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都

【其一】 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

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

定将捷足随途骥,那有闲情逐水鸥。

笑指泸沟桥畔月,几人从此到瀛洲?

【其二】 频年伏枥困红尘,悔煞驹光二十春。

马足出群休恋栈,燕辞故垒更图新。

遍交海内知名士,去访京师有道人。

即此可求文字益,胡为抑郁老吾身! 【其三】 黄河泰岱势连天,俯看中流一点烟。

此地尽能开眼界,远行不为好山川。

陆机入洛才名振,苏轼来游壮志坚。

多谢咿唔穷达士,残年兀坐守遗编。

【其四】 回头往事竟成尘,我是东西南北身。

白下沉酣三度梦,青衫沦落十年人。

穷通有命无须卜,富贵何时乃济贫。

角逐名场今已久,依然一幅旧儒巾。

【其五】 局促真如虱处裈,思乘春浪到龙门。

许多同辈矜科第,已过年华付水源。

两字功名添热血,半生知已有殊恩。

壮怀枨触闻鸡夜,记取秋风拭泪痕。

【其六】 桑干河上白云横,惟冀双亲旅舍平。

回首昔曾勤课读,负心今尚未成名。

六年宦海持清节,千里家书促远行。

直到明春花放日,人间乌鸟慰私情。

【其七】 一枕邯郸梦醒迟,蓬瀛虽远系人思。

出山志在登鳌顶,何日身才入凤池?

诗酒未除名士习,公卿须称少年时。

碧鸡金马寻常事,总要生来福命宜。

【其八】 一肩行李又吟囊,检点诗书喜欲狂。

帆影波痕淮浦月,马蹄草色蓟门霜。

故人共赠王祥剑,荆女同持陆贾装。

自愧长安居不易,翻教食指累高堂。

【其九】 骊歌缓缓度离筵,正与亲朋话别天。

此去但教磨铁砚,再来唯望插金莲。

即今馆阁需才日,是我文章报国年。

览镜苍苍犹未改,不应身世久迍邅。

【其十】 一入都门便到家,征人北上日西斜。

槐厅谬赴明经选,桂苑犹虚及第花。

世路恩仇收短剑,人情冷暖验笼纱。

倘无驷马高车日,誓不重回故里车。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注释

【其一】钩,兵器之形似剑而曲者。春秋时吴人善铸钩,故冠“吴”以称。古人咏疆场勋业,每言此物。李公为一介书生,而有疆场建功之想者,盖鸦片战争之割地赔款,为国之辱,胸有郁结也。李公仕宦之后,建水师,兴洋务,谋招商,其终身所事,多为“把吴钩”,与外人斡旋而已。又,“吴钩”,兵器之锐者,自亦可喻己非常之才华。“百尺楼”用三国陈登事。许汜尝拜见陈登,陈登不相与语,“自上大床卧”,让许汜“卧下床”。刘备谓许汜:“今天下大乱,帝王失所,……而君求田问舍,言无可采,是元龙(陈登字)所讳也”,并谓陈登当“卧百尺楼上,卧君于于地,何但上下床之间邪?”李公引此事,言己入都求仕,不为一己。“意气高于百尺楼”者,谓其经国之大志,自有胜于陈登。“一万年来谁著史”句以问为答,谓己可“著史”,且所著之史非百年、千年,而乃万年耳!“三千里外欲封侯”谓己之建功,志在降服三千里外之洋人也。 “随途骥”指跟从乡试之一班俊乂,“定须捷足”则言必得先登也。闲情逐鸥,用《列子·黄帝》海上之人与鸥鸟相游乐事。谓己自当奋力,无心悠闲,不得学海上之人矣。“芦沟桥”在京都西南,为京都要道也。所谓“芦沟桥畔路”,则指李公入都之途耳。“瀛洲”,传说中仙山。《新唐书·褚亮传》载,唐太宗为网罗人才,设置文学馆,命房玄龄等十八名文官为该馆学士。每暇日,帝入馆访以政事,研讨典籍;又命为学士画像、作赞,题名号于爵里,时人盛慕之,谓入文学馆为“登瀛洲”。句言“有人”,实乃言己,谓己此番入都定当获士人盛慕之殊荣也。此诗于自信之余,特充溢豪气,大有天下公爵舍我其谁,晚清历史唯我是著之意。十诗中,此诗最为世人称道。前两联说尽诗人一生。运转晚清机枢,捭阖欧美交际,尽李公“只手”而已。尾联为诗眼,尽得诗家韵味,意蕴尤长。“笑指”二字,含而不露;“几人”云云,自信而无张扬。【其二】枥,马槽也。《汉书·李寻传》:“马不伏历。不可以趋道;士不素养,不可以重国。”句谓多年于家,受教受养也。“红尘”,道家对人世之称。“向红尘”云者,谓今当走向社会矣。“驹光”,指人世短暂之时光,出《庄子·知北游》:“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郤。”句言二十年来,时有荒怠,于此颇有所悔。“马是出群休恋栈,燕辞故垒更图新”,谓为“出群”,为“图新”,己自不可依恋故里而当入世闯荡也。下两联接言己入都之后,当结交豪俊,拜望有道之人,借此以增益功底。“胡为”云者,句意似问,实特强之否定也,谓己绝不抑郁捆束,虚度此生耳。此诗叙入都之目的为出群,为图新;入都之首要当交结求益。【其三】入都之途自须越黄河,登泰山,其势与天相连,可俯瞰中土,开扩眼界。言己离乡远行亦半为此也。晋陆机与弟陆云于太康末由吴郡入洛,造司空张华,华一见而奇之,遂为延誉,荐之诸公,名溢京华,声流四表。宋苏辙与兄苏轼嘉佑元年由川赴京,翌年皆中进士,嘉佑六年同中制举科。辙中进士后尚有《上枢密韩太尉书》,欲干谒太尉以养浩然。“入洛”、“来游”,俱为入都,诗引此,谓己之入都亦当如之也。“多谢”,殷切问候之谓也。“吚唔”,读书之声也。句意之表似为对皓首穷经、于世无闻者寄予同情,而实则谓己自此将永别此途矣。此诗由入都之途可饱览山河秀色,广开眼界说起,而接以陆机、苏辙自励,自信入都将鲲化而鹏运也。【其四】“往事成尘”谓昔事如烟;“东西南北身”言己当以天下为家。《礼记·檀弓上》载孔子之言曰:“今丘也,东西南北之人也。”李公谓己亦应如之,为苍生、为国家而生,为民族、为社会而死,己非一己,乃苍生、国家、民族、社会之人也。白下,南京别称。青衫,学子所服。有感于往昔之多度迷顿,长时不达,年十八方秀才中式,此李公之可慨可叹者也。“穷通有命”,此乃儒教。李公深信,故无须占卜;至于富贵何时而能周济贫贱,此皆天数耳。长时角逐于士子功名,而“依然一幅旧儒巾”云者,谓己至今仍依然故我也。此诗追悔往事,虽多不达之慨,然自信乃命数使然。【其五】“虱处裈”用阮籍《大人先生传》语:“夫虱之处于裈中,逃乎深缝,匿乎坏絮,自以为吉宅也。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裈裆,自以为得绳墨也”,“然炎邱火流,焦邑灭都,群虱死于裈中而不能出。汝君子之处区内,亦何异夫虱之处裈中乎!”此句承上诗,谓往昔己之于世,如虱之处裈,穷达皆命也。“龙门”,《艺文类聚》引辛氏《三秦记》言鱼跃龙门,“上者为龙”,后因以科举会试中式为登龙门。句谓己欲乘翌年顺天乡试,一跃而除士子之服也。“许多同辈矜科第,已过华年逐水源”云者,谓诸多同辈以科举而炫耀,而己已过青春年华,始追逐水源以求一跃也。求此一跃,缘于“功名”,此两字频添李公之热血满腔。“半生知遇有殊恩”则似言昔时尝有知遇之恩。“半生”若作后半世解,则此句亦自信之语,谓己之后半世将为皇上所知遇也。李公此时落于人后,何至频有此自信之语,抑冥冥有告与?“枨触”,感触也。“闻鸡”用祖逖事。《晋书·祖逖传》载,祖逖与刘琨善,共被同寝。“中夜闻荒鸡鸣,蹴琨觉曰:‘此非恶声也。’因起舞。”句谓心有壮志,每每有所感触,思图奋发。“记取秋风拭泪痕”者,言己昔有秋试失利之痛也。此诗言追逐功名之甘苦,申言入都之目的乃欲过乡试,达龙门耳。【其六】桑干河,京都郊外之水名。“白云”,用狄仁杰事。《旧唐书·狄仁杰传》载:狄登太行,“南望见白云孤飞,谓左右曰:‘吾亲所居,在此云下。’瞻望伫立久之,云移乃行。”时李公父于京都任职,为刑部郎中,记名御史。句谓父母居于京郊,己所能为者唯遥祝平安耳。李公父于科举入仕前以课馆为业,李公六岁即入家馆棣华书屋接受其父教诲,故诗有“回首昔曾勤课读”语。“负心今尚未成名”,则谓己之有负父教,至今未能成名也。李公父于道光十八年,即公历1838年中进士,跻身仕途,于宦海之中,固持清节,至此时已达六年。“六年宦海”云云,所言即此。“千里家书促远行”谓己之赴京乃父之函命也。“春明花放”指科举中式;“乌鸟私情”,用李密《陈情表》语。句谓待到顺天乡试中式,庶几始可慰藉父母,报答父母哺育深恩于一二耳。此诗颂扬父母教养恩德,自信将不负所望。【其七】“邯郸梦”,典出唐人沈既济小说《枕中记》。卢生于邯郸途中遇道士吕翁,枕吕翁所赐之枕而入枕中,得荣华富贵,醒而后知梦。诗所谓“醒迟”,常解则为未醒,言仍碌碌于建功树名;然人世本如梦,李公乃积极入世者,故李公所言之“醒迟”当别作它解,谓享用荣华富贵久永也。“蓬瀛”,蓬莱、瀛洲,传说中之仙山,借喻殊荣殊遇也。“系人思”,谓牵挂己之慕思。“登鼇顶”,既可解为独占鼇头,中状元,亦可解为立鼇头,入翰林。盖科举时状元及第,则立于镌刻有巨鼇的殿阶石上迎殿试榜;而翰林院学士立于镌刻有巨鼇的殿阶石上朝见皇帝亦典制。“凤池”即凤凰池,既用为中书省美称,亦用喻宰相之职。句谓己既已入世,则应立志功名,中状元,入翰林。至如入中书,为宰辅以“何时”发问者,亦自信此自有日也。颈联谓己喜诗嗜酒之名士习俗未改,用喻祥瑞。《汉书·王褒传》载上闻“益州有金马、碧鸡之宝,可祭祀致也,宣帝使褒往祀焉。”句谓生有此福,祥瑞自临,我李公宜如此也。此诗言志,自信冥冥有助,仕途腾达,扶摇青云也。【其八】“吟囊”,诗囊也,用唐李贺事。李商隐《李长吉小传》言贺外出,“恒从小奚奴,骑距驴,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入都备办,有一担行李并盛诗稿之锦囊,检点所需携带书籍,想及将赴京,不尽欣喜欲狂。旅途日夜兼程,月夜乘舟于淮河,霜晨骑马于北京德胜门外之蓟丘。为我之行也,故人持赠,妻室治装。所愧者,京都物价高昂,生计所需尚赖父母。“长安居不易”用唐白居易事。辛文房《白居易传》曰,白居易观光上国,谒顾况,顾曰:“长安百物皆贵,居大不易。”“食指”,谓居家生计也。此诗所特需述者为颈联用典之瑕疵。“纯仁麦”为宋范纯仁事。范受父范仲淹之命,自苏州以舟运麦入丹阳,遇故人石曼卿缝亲之丧,扶柩返乡,途无资财,遂全船送之。一本“纯仁麦”作“王祥剑”,“王祥剑”为晋吕虔事。《晋书·王祥传》等载,刺史吕虔有佩刀,工相之,以为必登三公,可服此刀。吕谓“苟非其人,刀或为害”,乃赠时为别驾之王祥。王佩之,后果为三公。李公于此二典或艰于选择,故有异文。此二事所言之麦、剑,借指故人之所赠虽不无其可,然纯仁麦系赠丧亲者,李公进京赶考,晋见父母,胡可授受此不吉之物?王祥剑而言“共赠”,亦甚不类。“荆妇”,己妻之谦称也。“陆贾装”用汉陆贾事。《史记&S226;陆贾传》言,陆贾病免家居,卖出使越所得橐中装千金以分其子,以为子孙生计。句之义欲借用以指父母赐予己一房之财物,显亦有大不妥处:李公之父时未病免。且陆贾之家居,乃为避诸吕,此有涉朝政,岂可不为大忌乎?此诗言打点行装,亲朋相送,自愧入都生计仍需父母扶持也。【其九】“骊歌”,告别之歌。《诗经》有逸诗《骊驹》篇,为告别所赋,因以为典。“缓缓”者,依依之况也。与亲朋话别筵席,难以舍分。“磨铁砚”,用五代桑维翰事。据《新五代史》本传云,主司恶“桑”、“丧”同音,劝桑不予进士。桑乃以所铸铁砚示人,谓“砚弊则改而它仕。”卒以进士及第。“撤金莲”用唐令狐綯、宋苏轼事。据二人本传载,綯、轼均尝夜对禁中,唐帝尝以金莲华炬送綯还;宋帝尝“彻御前金莲烛送归院。”谓己之入都,立桑维翰之志,誓取进士;效令狐綯、苏轼之功,再回故里时能得帝王以金莲华炬、金莲烛相送也。馆阁,翰林院之称。而今此处正乏人物,正是我文章报国大可为之时。“揽”,撮持也;“苍苍”,深黑也;“迍邅”,困顿也。句谓时尚年轻,终不当久不得志耳。此诗言别,述愿,立誓,自信将以文章报国。【其十】父母居京,入都则可拜见,故云“到家”也。“征人北上日西斜”,谓己由皖入都,时值下午也。“槐厅”,沈括《梦溪笔谈·故事一》云:“学士院第三厅……当前有一巨槐,素号槐厅。旧传居此閤者,多至入相。”“明经”,贡生。“谬附”,自谦之言。“桂苑”,科举考场。句谓己以优贡入试,中式之席,折桂之位,正虚以己待也。“短剑”,匕首之类。人间恩怨,一笑可泯,何以用短剑为哉?故“收”;“笼纱”用王播故事。据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七载,唐王播少孤贫,尝客扬州寺院,随僧食餐。僧人厌之,常于饭后击钟。王播闻钟而往,则饭毕矣。后二纪,王播以重位出镇扬州,见旧时于寺院壁所题之作,尽为碧纱所笼。句谓世态炎凉自可由王播事知之。“驷马高车”,富贵者所有。汉司马相如初赴长安,尝题桥柱曰:“不乘驷马高车,不复过此桥。”尾联言己此次入都,誓求仕途显赫,否则绝不返乡回皖耳。此诗重在言誓,由“人情冷暖”更生发感悟。


简介

《入都》是清朝大臣李鸿章的组诗作品,共十首。清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李鸿章入选优贡,奉父亲李文安之命,自老家安徽入京,以应翌年顺天乡试。这十首诗是作者应试时所作的借以立志抒怀的作品,充分显示了李鸿章的胸魄气略。



临终诗

〔李鸿章〕 〔清〕

劳劳车马未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

三百年来伤国步,八千里外吊民残。

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

寰海尘氛纷未已,诸君莫作等闲看。

满江红·茅屋新成,却赋

〔纳兰性德〕 〔清〕

问我何心?

却构此、三楹茅屋。

可学得、海鸥无事,闲飞闲宿。

百感都随流水去,一身还被浮名束。

误东风、迟日杏花天,红牙曲。

尘土梦,蕉中鹿。

翻覆手,看棋局。

且耽闲殢酒,消他薄福。

雪后谁遮檐角翠,雨余好种墙阴绿。

有些些、欲说向寒宵,西窗烛。

浮生六记·卷二·闲情记趣

〔沈复〕 〔清〕

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

见藐小微物,必细察其纹理,故时有物外之趣。

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空,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

昂首观之,项为之强。

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其冲烟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为之怡然称快。

又常于土墙凹凸处、花台小草丛杂处,蹲其身,使与台齐。

定神细视,以丛草为林,以虫蚁为兽,以土砾凸者为丘,凹者为壑,神游其中,怡然自得。

一日,见二虫斗草间,观之,兴正浓,忽有庞然大物,拔山倒树而来,盖一癞虾蟆也。

舌一吐而二虫尽为所吞。

余年幼,方出神,不觉呀然惊恐,神定,捉虾蟆,鞭数十,驱之别院。

年长思之,二虫之斗,盖图奸不从也,古语云「奸近杀」,虫亦然耶?

贪此生涯,卵为蚯蚓所哈(吴俗称阳曰卵),肿不能便,捉鸭开口哈之,婢妪偶释手,鸭颠其颈作吞噬状,惊而大哭,传为语柄。

此皆幼时闲情也。

及长,爱花成癖,喜剪盆树。

识张兰坡,始精剪枝养节之法,继悟接花叠石之法。

花以兰为最,取其幽香韵致也,而瓣品之稍堪入谱者不可多得。

兰坡临终时,赠余荷瓣素心春兰一盆,皆肩平心阔,茎细瓣净,可以入谱者,余珍如拱璧,值余幕游于外,芸能亲为灌溉,花叶颇茂,不二年,一旦忽萎死,起根视之,皆白如玉,且兰芽勃然,初不可解,以为无福消受,浩叹而已,事后始悉有人欲分不允,故用滚汤灌杀也。

从此誓不植兰。

次扰鹃,虽无香而色可久玩,且易剪裁。

以芸惜枝怜叶,不忍畅剪,故难成树。

其他盆玩皆然。

惟每年篱东菊绽,积兴成癖。

喜摘插瓶,不爱盆玩。

非盆玩不足观,以家无园圃,不能自植,货于市者,俱丛杂无致,故不鳃。

其插花朵,数宜单,不宜双,每瓶取一种不参色,瓶口取阔大不取窄小,阔大者舒展不拘。

自五、七花至三、四十花,必于瓶口中一丛怒起,以不散漫、不挤轧、不靠瓶口为妙,所谓「起把宜紧」也。

或亭亭玉立,或飞舞横斜。

花取参差,间以花蕊,以免飞钹耍盘之病。

况取不乱。

梗取不强。

用针宜藏,针长宁断之,毋令针针露粳,所谓「瓶口宜清」也。

视桌之大小,一桌三瓶至七瓶而止,多则眉目不分,即同市井之菊屏矣。

几之高低,自三四寸至二尺五六寸而止,必须参差高下互相照应,以气势联络为上,若中高两低,后高前低,成排对列,又犯俗所谓「锦灰堆」矣。

或密或疏,或进或出,全在会心者得画意乃可。

若盆碗盘洗,用漂青松香榆皮面和油,先熬以稻灰,收成胶,以铜片按钉向上,将膏火化,粘铜片于盘碗盆洗中。

俟冷,将花用铁丝扎把,插于钉上,宜偏斜取势不可居中,更宜枝疏叶清,不可拥挤。

然后加水,用碗沙少许掩铜片,使观者疑丛花生于碗底方妙。

若以木本花果插瓶,剪裁之法(不能色色自觅,倩人攀折者每不合意),必先执在手中,横斜以观其势,反侧以取其态。

相定之后,剪去杂技,以疏瘦古怪为佳。

再思其梗如何入瓶,或折或曲,插入瓶口,方免背叶侧花之患。

若一枝到手,先拘定其梗之直者插瓶中,势必枝乱梗强,花侧叶背,既难取态,更无韵致矣。

折梗打曲之法,锯其梗之半而嵌以砖石。

则直者曲矣,如患梗倒,敲一、二钉以筦之。

即枫叶竹枝,乱草荆棘,均堪入选。

或绿竹一竿配以枸杞数粒,几茎细草伴以荆棘两枝,苟位置得宜,另有世外之趣。

若新栽花木,不妨歪斜取势,听其叶侧,一年后枝叶自能向上,如树树直栽,即难取势矣。

至剪裁盆树,先取根露鸡爪者,左右剪成三节,然后起枝。

—枝一节,七枝到顶,或九枝到顶。

枝忌对节如肩臂,节忌臃肿如鹤膝。

须盘旋出枝,不可光留左右,以避赤胸露背之病。

又不可前后直出。

有名双起三起者,一根而起两、三树也。

如根无爪形,便成插树,故不取。

然一树剪成,至少得三、四十年。

馀生平仅见吾乡万翁名彩章者,一生剪成数树。

又在扬州商家见有虞山游客携送黄杨翠柏各一盆,惜乎明珠暗投,余未见其可也。

若留枝盘如宝塔,扎枝曲如蚯蚓者,便成匠气矣。

点缀盆中花石,邪可以入画,大景可以入神。

一瓯清茗,神能趋入其中,方可供幽斋之玩。

种水仙无灵壁石,余尝以炭之有石意者代之。

黄芽菜心其白如玉,取大小五七枝,用沙土植长方盘内,以炭代石,黑白分明,颇有意思。

以此类推,幽趣无穷,难以枚举。

如石葛蒲结子,用冷米汤同嚼喷炭上,置阴湿地,能长细菖蒲,随意移养盆碗中,茸茸可爱。

以老蓬子磨薄两头,入蛋壳使鸡翼之,俟雏成取出,用久中燕巢泥加天门冬十分之二,捣烂拌匀,植于小器中,灌以河水,晒以朝阳,花发大如酒杯,缩缩如碗口,亭亭可爱。

若夫园亭楼阁,套室回廊,叠石成山,栽花取势,又在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或藏或露,或浅或深。

不仅在「周、回、曲、折」四宇,又不在地广石多徒烦工费。

或掘地堆土成山,间以块石,杂以花草,篱用梅编,墙以藤引,则无山而成山矣。

大中见小者,散漫处植易长之竹,编易茂之梅以屏之。

小中见大者,窄院之墙宜凹凸其形,饰以绿色,引以藤蔓。

嵌大石,凿字作碑记形。

推窗如临石壁,便觉峻峭无穷。

虚中有实者,或山穷水尽处,一折而豁然开朗。

或轩阁设厨处,一开而可通别院。

实中有虚者,开门于不通之院,映以竹石,如有实无也。

设矮栏于墙头,如上有月台而实虚也。

贫士屋少人多,当仿吾乡太平船后梢之位置,再加转移。

其间台级为床,前后借凑,可作三塌,间以板而裱以纸,则前后上下皆越绝,譬之如行长路,即不觉其窄矣。

余夫妇乔寓扬州时,曾仿此法,屋仅两椽,上下卧室、厨灶、客座皆越绝而绰然有馀。

芸曾笑曰:「位置虽精,终非富贵家气象也。

」是诚然欤?

余扫墓山中,检有峦纹可观之石,归与芸商曰:「用油灰叠宣州石于白石盆,取色匀也。

本山黄石虽古朴,亦用油灰,则黄白相阅,凿痕毕露,将奈何?

」芸曰:「择石之顽劣者,捣末于灰痕处,乘湿糁之,干或色同也。

」乃如其言,用宜兴窑长方盆叠起一峰:偏于左而凸于右,背作横方纹,如云林石法,廛岩凹凸,若临江石砚状。

虚一角,用河泥种千瓣白萍。

石上植茑萝,俗呼云松。

经营数日乃成。

至深秋,茑萝蔓延满山,如藤萝之悬石壁,花开正红色,白萍亦透水大放,红白相间。

神游其中,如登蓬岛。

置之檐下与芸品题:此处宜设水阁,此处宜立茅亭,此处宜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间」,此可以居,此可以钓,此可以眺。

胸中丘壑,若将移居者然。

一夕,猫奴争食,自檐而堕,连盆与架顷刻碎之。

余叹曰:「即此协营,尚干造物忌耶!

」两人不禁泪落。

静室焚香,闲中雅趣。

芸尝以沉速等香,于饭镢蒸透,在炉上设一铜丝架,离火中寸许,徐徐烘之,其香幽韵而无烟。

佛手忌醉鼻嗅,嗅则易烂。

木瓜忌出汗,汗出,用水洗之。

惟香圆无忌。

佛手、木瓜亦有供法,不能笔宣。

每有入将供妥者随手取嗅,随手置之,即不知供法者也。

余闲居,案头瓶花不绝。

芸曰:「子之插花能备风、晴、雨、露,可谓精妙入神。

而画中有草虫一法,盍仿而效之。

」余曰。

「虫踯躅不受制,焉能仿效?

」芸曰:「有一法,恐作俑罪过耳。

」余曰:「试言之。

」曰:「虫死色不变,觅螳螂、蝉、蝶之属,以针刺死,用细丝扣虫项系花草间,整其足,或抱梗,或踏叶,宛然如生,不亦善乎?

」余喜,如其法行之,见者无不称绝。

求之闺中,今恐未必有此会心者矣。

余与芸寄届锡山华氏,时华夫人以两女从芸识字。

乡居院旷,夏日逼人,劳教其家,作活花屏法甚妙。

每屏—扇,用木梢二枝约长四五寸作矮条凳式,虚其中,横四挡,宽一尺许,四角凿圆眼,插竹编方眼,屏约高六七尺,用砂盆种扁豆置屏中,盘延屏上,两人可移动。

多编数屏,随意遮拦,恍如绿阴满窗,透风蔽日,纡回曲折,随时可更,故曰活花屏,有此一法,即一切藤本香草随地可用。

此真乡居之良法也。

友人鲁半舫名璋,字春山,善写松柏及梅菊,工隶书,兼工铁笔。

余寄居其家之萧爽楼一年有半。

楼共五椽,东向,余后其三。

晦明风雨,可以远眺。

庭中有木犀一株,清香撩人。

有廓有厢,地极幽静。

移居时,有一仆一妪,并挈其小女来。

仆能成衣,妪能纺绩,于是芸绣、妪绩、仆则成衣,以供薪水。

余素爱客,小酌必行令。

芸善不费之烹庖,瓜蔬鱼虾,一经芸手,便有意外昧。

同人知余贫,每出杖头钱,作竟日叙。

余又好洁,地无纤尘,且无拘束,不嫌放纵。

时有杨补凡名昌绪,善人物写真。

袁少迂名沛,工山水。

王星澜名岩,工花卉翎毛,爱萧爽楼幽雅,皆携画具来。

余则从之学画,写草篆,镌图章,加以润笔,交芸备茶酒供客,终日品诗论画而已。

更有夏淡安、揖山两昆季,并缪山音、知白两昆季,及蒋韵香、陆橘香、周啸霞、郭小愚,华杏帆、张闲憨诸君子,如梁上之燕,自去自来。

芸则拔钗沽酒,不动声色,良辰美景,不放轻越。

今则天各一方,风流云散,兼之玉碎香埋,不堪回首矣!

非所谓「当日浑闲事,而今旧怜」者乎!

萧爽楼有四忌:谈官宦升迁、公廨时事、八股时文、看牌掷色,有犯必罚酒五厅。

有四取: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

长夏无事,考对为会,每会八人,每人各携青蚨二百。

先拈阄,得第一者为主者,关防别座,第二者为誊录,亦就座,馀作举子,各于誊录处取纸一条,盖用印章。

主考出五七言各一句,刻香为限,行立构思,不准交头私语,对就后投入一匣,方许就座。

各人交卷毕,誊录启匣,并录一册,转呈主考,以杜徇私。

十六对中取七言三联,五言三联。

六联中取第一者即为后任主考,第二者为誊录,每人有两联不取者罚钱二十文,取一联者免罚十文,过限者倍罚。

一场,主考得香钱百文。

一日可十场,积钱千文,酒资大畅矣。

惟芸议为官卷,准坐而构思。

杨补凡为余夫妇写载花小影,神情确肖。

是夜月色颇佳,兰影上粉墙,别有幽致,星澜醉后兴发曰:「补凡能为君写真,我能为花图影。

」余笑曰:「花影能如人影否?

」星澜取素纸铺于墙,即就兰影,用墨浓淡图之。

日间取视,虽不成画,而花叶萧疏,自有月下之趣。

芸甚宝之,各有题咏。

苏城有南园、北园二处,菜花黄时,苦无酒家小饮,携盒而往,对花冷饮,殊无意味。

或议就近觅饮者,或议看花归饮者,终不如对花热饮为快。

众议末定。

芸笑曰:「明日但各出杖头钱,我自担炉火来。

」众笑曰:「诺。

」众去,余问曰:「卿果自往乎?

」芸曰:「非也。

妾见市中卖馄饨者,其担锅灶无不备,盍雇之而往?

妾先烹调端整,到彼处再一下锅,茶酒两便。

」余曰:「酒菜固便矣,茶乏烹具。

」芸曰:「携一砂罐去,以铁叉串罐柄,去其锅,悬于行灶中,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

」余鼓掌称善。

街头有鲍姓者,卖馄饨为业,以百钱雇其担,约以明日午后。

鲍欣然允议。

明日看花者至,余告以故,众咸叹服。

饭后同往,并带席垫,至南园,择柳阴下团坐。

先烹茗,饮毕,然后暖酒烹肴。

是时风和日丽,遍地黄金,青衫红袖,越阡度陌,蝶蜂乱飞,令人不饮自醉。

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担者颇不俗,拉与同饮。

游人见之,莫不羡为奇想。

杯盘狼籍,各已陶然,或坐或卧,或歌或啸。

红日将颓,余思粥,担者即为买米煮之,果腹而归。

芸曰:「今日之游乐乎?

」众曰:「非夫人之力不及此。

」大笑而散。

贫士起居服食以及器皿房舍,宜省俭而雅洁,省俭之法曰「就事论事」。

余爱小饮,不喜多菜。

芸为置一梅花盒:用二寸白磁深碟六只,中置一只,外置五只,用灰漆就,其形如梅花,底盖均起凹楞,盖之上有柄如花蒂。

置之案头,如一朵墨梅覆桌。

启盏视之,如菜装于瓣中,一盒六色,二、三知己可以随意取食,食完再添。

另做矮边圆盘一只,以便放杯箸酒壶之类,随处可摆,移掇亦便。

即食物省俭之一端也。

余之小帽领袜皆芸自做,衣之破者移东补西,必整必洁,色取瞄淡以免垢迹,既可出客,又可家常。

此又服饰省俭之一端也。

初至萧爽楼中,嫌其暗,以白纸糊壁,遂亮。

夏月楼下去窗,无阑干,觉空洞无遮拦。

芸曰:「有旧竹帘在,何不以帘代栏?

」余曰:「如何?

」姜曰:「用竹数根,黝黑色,一竖一横,留出走路,截半帘搭在横竹上,垂至地,高与桌齐,中竖短竹四根,用麻线扎定,然后于横竹搭帘处,寻旧黑布条,连横竹裹缝之。

偶可遮拦饰观,又不费钱。

」此「就事论事」之一法也。

以此推之,古人所谓竹头木屑皆有用,良有以也。

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条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

自春徂秋,偶有所触

〔龚自珍〕 〔清〕

道力战万籁,微芒课其功。

不能胜寸心,安能胜苍穹。

相彼鸾与凤,不栖枯枝松。

天神傥下来,清明可与通。

返听如有声,消息鞭愈聋。

死我信道笃,生我行神空。

障海使西流,挥日还于东。

好事近

〔陈维崧〕 〔清〕

分手柳花天,雪向晴窗飘落。

转眼葵肌初绣,又红欹栏角。

别来世事一番新,只吾徒犹昨。

话到英雄失路,忽凉风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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