市井,却用走三十余里向开路程。

更兼路杂,最是难认。

若是水路去时,只有三五里远近。

你舍得十贯钱与我,我便把船载你过去。

”卢俊义道:“你若渡得我过去,寻得市井客店,我多与你些银两。

”那渔人摇船傍岸,扶卢俊义下船,把铁篙撑开。

约行三五里水面,只听得前面芦苇丛中橹声响,一只小船飞也似来。

船上有两个人,前面一个赤条条地拿着一条水篙,后面那个摇着橹。

前面的人横定篙,口里唱着山歌道: “生来不会读诗书,且就梁山泊内居。

准备窝弓射猛虎,安排香饵钓鳌鱼。

” 卢俊义听得,吃了一惊,不敢做声。

又听得右边芦苇丛中,也是两个人摇一只小船出来。

后面的摇着橹,有咿哑之声。

前面的横定篙,口里也唱山歌道: “乾坤生我泼皮身,赋性从来要杀人。

万两黄金浑不爱,一心要捉玉麒麟。

” 卢俊义听了,只叫得苦。

只见当中一只小船,飞也似摇将来,船头上立着一个人,倒提铁锁木篙,口里亦唱着山歌道: “芦花丛里一扁舟,俊杰俄从此地游。

义士若能知此理,反躬逃难可无忧。

” 歌罢,三只船一齐唱喏。

中间是阮小二,左边是阮小五,右边的是阮小七。

那三只小船一齐撞将来。

卢俊义听了,心内转惊,自想又不识水性,连声便叫渔人:“快与我拢船近岸!

”那渔人呵呵大笑,对卢俊义说道:“上是青天,下是绿水。

我生在浔阳江,来上梁山泊,三更不改名,四更不改姓,绰号混江龙李俊的便是!

员外若还不肯降时,送了你性命!

”卢俊义大惊,喝一声,说道:“不是你,便是我!

”拿着朴刀,望李俊心窝里搠将来。

李俊见朴刀搠将来,拿定棹牌,一个背抛筋斗,扑同的翻下水去了。

那只船滴溜溜在水面上转,朴刀又搠将下水去了。

只见船尾一个人从水底下钻出来,叫一声,乃是浪里白跳张顺,把手挟住船梢,脚踏水浪,把船只一侧,船底朝天,英雄落水。

未知卢俊义性命如何?

正是:铺排打凤牢龙计,坑陷惊天动地人。

毕竟卢俊义落水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类型

朝代

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