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第八十一回·燕青月夜遇道君戴宗定计出乐和

诗曰: 混沌初分气磅礴,人生禀性有愚浊。

圣君贤相共裁成,文臣武士登台阁。

忠良闻者尽欢欣,邪佞听时俱忿跃。

历代相传至宋朝,罡星煞曜离天角。

宣和年上乱纵横,梁山泊内如期约。

百单八位尽英雄,乘时播乱居山东。

替天行道存忠义,三度招安受帝封。

二十四阵破辽国,大小诸将皆成功。

清溪洞里擒方腊,雁行零落悲秋风。

事事集成忠义传,用资谈柄江湖中。

话说梁山泊好汉,水战三败高俅,尽被擒捉上山。

宋公明不肯杀害,尽数放还。

高太尉许多人马回京,就带萧让、乐和前往京师听候招安一事。

却留下参谋闻焕章在梁山泊里。

那高俅在梁山泊时,亲口说道:“我回到朝廷,亲引萧让等面见天子,便当力奏,亲自保举,火速差人就便前来招安。

”因此上就叫乐和为伴,与萧让一同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梁山泊众头目商议,宋江道:“我看高俅此去,未知真实。

”吴用笑道:“我观此人生的蜂目蛇形,是个转面无恩之人。

他折了许多军马,废了朝廷许多钱粮,回到京师,必然推病不出,朦胧奏过天子,权将军士歇息。

萧让、乐和,软监在府里。

若要等招安,空劳神力。

”宋江道:“似此怎生奈何!

招安犹可,又且陷了二人。

”吴用道:“哥哥再选两个乖觉的人,多将金宝前去京师,探听消息,就行钻刺关节,斡运衷情,达知今上,令高太尉藏匿不得,此为上计。

”燕青便起身说道:“旧年闹了东京,是小弟去李师师家入肩。

不想这一场大闹,他家已自猜了八分。

只有一件,他却是天子心爱的人,官家那里疑他?

他自必然奏说:梁山泊知得陛下在此私行,故来惊吓。

已是奏过了。

如今小弟多把些金珠去那里入肩。

枕头上关节最快,亦是容易。

小弟可长可短,见机而作。

”宋江道:“贤弟此去,须担干系。

”戴宗便道:“小弟帮他去走一遭。

”神机军师朱武道:“兄长昔日打华州时,尝与宿太尉有恩。

此人是个好心的人。

若得本官于天子前早晚题奏,亦是顺事。

”宋江想起:“九天玄女之言,‘遇宿重重喜’,莫非正应着此人身上?

”便请闻参谋来堂上同坐。

宋江道:“相公曾认得太尉宿元景么?

”闻焕章道:“他是在下同窗朋友,如今和圣上寸步不离。

此人极是仁慈宽厚,待人接物,一团和气。

”宋江道:“实不瞒相公说,我等疑高太尉回京,必然不奏招安一节。

宿太尉旧日在华州降香,曾与宋江有一面之识。

今要使人去他那里打个关节,求他添力,早晚于天子处题奏,共成此事。

”闻参谋答道:“将军既然如此,在下当修尺书奉去。

”宋江大喜,随即教取纸笔来。

一面焚起好香,取出玄女课,望空祈祷,卜得个上上大吉之兆。

随即置酒与戴宗、燕青送行。

收拾金珠细软之物两大笼子,书信随身藏了,仍带了开封府印信公文。

两个扮作公人,辞了头领下山。

渡过金沙滩,望东京进发。

戴宗拕着雨伞,背着个包裹,燕青把水火棍挑着笼子,拽扎起皂衫,腰系着缠袋,脚下都是腿绷护膝,八搭麻鞋。

于路上离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

不则一日,来到东京,不由顺路入城,却转过万寿门来。

两个到得城门边,把门军当住。

燕青放下笼子,打着乡谈说道:“你做甚么当我?

”军汉道:“殿帅府有钧旨:梁山泊诸色人等,恐有夹带入城。

因此着仰各门,但有外乡客人出入,好生盘诘。

”燕青笑道:“你便是了事的公人,将着自家人,只管盘问。

俺两个从小在开封府勾当,这门下不知出入了几万遭,你颠倒只管盘问,梁山泊人,眼睁睁的都放他过去了。

”便向身边取出假公文,劈脸丢将去道:“你看这是开封府公文不是?

”那监门官听得,喝道:“既是开封府公文,只管问他怎地!

放他入去。

”燕青一把抓了公文,揣在怀里,挑起笼子便走。

戴宗也冷笑了一声。

两个径奔开封府前来,寻个客店安歇了。

有诗为证: 两挑行李奔东京,昼夜兼行不住程。

盘诘徒劳费心力,禁门安识伪批情。

次日,燕青换领布衫穿了,将搭膊系了腰,换顶头巾歪带着,只妆做小闲模样。

笼内取了一帕子金珠,分付戴宗道:“哥哥,小弟今日去李师师家干事。

倘有些决撒,哥哥自快回去。

”分付戴宗了当,一直取路,径投李师师家来。

到的门前看时,依旧曲槛雕栏,绿窗朱户,比先时又修的好。

燕青便揭起斑竹帘子,便从侧首边转将入来。

早闻的异香馥郁。

入到客位前,见周回吊挂名贤书画,阶檐下放着三二十盆怪石苍松。

坐榻尽是雕花香楠木小床,坐褥尽铺锦绣。

燕青微微地咳嗽一声。

丫嬛出来见了,便传报李妈妈出来。

看见是燕青,吃了一惊,便道:“你如何又来此间?

”燕青道:“请出娘子来,小人自有话说。

”李妈妈道:“你前番连累我家坏了房子,你有话便说。

”燕青道:“须是娘子出来,方才说的。

” 李师师在窗子后听了多时,转将出来。

燕青看时,别是一般风韵。

但见容貌似海棠滋晓露,腰肢如杨柳袅东风,浑如阆苑琼姬,绝胜桂宫仙姊。

有诗为证: 芳容丽质更妖娆,秋水精神瑞雪标。

凤眼半弯藏琥珀,朱唇一颗点樱桃。

露来玉指纤纤软,行处金莲步步娇。

白玉生香花解语,千金良夜实难消。

当下李师师轻移莲步,款蹙湘裙,走到客位里面。

燕青起身,把那帕子放在桌上,先拜了李妈妈四拜,后拜李行首两拜。

李师师谦让道:“免礼。

俺年纪幼小,难以受拜。

”燕青拜罢,起身道:“前者惊恐,小人等安身无处。

”李师师道:“你休瞒我!

你当初说道是张闲,那两个是山东客人,临期闹了一场。

不是我巧言奏过官家,别的人时,却不满门遭祸。

他留下词中两句,道是:‘六六雁行连八九,只等金鸡消息。

’我那时便自疑惑。

正待要问,谁想驾到。

后又闹了这场,不曾问的。

今喜你来,且释我心中之疑。

你不要隐瞒,实对我说知。

若不明言,决无干休。

”燕青道:“小人实诉衷曲,花魁娘子休要吃惊。

前番来的那个黑矮身材,为头坐的,正是呼保义宋江。

第二位坐的,白俊面皮,三牙髭须,那个便是柴世宗嫡派子孙,小旋风柴进。

这公人打扮,立在面前的,便是神行太保戴宗。

门首和杨太尉厮打的,正是黑旋风李逵。

小人是北京大名府人氏,人都唤小人做浪子燕青。

当初俺哥哥来东京求见娘子,教小人诈作张闲,来宅上入肩。

俺哥哥要见尊颜,非图买笑迎欢,只是久闻娘子遭际今上,以此亲自特来告诉衷曲。

指望将替天行道、保国安民之心,上达天听,早得招安,免致生灵受苦。

若蒙如此,则娘子是梁山泊数万人之恩主也。

如今被奸臣当道,谗佞专权,闭塞贤路,下情不能上达。

因此上来寻这条门路,不想惊吓娘子。

今俺哥哥无可拜送,只有些少微物在此,万望笑留。

”燕青便打开帕子,摊在桌上,都是金珠宝贝器皿。

那虔婆爱的是财,一见便喜。

忙叫奶子收拾过了,便请燕青,教进里面小阁儿内坐地,安排好细食茶果,殷勤相待。

原来李师师家,皇帝不时间来,因此上公子王孙,富豪子弟,谁敢来他家讨茶吃。

且说当时铺下盘馔酒肴果子,李师师亲自相待。

燕青道:“小人是个该死的人,如何敢对花魁娘子坐地?

”李师师道:“休恁地说!

你这一般义士,久闻大名。

只是奈缘中间无有好人与你们众位作成,因此上屈沉水泊。

”燕青道:“前番陈太尉来招安,诏书上并无抚恤的言语,更兼抵换了御酒。

第二番领诏招安,正是诏上要紧字样,故意读破句读:‘除宋江,卢俊义等大小人众所犯过恶,并与赦免。

’因此上又不曾归顺。

童枢密引将军来,只两阵杀的片甲不归。

次后高太尉役天下民夫,造船征进,只三阵,人马折其大半。

高太尉被俺哥哥活捉上山,不肯杀害,重重管待,送回京师,生擒人数,尽都放还。

他在梁山泊说了大誓,如回到朝廷,奏过天子,便来招安。

因此带了梁山泊两个人来,一个是秀才萧让,一个是能唱乐和,眼见的把这二人藏在家里,不肯令他出来。

损兵折将,必然瞒着天子。

”李师师道:“他这等破耗钱粮,损折兵将,如何敢奏!

这话我尽知了。

且饮数杯,别作商议。

”燕青道:“小人天性不能饮酒。

”李师师道:“路远风霜,到此开怀,也饮几杯,再作计较。

”燕青被央不过,一杯两盏,只得陪侍。

原来这李师师是个风尘妓女,水性的人,见了燕青这表人物,能言快说,口舌利便,倒有心看上他。

酒席之间,用些话来嘲惹他。

数杯酒后,一言半语,便来撩拨。

燕青是个百伶百俐的人,如何不省得。

他却是好汉胸襟,怕误了哥哥大事,那里敢来承惹?

李师师道:“久闻的哥哥诸般乐艺,酒边闲听,愿闻也好。

”燕青答道:“小人颇学的些本事,怎敢在娘子跟前卖弄过?

”李师师道:“我便先吹一曲,教哥哥听。

”便唤丫嬛取箫来。

锦袋内掣出那管凤箫,李师师接来,口中轻轻吹动。

端的是穿云裂石之声。

有诗为证: 俊俏烟花大有情,玉箫吹出凤凰声。

燕青亦自心伶俐,一曲穿云裂太清。

燕青听了,喝采不已。

李师师吹了一曲,递过箫来。

与燕青道:“哥哥也吹一曲与我听则个。

”燕青却要那婆娘欢喜,只得把出本事来,接过箫,便呜呜咽咽也吹一曲。

李师师听了,不住声喝采,说道:“哥哥原来恁地吹的好箫!

”李师师取过阮来,拨个小小的曲儿,教燕青听。

果然是玉佩齐鸣,黄莺对啭,余韵悠扬。

燕青拜谢道:“小人也唱个曲儿伏侍娘子。

”顿开喉咽便唱。

端的是声清韵美,字正腔真。

唱罢,又拜。

李师师执盏擎杯,亲与燕青回酒,谢唱曲儿。

口儿里悠悠放出些妖娆声嗽,来惹燕青。

燕青紧紧的低了头,唯诺而已。

数杯之后,李师师笑道:“闻知哥哥好身文绣,愿求一观如何?

”燕青笑道:“小人贱体虽有些花绣,怎敢在娘子跟前揎衣裸体!

”李师师说道:“锦体社家子弟,那里去问揎衣裸体。

”三回五次,定要讨看。

燕青只的脱膊下来。

李师师看了,十分大喜。

把尖尖玉手,便摸他身上。

燕青慌忙穿了衣裳。

李师师再与燕青把盏,又把言语来调他。

燕青恐怕他动手动脚,难以回避,心生一计,便动问道:“娘子今年贵庚多少?

”李师师答道:“师师今年二十有七。

”燕青说道:“小人今年二十有五,却小两年。

娘子既然错爱,愿拜为姐姐。

”燕青便起身,推金山,倒玉柱,拜了八拜。

那八拜,是拜住那妇人一点邪心,中间是好干大事。

若是第二个在酒色之中的,也坏了大事。

因此上单显燕青心如铁石,端的是好男子!

当时燕青又请李妈妈来,也拜了,拜做干娘。

燕青辞回,李师师道:“小哥只在我家下,休去店中歇。

”燕青道:“既蒙错爱,小人回店中取了些东西便来。

”李师师道:“休教我这里专望。

”燕青道:“店中离此间不远,少顷便到。

”燕青暂别了李师师,径到客店中,把上件事和戴宗说了。

戴宗道:“如此最好。

只恐兄弟心猿意马,拴缚不定。

”燕青道:“大丈夫处世,若为酒色而忘其本,此与禽兽何异!

燕青但有此心,死于万剑之下。

”戴宗笑道:“你我都是好汉,何必说誓。

”燕青道:“如何不说誓!

兄长必然生疑。

”戴宗道:“你当速去,善觑方便,早干了事便回,休教我久等。

宿太尉的书,也等你来下。

”燕青收拾一包零碎金珠细软之物,再回李师师家。

将一半送与李妈,将一半散与全家大小,无一个不欢喜。

便向客位侧边,收拾一间房,教燕青安歇。

合家大小,都叫叔叔。

也是缘法凑巧。

至夜,却好有人来报:“天子今晚到来。

”燕青听的,便去拜告李师师道:“姐姐做个方便,今夜教小弟得见圣颜,告的纸御笔赦书,赦了小乙罪犯,出自姐姐之德。

”李师师道:“今晚教你见天子一面。

你却把些本事动达天颜,赦书何愁没有。

” 看看天晚,月色朦胧,花香馥郁,兰麝芬芳。

只见道君皇帝引着一个小黄门,扮作白衣秀士,从地道中径到李师师家后门来。

到的阁子里坐下,便教前后关闭了门户,明晃晃点起灯烛荧煌。

李师师冠梳插带,整肃衣裳,前来接驾。

拜舞起居寒温已了,天子命:“去其整妆衣服,相待寡人。

”李师师承旨,去其服色,迎驾入房。

家间已准备下诸般细果,异品肴馔,摆在面前。

李师师举杯上劝天子。

天子大喜,叫:“爱卿近前,一处坐地。

”李师师见天子龙颜大喜,向前奏道:“贱人有个姑舅兄弟,从小流落外方,今日才归。

要见圣上,未敢擅便。

乞取我王圣鉴。

”天子道:“既然是你兄弟,便宣将来见寡人,有何妨。

”奶子遂唤燕青直到房内,面见天子。

燕青纳头便拜。

官家看了燕青一表人物,先自大喜。

李师师叫燕青吹箫,伏侍圣上饮酒。

少顷,又拨一回阮,然后叫燕青唱曲。

燕青再拜奏道:“所记无非是淫词艳曲,如何敢伏侍圣上!

”官家道:“寡人私行妓馆,其意正要听艳曲消闷。

卿当勿疑。

”燕青借过象板,再拜罢圣上,对李师师道:“音韵差错,望姐姐见教。

”燕青顿开喉咽,手擎象板,唱《渔家傲》一曲。

道是: “一别家乡音信杳,百种相思,肠断何时了!

燕子不来花又老,一春瘦的腰儿小。

薄幸郎君何日到?

想是当初,莫要相逢好!

着我好梦欲成还又觉,绿窗但觉莺声晓。

” 燕青唱罢,真乃是新莺乍啭,清韵悠扬。

天子甚喜,命教再唱。

燕青拜倒在地,奏道:“臣有一只《减字木兰花》,上达圣听。

”天子道:“好,寡人愿闻。

”燕青拜罢,遂唱《减字木兰花》一曲。

道是: “听哀告,听哀告,贱躯流落谁知道,谁知道!

极天罔地,罪恶难分颠倒!

有人提出火坑中,肝胆常存忠孝,常存忠孝!

有朝须把大恩人报。

” 燕青唱罢,天子失惊。

便问:“卿何故有此曲?

”燕青大哭,拜在地下。

天子转疑,便道:“卿且诉胸中之事,寡人与卿理会。

”燕青奏道:“臣有迷天之罪,不敢上奏。

”天子曰:“赦卿无罪,但奏不妨。

”燕青奏道:“臣自幼飘泊江湖,流落山东,跟随客商,路经梁山泊过,致被劫掳上山,一住三年。

今日方得脱身逃命,走回京师。

虽然见的姐姐,则是不敢上街行走。

倘或有人认得,通与做公的,此时如何分说?

”李师师便奏道:“我兄弟心中,只有此苦,望陛下做主则个!

”天子笑道:“此事至容易!

你是李行首兄弟,谁敢拿你!

”燕青以目送情与李师师。

李师师撒娇撒痴,奏天子道:“我只要陛下亲书一道赦书,赦免我兄弟,他才放心。

”天子云:“又无御宝在此,如何写的?

”李师师又奏道:“陛下亲书御笔,便强似玉宝天符,救济兄弟做的护身符时,也是贱人遭际圣时。

”天子被逼不过,只得命取纸笔。

奶子随即捧过文房四宝。

燕青磨的墨浓,李师师递过紫毫象管。

天子拂开花笺黄纸,横内大书一行。

临写,又问燕青道:“寡人忘卿姓氏。

”燕青道:“男女唤做燕青。

”天子便写御书道云:“神霄玉府真主宣和羽士虚静道君皇帝,特赦燕青本身一应无罪,诸司不许拿问。

”下面押个御书花字。

燕青再拜,叩头受命。

李师师执盏擎杯谢恩。

天子便问:“汝在梁山泊,必知那里备细。

”燕青奏道:“宋江这伙,旗上大书‘替天行道’,堂设‘忠义’为名,不敢侵占州府,不肯扰害良民,单杀贪官污吏,谗佞之人。

只是早望招安,愿与国家出力。

”天子乃曰:“寡人前者两番降诏,遣人招安,如何抗拒,不伏归降?

”燕青奏道:“头一番招安诏书上,并无抚恤招谕之言,更兼抵换了御酒,尽是村醪,以此变了事情。

第二番招安,故把诏书读破句读,要除宋江,暗藏弊幸,因此又变了事情。

童枢密引军到来,只两阵杀的片甲不回。

高太尉提督军马,又役天下民夫,修造战船征进,不曾得梁山泊一根折箭,只三阵,杀的手脚无措,军马折其二停,自己亦被活捉上山。

许了招安,方才放回,又带了山上二人在此,却留下闻参谋在彼质当。

”天子听罢,便叹道:“寡人怎知此事!

童贯回京时奏说:军士不伏暑热,暂且收兵罢战。

高俅回军奏道:“病患不能征进,权且罢战回京。

”李师师奏说:“陛下虽然圣明,身居九重,却被奸臣闭塞贤路,如之奈何?

”天子嗟叹不已。

约有更深,燕青拿了赦书,叩头安置,自去歇息。

天子与李师师上床同寝,共乐绸缪。

有诗为证: 清夜宫车暗出游,青楼深处乐绸缪。

当筵诱得龙章字,逆罪滔天一笔勾。

当夜五更,自有内侍黄门接将去了。

燕青起来,推道清早干事,径来客店里,把说过的话,对戴宗一一说知。

戴宗道:“既然如此,多是幸事。

我两个去下宿太尉的书。

”燕青道:“饭罢便去。

”两个吃了些早饭,打挟了一笼子金珠细软之物,拿了书信,径投宿太尉府中来。

街坊上借问人时,说:“太尉在内里未归。

”燕青道:“这早晚正是退朝时分,如何未归?

”街坊人道:“宿太尉是今上心爱的近侍官员,早晚与天子寸步不离。

归早归晚,难以指定。

”正说之间,有人报道:“这不是太尉来也?

”燕青大喜,便对戴宗道:“哥哥,你只在此衙门前伺候,我自去见太尉去。

”燕青近前,看见一簇锦衣花帽从人,捧着轿子。

燕青就当街跪下,便道:“小人有书札上呈太尉。

”宿太尉见了,叫道:“跟将进来。

”燕青随到厅前。

太尉下了轿子,便投侧首书院里坐下。

太尉叫燕青入来,便问道:“你是那里来的干人?

”燕青道:“小人从山东来,今有闻参谋书札上呈。

”太尉道:“那个闻参谋?

”燕青便向怀中取出书呈递上去。

宿太尉看了封皮,说道:“我道是那个闻参谋,原来是我幼年间同窗的闻焕章。

”遂拆开书来看时,写道: “侍生闻焕章沐手百拜奉书太尉恩相钧座前:贱子自髫年时出入门墙,已三十载矣。

昨蒙高殿帅唤至军前,参谋大事。

奈缘劝谏不从,忠言不听,三番败绩,言之甚羞。

高太尉与贱子一同被掳,陷于缧绁。

义士宋公明,宽裕仁慈,不忍加害。

则今高殿帅带领梁山萧让、乐和赴京,欲请招安,留贱子在此质当。

万望恩相不惜齿牙,早晚于天子前题奏,早降招安之典,俾令义士宋公明等早得释罪获恩,建功立业。

非特国家之幸甚,实天下之幸甚也!

立功名于万古,见义勇于千年。

救取贱子,实领再生之赐。

拂楮拳拳,幸垂昭察,不胜感激之至!

宣和四年春正月 日,闻焕章再拜奉上。

” 宿太尉看了书大惊,便问道:“你是谁?

”燕青答道:“男女是梁山泊浪子燕青。

”随即出来取了笼子,径到书院里。

燕青禀道:“太尉在华州降香时,多曾伏侍太尉来。

恩相缘何忘了?

宋江哥哥有些微物相送,聊表我哥哥寸心。

每日占卜,课内只着求太尉提拔救济。

宋江等满眼只望太尉来招安。

若得恩相早晚于天子前题奏此事,则梁山泊十万人之众,皆感大恩!

哥哥责着限次,男女便回。

”燕青拜辞了,便出府来。

宿太尉使人收了金珠宝物,已有在心。

且说燕青便和戴宗回店中商议:“这两件事都有些次第。

只是萧让、乐和在高太尉府中,怎生得出?

”戴宗道:“我和你依旧扮作公人,去高太尉府前伺候。

等他府里有人出来,把些金银贿赂与他,赚得一个厮见。

通了消息,便有商量。

”当时两个换了结束,带将金银,径投太平桥来。

在衙门前窥望了一回,只见府里一个年纪小的虞候,摇摆将出来。

燕青便向前与他施礼。

那虞候道:“你是甚人?

”燕青道:“请干办到茶肆中说话。

”两个到阁子内,与戴宗相见了,同坐吃茶。

燕青道:“实不相瞒干办说,前者太尉从梁山泊带来那两个人,一个跟的叫做乐和,与我这哥哥是亲眷,欲要见他一见。

因此上相央干办。

”虞候道:“你两个且休说!

节堂深处的勾当,谁理会的!

”戴宗便向袖内取出一锭大银,放在桌子上,对虞候道:“足下只引的乐和出来相见一面,不要出衙门,便送这锭银子与足下。

”那人见了财物,一时利动人,心便道:“端的有这两个人在里面。

太尉钧旨,只教养在后花园里宿歇。

我与你唤他出来,说了话,你休失信,把银子与我。

”戴宗道:“这个自然。

”那人便起身分付道:“你两个只在此茶坊里等我。

”那人急急入府去了。

未知如何。

有诗为证: 虞候衙中走出来,便将金帛向前排。

燕青当下通消息,准拟更深有划。

戴宗、燕青两个在茶坊中等不到半个时辰,只见那小虞候慌慌出来说道:“先把银子来。

乐和已叫出在耳房里了。

”戴宗与燕青附耳低言如此如此,就把银子与他。

虞候得了银子,便引燕青耳房里来见乐和。

那虞候道:“你两个快说了话便去。

”燕青便与乐和道:“我同戴宗在这里,定计赚你两个出去。

”乐和道:“直把我们两个养在后花园中,墙垣又高,无计可出。

折花梯子尽都藏过了,如何能勾出来?

”燕青道:“靠墙有树么?

”乐和道:“傍墙一边,都是大柳树。

”燕青道:“今夜晚间,只听咳嗽为号,我在外面,漾过两条索去。

你就相近的柳树上,把索子绞缚了。

我两个在墙外各把一条索子扯住,你两个就从索上盘将出来。

四更为期,不可失误。

”那虞候便道:“你两个只管说甚的,快去罢。

”乐和自入去了,暗暗通报了萧让。

燕青急急去与戴宗说知。

当日,至夜伺候。

且说燕青、戴宗两个,就街上买了两条粗索,藏在身边。

先去高太尉府后看了落脚处。

原来离府后是条河,河边却有两只空船缆着,离岸不远。

两个便就空船里伏了。

看看听的更鼓已打四更,两个便上岸来,绕着墙后咳嗽。

只听的墙里应声咳嗽。

两边都已会意。

燕青便把索来漾将过去。

约莫里面拴系牢了,两个在外面对绞定,紧紧地拽住索头。

只见乐和先盘出来,随后便是萧让。

两个都溜将下来,却把索子丢入墙内去了。

四人再来空船内,伏到天色将晓,却去敲开客店门。

房中取了行李,就店中打火,做了早饭吃,算了房宿钱。

四个来到城门边,等门开时,一涌出来,望梁山泊回报消息。

不是这四个回来,有分教:宿太尉单奏此事,宋公明全受招安。

正是:中贵躬亲颁风诏,英雄朝贺在丹墀。

毕竟宿太尉怎生奏请圣旨前去招安,且听下回分解。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水浒传·第八十二回·梁山泊分金大买市宋公明全伙受招安

〔施耐庵〕 〔明〕

诗曰: 燕青心胆坚如铁,外貌风流却异常。

花柳曲中逢妓女,洞房深处遇君王。

只因姓字题金榜,致使皇恩降玉章。

持本御书丹诏去,英雄从此作忠良。

话说燕青在李师师家遇见道君皇帝,告得一道本身赦书。

次后见了宿太尉。

又和戴宗定计,高太尉府中赚出萧让、乐和。

四个人等城门开时,随即出城。

径赶回梁山泊来,报知上项事务。

且说李师师当夜不见燕青来家,心中亦有些疑虑。

却说高太尉府中亲随人,次日供送茶饭与萧让、乐和,就房中不见了二人,慌忙报知都管。

都管便来花园中看时,只见柳树边拴着两条粗索,因此已知走了二人,只得报知太尉。

高俅听罢,吃了一惊,越添忧闷,只在府中,推病不出。

次日五更,道君皇帝设朝,受百官朝贺。

星斗依稀玉漏残,锵锵环佩列千官。

露凝仙掌金盘冷,月映瑶空贝阙寒。

禁柳绿连青琐闼,宫桃红压碧栏杆。

皇风清穆乾坤泰,千载君臣际会难。

当日天子驾坐文德殿,道:“今日文武班齐么?

”殿头官奏道:“是日左文右武,都会集在殿下,俱各班齐。

”天子宣命卷帘,旨令左右近臣宣枢密使童贯出班,问道:“你去岁统十万大军,亲为招讨,征进梁山泊,胜败如何?

”童贯跪下,便奏道:“臣旧岁统率大军前去征进,非不效犬马力,奈缘暑热,军士不伏水土,患病者众,十死二三。

臣见军马委顿,以此权且收兵振旅,各归本营操练。

所有御林军于路伤暍者,计损太半。

后蒙降诏,贼人假气游魂,未伏招抚。

及高俅以戈船进征,亦中途抱病而返。

”天子大怒,喝道:“汝这不才奸佞之臣!

政不奏闻寡人,以致坏了国家大事。

你去岁统兵征伐梁山泊,如何只两阵,被寇兵杀的人马辟易,片甲只骑无还,遂令王师败绩。

次后高俅那厮,废了州郡多少钱粮,陷害了许多兵船,折了若干军马,自又被寇活捉上山。

宋江等不忍诛之,以礼放还。

大辱君命,岂不为天下僇笑!

寡人闻宋江等,不侵州府,不掠良民,只待招安,与国家出力。

都是汝等嫉贤妒能之臣壅蔽,不使下情上达,何异城狐社鼠也!

汝掌管枢密,岂不自惭!

本欲拿问以谢天下,姑且待后。

”喝退一壁。

童贯默默无言,退在一边。

天子命宣翰林学士:“与寡人亲修丹诏,便差大臣前去,招抚梁山泊宋江等归还。

”天子圣宣未了,有殿前太尉宿元景出班跪下,奏道:“臣虽不才,愿往一遭。

”天子大喜,“寡人御笔亲书丹诏!

”便叫抬上御案,拂开诏纸,天子就御案上亲书丹诏。

左右近臣,捧过御宝,天子自行用讫。

又命库藏官,教取金牌三十六面,银牌七十二面,红锦三十六匹,绿锦七十二匹,黄封御酒一百八瓶,尽付与宿太尉。

又赠正从表里二十匹,金字招安御旗一面,限次日便行。

宿太尉就文德殿辞了天子。

百官朝罢,童枢密羞颜回府,推病不敢入朝。

高太尉闻知,恐惧无措,亦不敢入朝。

正是:凤凰丹禁里,衔出紫泥书。

有诗为证: 一封恩诏出明光,共喜怀柔迈汉唐。

珍重侍臣宣帝泽,会看水浒尽来王。

且说宿太尉打担了御酒、金银牌面、段匹表里之物,上马出城。

打起御赐金字黄旗,众官相送出南薰门,投济州进发,不在话下。

却说燕青、戴宗、萧让、乐和四个,连夜到山寨,把上件事都说与宋公明并头领知道。

燕青便取出道君皇帝御笔亲写赦书,与宋江等众人看了。

吴用道:“此回必有佳音。

”宋江焚起好香,取出九天玄女课来,望空祈祷祝告了,卜得个上上大吉之兆。

宋江大喜,“此事必成!

”再烦戴宗、燕青,前去探听虚实,作急回报,好做准备。

戴宗、燕青去了数日,回来报说:“朝廷差宿太尉亲赍丹诏,更有御酒、金银牌面、红绿锦段表里,前来招安,早晚到也。

”宋江听罢大喜。

在忠义堂上,忙传将令,分拨人员,从梁山泊直抵济州地面,扎缚起二十四座山棚,上面都是结彩悬花,下面陈设笙箫鼓乐。

各处附近州郡,雇倩乐人,分拨于各山棚去处,迎接诏敕。

每一座山棚上,拨一个小头目监管。

一壁教人分投买办果品海味,按酒干食等项,准备筵宴茶饭席面。

且说宿太尉奉敕来梁山泊招安,一干人马,迤逦都到济州。

太守张叔夜出郭,迎接入城,馆驿中安下。

太守起居宿太尉已毕。

把过接风酒,张叔夜禀道:“朝廷颁诏敕来招安,已是二次。

盖因不得其人,误了国家大事。

今者太尉此行,必与国家立大功也。

”宿太尉乃言:“天子近闻梁山泊一伙,以义为主,不侵州郡,不害良民,专一替天行道。

今差下官赍到天子御笔亲书丹诏,敕赐金牌三十六面,银牌七十二面,红锦三十六匹,绿锦七十二匹,黄封御酒一百八瓶,表里二十四匹,来此招安。

礼物轻否?

”张叔夜道:“这一般人,非在礼物轻重,要图忠义报国,扬名后代。

若得太尉早来如此,也不教国家损兵折将,虚耗了钱粮。

此一伙义士归降之后,必与朝廷建功立业。

”宿太尉道:“下官在此专待,有烦太守亲往山寨报知,着令准备迎接。

”张叔夜答道:“小官愿往。

”随即上马出城,带了十数个从人,径投梁山泊来。

到的山下,早有小头目接着,报上寨里来。

宋江听罢,慌忙下山迎接。

张太守上山,到忠义堂上。

相见罢,张叔夜道:“义士恭喜!

朝廷特遣殿前宿太尉,赍擎丹诏,御笔亲书,前来招安,敕赐金牌表里御酒段匹,见在济州城内。

义士可以准备迎接诏旨。

”宋江大喜,以手加额道:“实江等再生之幸!

”当时留请张太守茶饭。

张叔夜道:“非是下官拒意,惟恐太尉见怪回迟。

”宋江道:“略奉一杯,非敢为礼。

”托出一盘金银相送。

张太守见了,便道:“叔夜更不敢受!

”宋江道:“些少微物,何故推却?

未足以为报谢,聊表寸心。

若事毕之后,则当重酬。

”张叔夜道:“深感义士厚意。

且留于大寨,却来请领,未为晚矣。

”太守可谓廉以律己者也。

有诗为证: 风流太守来传信,便把黄金作饯行。

捧献再三原不受,一廉水月更分明。

宋江便差大小军师吴用、朱武并萧让、乐和四个,跟随张太守下山,直往济州来,参见宿太尉。

约至后日,众多大小头目离寨三十里外,伏道相迎。

当时吴用等跟随太守张叔夜,连夜下山,直到济州。

次日来馆驿中参见宿太尉。

拜罢,跪在面前。

宿太尉教平身起来,俱各命坐。

四个谦让,那里敢坐。

太尉问其姓氏。

吴用答道:“小生吴用,在下朱武、萧让、乐和,奉兄长宋公明命,特来迎接恩相。

兄长与弟兄,后日离寨三十里外,伏道相迎。

”宿太尉大喜,便道:“加亮先生,间别久矣!

自从华州一别之后,已经数载。

谁想今日得与重会!

下官知汝弟兄之心,素怀忠义。

只被奸臣闭塞,谗佞专权,使汝众人下情不能上达。

目今天子悉已知之,特命下官赍到天子御笔亲书丹诏,金银牌面,红绿锦段,御酒表里,前来招安。

汝等勿疑,尽心受领。

”吴用等再拜称谢道:“山野狂夫,有劳恩相降临,感蒙天恩,皆出乎太尉之赐也。

众弟兄刻骨铭心,难以补报。

”张叔夜一面设宴管待。

到第三日清晨,济州装起香车三座,将御酒另一处龙凤盒内抬着。

金银牌面、红绿锦段,另一处扛抬。

御书丹诏,龙亭内安放。

宿太尉上了马,靠龙亭东行。

太守张叔夜,骑马在后相陪。

吴用等四人,乘马跟着。

大小人伴,一齐簇拥。

前面马上打着御赐销金黄旗,金鼓旗幡,队伍开路。

出了济州,迤逦前行。

未及十里,早迎着山棚。

宿太尉在马上看了,见上面结采悬花,下面笙箫鼓乐,迫道迎接。

再行不过数十里,又是结采山棚。

前面望见香烟拂道,宋江、卢俊义跪在面前,背后众头领齐齐都跪在地下,迎接恩诏。

宿太尉道:“都教上马。

”同迎至水边。

那梁山泊千百只战船,一齐渡将过去,直至金沙滩上岸。

三关之上,三关之下,鼓乐喧天。

军士导从,仪卫不断,异香缭绕。

直至忠义堂前下马。

香车龙亭,抬放忠义堂上。

中间设着三个几案,都用黄罗龙凤桌围围着。

正中设万岁龙牌,将御书丹诏放在中间,金银牌面放在左边,红绿锦段放在右边,御酒表里亦放于前。

金炉内焚着好香。

宋江、卢俊义邀请宿太尉、张太守上堂设坐。

左边立着萧让、乐和,右边立着裴宣、燕青。

卢俊义等都跪在堂前。

裴宣喝拜。

拜罢,萧让开读诏文: “制曰:朕自即位以来,用仁义以治天下,行礼乐以变海内,公赏罚以定干戈。

求贤之心未尝少怠,爱民之心未尝少洽。

博施济众,欲与天地均同。

体道行仁,咸使黎民蒙庇。

遐迩赤子,咸知朕心。

切念宋江、卢俊义等,素怀忠义,不施暴虐。

归顺之心已久,报效之志凛然。

虽犯罪恶,各有所由。

察其情恳,深可悯怜。

朕今特差殿前太尉宿元景,赍捧诏书,亲到梁山水泊,将宋江等大小人员所犯罪恶尽行赦免。

给降金牌三十六面,红锦三十六匹,赐与宋江等上头领。

银牌七十二面,绿锦七十二匹,赐与宋江部下头目。

赦书到日,莫负朕心,早早归降,必当重用。

故兹诏敕,想宜悉知。

宣和四年春二月 日诏示。

” 萧让读罢丹诏,宋江等山呼万岁,再拜谢恩已毕。

宿太尉取过金银牌面,红绿锦段,令裴宣依次照名,给散已罢,叫开御酒,取过银酒海,都倾在里面。

随即取过旋杓舀酒,就堂前温热,倾在银壶内。

宿太尉执着金锤,斟过一杯酒来,对众头领道:“宿元景虽奉君命,特赍御酒到此,命赐众头领,诚恐义士见疑。

元景先饮此杯,与众义士看,勿得疑虑。

”众头领称谢不已。

宿太尉饮毕,再斟酒来,先劝宋江。

宋江举杯跪饮。

然后卢俊义、吴用、公孙胜陆续饮酒。

遍劝一百单八名头领,俱饮一杯。

宋江传令,教收起御酒,却请太尉居中而坐。

众头领拜复起居。

宋江进前称谢道:“宋江昨者西岳得识台颜,多感太尉恩厚,于天子左右力奏,救拔宋江等再见天日之光。

铭心刻骨,不敢有忘。

”宿太尉道:“元景虽知义士等忠义凛然,替天行道,奈缘不知就里委曲之事,因此天子左右,未敢题奏,以致担误了许多时。

前者收得闻参谋书,又蒙厚礼,方知有此衷情。

其日天子在披香殿上,官家与元景闲论,问起义士,以此元景奏知此事。

不期天子已知备细,与某所奏相同。

次日,天子驾坐文德殿,就百官之前,痛责童枢密,深怪高太尉累次无功,亲命取过文房四宝,天子御笔亲书丹诏,特差宿某亲到大寨,启请众头领。

烦望义士早早收拾朝京,休负圣天子宣召抚安之意。

”众皆大喜,拜手称谢。

宋江邀请闻参谋相见。

宿太尉欣然交集,满堂欢喜。

当请宿太尉居中上坐,张太守、闻参谋对席相陪。

堂上堂下,皆列位次,大设筵宴,轮番把盏。

厅前大吹大擂。

虽无炮龙烹凤,端的是肉山酒海。

当日尽皆大醉,各扶归幕次里安歇。

次日,又排筵宴,彼各叙旧论新,讲说平生之怀。

第三日,再排席面,请宿太尉游山,至暮尽醉方散,各归安歇。

倏尔已经数日,宿太尉要回,宋江等坚意相留。

宿太尉道:“义士不知就里。

元景奉天子敕旨而来,到此间数日之久。

荷蒙英雄慨然归顺,大义俱全。

若不急回,诚恐奸臣相妒,别生异议。

”宋江等道:“据某愚意,相留恩相游玩数日。

太尉既然有此之念,不敢苦留。

今日尽此一醉,来早拜送恩相下山。

”当时会集大小头领,尽来集义饮宴。

吃酒中间,众皆称谢。

宿太尉又用好言抚恤,至晚方散。

次日清晨,安排车马。

宋江亲捧一盘金珠,到宿太尉幕次内,再拜上献。

宿太尉那里肯受。

宋江再三献纳,方才收了,打挟在衣箱内。

拴束行李鞍马,准备起程。

其余跟来人数,连日自是朱武、乐和管待,依例饮馔,酒量高低,并皆厚赠金银财帛。

众人皆喜。

仍将金宝赍送闻参谋、张太守,二公亦不肯受。

宋江坚执奉承,才肯收纳。

宋江遂令闻参谋跟同宿太尉回京师。

梁山泊大小头领,俱金鼓细乐,相送太尉下山。

渡过金沙滩,俱送过三十里外,众皆下马,与宿太尉把盏饯行相别。

宋江当先,执盏擎杯道:“太尉恩相回见天颜,善言保奏。

”宿太尉回道:“义士但且放心,只早早收拾朝京为上。

军马若到京师来,可先使人到我府中通报。

俺先奏闻天子,使人持节来迎,方见十分公气。

”宋江道:“恩相容复:小可水洼,自从王伦上山开创之后,却是晁盖上山。

今至宋江已经数载,附近居民,扰害不浅。

小可愚意,金欲罄竭资财,买市十日,收拾已了,便当尽数朝京,安敢迟滞。

亦望太尉烦请将此愚衷,上达圣听,以宽限次。

”宿太尉应允。

别了众人,带了开诏一干人马,自投济州而去。

宋江等却回大寨。

到忠义堂上鸣鼓聚众。

大小头领坐下,诸多军校都到堂前。

宋江传令:“众弟兄在此!

自从王伦创立山寨以来,次后晁天王上山建业,如此兴旺。

我自江州得众兄弟相救到此,推我为尊,已经数载。

今日喜得朝廷招安,重见天日之面。

早晚要去朝京,与国家出力,图个荫子封妻,共享太平之福。

今来汝等众人,但得府库之物,纳于库中公用。

其余所得之资,并从均分。

以义逢义,以仁达仁,并无争执。

我一百八人,上应天星,生死一处。

今者天子宽恩降诏,赦罪招安,大小众人,尽皆释其所犯。

我等一百八人,早晚朝京面圣,莫负天子洪恩。

汝等军校,也有自来落草的,也有随众上山的,亦有军官失陷的,亦有掳掠来的。

今次我等受了招安,俱赴朝廷。

你等如愿去的,作速上名进发。

如不愿去的,就这里报名相辞,我自赍发你等下山,任从生理。

”宋江号令已罢,着落裴宣、萧让,照数上名。

号令一下,三军各各自去商议。

当下辞去的也有三五千人。

宋江皆赏钱物赍发去了。

愿随去充军者,作速报官。

次日宋江又令萧让写了告示,差人四散去贴,晓示临近州郡乡镇村坊,各各报知。

仍请诸人到山,买市十日。

其告示曰: “梁山泊义士宋江等,谨以大义,布告四方:昨因哨聚山林,多扰四方百姓,今日幸蒙天子宽仁厚德,特降诏敕,赦免本罪,招安归降,朝暮朝觐。

无以酬谢,就本身买市十日。

倘蒙不外,赍价前来,以一报答,并无虚谬。

特此告知远近居民,勿疑辞避,惠然光临,不胜万幸。

宣和四年三月 日,梁山泊义士宋江等谨请。

” 萧让写毕告示,差人去附近州郡及四散村坊,尽行贴遍。

发库内金珠、宝贝、彩段、绫罗、纱绢等项,分散各头领并军校人员。

另选一分,为上国进奉。

其余堆集山寨,尽行招人买市十日。

于三月初三日为始,至十三日终止。

宰下牛羊,酝造酒醴。

但到山寨里买市的人,尽以酒食管待,犒劳从人。

至期,四方居民,担嚢负笈,雾集云屯,俱至山寨。

宋江传令,以一举十。

俱各欢喜,拜谢下山。

一连十日,每日如此。

十日已外,住罢买市,号令大小,收拾赴京朝觐。

宋江便要起送各家老小还乡。

吴用谏道:“兄长未可,且留众宝脊在此山寨。

待我等朝觐面君之后,承恩已定,那时发遣各家老小还乡未迟。

”宋江听罢道:“军师言之极当。

”再传将令,教头领即便收拾,整顿军士。

宋江等随即火速起身,早到济州,谢了太守张叔夜。

太守即设筵宴,管待众多义士,赏劳三军人马。

宋江等辞了张太守,出城进发,带领众多军马,大小约有五七百人,径投东京来。

先令戴宗,燕青前来京师宿太尉府中报知。

太尉见说,随即便入内里奏知天子:“宋江等众军马朝京。

”天子闻奏大喜,便差太尉并御驾指挥使一员,手持旌旄节钺,出城迎接宋江。

当下宿太尉领圣旨出郭。

且说宋江军马在路,甚是摆的整齐。

前面打著两面红旗,一面上书“顺天”二字,一面上书“护国”二字。

众头领都是戎装披挂。

惟有吴学究纶巾羽扇,公孙胜鹤氅道袍,鲁智深烈火僧衣,武行者香皂直裰。

其余都是战袍金铠,本身服色。

在路非止一日。

前到京师城外,前逢御驾指挥使持节迎着军马。

宋江闻知,领众头领前来参见宿太尉已毕,且把军马屯驻新曹门外,下了寨栅,听候圣旨。

且说宿太尉并御驾指挥使入城,至朝前面奏天子,说:“宋江等军马屯住新曹门外,听候我王圣旨。

”天子乃曰:“寡人久闻梁山泊宋江等,有一百八人,上应天星,更兼英雄勇猛,人不可及。

今已归降,作为良臣,到于京师。

寡人来日引百官登宣德楼。

可教宋江等众,俱以临敌披挂,本身戎装服色,休带大队人马,只将三五百步军马军进城。

自东过西,寡人亲要观看。

也教在城黎庶军民官僚知此英雄豪杰,为国良臣。

然后却令卸其衣甲,除去军器,都穿所赐锦袍,从东华门而入,就文德殿朝见。

”御驾指挥使领圣旨,直至行营寨前,口传圣旨与宋江等说知。

次日,宋江传令教铁面孔目裴宣,选拣彪形大汗五七百人,步军前面打着金鼓旗幡,后面摆着枪刀斧钺,中间竖着“顺天”、“护国”二面红旗。

军士各悬刀剑弓矢,众人各各都穿本身披挂,戎装袍甲,摆成队伍,从东郭门而入。

只见东京百姓军民,扶老挈幼,迫路观看,如睹天神。

是时天子引百官在宣德楼上临轩观看。

见前面摆列金鼓旗幡,枪刀斧钺,尽都摆列。

队伍中有踏白马军,打起“顺天”、“护国”二面红旗,外有二三十骑马上随军鼓乐。

后面众多好汉,簇簇而行。

解珍、解宝开路,朱武压后。

怎见得一百八员英雄好汉入城朝觐?

但见: 和风开御道,细雨润香尘。

东方晓日初升,北阙珠帘半卷。

南薰门外,一百八员义士朝京。

宣德楼中,万万岁君王刮目。

解珍、解宝,仗钢叉相对而行。

孔明、孔亮,执兵器齐肩而过。

前列着邹渊、邹润,次分着李立、李云。

韩滔、彭玘显精神,薛永、施恩逞猛烈。

单廷圭皂袍闪烁,魏定国红甲光辉。

宣赞紧对郝思文,凌振相随神算子。

黄信左朝孙立,欧鹏右向邓飞。

鲍旭、樊瑞仗双锋,郭盛、吕方持画戟。

纱巾吏服,左手下铁面孔目裴宣。

乌帽儒衣,右手下圣手书生萧让。

丝缰玉勒,山东豪杰宋公明。

画镫雕鞍,河北英雄卢俊义。

吴加亮纶巾羽扇,公孙胜鹤氅道袍。

豹子头与关胜连鞍,呼延灼同秦明共辔。

花荣相连杨志,索超紧对董平。

鲁智深烈火袈裟,武行者香皂直裰。

柴进与李应相随趁,杨雄共石秀并肩行。

徐宁不离张清,刘唐紧随史进。

朱仝与雷横作伴,燕青和戴宗同行。

李逵居左,穆弘在右。

诸阮内阮二为尊,两张内李俊居长。

陶宗旺共郑天寿为双,王矮虎与一丈青作配。

项充、李衮,宋万、杜迁。

菜园子相对小尉迟,孙二娘紧随顾大嫂。

后面有蔡福、蔡庆、陈达、杨春,前头列童威、童猛、侯健、孟康。

燕顺、杨林,对对挨肩。

穆春、曹正,双双接踵。

朱贵对连朱富,周通相接李忠。

左有玉臂匠,右有铁笛仙。

宋清相接乐和,焦挺追陪石勇。

汤隆共杜兴作伴,得孙与龚旺同行。

王定六面目狰狞,郁保四身躯长大。

时迁乖觉,白胜高强。

段景住马上超群,随后有三人压阵。

安道全身披素服,皇甫端胸拂紫髯。

神机朱武在中间,马上随军全乐部。

护国旗盘旋瑞气,顺天旗招飐祥云。

重重铠甲烁黄金,对对锦袍盘软翠。

有如帝释,引天男天女下天宫。

浑似海神,共龙子龙孙离洞府。

正是:夹道万民齐束手,临轩帝主喜开颜。

且说道君天子,同百官在宣德楼上,看了梁山泊宋江等这一行部从,喜动龙颜,心中大悦。

与百官道:“此辈好汉真英雄也!

”观看叹羡不已。

命殿头官传旨,教宋江等各换御赐锦袍见帝。

殿头官领命,传与宋江等。

向东华门外,脱去戎装惯带,各穿御赐红绿锦袍,悬带金银牌面,各带朝天巾帻,抹绿朝靴。

惟公孙胜将红锦裁成道袍,鲁智深缝做僧衣,武行者改作直裰,皆不忘君赐也。

宋江、卢俊义为首,吴用、公孙胜为次,引领众人,从东华门而入。

只见仪礼司整肃朝仪,陈设鸾驾。

正是: 金殿当头紫阁重,仙人掌上玉芙蓉。

太平天子朝元日,五色云车驾六龙。

皇风清穆,温温霭霭气氤氲。

丽日当空,郁郁蒸蒸云叆叇。

微微隐隐,龙楼凤阙散满天香雾。

霏霏拂拂,珠宫贝阙映万缕朝霞。

文德殿灿灿烂烂,金碧交辉。

未央宫光光彩彩,丹青炳焕。

苍苍凉凉,日映着玉砌雕阑。

袅袅英英,花簇着皇宫禁苑。

紫扉黄阁,宝鼎内缥缥缈缈,沉檀齐爇。

丹陛彤墀,玉台上明明朗朗,玉烛高焚。

笼笼冬冬,振天鼓擂叠三通。

铿铿鍧鍧,长乐钟撞百八下。

枝枝杈杈,叉刀手互相磕撞。

摇摇曳曳,龙虎旗来往飞腾。

锦裆花帽,擎着的是圆盖伞,方盖伞,上下开展。

玉节龙旗,驾着的是大辂辇,玉辂辇,左右相陈。

立金瓜,卧金瓜,三三两两。

双龙扇,单龙扇,叠叠重重。

群群队队,金鞍马,玉辔马,性貌驯习。

双双对对,宝匣象,驾辕象,勇力狰狞。

镇殿将军,长长大大甲披金。

侍朝勋卫,齐齐整整刀晃银。

严严肃肃,殿门内摆列着纠仪御史官。

端端正正,姜擦边立站定近侍锦衣人。

金殿上参参差差,齐开宝扇。

画栋前轻轻款款,卷起珠帘。

文楼上嘐嘐哕哕,报时鸡人三唱。

玉阶下刮刮刺刺,肃静鞭响三声。

济济楚楚,侍螭头,列簪缨,有五等之爵。

巍巍荡荡,坐龙床,倚绣褥,瞻万乘之尊。

晴日照开青琐闼,天风吹下御炉香。

千条瑞霭浮金阙,一朵红云捧玉皇。

当日辰牌时候,天子驾升文德殿。

仪礼司郎官引宋江等依次入朝,排班行礼。

殿头官赞拜舞起居,山呼万岁已毕,天子欣喜,敕令宣上文德殿来。

照依班次赐坐。

命排御筵,敕光禄寺排宴,良酝署进酒,珍羞署进食,掌醢署造饭,大官署供膳,教坊司奏乐。

天子亲御宝座陪宴宋江等。

只见: 九重门启,鸣哕哕之鸾声。

阊阖天开,睹巍巍之龙衮。

当重熙累洽之日,致星曜降附之时。

光禄珍羞具陈,大官水陆毕集。

销金御帐,上有舞鹤飞鸾。

织锦围屏,中画盘龙走凤。

合殿金花紫翠,满庭锦绣绮罗。

楼台宝座千层玉,案桌龙床一块金。

筵开玳瑁,七宝器黄金嵌就。

炉列麒麟,百和香龙脑修成。

玻璃盏间琥珀锺,玛瑙杯联珊瑚斝。

赤瑛盘内,高堆麟脯鸾肝。

紫玉碟中,满饤驼蹄熊掌。

桃花汤洁,缕塞北之黄羊。

银丝脍鲜,剖江南之赤鲤。

黄金盏满泛香醪,紫霞杯滟浮琼液。

宝瓶中金菊对芙蓉,争妍竞秀。

玉沼内芳兰和菡萏,荐馥呈芬。

翠莲房掩映宝珠榴,锦带羹相称胡麻饭。

五俎八簋,百味庶羞。

黄橙绿橘,合殿飘香。

雪藕冰桃,盈盘沁齿。

糖浇就甘甜狮仙,面制成香酥定胜。

四方珍果,盘中色色绝新鲜。

诸郡佳肴,席上般般皆奇异。

方当进酒五巡,正是汤陈三献。

教坊司凤鸾韶舞,礼乐司排长伶官。

朝鬼门道,分明开说。

头一个装外的,黑漆幞头,有如明镜。

描花罗襕,俨若生成。

虽不比持公守正,亦能辨律吕宫商。

第二个戏色的,系离水犀角腰带,裹红花绿叶罗巾。

黄衣襕长衬短靿靴,彩袖襟密排山水样。

第三个末色的,裹结络球头帽子,着役叠胜罗衫。

最先来提掇甚分明,念几段杂文真罕有。

说的是敲金击玉叙家风。

唱的是风花雪月梨园乐。

第四个净色的,语言动众,颜色繁过。

开呵公子笑盈腮,举口王侯欢满面。

依院本填腔调曲,按格范打诨发科。

第五个贴净的,忙中九伯,眼目张狂。

队额角涂一道明创,劈门面搭两色蛤粉。

裹一顶油油腻腻旧头巾,穿一领刺刺塌塌泼戏袄。

吃六棒枒板不嫌疼,打两杖麻鞭浑是耍。

这五人引领著六十四回队舞优人,百二十名散做乐工,搬演杂剧,装孤打撺。

个个青巾桶帽,人人红带花袍。

吹龙笛,击鼍鼓,声震云霄。

弹锦瑟,抚银筝,韵惊鱼鸟。

悠悠音调绕梁飞,济济舞衣翻月影。

吊百戏众口喧哗,纵谐语齐声喝采。

妆扮的是太平年万国来朝,雍熙世八仙庆寿。

搬演的是玄宗梦游广寒殿,狄青夜夺昆仑关。

也有神仙道办,亦有孝子顺孙。

观之者真可坚其心志,听之者足以养其性情。

须臾间,八个排长簇拥着四个金翠美人,歌舞双行,吹弹并举。

歌的是《朝天子》、《贺圣朝》、《感皇恩》、《殿前欢》,治世之音。

舞的是《醉回回》、《活观音》、《柳青娘》、《鲍老儿》,淳正之态。

歌喉似新莺宛啭,舞腰如细柳牵风。

当殿上鱼水同欢,君臣共乐。

果然道:百宝壮腰带,珍珠络臂鞲。

笑时花近眼,舞罢锦缠头。

大宴已成,众乐齐举。

主上无为千万寿,天颜有喜万方同。

有诗为证: 尧舜垂衣四恶摧,宋皇端拱叛臣归。

九重凤阙新开宴,十载龙墀旧赐衣。

盖世功名须早进,矢心忠义莫相违。

乾坤好作奇男子,珍重诗章足佩韦。

且说天子赐宋江等筵宴,至暮方散。

谢恩已罢,宋江等俱各簪花出内。

在西华门外,各各上马,回归本寨。

次日入城,礼仪司引至文德殿谢恩。

喜动龙颜,天子欲加官爵,敕令宋江等来日受职。

宋江等谢恩出内回寨,不在话下。

又说枢密院官具本上奏:“新降之人,未效功劳,不可辄便加爵。

可待日后征讨,建立功勋,量加官赏。

见今数万之众,逼城下寨,甚为不宜。

陛下可将宋江等所部军马,原是京师有被陷之将,仍还本处。

外路军兵,各归原所。

其余之众,分作五路。

山东、河北,分调开去。

此为上策。

”次日,天子命御驾指挥使,直至宋江营中,口传圣旨:“宋江等分开军马,各归原所。

”众头领听的,心中不悦。

回道:“我等投降朝廷,都不曾见些官爵,便要将俺弟兄等分遣调开。

俺等众头领生死相随,誓不相舍。

端的要如此,我们只的再回梁山泊去!

”宋江急忙止住。

遂用忠言恳求来使,烦乞善言回奏。

那指挥使回到朝廷,那里敢隐蔽,只得把上项所言,奏闻天子。

天子大惊,急宣枢密院官计议。

奏道:“这厮们虽降朝廷,其心不改,终贻大患。

以臣愚意,不若陛下传旨,赚入京城,将此一百八人尽数剿除。

然后分散他的军马,以绝国家之患。

”天子听罢,圣意沉吟未决。

向那御屏风背后,转出一大臣,紫袍象简,高声喝道:“四边狼烟未息,中间又起祸胎,都是汝等忘家败国之臣,坏了圣朝天下!

”正是:只凭立国安邦口,来救惊天动地人。

毕竟御屏风后喝的那员大臣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八十二回·宋公明奉诏破大辽陈桥驿滴泪斩小卒

〔施耐庵〕 〔明〕

古风一首: 大鹏久伏北溟里,海运抟风九万里。

丈夫按剑居蓬蒿,时间谈笑鹰扬起。

县官失政群臣妒,天下黎民思乐土。

壮哉一百八英雄,任侠施仁聚山坞。

宋江意气天下稀,学究谋略人中奇。

折馘擒俘俱虎将,披坚执锐尽健儿。

艨艟战舰环湍濑,剑戟短兵布山寨。

三关部伍太森严,万姓闻风俱胆碎。

惟诛国蠹去贪残,替天行道民尽安。

只为忠贞同皎日,遂令天诏降梁山。

东风拂拂征袍舞,朱鹭翩翩动钲鼓。

黄封御酒远相颁,紫泥锦绮仍安抚。

承恩将校舒衷情,焚香再拜朝玉京。

天子龙颜动喜色,诸侯击节歌升平。

汴州城下屯枭骑,一心报国真嘉会。

尽归廊庙佐清朝,万古千秋尚忠义。

话说当年有大辽国王,起兵前来侵占山后九州边界。

兵分四路而入,劫掳山东、山西,抢掠河南、河北。

各处州县,申达表文,奏请朝廷求救。

先经枢密院,然后得到御前。

所有枢密童贯同太师蔡京、太尉高俅、杨戬,商议纳下表章不奏。

只是行移邻近州府,催攒各处,径调军马,前去策应。

正如担雪填井一般。

此事人皆尽知,只瞒着天子一个。

适来四个贼臣设计,教枢密童贯启奏,将宋江等众要行陷害。

不期那御屏风后转出一员大臣来喝住。

正是殿前都太尉宿元景。

便向殿前启奏道:“陛下!

宋江这伙好汉方始归降,百单八人,恩同手足,意若同胞。

他们决不肯便拆散分开,虽死不舍相离。

如何今又要害他众人性命!

此辈好汉,智勇非同小可。

倘或城中翻变起来,将何解救?

如之奈何?

见今辽国兴兵十万之众,侵占山后九州所属县治,各处申达表文求救,累次调兵前去征剿交锋,如汤泼蚁。

贼势浩大,所遣官军,又无良策可退,每每只是折兵损将。

惟瞒陛下不奏。

以臣愚见,正好差宋江等全伙良将,部领所属军将人马,直抵本境,收伏辽国之贼。

令此辈好汉建功进用,于国实有便益。

微臣不敢自专,乞请圣鉴。

”天子听罢宿太尉所奏,龙颜大喜。

巡问众官,俱言有理。

天子大骂枢密院童贯等官:“都是汝等谗佞之徒,误国之辈,妒贤嫉能,闭塞贤路,饰词矫情,坏尽朝廷大事!

姑恕情罪,免其追问。

”天子亲书诏敕,赐宋江为破辽都先锋。

其余诸将,待建功加官受爵。

就差太尉宿元景,亲赍诏敕,去宋江军前行营开读。

天子朝退,百官皆散。

且说宿太尉领了圣旨出朝,径到宋江行寨军前开读。

宋江等忙排香案,拜谢君恩,开读诏敕: “制曰:舜有天下,举皋陶而四海咸服。

汤有天下,举伊尹而万民俱安。

朕自即位以来,任贤之心,夙夜靡怠。

近得宋江等众,顺天护国,秉义全忠。

如斯大才,未易轻任。

今为辽兵侵境,逆虏犯边。

敕加宋江为破辽兵马都先锋使,卢俊义为副先锋。

其余军将,如夺头功,表申奏闻,量加官爵。

就统所部军马,克日兴师,直抵巢穴,伐罪吊民,扫清边界。

所过州府,另敕应付钱粮。

如有随处官吏人等,不遵将令者,悉从便益处治。

故兹制示,想宜知悉。

宣和四年夏月 日。

” 当下宋江、卢俊义等,跪听诏敕已罢,众皆大喜。

宋江等拜谢宿太尉道:“某等众人,正欲如此与国家出力,立功立业,以为忠臣。

今得太尉恩相力赐保奏,恩同父母。

只有梁山泊晁天王灵位,未曾安厝。

亦有各家老小家眷,未曾发送还乡。

所有城垣,未曾拆毁。

战船亦未曾将来。

有烦恩相题奏,乞降圣旨,宽限旬日,还山了此数事,整顿器具枪刀甲马,便当尽忠报国。

”宿太尉听罢大喜,回奏天子,即降圣旨,敕赐库内取金一千两,银五千两,采段五千匹,颁赐众将。

就令太尉于库藏关支,去行营俵散与众将,原有老小者,赏赐给付与老小,养膳终身。

原无老小者,给付本身,自行收受。

宋江奉敕谢恩已毕,给散众人收讫。

宿太尉回朝,分付宋江道:“将军还山,可速去快来。

先使人报知下官,不可迟误。

”有诗为证: 兵阵堂堂已受降,佞臣潜地害忠良。

宿公力奏征骄虏,始得孤忠达庙廊。

再说宋江聚众商议、所带还山人数是谁。

宋江与同军师吴用、公孙胜、林冲、刘唐、杜迁、宋万、朱贵、宋清、阮家三弟兄,马步水军一万余人回去。

其余大队人马,都随卢先锋在京师屯扎。

宋江与吴用、公孙胜等,于路无话。

回到梁山泊忠义堂上坐下,便传将令,教各家老小眷属,收拾行李,准备起程。

一面叫宰杀猪羊牲口,香烛钱马,祭献晁天王。

然后焚化灵牌,做个会众的筵席,管待众将。

随即将各家老小,各各送回原所州县,上车乘马,俱已去了。

然后教自家庄客,送老小宋太公并家眷人口,再回郓城县宋家村,复为良民。

随即叫阮家三弟兄,拣选合用船只。

其余不堪用的小船,尽行给散与附近居民收用。

山中应有屋宇房舍,任从居民搬拆。

三关城垣,忠义等屋,尽行拆毁。

一应事务,整理已了,收拾人马,火速还京。

一路无话,早到东京。

卢俊义等接至大寨。

先使燕青入城,报知宿太尉。

要辞天子,引领大兵起程。

宿太尉见报,入内奏知天子。

次日,引宋江于武英殿朝见。

天子龙颜欣悦,赐酒已罢,玉音问道:“卿等休辞道途跋涉,军马驱驰,与寡人征虏破辽,早奏凯歌而回。

朕当重加录用。

其众将校,量功加爵,卿勿怠焉!

”宋江叩头称谢,端简启奏:“臣乃鄙猥小吏,误犯刑典,流递江州,醉后狂言,临刑弃市。

众力救之,无处逃避。

遂乃潜身水泊,苟延微命。

所犯罪恶,万死难逃。

今蒙圣上宽恤收录,大敷旷荡之恩,得蒙赦免本罪。

臣披肝沥胆,尚不能补报皇上之恩。

今奉诏命,敢不竭力尽忠,死而后已!

”天子大喜,再赐御酒,教取描金鹊画弓箭一副,名马一匹,全副鞍辔,宝刀一口,赐与宋江。

宋江叩首谢恩,辞陛出内。

将领天子御赐宝刀鞍马弓箭,就带回营。

传令诸军将校,准备起行。

且说徽宗天子次早令宿太尉传下圣旨,教中书省院官二员,就陈桥驿与宋江先锋犒劳三军。

每名军士酒一瓶,肉一斤,对众关支,毋得克减。

中书省得了圣旨,一面连更晓夜,整顿酒肉,差官二员,前去给散。

再说宋江传令诸军,便与军师吴用计议,将军马分作二起进程。

令五虎八彪将,引军先行。

十骠骑将在后。

宋江、卢俊义、吴用、公孙胜,统领中军。

水军头领三阮、李俊、张横、张顺,带领童威、童猛、孟康、王定六并水手头目人等,撑驾战船,自蔡河内出黄河,投北进发。

宋江催趱三军,取陈桥驿大路而进。

号令军将,毋得动扰乡民。

有诗为证: 招摇旌旆出天京,受命专师事远征。

虎视龙骧从此去,区区北虏等闲平。

且说中书省差到二员厢官,在陈桥驿给散酒肉,赏劳三军。

谁想这伙官员,贪滥无厌,徇私作弊,克减酒肉。

都是那等谗佞之徒,贪爱贿赂的人,却将御赐的官酒,每瓶克减只有半瓶,肉一斤,克减六两。

前队军马,尽行给散过了。

后军散到一队皂军之中,都是头上黑盔,身披玄甲,却是项充、李衮所管的牌手。

那军汉中一个军校,接得酒肉过来看时,酒只半瓶,肉只十两,指着厢官骂道:“都是你这等好利之徒,坏了朝廷恩赏!

”厢官喝道:“我怎得是好利之徒?

”那军校道:“皇帝赐俺一瓶酒,一斤肉,你都克减了。

不是我们争嘴,堪恨你这厮们无道理!

佛面上去刮金!

”厢官骂道:“你这大胆!

剐不尽杀不绝的贼!

梁山泊反性尚不改!

”军校大怒,把这酒和肉劈脸都打将去。

厢官喝道:“捉下这个泼贼!

”那军校就团牌边掣出刀来。

厢官指着手大骂道:“腌臜草寇,拔刀敢杀谁!

”军校道:“俺在梁山泊时,强似你的好汉,被我杀了万千。

量你这等赃官,何足道哉!

”厢官喝道:“你敢杀我?

”那军校走入一步,手起一刀飞去,正中厢官脸上剁着,扑地倒了。

众人发声喊,都走了。

那军汉又赶将入来,再剁了几刀,眼见的不能勾活了。

众军汉簇住了不行。

当下项充、李衮飞报宋江。

宋江听的大惊,便与吴用商议:“此事如之奈何?

”吴学究道:“省院官甚是不喜我等,今又做出这件事来,正中了他的机会。

只可先把那军校斩首号令,一面申复省院,勒兵听罪。

急急可叫戴宗、燕青悄悄进城,备细告知宿太尉。

烦他预先奏知委曲,令中书省院谗害不得,方保无事。

”宋江计议定了,飞马亲到陈桥驿边。

那军校立在死尸边不动。

宋江自令人于馆驿内,搬出酒肉,赏劳三军。

都教进前,却唤这军校直到馆驿中,问其情节。

那军校答道:“他千梁山泊反贼,万梁山泊反贼,骂俺们杀剐不尽,因此一时性起杀了他,专待将军听罪。

”宋江道:“他是朝廷命官,我兀自惧他,你如何便把他来杀了?

须是要连累我等众人。

俺如今方始奉诏去破大辽,未曾见尺寸之功,倒做下这等的勾当,如之奈何?

”那军校叩首伏死。

宋江哭道:“我自从上梁山泊以来,大小兄弟,不曾坏了一个。

今日一身入官,事不由我,当守法律。

虽是你强气未灭,使不的旧时性格。

”这军校道:“小人只是伏死。

”宋江令那军校痛饮一醉,教他树下缢死。

却斩头来号令。

将厢官尸首,备棺椁盛贮,然后动文书申呈中书省院。

院官都已知了,不在话下。

有诗为证: 克减官人不自羞,被人刀砍一身休。

宋江军令多严肃,流泪军前斩卒头。

再说戴宗、燕青潜地进城,径到宿太尉府内,备细诉知衷情。

当晚,宿太尉入内,将上项事务奏知天子。

次日,皇上于文德殿设朝,龙楼振鼓,凤阁鸣钟,殿下净鞭三下响,阶前文武两班齐。

当有中书省院官出班启奏:“新降将宋江部下兵卒,杀死省院差去监散酒肉命官一员,乞圣旨拿问。

”天子曰:“寡人待不委你省院来,事却该你这衙门!

盖因委用不得其人,以致惹起事端。

赏军酒肉,必然大破小用。

梁山军士虚受其名,以致如此。

”省院等官又奏道:“御酒之物,谁敢克减!

”是时天威震怒,喝道:“寡人已自差人暗行体察,深知备细。

尔等尚自巧言令色,对朕支吾!

寡人御赐之酒,一瓶克减半瓶,赐肉一斤,只有十两。

以致壮士一怒,目前流血!

”天子喝问:“正犯安在?

”省院官奏道:“宋江已自将本犯斩首号令示众,申呈本院,勒兵听罪。

”天子曰:“他既斩了正犯军士,待报听罪。

宋江禁治不严之罪,权且纪录。

待破辽回日,量功理会。

”省院官默然无言而退。

天子当时传旨,差官前去催督宋江提兵前去。

所杀军校,就于陈桥驿枭首示众。

却说宋江正在陈桥驿勒兵听罪,只见驾上差官来到,着宋江等进兵征辽。

违犯军校,枭首示众。

宋江谢恩已毕,将军校首级挂于陈桥驿号令,将尸埋了。

宋江大哭一场,垂泪上马,提兵望北而进。

每日兵行六十里,扎营下寨。

所过州县,秋毫无犯。

沿路无话。

将次相近大辽境界,宋江便请军师吴用商议道:“即日辽兵分作四路,侵犯大宋州郡。

我等分兵前去征讨的是,只打城池的是?

”吴用道:“若是分兵前去,奈缘地广人稀,首尾不能救应。

不如只是打他几个城池,去再商量。

若还攻击的紧,他自然收兵。

”宋江道:“军师此计甚高。

”随即唤过段景住来分付道:“你走北路甚熟,你可引领军马前进。

近的是甚州县?

”段景住禀道:“前面便是檀州,正是辽国紧要隘口。

有条水路,港汊最深,唤做潞水,团团绕著城池。

这潞水直通渭河,须用战船征进。

宜先趱水军头领船只到了,然后水陆并进,船骑相连,可取檀州。

”宋江听罢,便使戴宗催趱水军头领李俊等,晓夜趱船至潞水取齐。

却说宋江整点人马水军船只,约会日期,水陆并行,杀投檀州来。

且说檀州城内守把城池番官,却是辽国洞仙侍郎孛堇相公。

手下四员猛将,一个唤做阿里奇,一个唤做咬儿惟康,一个唤做楚明玉,一个唤做曹明济。

此四员战将,皆有万夫不当之勇。

闻知宋朝差宋江全伙到来,一面写表申奏郎主,一面关报邻近蓟州、霸州、涿州、雄州求救,一面调兵出城迎敌。

便差阿里奇、楚明玉两个,引兵三万,辞了总兵侍郎,领兵出战。

且说大刀关胜在于前部先锋,引军杀近檀州所属密云县来。

县官闻的,飞报与两个番将,说道:“宋朝军马大张旗号,乃是梁山泊新受招安宋江这伙。

”阿里奇听了,笑道:“既是这伙草寇,何足道哉!

”传令教番兵扎掂已了,来日出密云县与宋江交锋。

次日宋江听报辽兵来近,即时传令诸军将士:“首先交锋,要看个头势,休要失支脱节。

”众将得令,欣然披挂上马。

宋江、卢俊义俱各戎装擐带,亲在军前监战,远远望见辽兵盖地而来,黑洞洞地遮天蔽地,都是皂雕旗。

两下齐把弓弩射住阵脚。

只见对阵皂旗开处,正中间捧出一员番将,骑着一匹达马,弯环踢跳。

宋江看那番将时,怎生打扮?

但见: 戴一顶三叉紫金冠,冠口内拴两根雉尾。

穿一领衬甲白罗袍,袍背上绣三个凤凰。

披一副连环镔铁铠,系一条嵌宝狮蛮带,着一对云根鹰爪靴,挂一条护项销金帕,带一张雀画铁胎弓,悬一壶雕翎鈚子箭。

手搦梨花点钢枪,坐骑银色拳花马。

那番官面白唇红,须黄眼碧,身长九尺,力敌万人。

旗号上写的分明:“大辽战将阿里奇”。

宋江看了,与诸将道:“此番将不可轻敌。

”言未绝,金枪手徐宁出战,横着钩镰枪,骤坐下马,直临阵前。

番将阿里奇见了,大骂道:“宋朝合败,命草寇为将!

敢来侵犯大国,尚不知死!

”徐宁喝道:“辱国小将,敢出秽言!

”两军呐喊,徐宁与阿里奇抢到垓心交战。

两马相逢,手中兵器并举。

二将斗不过三十余合,徐宁敌不住番将,望本阵便走。

花荣急取弓箭在手。

那番将正赶将来,张清又早按住鞍鞒,探手去锦袋内取个石子,看着番将较亲,照面门上只一石子。

却似流星飞坠,弩箭离弦,正中阿里奇左眼,翻筋斗落于马下。

这里花荣、林冲、秦明、索超四将齐出,先抢了那匹好马,活捉了阿里奇归阵。

副将楚明玉见折了阿里奇,急要向前去救时,被宋江大队军马前后掩杀将来,就弃了密云县,大败亏输,奔檀州来。

宋江且不追赶,就在密云县屯扎下营。

看番将阿里奇时,打破眉梢,损其一目,负痛身死。

宋江传令,教把番官尸骸烧化,功绩簿上标写张清第一功。

就将阿里奇连环镔铁铠、出白梨花枪、嵌宝狮蛮带、银色拳花马,并靴袍弓箭,都赐了张清。

是日,且就密云县中,众皆作贺,设宴饮酒,不在话下。

有诗为证: 大辽闰位非天命,累纵狼狐寇北疆。

阿里可怜无勇略,交锋时下一身亡。

次日,宋江升帐,传令起军,调兵遣将,都离密云县,直抵檀州来。

却说檀州洞仙侍郎,听的报来,折了一员主将,坚闭城门,不出迎敌。

又听的报有水军战船在于城下,遂乃引众番将上城观看。

只见宋江阵中猛将,摇旗呐喊,耀武扬威,搦战厮杀。

洞仙侍郎见了,说道:“似此,怎不输了小将军阿里奇!

”当下副将楚明玉答应道:“小将军那里是输与那厮!

蛮兵先输了,俺小将军赶将过去,被那里一个穿绿的蛮子一石子打下马去。

那厮队里四个蛮子四条枪,便来攒住了。

俺这壁厢措手不及,以此输与他了。

”洞仙侍郎道:“那个打石子的蛮子怎地模样?

”左右有认得的,指着说道:“城下兀那个带青包巾,见今披着小将军的衣甲,骑着小将军的马,那个便是。

”洞仙侍郎攀着女墙边看时,只见张清已自先见了,趱马向前,见一石子飞来。

左右齐叫一声躲时,那石子早从洞仙侍郎当耳根边擦过,把耳轮擦了一片皮。

洞仙侍郎负疼道:“这个蛮子直这般利害!

”下城来一面写表申奏大辽郎主,一面行报外境各州提备。

却说宋江引兵在城下,一连打了三五日,不能取胜。

再引军马回密云县屯住。

帐中坐下,计议破城之策。

只见戴宗报来,取到水军头领,乘驾战船,都到潞水。

宋江便唤李俊等到中军商议,着戴宗传令下去。

李俊等都到密云县中,帐前参见宋江。

宋江道:“今次厮杀,不比在梁山泊时,可要先探水势深浅,然后方可进兵。

我看这条潞水,水势甚急,倘或一失,难以救应。

尔等可宜仔细,不可托大。

将船只盖伏的好着,只扮作运粮船相似。

你等头领各带暗器,潜伏于船内。

止着三五人撑驾摇橹,岸上着两人牵拽,一步步捱到城下,把船泊在两岸,待我这里进兵。

城中知道,必开水门来抢粮船。

尔等伏兵却起,夺他水门,可成大功。

”李俊等听令去了。

只见探水小校报道:“西北上有一彪军马,卷杀而来,都打着皂雕旗,约有一万余人,望檀州来了。

”吴用道:“必是辽国调来救兵。

我这里先差几将拦截厮杀,杀的散时,免令城中得他壮胆。

”宋江便差张清、董平、关胜、林冲,各带十数个小头领,五千军马,飞奔前来。

原来大辽郎主闻知说是梁山泊宋江这伙好汉,领兵杀至檀州,围了城子,特差这两个皇侄,前来救应。

一个唤做耶律国珍,一个唤做国宝。

两个乃是辽国上将,又是皇侄,皆有万夫不当之勇。

引起一万番军,来救檀州。

看看至近,迎着宋兵。

两边摆开阵势,两员番将一齐出马,都一般打扮。

但见: 头戴妆金嵌宝三叉紫金冠,身披锦边珠嵌锁子黄金铠。

身上猩猩血染战红袍,袍上斑斑锦织金翅雕。

腰系白玉带,背插虎头牌。

左边袋内插雕弓,右手壶中攒硬箭。

手中搦丈二绿沉枪,坐下骑九尺银鬃马。

那番将是弟兄两个,都一般打扮,都一般使枪。

宋兵迎着,摆开阵势。

双枪将董平出马,厉声高叫:“两者甚处番官?

”那耶律国珍大怒,喝道:“水洼草寇,敢来犯吾大国,倒问俺那里来的!

”董平也不再问,跃马挺枪直抢耶律国珍。

那番官年少的将军,气性正刚,那里肯饶人一步,挺起钢枪直迎过来。

二马相交,三枪乱举。

二将正在征尘影里,杀气丛中,使双枪的另有枪法,使单枪的各有神机。

两个斗过五十合,不分胜败。

那耶律国宝见哥哥战了许多时,恐怕力怯,就中军筛起锣来。

耶律国珍正斗到热处,听的鸣锣,急要脱身,被董平两条枪绞住,那里肯放。

耶律国珍此时心忙,枪法慢了些,被董平右手逼过绿沉枪,使起左手枪来,望番将项根上只一枪,搠个正着。

可怜耶律国珍金冠倒卓,两脚登空,落于马下。

兄弟耶律国宝看见哥哥落马,便抢出阵来,一骑马一条枪,奔来救取。

宋兵阵上,没羽箭张清见他过来,这里那得放空,在马上约住梨花枪,探只手去锦袋内拈出一个石子。

那石子百发百中。

把马一拍,飞出阵前。

说时迟,那时快,这耶律国宝飞也似来,张清迎头扑将去,两骑马隔不的十来丈远近。

番将不提防,只道他来交战。

只见张清手起,喝声道:“着!

”那石子望耶律国宝面上打个正着,翻筋斗落马。

关胜、林冲拥兵掩杀,辽兵无主,东西乱撺,只一阵杀散辽兵万余人马。

把两个番官全副鞍马,两面金牌,收拾宝冠袍甲,仍割下两颗首级。

当时夺了战马一千余匹,解到密云县来,见宋江献纳。

宋江大喜,赏劳三军,书写董平、张清第二功,等打破檀州一并申奏。

宋江与吴用商议,到晚写下军帖,差调林冲、关胜引领一彪军马,从西北上去取檀州。

再调呼延灼、董平也引一彪军马,从东北上进发。

却教卢俊义引一彪军马,从西南上取路进兵。

“我等中军,从东南上进发。

只听的炮响,一齐进发。

”却差炮手凌振、黑旋风李逵、混世魔王樊瑞、丧门神鲍旭,并牌手项充、李衮,将带滚牌军一千余人,直至城下,施放号炮。

至二更为期,水陆并进。

各路军兵,都要厮应。

号令已下,诸军各各准备取城。

且说洞仙侍郎正在檀州坚守,专望救兵到来。

却有皇侄败残人马,逃命奔入城中,备细告说:“两个皇侄大王,耶律国珍被个使双枪的害了,耶律国宝被个戴青包巾的使石子打下马来拿去。

”洞仙侍郎跌脚骂道:“又是这蛮子!

不争损了二位皇侄,教俺有甚面目去见郎主!

拿住那个青包巾的蛮子时,碎碎的割那厮。

”至晚,番兵报洞仙侍郎道:“潞水河内有五七百只粮船泊在两岸,远远处又有军马来也。

”洞仙侍郎听了道:“那蛮子不识俺的水路,错把粮船直行到这里。

岸上人马一定是来寻粮船。

”便差三员番将楚明玉、曹明济、咬儿惟康前来分付道:“那宋江等蛮子,今晚又调许多人马来也。

却有若干粮船在俺河里,可教咬儿惟康引一千军马出城冲突,却教楚明玉、曹明济开放水门,从紧溜里放船出去,三停之内,截他二停粮船也好,便是汝等干大功也。

”不知成败何如,有诗为证: 妙算从来迥不同,檀州城下列艨艟。

侍郎不识兵家意,反自开门把路通。

再说宋江人马,当晚黄昏左侧,李逵、樊瑞为首,将引步兵,在城下大骂番人。

洞仙侍郎叫咬儿惟康催趱军马,出城冲杀。

城门开处,放下吊桥,辽兵出城。

却说李逵、樊瑞、鲍旭、项充、李衮五个好汉,引一千步军,尽是悍勇刀牌手,就吊桥边冲住,番军人马那里能勾出的城来。

凌振却在军中搭起炮架,准备放炮,只等时候来到。

由他城上放箭,自有牌手左右遮抵着。

鲍旭却在后面呐喊,虽是一千余人,却有万余人的气象。

洞仙侍郎在城中见军马冲突不出,急叫楚明玉、曹明济开了水门抢船。

此时宋江水军头领,都已先自伏在船中准备,未曾动掸。

见他水门开了,一片片绞起闸板,放出战船来。

凌振得了消息,便先点起一个风火炮来。

炮声响处,两边战船厮迎将来,抵敌番船。

左边踊出李俊、张横、张顺,摇动战船杀来。

右边踊出阮家三弟兄,使着战船,杀入番船队里。

番将楚明玉、曹明济见战船踊跃而来,抵敌不住,料道有埋伏军兵,急待要回船,早被这里水手军兵都跳过船来,只得上岸而走。

宋江水军那六个头领,先抢了水门。

管门番将,杀的杀了,走的走了,这楚明玉、曹明济各自逃生去了。

水门上预先一把火起,凌振又放一个车箱炮来,那炮直飞在半天里响。

洞仙侍郎听的火炮连天声响,吓的魂不附体。

李逵、樊瑞、鲍旭引领牌手项充、李衮等众,直杀入城。

洞仙侍郎和咬儿惟康在城中看见城门已都被夺了,又见四路宋兵人马一齐都杀到来,只得上马,弃了城池,出北门便走。

未及二里,正撞着大刀关胜、豹子头林冲两员上将拦住去路。

洞仙侍郎怎生奈何,只得教咬儿惟康到此迎敌。

正是:天罗密布难移步,地网高张怎脱身?

毕竟洞仙侍郎怎生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八十四回·宋公明兵打蓟州城卢俊义大战玉田县

〔施耐庵〕 〔明〕

诗曰: 志气冲天贯斗牛,更将逆虏尽平收。

檀州骁将俱心碎,辽国雄兵总泪流。

紫塞风高横剑戟,黄沙月冷照戈矛。

绝怜跃马男儿事,谈笑功成定九州。

话说洞仙侍郎见檀州已失,只得奔走出城,与同咬儿惟康保护而行,正撞着林冲、关胜大杀一阵,那里有心恋战,望刺斜里死命撞出去。

关胜、林冲要抢城子,也不来追赶,且奔入城。

却说宋江引大队军马入檀州,赶散番军,一面出榜安抚百姓军民,秋毫不许有犯。

传令教把战船尽数收入城中。

一面赏劳三军,及将在城辽国所用官员,有姓者仍前委用,无姓番官尽行发遣出城,还于沙漠。

一面写表申奏朝廷,得了檀州。

尽将府库财帛金宝,解赴京师。

写书申呈宿太尉,题奏此事。

天子闻奏,龙颜大喜,随即降旨,钦差枢密院同知赵安抚,统领二万御营军马,前来监战。

却说宋江等听的报来,引众将出郭远远迎接,入到檀州府内歇下,权为行军帅府。

诸将头目尽来参见,施礼已毕。

原来这赵安抚,祖是赵家宗派,为人宽仁厚德,作事端方。

亦是宿太尉于天子前保奏,特差此人上边监督兵马。

这赵安抚见了宋江仁德,十分欢喜,说道:“圣上已知你等众将好生用心,军士劳苦,特差下官前来军前监督,就赍赏赐金银段匹二十五车,但有奇功,申奏朝廷,请降官封。

将军今已得了州郡,下官再当申达朝廷。

众将皆须尽忠竭力,早成大功,班师回京,天子必当重用。

”宋江等拜谢道:“请烦安抚相公镇守檀州,小将等分兵攻取辽国紧要州郡,教他首尾不能相顾。

”一面将赏赐俵散军将,一面勒回各路军马听调,攻取大辽州郡。

有杨雄禀道:“前面便是蓟州相近。

此处是个大郡,钱粮极广,米麦丰盈,乃是辽国库藏。

打了蓟州,诸处可取。

”宋江听罢,便请军师吴用商议。

却说洞仙侍郎与咬儿惟康正往东走,撞见楚明玉、曹明济,引着些败残军马,忙忙似丧家之狗,急急如漏网之鱼,一同投奔蓟州。

入的城来,见了御弟大王耶律得重,诉说宋江兵将浩大,内有一个使石子的蛮子十分了得。

那石子百发百中,不放一个空,最会打人。

两位皇侄并小将阿里奇,尽是被他石子打死了。

耶律大王道:“既是这般,你且在这里帮俺杀那蛮子。

”说犹未了,只见流星探马报将来,说道:“宋江兵分两路来打蓟州,一路杀至平峪县,一路杀至玉田县。

”御弟大王听了,随即便叫洞仙侍郎,“将引本部军马,把住平峪县口,不要和他厮杀。

俺先引兵,且拿了玉田县的蛮子,却从背后抄将过来,平峪县的蛮子走往那里去?

”一边关报霸州、幽州,教两路军马前来接应。

有诗为证: 败将残兵入蓟州,膻奴原自少机谋。

宋江兵势如云卷,扫穴犁庭始罢休。

当时御弟大王亲引大军,将带四个孩儿,飞奔玉田县来。

且说宋江、卢俊义,各引军三万,战将人马,各取州县。

宋江引兵前至平峪县,见前面把住关隘,未敢进兵,就平峪县西屯住。

却说卢俊义引许多战将,三万人马,前到玉田县,早与辽兵相近。

卢俊义便与军师朱武商议道:“目今与辽兵相接,只是吴人不识越境,到他地理生疏,何策可取?

”朱武答道:“若论愚意,未知他地理,诸军不可擅进。

可将队伍摆为长蛇之势,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击中则首尾相应,循环无端。

如此,则不愁地理生疏。

”卢先锋大喜道:“军师所言,正合吾意。

”遂乃催兵前进,远远望见辽兵盖地而来。

怎见的辽兵?

但见: 黑雾浓浓至,黄沙漫漫连。

皂雕旗展一派乌云,拐子马荡半天杀气。

青毡笠儿,似千池荷叶弄轻风。

铁打兜鍪,如万顷海洋凝冻日。

人人衣襟左掩,个个发搭齐肩。

连环铁铠重披,刺纳战袍紧系。

番军壮健,黑面皮碧眼黄须。

达马咆哮,阔膀膊钢腰铁脚。

羊角弓攒沙柳箭,虎皮袍衬窄雕鞍。

生居边塞,长成会拽硬弓。

世本朔方,养大能骑劣马。

铜腔羯鼓军前打,芦叶胡笳马上吹。

那御弟大王耶律得重,领兵先到玉田县,将军马摆开阵势。

宋军中朱武上云梯看了,下来回报卢先锋道:“番人布的阵,乃是五虎靠山阵,不足为奇。

”朱武再上将台看,把号旗招动,左盘右旋,调拨众军,也摆一个阵势。

卢俊义看了不识,问道:“此是何阵势?

”朱武道:“此乃是鲲化为鹏阵。

”卢俊义道:“何为鲲化为鹏?

”朱武道:“北海有鱼,其名曰鲲,能化大鹏,一飞九万里。

此阵远近看,只是个小阵。

若来攻时,一发变做大阵,因此唤做鲲化为鹏。

”卢俊义听了,称赞不已。

对阵敌军鼓响,门旗开处,那御弟大王亲自出马,四个孩儿分在左右,都是一般披挂。

但见: 头戴铁缦笠戗箭番盔,上拴纯黑球缨。

身衬宝圆镜柳叶细甲,系条狮蛮金带。

踏镫靴半弯鹰嘴,梨花袍锦绣盘龙。

各挂强弓硬弩,都骑骏马雕鞍。

腰间尽插锟吾剑,手内齐拿扫帚刀。

中间马上御弟大王,两边左右四个小将军,身上两肩胛都悬着小小明镜,镜边对嵌着皂缨,四口宝刀,四骑快马,齐齐摆在阵前。

那御弟大王背后,又是层层摆列,自有许多战将。

那四员小将军高声大叫:“汝等草贼,何敢犯吾边界!

”卢俊义听的,便问道:“两军临敌,那个英雄当先出战?

”说犹未了,只见大刀关胜舞起青龙偃月刀,争先出马。

那边番将耶律宗云,舞刀拍马来迎关胜。

两个斗不上五合,番将耶律宗霖拍马舞刀便来协助。

呼延灼见了,举起双鞭,直出迎住厮杀。

那两个耶律宗电、耶律宗雷弟兄,挺刀跃马,齐出交战。

这里徐宁、索超各举兵器相迎。

四对儿在阵前厮杀,绞做一团,打做一块。

正斗之间,没羽箭张清看见,悄悄的纵马趱向阵前。

却有檀州败残的军士认的张清,慌忙报知御弟大王道:“这对阵穿绿战袍的蛮子,便是惯飞石子的。

他如今趱马出阵来,又使前番手段。

”天山勇听了,便道:“大王放心,教这蛮子吃俺一弩箭!

”原来那天山勇马上惯使漆抹弩,一尺来长铁翎箭,有名唤做一点油。

那天山勇在马上把了事环带住,趱马出阵,教两个副将在前面影射着。

三骑马悄悄直趱至阵前。

张清又先见了,偷取石子在手,看着那番将当头的只一石子,急叫“着”,却从盔上擦过。

那天山勇却闪在这将马背后,安的箭稳,扣的弦正,觑着张清较亲,直射将来。

张清叫声“阿也”,急躲时,射中咽喉,翻身落马。

双枪将董平、九纹龙史进,将引解珍、解宝,死命去救回。

卢先锋看了,急教拔出箭来,血流不止,项上便束缚兜住。

随即叫邹渊、邹润扶张清上车子,护送回檀州,教神医安道全调治。

车子却才去了,不在话下。

有诗为证: 张清石子最通神,到处将人打得真。

此日却逢强弩手,当喉一箭便翻身。

只见阵前喊声又起,报道:“西北上有一彪军马飞奔杀来,并不打话,横冲直撞,赶入阵中。

”卢俊义见箭射了张清,无心恋战。

四将各佯输诈败,退回本阵。

四个番将乘势赶来。

西北上来的番军刺斜里又杀将来,对阵的大队番军山倒也似踊跃将来,那里变的阵法?

三军众将隔的七断八续,你我不能相救。

只留卢俊义一骑马一条枪,倒杀过那边去了。

天色傍晚,四个小将军却好回来,正迎着。

卢俊义一骑马一条枪,力敌四个番将,并无半点惧怯。

约斗了一个时辰,卢俊义得便处卖个破绽,耶律宗霖把刀砍将入来,被卢俊义大喝一声,那番将措手不及,着一枪刺下马去。

那三个小将军各吃了一惊,皆有惧色,无心恋战,拍马去了。

卢俊义下马,拔刀割了耶律宗霖首级,拴在马项下。

翻身上马,望南而行。

又撞见一伙辽兵,约有一千余人。

被卢俊义又撞杀入去,辽兵四散奔走。

再行不到数里,又撞见一彪军马。

此夜月黑,不辨是何处的人马,只听的语音,却是宋朝人说话。

卢俊义便问:“来军是谁?

”却是呼延灼答应。

卢俊义大喜,合兵一处。

呼延灼道:“被辽兵冲散,不相救应。

小将撞开阵势,和韩滔、彭玘直杀到此。

不知诸将如何。

”卢俊义又说力敌四将,“被我杀了一个,三个走了。

次后又撞着一千余人,亦被我杀散。

来到这里,不想迎着将军。

”两个并马,带着从人,望南而行,不过十数里路,前面早有军马拦路。

呼延灼道:“黑夜怎地厮杀,待天明决一死战。

”对阵听得,便问道:“来者莫非呼延灼将军?

”呼延灼认的声音是大刀关胜,便叫道:“卢头领在此!

”众头领都下马,且来草地上坐下。

卢俊义、呼延灼说了本身之事,关胜道:“阵前失利,你我不相救应。

我和宣赞、郝思文、单廷圭、魏定国,五骑马寻条路走,然后收拾的军兵一千余人。

来到这里,不识地理,只在此伏路,待天明却行。

不想撞着哥哥。

”合兵一处。

众人捱到天晓,迤逦望南再行。

将次到玉田县,见一彪人马哨路。

看时,却是双枪将董平、金枪手徐宁弟兄们,都扎住玉田县中,辽兵尽行赶散,说道:“侯健、白胜两个去报宋公明,只不见了解珍、解宝、杨林、石勇。

”卢俊义教且进兵在玉田县内,计点众将军校,不见了五千余人,心中烦恼。

巳牌时分,有人报道:“解珍、解宝、杨林、石勇,将领二千余人来了。

”卢俊义又唤来问时,解珍道:“俺四个倒撞过去了,深入重地,迷踪失路,急切不敢回转。

金早又撞见辽兵,大杀了一场,方才到的这里。

”卢俊义叫将耶律宗霖首级于玉田县号令,抚谕三军百姓。

未到黄昏前后,军士们正要收拾安歇,只见伏路小校来报道:“辽兵不知多少,四面把县围了。

”卢俊义听的大惊,引了燕青上城看时,远近火把有十里厚薄。

一个小将军当先指点,正是耶律宗云,骑着一匹劣马,在火把中间催趱三军。

燕青道:“昨日张清中他一冷箭,今日回礼则个。

”燕青取出弩子,一箭射去,正中番将鼻凹。

番将落马,众兵急救。

番军早退五里。

卢俊义县中与众将商议:“虽然放了一冷箭,辽兵稍退,天明必来攻围,裹的铁桶相似,怎生救解?

”朱武道:“宋公明若得知这个消息,必然来救。

里应外合,方可以免难。

”正是:才离虎穴龙坑险,又撞天罗地网灾。

未知交锋胜败何如?

有诗为证: 一番遇敌一番惊,匹马单枪暮夜行。

四面天骄围古县,请看何计退胡兵。

众人捱到天明,望见辽兵四面摆的无缝。

只见东南上尘土起处,兵马数万而来。

众将皆望南兵,朱武道:“此必是宋公明军马到了。

等他收军齐望南杀去,这里尽数起兵,随后一掩。

”且说对阵辽兵,从辰时直围到未牌,抵当不住,尽数收拾都去。

朱武道:“不就这里追赶,更待何时!

”卢俊义当即传令,开县四门,尽领军马出城追杀。

辽兵大败,杀的星落云散,七断八续。

辽兵四散败走。

宋江赶的辽兵去远,到天明鸣金收军,进玉田县。

卢先锋合兵一处,诉说攻打蓟州。

留下柴进、李应、李俊、张横、张顺、阮家三弟兄、王矮虎、一丈青、孙新、顾大嫂、张青、孙二娘、裴宣、萧让、宋清、乐和、安道全、皇甫端、童威、童猛、王定六,都随赵枢密在檀州守御。

其余诸将,分作左右二军。

宋先锋总领左军人马,四十八员:军师吴用、公孙胜、林冲、花荣、秦明、杨志、朱仝、雷横、刘唐、李逵、鲁智深、武松、杨雄、石秀、黄信、孙立、欧鹏、邓飞、吕方、郭盛、樊端、鲍旭、项充、李衮、穆弘、穆春、孔明、孔亮、燕顺、马麟、施恩、薛永、宋万、杜迁、朱贵、朱富、凌振、汤隆、蔡福、蔡庆、戴宗、蒋敬、金大坚、段景住、时迁、郁保四、孟康。

卢先锋总领右军人马,三十七员:军师朱武,关胜、呼延灼、董平、张清、索超、徐宁、燕青、史进、解珍、解宝、韩滔、彭玘、宣赞、郝思文、单廷圭、魏定国、陈润、李立、李云、焦挺、石勇、侯健、杜兴、曹正、杨林、白胜。

分兵已罢,作两路来取蓟州。

宋先锋引军取平峪县进发,卢俊义引兵取玉田县进发。

赵安抚与二十三将镇守檀州,不在话下。

原来这蓟州,却是大辽郎主差御弟耶律得重守把,部领四个孩儿,长子耶律宗云,次子耶律宗电,三子耶律宗雷,四子耶律宗霖,手下十数员战将,一个总兵大将唤做宝密圣,一个副总兵唤做天山勇,守住着蓟州城池。

且说宋江见军士连日辛苦,且教暂歇。

攻打蓟州,自有计较了。

先使人往檀州问张清箭疮如何,神医安道全使人回话道:“虽然外损皮肉,却不伤内。

请主将放心。

调理的脓水乾时,自然无事。

即目炎天,军士多病,已禀过赵枢密相公,遣萧让、宋清前往东京收买药饵,就向太医院关支暑药。

皇甫端亦要关给官局内啖马的药材物料,都委萧让、宋清去了。

就报先锋知道。

”宋江听的,心中颇喜,再与卢先锋计较,先打蓟州。

宋江道:“我未知你在玉田县受围时,已自先商量下计了。

有公孙胜原是蓟州人,杨雄亦曾在那府里做节级,石秀、时迁亦在那里住的久远。

前日杀退辽兵,我教时迁、石秀也只做败残军马,杂在里面,必然都投蓟州城内住扎。

他两个若入的城中,自有去处。

时迁曾献计道:‘蓟州城有一座大寺,唤做宝严寺。

廊下有法轮宝藏,中间大雄宝殿,前有一座宝塔,直耸云霄。

’石秀说道:‘我教他去宝藏顶上躲着,每日饭食,我自对付来与他吃。

如要水火,直待夜间爬下来净手。

只等城外哥哥军马打的紧急时,然后却就宝严寺塔上放起火来为号。

’时迁自是个惯飞檐走壁的人,那里不躲了身子。

石秀临期自去州衙内放火。

他两个商量已定,自去了。

我这里一面收拾进兵。

”有诗为证: 朋计商量破蓟州,旌旗蔽日拥貔貅。

更将一把硝黄散,黑夜潜焚塔上头。

次日宋江引兵撇了平峪县,与卢俊义合兵一处,催起军马,径奔蓟州来。

且说御弟大王自折了两个孩儿,以自懊恨,便同大将宝密圣、天山勇、洞仙侍郎等商议道:“前次涿州、霸州两路救兵,各自分散前去。

如今宋江合兵在玉田县,早晚进兵来打蓟州,似此怎生奈何?

”大将宝密圣道:“宋江兵若不来,万事皆休。

若是那伙蛮子来时,小将自出去与他相敌,若不活拿他几个,这厮们那里肯退!

”洞仙侍郎道:“那蛮子队有那个穿绿袍的,惯使石子,好生利害,可以提防他。

”天山勇道:“这个蛮子已被俺一弩箭射中脖子,多是死了也!

”洞仙侍郎道:“除了这个蛮子,别的都不打紧。

”正商议间,小校来报:“宋江军马杀奔蓟州来。

”御弟大王连忙整点三军人马,火速出城迎敌。

离城三十里外,与宋江对敌,各自摆开阵势。

番将宝密圣横槊出马,宋江在阵前见了,便问道:“斩将夺旗,乃见头功。

”说犹未了,只见豹子头林冲便出阵前来,与番将宝密圣大战。

两个斗了三十余合,不分胜败。

林冲要见头功,持丈八蛇矛斗到间深里,暴雷也似大叫一声,拨过长枪,用蛇矛去宝密圣脖项上刺中一矛,搠下马去。

宋江大喜,两军发喊。

番将天山勇见刺了宝密圣,横枪便出。

宋江阵里徐宁挺钩镰枪直迎将来。

二马相交,斗不到二十来合,被徐宁手起一枪,把天山勇搠于马下。

宋江见连赢了二将,心中大喜,催军混战。

辽兵见折了两员大将,心中惧怯,望蓟州奔走。

宋江军马赶了十数里,收兵回来。

当日宋江扎下营寨,赏劳三军。

次日传令,拔寨都起,直抵蓟州。

第三日,御弟大王见折了二员大将,十分惊慌,又见报道:“宋军到了。

”忙与洞仙侍郎道:“你可引这支军马出城迎敌,替俺分忧也好。

”洞仙侍郎不敢不依,只得引了咬儿惟康、楚明玉、曹明济,领起一千军马,就城下摆开。

宋江军马渐近城边,雁翅般排将来。

门旗开处,索超横担大斧,出马阵前。

番兵队里,咬儿惟康便抢出阵来。

两个并不打话,二马相交,斗到二十余合,番将终是胆怯,无心恋战,只得要走。

原来那御弟大王耶律得重在城头上,看见咬儿惟康斗不上数合,拨回马望本阵便走,索超纵马赶上,双手轮起大斧,看着番将脑门上劈将下来,把这咬儿惟康脑袋劈做两半个。

洞仙侍郎见了,慌忙叫楚明玉、曹明济快去策应。

这两个已自八分胆怯,因吃逼不过,两个只得挺起手中枪,向前出阵。

宋江军中九纹龙史进见番军中二将双出,便舞刀拍马直取二将。

史进逞起英雄,手起刀落,先将楚明玉砍在马下。

这曹明济急待要走,史进赶上,一刀也砍于马下。

史进纵马杀入大辽军阵。

宋江见了,鞭梢一指,驱兵大进,直杀到吊桥边。

耶律得重见了,越添愁闷,便教紧闭城门,各将上城紧守,一面申奏大辽郎主,一面差人往霸州、幽州求救。

有诗为证: 二将昂然犯敌锋,宋江兵拥一窝蜂。

可怜身死无人救,白骨谁为马鬣封。

且说宋江与吴用计议道:“似此城中紧守,如何摆布?

”吴用道:“既城中已有石秀、时迁在里面,如何担阁的长远。

教四面竖起云梯炮架,即便攻城。

再教凌振将火炮四下里施放,打将入去。

攻击的紧,其城必破。

”宋江听罢,便道:“军师之言,正合吾意。

”即便传令,四面连夜攻城。

再说御弟大王见宋兵四下里攻击的紧,尽驱蓟州在城百姓上城守护。

当下石秀在城中宝严寺内守了多日,不见动静,只见时迁来报道:“城外哥哥军马打的城子紧,我们不就这里放火,更待何时!

”石秀见说了,便和时迁商议,先从宝塔上放起一把火来,然后去佛殿上烧着。

时迁道:“你快去州衙内放火。

在南门要紧的去处火着起来,外面见了,定然加力攻城,愁他不破!

”两个商量了,都自有引火的药头,火刀火石,火筒烟煤,藏在身边。

当日晚来,宋江军马打城甚紧。

却说时迁,他是个飞檐走壁的人,跳墙越城,如登平地。

当时先去宝严寺塔上点起一把火来。

那宝塔最高,火起时城里城外那里不看见,火光照的三十余里远近,似火钻一般。

然后却来佛殿上放火。

那两把火起,城中鼎沸起来,百姓人民,家家老幼慌忙,户户儿啼女哭,大小逃生。

石秀直扒去蓟州衙门庭屋上博风板里,点起火来。

蓟州城中见三处火起,知有细作。

百姓那里有心守护城池,已都阻当不住,各自逃归看家。

没多时,山门里又一把火起,却是时迁出宝严寺来,又放了一把火。

那御弟大王见了城中无半个更次,四五路火起,知宋江有人在城里,慌慌急急,收拾军马,带了老小并两个孩儿,装载上车,开北门便走。

宋江见城中军马慌乱,催促军兵卷杀入城。

城里城外,喊杀连天,早夺了南门。

洞仙侍郎见寡不敌众,只得跟着御弟大王投北门而走。

宋江引大队人马入蓟州城来,便传下将令,先教救灭了四边风火。

天明,出榜安抚蓟州百姓。

将三军人马,尽数收拾蓟州屯住,赏劳三军。

诸将功绩簿上,表写石秀、时迁功次。

便行文书,申复赵安抚知道,“得了蓟州大郡,请相公前来驻扎。

”赵安抚回文书来说道:“我在檀州权且屯扎,教宋先锋且守住蓟州。

即目炎暑,天气暄热,未可动兵。

待到天气微凉,再作计议。

”宋江得了回文,便教卢俊义分领原拨军将,于玉田县屯扎。

其余大队军兵,守住蓟州。

待到天气微凉,别行听调。

却说御弟大王耶律得重与洞仙侍郎,将带老小,奔回幽州。

直至燕京,来见大辽郎主。

且说辽国郎主升坐金殿,聚集文武两班臣僚,朝参已毕。

有閤门大使奏道:“蓟州御弟大王,回至门下。

”郎主闻奏,忙教宣召。

宣至殿下,那耶律得重与洞仙侍郎俯伏御阶之下,放声大哭。

郎主道:“俺的爱弟,且休烦恼。

有甚事务,当以尽情奏知寡人。

”那耶律得重奏道:“宋朝童子皇帝,差调宋江领兵前来征讨。

其军马势大,难以抵敌。

送了臣的两个孩儿,杀了檀州四员番将。

宋军席卷而来,又失陷了蓟州。

特来殿前请死!

”大辽国主听了,传圣旨道:“卿且起来。

俺的这里好生商议。

”郎主道:“引兵的那蛮子是甚人?

这等喽啰!

”班部中右丞相太师褚坚出班奏道:“臣闻宋江这伙,原是梁山泊水浒寨草寇,却不肯杀害良民百姓,专一替天行道,只杀滥官污吏,诈害百姓的人。

后来童贯、高俅引兵前去收捕,被宋江只五阵,杀的片甲不回。

他这伙好汉,剿捕他不得,童子皇帝遣使三番降诏去招安他。

后来都投降了,只把宋江封为先锋使,又不曾实授官职。

其余都是白身人。

今日差将他来便和俺们厮杀。

道他有一百八人,应上天星宿。

这伙人好生了得!

郎主休要小觑了他!

”大辽国主道:“你这等话说时,恁地怎生是好?

”班部丛中转过一员官,乃是欧阳侍郎,襕袍拂地,象简当胸,奏道:“郎主万岁,为人子的合当尽孝,为人臣的合当尽忠。

臣虽不才,愿献小计,可退宋兵。

”郎主大喜道:“你既有好的见识,当下便说。

” 欧阳侍郎言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宋江成几阵大功,名标青史,事载丹书。

直教人唱凯歌离紫塞,鞭敲金镫转京师。

正是:护国谋成欺吕望,顺天功就赛张良。

毕竟辽国欧阳侍郎奏出甚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八十回·张顺凿漏海鳅船宋江三败高太尉

〔施耐庵〕 〔明〕

话说高太尉在济州城中帅府坐地,唤过王焕等众节度商议:传令将各路军马,拔寨收入城中。

教现在节度使俱各全副披挂,伏于城内。

各寨军士,尽数准备,摆列于城中。

城上俱各不竖旌旗,只于北门上立黄旗一面,上书“天诏”二字。

高俅与天使众官都在城上,只等宋江到来。

当日梁山泊中,先差没羽箭张清将带五百哨马,到济州城边周回转了一遭,望北去了。

须臾,神行太保戴宗步行来探了一遭。

人报与高太尉,亲自临月城上,女墙边,左右从者百余人,大张麾盖,前设香案。

遥望北边宋江军马到来,前面金鼓,五方旌旗,众头领簸箕掌,栲栳圈,雁翅一般,摆列将来。

当先为首,宋江、卢俊义、吴用、公孙胜,在马上欠身,与高太尉声喏。

高太尉见了,使人在城上叫道:“如今朝廷赦你们罪犯,特来招安,如何披甲前来?

”宋江使戴宗至城下回复道:“我等大小人员,未蒙恩泽,不知诏意如何,未敢去其介胄。

望太尉周全。

可尽唤在城百姓耆老,一同听诏,那时承恩卸甲。

”高太尉出令,教唤在城耆老百姓,尽都上城听诏。

无移时,纷纷滚滚,尽皆到了。

宋江等在城下,看见城上百姓老幼摆满,方才勒马向前。

鸣鼓一通,众将下马。

鸣鼓二通,众将步行到城边,背后小校,牵着战马,离城一箭之地,齐齐地伺候着。

鸣鼓三通,众将在城下拱手,听城上开读诏书。

那天使读道: 制曰:人之本心,本无二端。

国之恒道,俱是一理。

作善则为良民,造恶则为逆党。

朕闻梁山泊聚众已久,不蒙善化,未复良心。

今差天使颁降诏书,除宋江,卢俊义等大小人众所犯过恶,并与赦免。

其为首者,诣京谢恩。

协随助者,各归乡闾。

呜呼,速沾雨露,以就去邪归正之心。

毋犯雷霆,当效革故鼎新之意。

故兹诏示,想宜悉知。

宣和 年 月 日 当时军师吴用正听读到“除宋江”三字,便目视花荣道:“将军听得么?

”却才读罢诏书,花荣大叫:“既不赦我哥哥,我等投降则甚?

”搭上箭,拽满弓,望着那个开诏使臣道:“看花荣神箭!

”一箭射中面门,众人急救。

城下众好汉一齐叫声:“反!

”乱箭望城上射来,高太尉回避不迭。

四门突出军马来,宋江军中,一声鼓响,一齐上马便走。

城中官军追赶,约有五六里回来。

只听得后军炮响,东有李逵,引步军杀来。

西有扈三娘,引马军杀来。

两路军兵,一齐合到。

官军只怕有埋伏,急退时,宋江全伙却回身卷杀将来。

三面夹攻,城中军马大乱,急急奔回,杀死者多。

宋江收军,不教追赶,自回梁山泊去了。

却说高太尉在济州写表,申奏朝廷说:“宋江贼寇,射死天使,不伏招安。

”外写密书,送与蔡太师、童枢密、杨太尉,烦为商议,教太师奏过天子,沿途接应粮草,星夜发兵前来,并力剿捕群贼。

却说蔡太师收得高太尉密书,径自入朝,奏知天子。

天子闻奏,龙颜不悦云:“此寇数辱朝廷,累犯大逆。

”随即降敕,教诸路各助军马,并听高太尉调遣。

杨太尉已知节次失利,再于御营司选拨二将,就于龙猛、虎翼、捧日、忠义四营内,各选精兵五百,共计二千,跟随两个上将,去助高太尉杀贼。

这两员将军是谁?

一个是八十万禁军都教头,官带左义卫亲军指挥使,护驾将军丘岳。

一个是八十万禁军副教头,官带右义卫亲军指挥使,车骑将军周昂。

这两个将军,累建奇功,名闻海外,深通武艺,威镇京师,又是高太尉心腹之人。

当时杨太尉点定二将,限目下起身,来辞蔡太师。

蔡京分付道:“小心在意,早建大功,必当重用!

”二将辞谢了,去四营内,一个个选拣身长体健,腰细膀阔,山东、河北能登山、惯赴水,那一等精锐军汉,拨与二将。

这丘岳、周昂辞了众省院官,去辞杨太尉,禀说:“明日出城。

”杨太尉各赐与二将五匹好马,以为战阵之用。

二将谢了太尉,各自回营,收拾起身。

次日,军兵拴束了行程,都在御营司前伺候。

丘岳、周昂二将分做四队:龙猛、虎翼二营一千军,有二千余骑军马,丘岳总领。

捧日、忠义二营一千军,也有二千余骑军马,周昂总领。

又有一千步军,分与二将随从。

丘岳、周昂到辰牌时分,摆列出城。

杨太尉亲自在城门上看军。

且休说小校威雄,亲随勇猛。

去那两面绣旗下,一丛战马之中,簇拥着护驾将军丘岳。

怎生打扮,但见: 戴一顶缨撒火、锦兜鍪、双凤翅照天盔。

披一副绿绒穿、红绵套、嵌连环锁子甲。

穿一领翠沿边、珠络缝、荔枝红、圈金绣戏狮袍。

系一条衬金叶、玉玲珑、双獭尾、红鞓钉盘螭带。

着一双簇金线、海驴皮、胡桃纹、抹绿色云根靴。

弯一张紫檀靶、泥金梢、龙角面、虎筋弦宝雕弓。

悬一壶紫竹杆、朱红扣、凤尾翎、狼牙金点钢箭。

挂一口七星装、沙鱼鞘、赛龙泉、欺巨阙霜锋剑。

横一把撒朱缨、水磨杆、龙吞头、偃月样三停刀。

骑一匹快登山、能跳涧、背金鞍、摇玉勒胭脂马。

那丘岳坐在马上,昂昂奇伟,领着左队人马,东京百姓看了,无不喝采。

随后便是右队,捧日、忠义两营军马,端的整齐。

去那两面绣旗下,一丛战马之中,簇拥着车骑将军周昂。

怎生打扮,但见: 戴一顶吞龙头、撒青缨、珠闪烁烂银盔。

披一副损枪尖、坏箭头、衬香绵熟钢甲。

穿一领绣牡丹、飞双凤、圈金线绛红袍。

系一条称狼腰、宜虎体、嵌七宝麒麟带。

着一双起三尖、海兽皮、倒云根虎尾靴。

弯一张雀画面、龙角靶、紫综绣六钧弓。

攒一壶皂雕翎、铁木杆、透唐猊凿子箭。

使一柄欺袁达、赛石丙、劈开山金蘸斧。

驶一匹负千斤、高八尺、能冲阵火龙驹。

悬一条简银杆、四方棱、赛金光劈楞简。

这周昂坐在马上,停停威猛。

领着右队人马,来到城边,与丘岳下马,来拜辞杨太尉,作别众官,离了东京,取路望济州进发。

且说高太尉在济州,和闻参谋商议,比及添拨得军马到来,先使人去近处山林,砍伐木植大树。

附近州县,拘刷造船匠人,就济州城外,搭起船场,打造战船。

一面出榜,招募敢勇水手军士。

济州城中客店内,歇着一个客人,姓叶名春,原是泗州人氏,善会造船。

因来山东,路经梁山泊过,被他那里小伙头目劫了本钱,流落在济州,不能够回乡。

听得高太尉要伐木造船,征进梁山泊,以图取胜,将纸画成船样,来见高太尉。

拜罢,禀道:“前者恩相以船征进,为何不能取胜?

盖因船只皆是各处拘刷将来的,使风摇橹,俱不得法。

更兼船小底尖,难以用武。

叶春今献一计,若要收伏此寇,必须先造大船数百只。

最大者名为大海鳅船。

两边置二十四部水车,船中可容数百人,每车用十二个人踏动。

外用竹笆遮护,可避箭矢。

船面上竖立弩楼,另造车摆布放于上。

如要进发,垛楼上一声梆子响,二十四部水车,一齐用力踏动,其船如飞,他将何等船只可以拦当!

若是遇着敌军,船面上伏弩齐发,他将何物可以遮护!

其第二等船,名为小海鳅船。

两边只用十二部水车,船中可容百十人,前面后尾,都钉长钉,两边亦立弩楼,仍设遮洋笆片。

这船却行梁山泊小港,当住这厮私路伏兵。

若依此计,梁山之寇,指日唾手可平。

”高太尉听说,看了图样,心中大喜。

便叫取酒食衣服赏了叶春,就着做监造战船都作头。

连日晓夜催并,砍伐木植,限日定时,要到济州交纳。

各路府州县,均派合用造船物料。

如若违限二日,笞四十,每一日加一等。

若违限五日外者定依军令处斩。

各处逼迫守令催督,百姓亡者数多,众民嗟怨。

有诗为证: 井蛙小见岂知天,可慨高俅听谲言。

毕竟鳅船难取胜,伤财劳众枉徒然。

且不说叶春监造海鳅等船,却说各处添拨水军人等,陆续都到济州。

高太尉分拨各寨节度使下听调,不在话下。

只见门吏报道:“朝廷差遣丘岳、周昂二将到来。

”高太尉令众节度使出城迎接。

二将到帅府,参见了,太尉亲赐酒食,抚慰已毕,一面差人赏军,一面管待二将。

二将便请太尉将令,引军出城搦战。

高太尉道:“二公且消停数日,待海鳅船完备,那时水陆并进,船骑双行,一鼓可平贼寇。

”丘岳、周昂禀道:“某等觑梁山泊草寇,如同儿戏,太尉放心,必然奏凯还京。

”高俅道:“二将若果应口,吾当奏知天子前,必当重用。

”是日宴散,就帅府前上马,回归本寨,且把军马屯驻听调。

不说高太尉催促造船征进,却说宋江与众头领自从济州城下叫反杀人,奔上梁山泊来,却与吴用等商议道:“两次招安,都伤犯了天使,越增的罪恶重了,朝廷必然又差军马来。

”便差小喽罗下山去探事情如何,火急回报。

不数日,只见小喽罗探知备细,报上山来:“高俅近日招募一水军,叫叶春为作头,打造大小海鳅船数百只,东京又新遣差两个御前指挥,俱到来助战。

一个姓丘名岳,一个姓周名昂,二将英勇。

各路又添拨到许多人马,前来助战。

”宋江便与吴用计议道:“似此大船,飞游水面,如何破得?

”吴用笑道:“有何惧哉!

只消得几个水军头领便了。

旱路上交锋,自有猛将应敌。

然虽如此,料这等大船,要造必在数旬间,方得成就。

目今尚有四五十日光景,先教一两个弟兄去那造船厂里,先薅恼他一遭,后却和他慢慢地放对。

”宋江道:“此言最好!

可教鼓上蚤时迁、金毛犬段景住,这两个走一遭。

”吴用道:“再叫张青、孙新扮作拽树民夫,杂在人丛里入船厂去。

叫顾大嫂、孙二娘扮做送饭妇人,和一般的妇人杂将入去,却叫时迁、段景住相帮。

再用张清引军接应,方保万全。

”前后唤到堂上,各各听令已了。

众人欢喜无限,分投下山,自去行事。

却说高太尉晓夜催促督造船只,朝暮捉拿民夫供役。

那济州东路上一带都是船厂,趱造大海鳅船百只,何止匠人数千,纷纷攘攘。

那等蛮军,都拔出刀来,唬吓民夫,无分星夜,要趱完备。

是日,时迁、段景住先到了厂内,两个商量道:“眼见的孙、张二夫妻,只是去船厂里放火,我和你也去那里,不显我和你高强。

我们只伏在这里左右,等他船厂里火发,我便却去城门边伺候,必然有救军出来,乘势闪将入去,就城楼上放起火来,你便却去城西草料场里,也放起把火来,教他两下里救应不迭。

这场惊吓不小。

”两个自暗暗地相约了,身边都藏了引火的药头,各自去寻个安身之处。

却说张青、孙新两个来到济州城下,看见三五百人,拽木头入船厂里去。

张、孙二人杂在人丛里,也去拽木头投厂里去。

厂门口约有二百来军汉,各带腰刀,手拿棍棒,打着民夫,尽力拖拽入厂里面交纳。

团团一遭,都是排栅。

前后搭盖茅草厂屋,有二三百间。

张青、孙新入到里面看时,匠人数千,解板的在一处,钉船的在一处,粘船的在一处。

匠人民夫,乱滚滚往来,不记其数。

这两个径投做饭的笆棚下去躲避。

孙二娘、顾大嫂两个穿了些腌腌臜臜衣服,各提着个饭罐,随着一般送饭的妇人,打哄入去。

看看天色渐晚,月色光明,众匠人大半尚兀自在那里挣趱未办的工程。

当时近有二更时分,孙新、张青在左边船厂里放火,孙二娘、顾大嫂在右边船厂里放火。

两下火起,草屋焰腾腾地价烧起来。

船厂内民夫工匠,一齐发喊,拔翻众栅,各自逃生。

高太尉正睡间,忽听得人报道:“船场里火起!

”急忙起来,差拨官军出城救应。

丘岳、周昂二将各引本部军兵,出城救火。

去不多时,城楼上一把火起。

高太尉听了,亲自上马,引军上城救火时,又见报道:“西草场内又一把火起,照耀浑如白日。

”丘、周二将引军去西草场中救护时,只听得鼓声振地,喊杀连天,原来没羽箭张清引着五百骠骑马军,在那里埋伏,看见丘岳、周昂引军来救应,张清便直杀将来,正迎着丘岳、周昂军马。

张清大喝道:“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

”丘岳大怒,拍马舞刀,直取张清。

张清手掿长枪来迎,不过三合,拍马便走。

丘岳要逞功劳,随后赶来,大喝:“反贼休走!

”张清按住长枪,轻轻去锦袋内偷取个石子在手,扭回身躯,看丘岳来得较近,手起喝声道:“着!

”一石子正中丘岳面门,翻身落马。

周昂见了,便和数个牙将,死命来救丘岳。

周昂战住张清,众将救得丘岳上马去了。

张清与周昂战不到数合,回马便走。

周昂不赶。

张清又回来,却见王焕、徐京、杨温、李从吉四路军到。

张清手招引了五百骠骑军,竟回旧路去了。

这里官军恐有伏兵,不敢去赶,收军兵回来,且只顾救火。

三处火灭,天色已晓。

高太尉教看丘岳中伤如何。

原来那一石子,正打着面门,唇口里打落了四个牙齿。

鼻子嘴唇,都打破了。

高太尉着令医人治疗,见丘岳重伤,恨梁山泊深入骨髓。

一面使人唤叶春,分付教在意造船征进。

船厂四围,都教节度使下了寨栅,早晚提备,不在话下。

却说张青、孙新夫妻四人,俱各欢喜。

时迁、段景住两个,都回旧路。

六人已都有部从人马,迎接回梁山泊去了。

都到忠义堂,去说放火一事。

宋江大喜,设宴特赏六人。

自此之后,不时间使人探视。

造船将完,看看冬到。

其年天气甚暖,高太尉心中暗喜,以为天助。

叶春造船,也都完办,高太尉催趱水军,都要上船演习本事。

大小海鳅等船陆续下水。

城中帅府招募到四山五岳水手人等,约有一万余人。

先教一半去各船上学踏车,着一半学放弩箭。

不过二十余日,战船演习已都完足了。

叶春请太尉看船,有诗为证: 自古兵机在速攻,锋摧师老岂成功。

高俅卤莽无通变,经岁劳民造战艟。

是日,高俅引领众多节度使、军官头目,都来看船。

把海鳅船三百余只,分布水面。

选十数只船,遍插旌旗,筛锣击鼓,梆子响处,两边水车,一齐踏动,端的是风飞电走。

高太尉看了,心中大喜:似此如飞船只,此寇将何拦截,此战必胜。

随取金银缎匹,赏赐叶春。

其余人匠,各给盘缠,疏放归家。

次日,高俅令有司宰乌牛、白马、猪、羊,果品,摆列金银钱纸,致祭水神。

排列已了,众将请太尉行香。

丘岳疮口已完,恨入心髓,只要活捉张清报仇。

当同周昂与众节度使,一齐都上马,跟随高太尉到船边下马,随侍高俅致祭水神。

香赞礼已毕,烧化楮帛,众将称贺已了,高俅叫取京师原带来的歌儿舞女,都令上船作乐侍宴。

一面教军健车船演习,飞走水面,船上笙箫谩品,歌舞悠扬,游玩终夕不散。

当夜就船中宿歇。

次日,又设席面饮酌,一连三日筵宴,不肯开船。

忽有人报道:“梁山泊贼人写一首诗,贴在济州城里土地庙前,有人揭得在此。

”其诗写道: 帮闲得志一高俅,漫领三军水上游。

便有海鳅船万只,俱来泊内一齐休。

高太尉看了诗大怒,便要起军征剿:“若不杀尽贼寇,誓不回军!

”闻参谋谏道:“太尉暂息雷霆之怒。

想此狂寇惧怕,特写恶言唬吓,不为大事。

消停数日之间,拨定了水陆军马,那时征进未迟。

目今深冬,天气和暖,此天子洪福,元帅虎威也。

”高俅听罢甚喜,遂入城中,商议拨军遣将。

旱路上便调周昂、王焕同领大军,随行策应。

却调项元镇、张开总领军马一万,直至梁山泊山前那条大路上守住厮杀。

原来梁山泊自古四面八方,茫茫荡荡,都是芦苇烟水。

近来只有山前这条大路,却是宋公明方才新筑的,旧不曾有。

高太尉教调马军先进,截住这条路口。

其余闻参谋、丘岳、徐京、梅展、王文德、杨温、李从吉、长史王瑾、造船人叶春、随行牙将、大小军校随从人等,都跟高太尉上船征进。

闻参谋谏道:“主帅只可监督马军,陆路进发,不可自登水路,亲临险地。

”高太尉道:“无伤。

前番二次,皆不得其人,以致失陷了人马,折了许多船只。

今番造得若干好船,我若不亲临监督,如何擒捉此寇?

今次正要与贼人决一死战,汝不必多言!

”闻参谋再不敢开口,只得跟随高太尉上船。

高俅拨三十只大海鳅船,与先锋丘岳、徐京、梅展管领,拨五十只小海鳅船开路,令杨温同长史王瑾、船匠叶春管领。

头船上立两面大红绣旗,上书十四个金字道:“搅海翻江冲巨浪,安邦定国灭洪妖。

”中军船上,却是高太尉、闻参谋,引着歌儿舞女,自守中军队伍。

向那三五十只大海鳅船上,摆开碧油幢、帅字旗、黄钺白旄、朱皂盖、中军器械。

后面船上,便令王文德、李从吉压阵。

此是十一月中时。

马军得令先行。

水军先锋丘岳、徐京、梅展三个,在头船上,首先进发,飞云卷雾,望梁山泊来。

但见海鳅船: 前排箭洞,上列弩楼。

冲波如蛟蜃之形,走水似鲲鲸之势。

龙鳞密布,左右排二十四部绞车。

雁翅齐分,前后列一十八般军器。

青布织成皂盖,紫竹制作遮洋。

往来冲击似飞梭,展转交锋欺快马。

宋江、吴用已知备细,预先布置已定,单等官军船只到来。

当下三个先锋,催动船只,把小海鳅分在两边,当住小港。

大海鳅船望中进发。

众军诸将,正如蟹眼鹤顶,只望前面奔窜,迤逦来到梁山泊深处。

只见远远地早有一簇船来,每只船上,只有十四五人,身上都有衣甲,当中坐着一个头领。

前面三只船上,插着三把白旗,旗上写道:“梁山泊阮氏三雄。

”中间阮小二,左边阮小五,右边阮小七。

远远地望见明晃晃都是戎装衣甲,却原来尽把金银箔纸糊成的。

三个先锋见了,便叫前船上将火炮、火枪、火箭,一齐打放。

那三阮全然不惧,料着船近,枪箭射得着时,发声喊,齐跳下水里去了。

丘岳等夺得三只空船,又行不过三里来水面,见三只快船抢风摇来。

头只船上,只见十数个人,都把青黛黄丹土朱泥粉,抹在身上,头上披着发,口中打着胡哨,飞也似来。

两边两只船上,都只五七个人,搽红画绿不等。

中央是玉竿孟康,左边是出洞蛟童威,右边是翻江蜃童猛。

这里先锋丘岳,又叫打放火器,只见对面发声喊,都弃了船,一齐跳下水里去了。

又捉得三只空船。

再行不得三里多路,又见水面上三只中等船来。

每船上四把橹,八个人摇动,十余个小喽罗,打着一面红旗,簇拥着一个头领坐在船头上,旗上写:“水军头领混江龙李俊。

”左边这只船上,坐着这个头领,手掿铁枪,打着一面绿旗,上写道:“水军头领船火儿张横。

”右边那只船上,立着那个好汉,上面不穿衣服,下腿赤着双脚,腰间插着几个铁凿,手中挽个铜锤,打着一面皂旗,银字上书:“头领浪里白跳张顺。

”乘着船,高声说道:“承谢送船到泊。

”三个先锋听了,喝教:“放箭!

”弓弩响时,对面三只船上众好汉,都翻筋斗跳下水里去了。

此是暮冬天气,官军船上招来的水手军士,那里敢下水去。

正犹豫间,只听得梁山泊顶上,号炮连珠价响,只见四分五落,芦苇丛中,钻出千百只小船来,水面如飞蝗一般。

每只船上,只三五个人,船舱中竟不知有何物。

大海鳅船要撞时,又撞不得。

水车正要踏动时,前面水底下都填塞定了,车辐板竟踏不动。

弩楼上放箭时,小船上人,一个个自顶片板遮护。

看看逼将拢来,一个把挠钩搭住了舵,一个把板刀便砍那踏车的军士。

早有五六十个爬上先锋船来。

官军急要退时,后面又塞定了,急切退不得。

前船正混战间,后船又大叫起来。

高太尉和闻参谋在中军船上,听得大乱,急要上岸,只听得芦苇中金鼓大振,舱内军士一齐喊道:“船底漏了。

”滚滚走入水来。

前船后船,尽皆都漏,看看沉下去。

四下小船,如蚂蚁相似,望大船边来。

高太尉新船,缘何得漏?

却原来是张顺引领一班儿高手水军,都把锤凿在船底下凿透船底,四下里滚入水来。

高太尉爬去舵楼上,叫后船救应,只见一个人从水底下钻将起来,便跳上舵楼来,口说道:“太尉,我救你性命。

”高俅看时,却不认得。

那人近前,便一手揪往高太尉巾帻,一手提住腰间束带,喝一声:“下去!

”把高太尉扑通地丢下水里去。

堪嗟赫赫中军将,翻作淹淹水底人!

只见旁边两只小船,飞来救应,拖起太尉上船去。

那个人便是浪里白跳张顺,水里拿人,浑如瓮中捉鳖,手到拈来。

前船丘岳见阵势大乱,急寻脱身之计,只见旁边水手丛中,走出一个水军来。

丘岳不曾提防,被他赶上,只一刀,把丘岳砍下船去。

那个便是梁山泊锦豹子杨林。

徐京、梅展见杀了先锋丘岳,两节度奔来杀杨林。

水军丛中,连抢出四个小头领来:一个是白面郎君郑天寿,一个是病大虫薛永,一个是打虎将李忠,一个是操刀鬼曹正,一发从后面杀来。

徐京见不是头,便跳下水去逃命,不想水底下已有人在彼,又吃拿了。

薛永将梅展一枪,搠着腿股,跌下舱里去。

原来八个头领,来投充水军,尚兀自有三个在前船上:一个是青眼虎李云,一个是金钱豹子汤隆,一个是鬼脸儿杜兴。

众节度使便有三头六臂,到此也施展不得。

梁山泊宋江、卢俊义,已自各分水陆进攻。

宋江掌水路,卢俊义掌旱路。

休说水路全胜,且说卢俊义引领诸将军马,从山前大路杀将出来,正与先锋周昂、王焕马头相迎。

周昂见了,当先出马,高声大骂:“反贼,认得俺么?

”卢俊义大喝:“无名小将,死在目前,尚且不知!

”便挺枪跃马,直奔周昂,周昂也抡动大斧,纵马来敌。

两将就山前大路上交锋,斗不到二十余合,未见胜败。

只听得后队马军,发起喊来。

原来梁山泊大队军马,都埋伏在山前两下大林丛中,一声喊起,四面杀将出来。

东南关胜、秦明,西北林冲、呼延灼,众多英雄,四路齐到。

项元镇、张开那里拦当得住,杀开条路,先逃性命走了。

周昂、王焕不敢恋战,拖了枪斧,夺路而走,逃入济州城中。

扎住军马,打听消息。

再说宋江掌水路,捉了高太尉,急教戴宗传令,不可杀害军士。

中军大海鳅船上闻参谋等并歌儿舞女,一应部从,尽掳过船。

鸣金收军,解投大寨。

宋江、吴用、公孙胜等,都在忠义堂上,见张顺水渌渌地解到高俅。

宋江见了,慌忙下堂扶住,便取过罗缎新鲜衣服,与高太尉从新换了,扶上堂来,请在正面而坐。

宋江纳头便拜,口称:“死罪!

”高俅慌忙答礼。

宋江叫吴用、公孙胜扶住,拜罢,就请上坐。

再叫燕青传令下去:“如若今后杀人者,定依军令,处以重刑!

”号令下去,不多时,只见纷纷解上人来:童威、童猛解上徐京。

李俊、张横解上王文德。

杨雄、石秀解上杨温。

三阮解上李从吉。

郑天寿、薛永、李忠、曹正解上梅展。

杨林解献丘岳首级。

李云、汤隆、杜兴,解献叶春、王瑾首级。

解珍、解宝掳捉闻参谋并歌儿舞女一应部从,解将到来。

单单只走了四人:周昂、王焕、项元镇、张开。

宋江都教换了衣服,从新整顿,尽皆请到忠义堂上,列坐相待。

但是活捉军士,尽数放回济州。

另教安排一只好船,安顿歌儿舞女一应部从,令他自行看守。

有诗为证: 奉命高俅欠取裁,被人活捉上山来。

不知忠义为何物,翻宴梁山啸聚台。

当时宋江便教杀牛宰马,大设筵宴,一面分投赏军,一面大吹大擂,会集大小头领,都来与高太尉相见。

各施礼毕,宋江持盏擎杯,吴用、公孙胜执瓶捧案,卢俊义等侍立相待。

宋江开口道:“文面小吏,安敢叛逆圣朝,奈缘积累罪尤,逼得如此。

二次虽奉天恩,中间委曲奸弊,难以缕陈。

万望太尉慈悯,救拔深陷之人,得瞻天日,刻骨铭心,誓图死保。

” 高俅见了众多好汉,一个个英雄猛烈,林冲、杨志怒目而视,有欲要发作之色,先有了十分惧怯,便道:“宋公明,你等放心!

高某回朝,必当重奏,请降宽恩大赦,前来招安,重赏加官,大小义士,尽食天禄,以为良臣。

”宋江听了大喜,拜谢太尉。

当日筵会,甚是整齐,大小头领,轮番把盏,殷勤相劝。

高太尉大醉,酒后不觉放荡,便道:“我自小学得一身相扑,天下无对。

”卢俊义却也醉了,怪高太尉自夸天下无对,便指着燕青道:“我这个小兄弟,也会相扑,三番上岱岳争交,天下无对。

”高俅便起身来,脱了衣裳,要与燕青厮扑。

众头领见宋江敬他是个天朝太尉,没奈何处,只得随顺听他说,不想要勒燕青相扑,正要灭高俅的嘴,都起身来道:“好,好!

且看相扑!

”众人都哄下堂去。

宋江亦醉,主张不定。

两个脱了衣裳,就厅阶上,宋江叫把软褥铺下。

两个在剪绒毯上,吐个门户。

高俅抢将入来,燕青手到,把高俅扭捽得定,只一交,攧翻在地褥上,做一块,半晌挣不起。

这一扑,唤做守命扑。

宋江、卢俊义慌忙扶起高俅,再穿了衣服,都笑道:“太尉醉了,如何相扑得成功,切乞恕罪!

”高俅惶恐无限,却再入席,饮至夜深,扶入后堂歇了。

次日又排筵会,与高太尉压惊,高俅遂要辞回,与宋江等作别。

宋江道:“某等淹留大贵人在此,并无异心。

惹有瞒昧,天地诛戮!

”高俅道:“若是义士肯放高某回京,便好全家于天子前保奏义士,定来招安,国家重用。

若更翻变,天所不盖,地所不载,死于枪箭之下!

”宋江听罢,叩首拜谢。

高俅又道:“义士恐不信高某之言,可留下众将为当。

”宋江道:“太尉乃大贵人之言,焉肯失信?

何必拘留众将。

容日各备鞍马,俱送回营。

”高太尉谢了:“既承如此相款,深感厚意。

只此告回。

”宋江等众苦留。

当日再排大宴,序旧论新,筵席直至更深方散。

第三日,高太尉定要下山,宋江等相留不住,再设筵宴送行,抬出金银彩缎之类,约数千金,专送太尉,为折席之礼。

众节度使以下,另有馈送。

高太尉推却不得,只得都受了。

饮酒中间,宋江又提起招安一事。

高俅道:“义士可叫一个精细之人,跟随某去,我直引他面见天子,奏知你梁山泊衷曲之事,随即好降诏敕。

”宋江一心只要招安,便与吴用计议,教圣手书生萧让跟随太尉前去。

吴用便道:“再教铁叫子乐和作伴,两个同去。

”高太尉道:“既然义士相托,便留闻参谋在此为信。

”宋江大喜。

至第四日,宋江与吴用带二十余骑,送高太尉并众节度使下山,过金沙滩二十里外饯别。

拜辞了高太尉,自回山寨,专等招安消息。

却说高太尉等一行人马,望济州回来,先有人报知,济州先锋周昂、王焕、项元镇、张开、太守张叔夜等出城迎接。

高太尉进城,略住了数日,收拾军马,教众节度使各自领兵回程暂歇,听候调用。

高太尉自带了周昂并大小牙将头目,领了三军,同萧让、乐和一行部从,离了济州,迤逦望东京进发。

不因高太尉带领梁山泊两个人来,有分教:风流出众,洞房深处遇君王。

细作通神,相府园中寻俊杰。

毕竟高太尉回京,怎地保奏招安宋江等众,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七十九回·刘唐放火烧战船宋江两败高太尉

〔施耐庵〕 〔明〕

《西江月》: 软弱安身之本,刚强惹祸之胎。

无争无竞是贤才,亏我些儿何碍。

钝斧锤砖易碎,快刀劈水难开。

但看发白齿牙衰,惟有舌根不坏。

话说当下高太尉望见水路军士,情知不济,正欲回军,只听得四边炮响,急收聚众将,夺路而走。

原来梁山泊只把号炮四下里施放,却无伏兵。

只吓得高太尉心惊胆战,鼠窜狼奔,连夜收军回济州。

计点步军,折陷不多。

水军折其大半,战船没一只回来。

刘梦龙逃难得回。

军士会水的,逃得性命。

不会水的,都淹死于水中。

高太尉军威折挫,锐气衰残。

且向城中屯驻军马,等候牛邦喜拘刷船到。

再差人赍公文去催:不论是何船只,堪中的尽数拘拿,解赴济州,整顿征进。

却说水浒寨中,宋江先和董平上山,拔了箭矢,唤神医安道全用药调治。

安道全使金枪药敷住疮口,在寨中养病。

吴用收住众头领上山。

水军头领张横解党世雄到忠义堂上请功,宋江教且押去后寨软监着。

将夺到的船只,尽数都收入水寨,分派与各头领去了。

再说高太尉在济州城中,会集诸将,商议收剿梁山之策。

数内上党节度使徐京禀道:“徐某幼年游历江湖,使枪卖药之时,曾与一人交游。

那人深通韬略,善晓兵机,有孙、吴之才调,诸葛之智谋,姓闻名焕章,见在东京城外安仁村教学。

若得此人来为参谋,可以敌吴用之诡计。

”高太尉听说,便差首将一员,赍带段匹鞍马,星夜回东京,礼请这教村学秀才闻焕章,来为军前参谋。

便要早赴济州,一同参赞军务。

那员首将回京去,不得三五日,城外报来:“宋江军马,直到城边搦战。

”高太尉听了大怒,随即点就本部军兵,出城迎敌。

就令各寨节度使,同出交锋。

却说宋江军马见高太尉提兵至近,急慌退十五里外平川旷野之地。

高太尉引军赶去。

宋江军马已向山坡边摆成阵势。

红旗队里捧出一员猛将,怎生披挂?

但见: 戴一顶插交角,嵌金花,光挣挣铁幞头。

拴一条长数尺,飞红霞,云彩彩红抹额。

披一副黑扑扑,齐臻臻,退光漆,烈龙鳞,戗金乌油甲。

系一条攒八宝,嵌七珍,金雀舌,双獭尾,玲珑碧玉带。

穿一领按北方,如泼墨,结乌云,飘黑雾,俏身皂罗袍。

着一对绿兜根,金落缝,走云芽,盘双凤,踏山麂皮靴。

悬一张射双雕,落孤雁,鹊画宝雕弓。

攒一壶穿银盔,透铁铠,点钢凿子箭。

捥两条苍龙梢,排竹节,水磨打将鞭。

骑一匹恨天低,嫌地窄,千里乌骓马。

正是:斜按铁枪临阵上,浑如黑杀降凡间。

认旗上写的分明,乃是“双鞭呼延灼”。

兜住马,横着枪,立在阵前。

高太尉看见,道:“这厮便是统领连环马时,背反朝廷的。

”便差云中节度使韩存保出马迎敌。

这韩存保善使一枝方天画戟。

两个在阵前更不打话,一个使戟去搠,一个用枪来迎。

使戟的不放半分闲,使枪的岂饶些子空。

两个战到五十余合,呼延灼卖个破绽,闪出去,拍着马望山坡下便走。

韩存保紧要干功,跑着马赶来。

八个马蹄翻盏撒钹相似,约赶过五七里,无人之处,看看赶上。

呼延灼勒回马,带转枪,舞起双鞭来迎。

两个又斗十数合之上。

用双鞭分开画戟,回马又走。

韩存保寻思:“这厮枪又近不得我,鞭又赢不得我。

我不就这里赶上捉了这贼,更待何时!

”抢将近来,赶转一两山嘴,有两条路,竟不知呼延灼何处去了。

韩存保勒马上坡来望时,只见呼延灼绕着一条溪走。

存保大叫:“泼贼,你走那里去!

快下马来受降,饶你命!

”呼延灼不走,大骂存保。

韩存保却大宽转来抄呼延灼后路,两个却好在溪边相迎着。

一边是山,一边是溪,只中间一条路,两匹马盘旋不得。

呼延灼道:“你不降我,更待何时!

”韩存保道:“你是我手里败将,倒要我降你!

”呼延灼道:“我漏你到这里,正要活捉你。

你性命只在顷刻。

”韩存保道:“我正来活捉你!

”两个旧气又起。

韩存保挺着长戟,望呼延灼前心两胁软肚上,雨点般戳将来。

呼延灼用枪左拨右逼,捽风般搠入来。

两个又斗了三十来合。

正斗到浓深处,韩存保一戟望呼延灼软胁搠来,呼延灼一枪望韩存保前心刺去。

两个各把身躯一闪,两边军器都从胁下搠来。

呼延灼挟住韩存保戟杆,韩存保扭定呼延灼枪杆。

两个都在马上你扯我拽,挟住腰胯,用力相挣。

韩存保的马,后蹄先塌下溪里去了。

呼延灼连人和马,也拽下溪里去了。

两个在水中扭做一块,那两匹马践起水来,一人一身水。

呼延灼弃了手里的枪,挟住他的戟杆,急去掣鞭时,韩存保也撇了他的枪杆,双手按住呼延灼两条臂。

你揪我扯,两个都滚下水里去。

那两匹马迸星也似跑上岸来,望山边去了。

两个在溪水中,都滚没了军器。

头上戴的盔没了,身上衣甲飘零。

两个只把空拳来在水中厮打。

一递一拳,正在深水里,又拖上浅水里来。

正解拆不开,岸上一彪军马赶到。

为头的是没羽箭张清。

众人下手活捉了韩存保。

差人急去寻那走了的两匹战马,只见那马却听得马嘶人喊,也跑回来寻队,因此收住。

又去溪中捞起军器还呼延灼,带湿上马。

却把韩存保背剪缚在马上,一齐都奔峪口。

有诗为证: 两人交战更跷蹊,脱马缠绵浸碧溪。

可惜韩存英勇士,生擒活捉不堪题。

只见前面一彪军马,来寻韩存保。

两家却好当住。

为头两员节度使,一个是梅展,一个是张开。

因见水地马上缚着韩存保,梅展大怒,舞三尖两刃刀直取张清。

交马不到三合,张清便走。

梅展赶来。

张清轻舒猿臂,款扭狼腰,只一石子飞来,正打中梅展额角,鲜血迸流。

撇了手中刀,双手掩面。

张清急便回马。

却被张开搭上箭,拽满弓,一箭射来。

张清提马头一提,正射中马眼,那马便倒。

张清跳在一边,拈着枪便来步战。

那张清原来只有飞石打将的本事,枪法上却慢。

张开先救了梅展,次后来战张清。

马上这条枪,神出鬼没。

张清只办得架隔,遮拦不住,拖了枪便走入马军队里躲闪。

张开枪马到处,杀得五六十马军四分五落,再厅得韩存保。

却待回来,只见喊大举,峪口两彪军到。

一队是霹雳火秦明,一队是大刀关胜。

两个猛将杀来。

张开只保得梅展走了,那里顾得众军。

两路杀入来,又厅了韩存保。

张清抢了一匹马,呼延灼使尽气力,只好随众厮杀。

一齐掩击到官军队前,乘势冲动,退回济州。

梁山泊军马也不追赶,只将韩存保连夜解上山寨来。

宋江等坐在忠义堂上,见缚到韩存保来,喝退军士,亲解其索,请坐厅上,殷勤相待。

韩存保感激无地。

就请出党世雄相见,一同管待。

宋江道:“二位将军,切勿相疑。

宋江等并无异心,只被滥官污吏逼得如此。

若蒙朝廷赦罪招安,情愿与国家出力。

”韩存保道:“前者陈太尉赍到招安诏敕来山,如何不乘机会去邪归正?

”宋江答道:“便是朝廷诏书,写得不明。

更兼用村醪倒换御酒,因此弟兄众人心皆不伏。

那两个张干办、李虞候,擅作威福,耻辱众将。

”韩存保道:“只因中间无好人维持,误了国家大事。

”宋江设筵管待已了,次日具备鞍马,送出谷口。

这两个在路上,说宋江许多好处。

回到济州城外,却好晚了。

次早入城来见高太尉,说宋江把二将放回之事。

高俅大怒道:“这是贼人诡计,慢我军心!

你这二人有何面目见吾?

左右,与我推出斩讫报来。

”王焕等众官都跪下告道:“非干此二人之事,乃是宋江、吴用之计。

若斩此二人,反被贼人耻笑。

”高太尉被众人苦告,饶了两个性命,削去本身职事,发回东京泰乙宫听罪。

这两个解回京师。

原来这韩存保是韩忠彦的侄儿,忠彦乃是国老太师,朝廷官员多有出他门下。

有个门馆教授,姓郑名居忠,原是韩忠彦抬举的人,见任御史大夫。

韩存保把上件事告诉他。

居忠上轿,带了存保,来见尚书余深,同议此事。

余深道:“须是禀得太师,方可面奏。

”二人来见蔡京,说:“宋江本无异心,只望朝廷招安。

”蔡京道:“前者毁诏谤上,如此无礼,不可招安,只可剿捕。

”二人禀说:“前番招安,皆为去人不布朝廷德意,用心抚恤,不用嘉言,专说利害,以此不能成事。

”蔡京方允。

约至次日早朝,道君天子升殿,蔡京奏准,再降诏敕,令人招安。

天子曰:“见今高太尉使人来请安仁村闻焕章为军前参谋,早赴边庭委用。

就差此人为使前去。

如肯来降,悉免本罪。

如仍不伏,就着高俅定限,日下剿捕尽绝还京。

”蔡太师写成草诏,一面取闻焕章赴省筵宴。

原来这闻焕章是有名文士,朝廷大臣多有知识的。

各备酒食迎接,席终各散。

一边收拾起行。

有诗为证: 教学先生最有才,天书特地召将来。

展开说地谈天口,便使恩光被草莱。

且不说这里闻焕章辞驾,同天使来。

却说高太尉在济州,心中烦恼。

门吏报道:“牛邦喜到来。

”高太尉便教唤至。

拜罢,问道:“船只如何?

”邦喜禀道:“于路拘刷得大小船一千五百余只,都到闸下。

”太尉大喜,赏了牛邦喜。

便传号令,教把船都放入阔港,每三只一排钉住,上用板铺,船尾用铁环锁定。

尽数拨步军上船,其余马军,近水护送船只。

比及编排得军士上船,训练得熟,已得半月之久。

梁山泊尽都知了。

吴用唤刘唐受计,掌管水路建功。

众多水军头领,各各准备小船。

船头上排排钉住铁叶,船舱里装载芦苇干柴,柴中灌着硫黄焰硝引火之物,屯住在小港内。

却教炮手凌振于四望高山上,放炮为号。

又于水边树木丛杂之外,都缚旌旗于树上。

每一处都设金鼓火炮,虚屯人马,假设营垒。

请公孙胜作法祭风。

旱地上分三队军马接应。

梁山泊吴用指画已了。

却说高太尉在济州催起军马,水路统军却是牛邦喜,又同刘梦龙并党世英这三个掌管。

高太尉披挂了,发三通擂鼓,水港里船开,旱路上马发。

船行似箭,马去如飞,杀奔梁山泊来。

先说水路里船只,连篙不断,金鼓齐鸣,迤逦杀入梁山深处,并不见一只船。

看看渐近金沙滩,只见荷花荡里两只打鱼船,每只船上只有两个人,拍手大笑。

头船上刘梦龙便叫放箭乱射。

渔人都跳下水底去了。

刘梦龙催动战船,渐近金沙滩头。

一带阴阴的都是细柳,柳树上拴着两头黄牛,绿莎草上睡着三四个牧童。

远远地又有一个牧童,倒骑着一头黄牛,口中呜呜咽咽吹着一管笛子来。

刘梦龙便教先锋悍勇的,首先登岸。

那几个牧童跳起来呵呵大笑,都穿入柳阴深处去了。

前队五七百人抢上岸去。

那柳阴树中一声炮响,两边战鼓齐鸣。

左边就冲出一队红甲军,为头是霹雳火秦明。

右边冲出一队黑甲军,为头是双鞭将呼延灼。

各带五百军马,截出水边。

刘梦龙急招呼军士下船时,已折了大半军校。

牛邦喜听得前军喊起,便教后船且退。

只听得山顶上连珠炮响,芦苇中飕飕有声,却是公孙胜披发仗剑,踏罡布斗,在山顶上祭风。

初时穿林透树,次后走石飞沙,须臾白浪掀天,顷刻黑云覆地,红日无光,狂风大作。

刘梦龙急教棹船回时,只见芦苇丛中,藕花深处,小港挟汊,都棹出小船来,钻入大船队里。

鼓声响处,一齐点着火把。

原来这小船上,都是吴用主意授计与刘唐,尽使水军头领,装载芦苇干柴硫黄焰硝,杂以油薪。

霎时间大火竟起,烈焰飞天,四分五落,都穿在大船内。

前后官船,一齐烧着。

怎见得火起?

但见: 黑烟迷绿水,红焰起清波。

风威卷荷叶满天飞,火势燎芦林连梗断。

神号鬼哭,昏昏日色无光。

岳撼山崩,浩浩波声鼎沸。

舰航遮洋尽倒,柁橹艨艟皆休。

先锋将魄散魂飞,合后兵心惊胆裂。

荡桨的首先落水,点篙的无路逃生。

船尾旌旗,不见青红交杂。

柁楼剑戟,难排霜刃争叉。

副将忙举哀声,主帅先寻死路。

却似骊山顶上,周幽王褒姒戏诸侯。

有若夏口三江,施妙策周郎破曹操。

千千条火焰连天起,万万道烟霞贴水飞。

当时刘梦龙见满港火飞,战船都烧着了,只得弃了头盔衣甲,跳下水去。

又不敢傍岸,拣港深水阔处,赴将开去逃命。

芦林里面,一个人独驾着小船,直迎将来。

刘梦龙便钻入水底下去。

却好有一个人拦腰抱住,拖上船来。

撑船的是出洞蛟童威,拦腰抱的是混江龙李俊。

却说牛邦喜见四下官船队里火着,也弃了戎装披挂,却待下水。

船梢上钻起一个人来,拿着挠钩,劈头搭住,倒拖下水里去。

那人是船火儿张横。

这梁山泊内水面上,杀得尸横遍野,血溅波心,焦头烂额者不计其数。

只有党世英摇着小船,正走之矣间,芦林两边弩箭弓矢齐发,射死水中。

众多军卒会水的,逃得性命回去。

不会水的,尽皆淹死。

生擒活捉者,都解投大寨。

李俊捉得刘梦龙,张横捉得牛邦喜,欲待解上山寨,惟恐宋江又放了。

两个好汉自商量,把这二人就路边结果了性命,割下首级送上山来。

再说高太尉引领马军,在水边策应。

只听得连珠炮响,鼓声不绝。

料道是水面上厮杀,骤着马前来,靠山临水探望。

只见纷纷军士,都从水里逃命,爬上岸来。

高俅认得是自家军校,问其缘故。

说被放火烧尽船只,俱各不知所在。

高太尉听了,心内越慌。

但望见喊声不断,黑烟满空。

急引军回旧路时,山前鼓声响处,冲出一队马军拦路。

当先急先锋索超,轮起开山大斧,骤马抢近前来。

高太尉身边节度使王焕,挺枪便出与索超交战。

斗不到五合,索超拨回马便走。

高太尉引军追赶。

转过山嘴,早不见索超。

正走间,背后豹子头林冲引军赶来,又杀一阵。

再走不过六七里,又是青面兽杨志引军赶来,又杀一阵。

再走不过六七里,又是青面兽杨志引军赶来,又杀一阵。

又奔不到八九里,背后美髯公朱仝赶上来又杀一阵。

这是吴用使的追赶之计,不去前面拦截,只在背后赶杀。

败军无心恋战,只顾奔走,救护不得后军。

因此高太尉被追赶得慌,飞奔济州。

比及入得城时,已自三更。

又听得城外寨中火起,喊声不绝。

原来被石秀、杨雄埋伏下五百步军,放了三五把火,潜地去了。

惊得高太尉魂不附体,连使人探视。

回报“去了”,方才放心。

整点军马,折其大半。

有诗为证: 赤壁鏖兵事可徵,高俅计拙亦无凭。

雄兵返败梁山泊,回首羞将大府登。

高俅正在纳闷间,远探报道:“天使到来。

”高俅遂引军马并节度使出城迎接。

见了天使,就说降诏招安一事。

都与闻焕章参谋使相见了,同进城中帅府商议。

高太尉先讨抄白备诏观看。

待不招安来,又连折了两阵,拘刷得许多船只,又被尽行烧毁。

待要招安来,恰又羞回京师。

心下踌躇数日,主张不定。

不想济州有一个老吏,姓王名瑾,那人平生克毒,人尽呼为剜心王。

却是太守张叔夜拨在帅府供给的吏,因见了诏书抄白,更打听得高太尉心内迟疑不决,遂来帅府呈献利便事件,禀说:“贵人不必沉吟,小吏看见诏上已有活路。

这个写草诏的翰林待诏,必与贵人好,先开下一个后门了。

”高太尉见说大惊,便问道:“你怎见得先开下后门?

”王瑾禀道:“诏书上最要紧是中间一行,道是:‘除宋江、卢俊义等大小人众所犯过恶,并与赦免。

’这一句是囫囵话。

如今开读时,却分作两句读。

将‘除宋江’另做一句,‘卢俊义大小人众所犯过恶,并与赦免’另做一句。

赚他漏到城里,捉下为头宋江一个,把来杀了。

却将他手下众人,尽数拆散,分调开去。

自古道:“蛇无头而不行,鸟无翅而不飞。

但没了宋江,其余的做得甚用!

此论不知太尉恩相贵意若何?

”高俅大喜,随即升王瑾为帅府长史。

便请闻参谋说知此事,一同计议。

闻焕章谏道:“堂堂天使,只可以正理相待,不可行诡诈于人。

倘或宋江以下,有智谋之人识破,翻变起来,深为未便。

”高太尉道:“非也!

自古兵书有云:‘兵行诡道’,岂可用得正大。

”闻参谋道:“然虽‘兵行诡道’,这一事是天子圣旨,乃以取信天下。

自古王言如纶如綍,因此号为玉音,不可移改。

今若如此,后有知者,难以此为准信。

”高太尉道:“且顾眼下,却又理会。

”遂不听闻焕章之言,先遣一人往梁山泊报知,令宋江等全伙,前来济州城下,听天子诏敕,赦免罪犯。

未知真假何如?

有诗为证: 远捧泥书出大邦,谆谆天语欲招降。

高俅轻信奸人语,要构阴谋杀宋江。

却说宋江又赢了高太尉这一阵,烧了的船,令小校搬运做柴,不曾烧的,拘收入水寨。

但是活捉的军将,尽数陆续放回济州。

当日宋江与大小头领,正在忠义堂上商议事务,小校报道:“济州府差人上山来,报道:‘朝廷特遣天使颁降诏书,赦罪招安,加官赐爵。

特来报喜。

’”宋江听罢,喜从天降,笑逐颜开。

便叫请那报事人到堂上问时,那人说道:“朝廷降诏,特来招安。

高太尉差小人前来报请大小头领,都要到济州城下行礼,开读诏书。

并无异议,勿请疑惑。

”宋江叫请军师商议定了,且取银两段匹,赏赐来人,先发付回济州去了。

宋江传下号令,大小头领,尽教收拾,便去听开读诏书。

卢俊义道:“兄长且未可性急,诚恐这是高太尉的见识,兄长且不可便去!

”宋江道:“你们若如此疑心时,如何能勾归正?

众人好歹去走一遭。

”吴用笑道:“高俅那厮被我们杀得胆寒心碎,便有十分的计策也施展不得。

放着众弟兄一班好汉,不要疑心,只顾跟随宋公明哥哥下山。

我这里先差黑旋风李逵引着樊瑞、鲍旭、项充、李衮,将带步军一千,埋伏在济州东路。

再差一丈青扈三娘,引着顾大嫂、孙二娘、王矮虎、孙新、张青,将带马军一千,埋伏在济州西路。

若听得连珠炮响,杀奔北门来取齐。

”吴用分调已定,众头领都下山,只留水军头领看守寨栅。

只因高太尉要用诈术,诱引这伙英雄下山,不听闻参谋谏劝。

谁想只就济州城下,翻为九里山前。

梁山泊边,变作三江夏口。

却似狼临犬队,虎入羊群。

正是:只因一纸君王诏,惹起全班壮士心。

毕竟众好汉怎地大闹济州,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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