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卷三·阳和泉

禊泉出城中,水递者日至。

臧获到庵借炊,索薪、索菜、索米,后索酒、索肉。

无酒肉,辄挥老拳。

僧苦之。

无计脱此苦,乃罪泉,投之刍秽。

不已,乃决沟水败泉,泉大坏。

张子知之,至禊井,命长年浚之。

及半,见竹管积其下,皆黧胀作气。

竹尽,见刍秽,又作奇臭。

张子淘洗数次,俟泉至,泉实不坏,又甘冽。

张子去,僧又坏之。

不旋踵,至再、至三,卒不能救,禊泉竟坏矣。

是时,食之而知其坏者半,食之不知其坏、而仍食之者半,食之知其坏而无泉可食、不得已而仍食之者半。

壬申,有称阳和岭玉带泉者,张子试之,空灵不及禊而清冽过之。

特以玉带名不雅驯。

张子谓:阳和岭实为余家祖墓,诞生我文恭,遗风馀烈,与山水俱长。

昔孤山泉出,东坡名之“六一”,今此泉名之“阳和”,至当不易。

盖生岭、生泉,俱在生文恭之前,不待文恭而天固已阳和之矣,夫复何疑!

土人有好事者,恐玉带失其姓,遂勒石署之。

且曰:“自张志‘禊泉’而‘禊泉’为张氏有,今琶山是其祖垄,擅之益易。

立石署之,惧其夺也。

”时有传其语者,阳和泉之名益著。

铭曰:“有山如砺,有泉如砥。

太史遗烈,落落磊磊。

孤屿溢流,‘六一’擅之。

千年巴蜀,实繁其齿。

但言眉山,自属苏氏。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陶庵梦忆·卷三·闵老子茶

〔张岱〕 〔明〕

周墨农向余道闵汶水茶不置口。

戊寅九月至留都,抵岸,即访闵汶水于桃叶渡。

日晡,汶水他出,迟其归,乃婆娑一老。

方叙话,遽起曰:“杖忘某所。

”又去。

余曰:“今日岂可空去?

”迟之又久,汶水返,更定矣。

睨余曰:“客尚在耶!

客在奚为者?

”余曰:“慕汶老久,今日不畅饮汶老茶,决不去。

”汶水喜,自起当炉。

茶旋煮,速如风雨。

导至一室,明窗净几,荆溪壶、成宣窑磁瓯十馀种,皆精绝。

灯下视茶色,与磁瓯无别,而香气逼人,余叫绝。

余问汶水曰:“此茶何产?

”汶水曰:“阆苑茶也。

”余再啜之,曰:“莫绐余!

是阆苑制法,而味不似。

”汶水匿笑曰:“客知是何产?

”余再啜之,曰:“何其似罗岕甚也?

”汶水吐舌曰:“奇,奇!

”余问:“水何水?

”曰:“惠泉。

”余又曰:“莫绐余!

惠泉走千里,水劳而圭角不动,何也?

”汶水曰:“不复敢隐。

其取惠水,必淘井,静夜候新泉至,旋汲之。

山石磊磊藉瓮底,舟非风则勿行,放水之生磊。

即寻常惠水犹逊一头地,况他水耶!

”又吐舌曰:“奇,奇!

”言未毕,汶水去。

少顷,持一壶满斟余曰:“客啜此。

”余曰:“香扑烈,味甚浑厚,此春茶耶?

向瀹者的是秋采。

”汶水大笑曰:“予年七十,精赏鉴者,无客比。

”遂定交。

陶庵梦忆·卷三·龙喷池

〔张岱〕 〔明〕

卧龙骧首于耶溪,大池百仞出其颔下。

六十年内,陵谷迁徙,水道分裂。

崇祯己卯,余请太守檄,捐金紏众,参锸千人,毁屋三十馀间,开土壤二十馀亩,辟除瓦砾刍秽千有馀艘,伏道蜿蜓,偃潴澄靛,克还旧观。

昔之日不通线道者,今可肆行舟楫矣。

喜而铭之,铭曰:“蹴醒骊龙,如寐斯揭。

不避逆鳞,扶其鲠噎。

潴蓄澄泓,煦湿濡沫。

夜静水寒,颔珠如月。

风雷逼之,扬鬐鼓鬣。

陶庵梦忆·卷三·朱文懿家桂

〔张岱〕 〔明〕

桂以香山名,然覆墓木耳,北邙萧然,不堪久立。

单醪河钱氏二桂,老而秃。

独朱文懿公宅后一桂,干大如斗,枝叶溟蒙,樾荫亩许,下可坐客三四十席。

不亭、不屋、不台、不栏、不砌,弃之篱落间。

花时不许人入看,而主人亦禁足勿之往,听其自开自谢已耳。

樗栎以不材终其天年,其得力全在弃也。

百岁老人多出蓬户,子孙第厌其癃瘇耳,何足称瑞!

陶庵梦忆·卷三·白洋湖

〔张岱〕 〔明〕

故事三江看潮,实无潮看。

午后喧传曰:“今年暗涨潮。

” 岁岁如之。

庚辰八月,吊朱恒岳少师,至白洋,陈章侯、祁世培同席。

海塘上呼看潮,余遄往,章侯、世培踵至。

立塘上,见潮头一线,从海宁而来,直奔塘上。

稍近,则隐隐露白,如驱千百群小鹅,擘翼惊飞。

渐近喷沫,冰花蹴起,如百万雪狮蔽江而下,怒雷鞭之,万首镞镞,无敢后先。

再近,则飓风逼之,势欲拍岸而上。

看者辟易,走避塘下。

潮到塘,尽力一礴,水击射,溅起数丈,着面皆湿。

旋卷而右,龟山一挡,轰怒非常,炮碎龙湫,半空雪舞。

看之惊眩,坐半日,颜始定。

先辈言:浙江潮头自龛、赭两山漱激而起。

白洋在两山外,潮头更大,何耶?

陶庵梦忆·卷三·兰雪茶

〔张岱〕 〔明〕

日铸者,越王铸剑地也。

茶味棱棱,有金石之气。

欧阳永叔曰:“两浙之茶,日铸第一。

”王龟龄曰:“龙山瑞草,日铸雪芽。

”日铸名起此。

京师茶客,有茶则至,意不在雪芽也。

而雪芽利之,一如京茶式,不敢独异。

三峨叔知松萝焙法,取瑞草试之,香扑冽。

余曰:“瑞草固佳,汉武帝食露盘,无补多欲。

日铸茶薮,‘牛虽瘠愤于豚上’也。

”遂募歙人入日铸。

扚法、掐法、挪法、撒法、扇法、炒法、焙法、藏法,一如松萝。

他泉瀹之,香气不出,煮禊泉,投以小罐,则香太浓郁。

杂入茉莉,再三较量,用敞口瓷瓯淡放之,候其冷。

以旋滚汤冲泻之,色如竹箨方解,绿粉初匀。

又如山窗初曙,透纸黎光。

取清妃白,倾向素瓷,真如百茎素兰同雪涛并泻也。

雪芽得其色矣,未得其气,余戏呼之“兰雪”。

四五年后,“兰雪茶”一哄如市焉。

越之好事者不食松萝,止食兰雪。

兰雪则食,以松萝而纂兰雪者亦食,盖松萝贬声价俯就兰雪,从俗也。

乃近日徽歙间松萝亦名兰雪,向以松萝名者,封面系换,则又奇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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