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第一百零五回·宋公明避暑疗军兵乔道清回风烧贼寇

话说王庆、段三娘与廖立斗不过六七合,廖立被王庆觑个破绽,一朴刀搠翻。

段三娘赶上,复一刀,结果了性命。

廖立做了半世强人,到此一场春梦。

王庆挺朴刀喝道:“如有不随顺者,廖立为样。

”众喽罗见杀了廖立,谁敢抗拒,都投戈拜服。

王庆领众上山,来到寨中。

此时已是东方发白。

那山四面都是生成的石室,如房屋一般,因此叫做房山。

属房州管下。

当日王庆安顿了各人老小,计点喽罗,盘查寨中粮草,金银珍宝,锦制布疋等项。

杀牛宰马,大赏喽罗。

置酒与众人贺庆。

众人遂推王庆为寨主。

一面打造军器,一面训练喽罗,准备迎敌官兵,不在话下。

且说当夜房州差来擒捉王庆的一行都头、土兵、人役,被王庆等杀散。

有逃奔得脱的,回州报知州尹张顾行说:“王庆等预先知觉,拒敌官兵。

都头及报人黄达都被杀害。

那夥凶人,投奔西去。

”张顾行大惊。

次早,计点士兵,杀死三十余名,伤者四十余人。

张顾行即日与本州镇守军官计议,添差捕盗官军及营兵,前去追捕。

因强人凶狠,官兵又损折了若干。

房山寨喽罗日众。

王庆等下山来打家劫舍。

张顾行见贼势猖獗。

一面行下文书,仰属县知会,守御本境,拨兵前来协力收捕。

一面再与本州守御兵马都监胡有为计议剿捕。

胡有为整点营中军兵,择日起兵,前去剿捕。

两营军忽然鼓噪起来。

却是为两个月无钱米关给。

今日瘪着肚皮,如何去杀贼?

张顾行闻变,只得先将一个月钱米给散。

只因这番给散,越激怒了军士。

却是为何?

当事的平日,不将军士抚恤节制。

直到鼓噪,方才给发请受,已是骄纵了军心。

更有一椿可笑处。

今日有事,那扣头常例,又与平日一般克剥。

他每平日受的克剥气多了,今日一总发泄出来。

军情汹汹,一时发作。

把那胡有为杀死。

张顾行见势头不好,只护着印信,预先躲避。

城中无主,又有本处无赖,附和了叛军。

遂将良民焚劫。

那强贼王庆,见城中变起,乘势领众多喽罗来打房州。

那些叛军及乌合奸徒,反随顺了强人。

因此王庆得志。

遂被那厮占据了房州为巢穴。

那张顾行到底躲避不脱,也被杀害。

王庆劫掳房州仓库钱粮,遣李助、段二、段五,分头于房山寨及各处竖立招军旗号,买马招军,积草屯粮。

远近村镇,都被劫掠。

那些游手无赖,及恶逆犯罪的人,纷纷归附。

那时龚端、龚正,向被黄达讦告,家产荡尽。

闻王庆招军,也来入了夥。

邻近州县,只好保守城池,谁人敢将军马剿捕。

被强人两月之内,便集聚了二万余人,打破邻近上津县、竹山县、郧乡县三个城池。

邻近州县,申报朝廷。

朝廷命就彼处发兵剿捕。

宋朝官兵,多因粮饷不足,兵失操练,兵不畏将,将不知兵。

一闻贼警,先是声张得十分凶猛,使士卒寒心,百姓丧胆。

及到临阵对敌,将军怯懦,军士馁弱。

怎禁得王庆等贼众,都是拼着性命杀来。

官军无不披靡。

因此被王庆越弄得大了。

又打破了南丰府。

到后东京调来将士,非贿蔡京、童贯,即赂杨戩、高俅。

他每得了贿赂,那管什么庸懦。

那将士费了本钱,弄得权柄上手、恣意克剥军粮,杀良冒功,纵兵掳掠,骚扰地方。

反将赤子迫逼从贼。

自此贼势渐大,纵兵南下。

李助献计,因他是荆南人,仍扮做星相,入城密纠恶少奸棍,里应外合,袭破荆南城池。

遂拜李助为军师,自称楚王。

遂有江洋大盗,山寨强人,都来附和。

三四年间,占据了宋朝六座军州。

王庆遂于南丰城中,建造宝殿,内苑宫阙,僭号改元。

也学宋朝,伪设文武职台,省院官僚,内相外将。

对李助为军师都丞相,方翰为枢密,段二为护国统军大将,段五为辅国统军都督,范全为殿帅,龚端为宣抚使,龚正为转运使,专管支纳出入,考算钱粮,丘翔为御营使,伪立段氏为妃。

自宣和元年作乱以来,至宣和五年春,那时宋江等正在河北征讨田虎,于壶关相拒之日。

那边淮西王庆,又打破了云安军及宛州。

一总被他占了八座军州。

那八座?

乃是: 南丰,荆南,山南,云安,安德,东川,宛州,西京, 那八处所属州县,共八十六处。

王庆又于云安建造行宫,令施俊为留守官,镇守云安军。

初时王庆令刘敏等侵夺宛州时,那宛州邻近东京。

蔡京等瞒不过天子,奏过道君皇帝,敕蔡攸、童贯征讨王庆,来救宛州。

蔡攸、童贯兵无节制,暴虐士卒,军心离散。

因此被刘敏等杀得大败亏输。

所以陷了宛州,东京震恐。

蔡攸、童贯惧罪,只瞒着天子一个。

贼将刘敏、鲁成等,胜了蔡攸、童贯,遂将鲁州、襄州围困。

却得宋江等平定河北班师,复奉诏征讨淮西。

真是席不暇暖,马不停蹄。

统领大兵二十余万,向南进发。

才渡黄河,省院又行文来催促。

陈安抚、宋江等兵马,星驰来救鲁州、襄州。

宋江等冒着暑热,汗马驱驰,繇粟县、汜水一路行来,所过秋毫无犯。

大兵已到阳翟州界。

贼人闻宋江兵到来,鲁州、襄州二处,都解围去了。

那时张清、琼英、叶清看剐了田虎,受了皇恩,奉诏协助宋江,征讨王庆。

张清等离了东京,已到颖昌州半月余了。

闻宋先锋兵到,三人到军前迎接。

参见毕,备述蒙恩褒封之事。

宋江以下,称赞不已。

宋江命张清等在军中听用。

宋江请陈安抚、侯参谋、罗武谕等,驻扎阳翟城中。

自己大军不便入城。

宋江传令,教大军都屯扎于方城山树林深密阴荫处,以避暑热。

又因军士跋涉千里,中暑疲困者甚多。

教安道全置办药料,医疗军士。

再教军士搭盖凉庑,安顿马匹。

令皇甫端调治,刻剐髦毛。

吴用道:“大兵屯于丛林,恐敌人用火。

”宋江道:“正要他用火。

”宋江却教军士,再去于本山高岗凉荫树下,用竹蓬茅草,盖一小小山棚。

当有河北降将乔道清会意,来禀宋江道:“乔某感先锋厚恩,今日愿略效微劳。

”宋江大喜,密授计于乔道清,往山棚中去了。

宋江挑选军士强健者三万人,令张清、琼英管领一万兵马,往东山麓埋伏。

令孙安、卞祥,也管领一万人马,往西山麓埋伏。

”只听我中军轰天炮响,一齐杀出。

”将粮草都堆积于山南平麓,教李应、柴进,领五千军士看守。

分拨甫定,忽见公孙胜说道:“兄长筹画甚妙。

但如此溽暑,军士远来疲病。

倘贼人以精锐突至,我兵虽十倍于众,必不能取胜。

待贫道略施小术,先除了众人烦燥,军马凉爽,自然强健。

”说罢,便仗剑作法,脚踏魁罡二字,左手雷印,右手剑诀,凝神观想,向巽方取了生气一口,念咒一遍。

须臾,凉风飒飒,云去冉冉,从本山岭岫中喷薄出来,弥漫了方城山一座。

二十余万人马,都在凉风爽气之中。

除此山外,依旧是销金铄铁般烈日,蜩蝉乱鸣,乌雀藏匿。

宋江以下众人,十分欢喜,称谢公孙胜神功道德。

如是六七日,又得安道全疗人,皇甫端调马,军兵马匹,渐渐强健,不在话下。

且说宛州守将刘敏,乃贼中颇有谋略者,贼人称为刘智伯。

他探知宋江兵马屯扎山林丛密处避暑。

他道:“宋江这夥,终是水泊草寇,不知兵法。

所以不能成大事。

待俺略施小计,管教那二十万军马,焦烂一半。

”随即传令挑选轻捷军士五千人,各备火箭火炮火炬,再备战车二千辆,装载芦苇乾柴,及硫黄焰硝引火之物。

每车一辆,令四人推送。

此时是七月中旬,新秋天气。

刘敏引了鲁成、郑捷、顾岑四员副将,及铁骑一万,人披软战,马摘銮铃,在后接应。

刘敏留下偏将韩蘩、班泽等、镇守城池。

刘敏等众,薄暮离城,恰遇南风大作。

刘敏大喜道:“宋江等这夥人合败!

”贼兵行至三更时分,才到方城山南二里外,忽然雾起,弥漫山谷。

刘敏道:“天助俺成功!

”才教军士在后擂鼓呐喊助威,令五千军士只向山林深密处,只顾将火箭火炮火炬射打焚烧上去。

教寇猛、毕胜催趱推车军士,将火车点着,向山麓下屯量处烧来。

众人正奋勇上前,忽的都叫道:“苦也!

苦也!

”却有恁般奇事,南风正猛,一霎时却怎么就转过北风。

又听得山上霹雳般一声响亮,被乔道清使了回风返火的法。

那些火箭火炬,都向南边贼阵里飞将来。

却似千万修金蛇火龙,烈焰腾腾的,向贼兵飞扑将来。

贼兵躲避不迭,都烧得焦头烂额。

当下宋军中有口号四句,单笑那刘敏,道是: 军机固难测,贼人妄擘划。

放火自烧军,好个刘智伯。

那时宋先锋教凌振将号炮施放。

那炮直飞起半天里振响。

东有张清、琼英,西有孙安、卞群,各领兵冲杀过来。

贼兵大败亏输。

鲁成被孙安一剑挥为两段。

郑捷被琼英一石子打下马来。

张清再一枪,结果了性命。

顾岑被卞祥搠死。

寇猛被乱兵所杀。

二万三千人马,被火烧兵杀,折了一大半。

其余四散逃窜。

二千辆车,烧个尽绝。

只有刘敏同三四百败残军卒,向南逃奔,到宛州去了。

宋军不曾烧毁半茎柴草,也未常损折一个军卒。

夺获马匹衣甲金鼓甚多。

张清、孙安等得胜,到山寨献功。

孙安献鲁成首级,张清、琼英献郑捷首级,卞祥献顾岑首级。

宋江各各赏劳。

标写乔道清头功,及张清、琼英、孙安、卞祥功次。

吴用道:“兄长妙算,已丧贼胆。

但宛州山水盘纡,丘原膏沃,地称陆海。

若贼人添拨兵将,以重兵守之,急切难克。

目今金风却暑,玉露生凉,军马都已强健。

当乘我军威大振,城中单弱,速往攻之必克。

然须别分兵南北屯扎,以防贼人救兵冲突。

”宋江称善,依计传令。

教关胜、秦明、杨志、黄信、孙立、宣赞、郝思文、陈达、杨春、周通,统领兵马三万,屯扎宛州之东,以防贼人南来救兵。

林冲、呼延灼、董平、索超、韩滔、彭玘、单廷珪、魏定国、欧鹏、邓飞,领兵三万,屯扎宛州之西,以拒贼人北来兵马。

众将遵令,整点军马去了。

当有河北降将孙安等一十七员,一齐来禀道:“某等蒙先锋收录,深感先锋优礼。

今某等愿为前部,前去攻城,少报厚恩。

”宋江依允。

遂令张清、琼英,统领孙安等十七员将佐,军马五万为前部。

那十七员?

乃是: 孙安,马灵,卞祥,山士奇,唐斌,文仲容,崔埜,金鼎,黄钺,梅玉,金祯,毕胜,潘迅,杨芳,冯升,胡迈,叶清。

当下张清遵令,统领将佐军兵,望宛州征进去了。

宋江同卢俊义、吴用等,管领其余将佐,大兵拔寨都起,离了方城山,望南进发。

到宛州十里外扎寨。

令李云、汤隆、陶宗旺监造攻城器具,推送张清等军前备用。

张清等众将,领兵马将宛州围得水泄不通。

城中守将刘敏,是那夜中了宋江之计,只逃脱得性命。

到宛州,即差人往南丰王庆处申报,并行文邻近州县求取救兵。

今日被宋兵围了城池,只令坚守城池,待救兵至,方可出击。

宋兵攻打城池,一连六七日,城垣坚固,急切不能得下。

宛州城北临汝州贼将张寿,领救兵二万前来。

被林冲等杀其主将张寿。

其余偏牙将士及军卒,都溃散去了。

同日又有宛州之南,安昌、义阳等县救兵到来。

被关胜等大败贼兵,擒其将柏仁、张怡,送到宋江大寨正刑讫。

二处斩获甚多。

此时李云等已造就攻城器具。

孙安、马灵等,同心协力,令军士囊士,四面拥堆距(音:烟),逼近城垣。

又选勇敢轻捷之士,用飞桥转关辘辒,越沟堑,渡池濠。

军士一齐奋勇登城。

遂克宛州。

活擒守将刘敏。

其余偏牙将佐,杀死二十余名,杀死军士五千余人,降者万人。

宋江等大兵入城。

将刘敏正法枭示,出榜安民。

标写关胜、林冲、张清并孙安等众将功次。

差人到阳翟州陈安抚处报捷,并请陈安抚等移镇宛州。

陈安抚闻报大喜。

随即同了侯参谋、罗武谕来到宛州。

宋江等出郭,迎接入城。

陈安抚称赞宋江等功勋,是不必得说。

宋江在宛州料理军务,过了十余日。

此时已是八月初旬,暑气渐退。

宋江对吴用计议道:“如今当取那一处城池?

”吴用道:“此处南去山南军,南极湖湘,北控关洛,乃是楚蜀咽喉之会。

当先取此城,以分贼势。

”宋江道:“军师所言,正合我意。

”遂留花荣、林冲、宣赞、郝思文、吕方、郭盛,辅助陈安抚等,管领兵马五万,镇守宛州。

陈安抚又留了圣手书生萧让。

传令水军头领李俊等八员,统驾水军船只,由泌水至山南城北汉江会集。

宋江将陆兵分作三队,辞别陈安抚,统领众多将佐,并军马一十五万,离了宛州,杀奔山南军来。

真个是:万马奔驰天地怕,千军踊跃鬼神愁。

毕竟宋兵如何攻取山南?

且听下回分解。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水浒传·第一百零六回·书生谈笑却强敌水军汨没破坚城

〔施耐庵〕 〔明〕

话说宋江分拨人马,水陆并进,船骑同行。

陆兵分作三队。

前队冲锋破敌骁将一十二员,管领兵马二万。

那十二员?

董平,秦明,徐宁,索超,张清,琼英,孙安,卞祥,马灵,唐斌,文仲容,崔埜。

后队彪将一十四员,管领兵马五万为合后。

那十四员?

黄信,孙立,韩滔,彭玘,单廷珪,魏定国,欧鹏,邓飞,燕顺,马麟,陈达,杨春,周通,杨林。

中队宋江、卢俊义,统领将佐九十余员,军马十万。

杀奔山南军来。

前队董平等兵马,已到隆中山北五里外扎寨。

探马报来说:“王庆闻知我兵到了,特于这隆中山北麓,新添设雄兵三万,令勇将贺吉、縻貹、郭矸、陈贇统领兵马,在那里镇守。

”董平等闻报,随即计议。

教孙安、卞祥领兵五千,伏于左。

马灵、唐斌领兵五千,伏于右。

”只听我军中炮响,一齐杀出。

” 这里分拨才定,那边贼众已是摇旗擂鼓,呐喊筛锣,前来搦战。

两军相对,旗鼓相望,南北列成阵势,各用强弓硬弩,射住阵脚。

贼阵里门旗开处,贼将縻貹出马当先。

头顶钢盔,身穿铁铠,弓弯鹊画,箭插雕翎,脸横紫肉,眼睁铜铃,担一把长柄开山大斧,坐一匹高头卷毛黄马,高叫道:“你每这夥是水洼小寇,何故与宋朝无道昏君出力,来到这里送死?

”宋军阵里鼍鼓喧天,急先锋索超,骤马出阵,大喝道:“无端造反的强贼,敢出秽言!

待俺劈你一百斧!

”挥着金蘸斧,拍马直抢縻貹。

那縻貹也轮斧来迎。

两军迭声呐喊。

二将抢到垓心,两骑相交,双斧并举。

斗经五十余合,胜败未分。

那贼将縻貹果是勇猛。

宋阵里霹雳火秦明,见索超不能取胜,舞着狼牙棍,骤马抢出阵来助战。

贼将陈贇,舞戟来迎。

四将在征尘影里,杀气丛中,正斗到热闹处,只听得一声炮响,孙安、卞祥领兵从左边杀来。

贼将贺吉分兵接住厮杀。

马灵、唐斌领兵从右边杀来。

贼将郭矸分兵接住厮杀。

宋阵里琼英骤马出阵,暗拈石子,觑定陈贇,只一石子飞来,正打着鼻凹。

陈贇翻身落马。

秦明赶上,照顶门一棍,连头带盔,打个粉碎。

那左边孙安与贺吉斗到三十余合,被孙安挥剑斩于马下。

右边唐斌也刺杀了郭矸。

縻貹见众人失利,架住了索超金蘸斧,拨马便走。

索超、孙安、马灵等,驱兵追赶掩杀,贼兵大败。

众将追赶縻貹,刚刚转过山嘴,被贼人暗藏一万兵马在山背后丛林里,贼将耿文、薛赞,领兵抢出林来,与縻貹合兵一处,回身冲杀过来。

縻貹当先。

宋阵里文仲容要干功勋,挺枪拍马来斗縻貹。

战斗到十合之上,被縻貹挥斧将文仲容砍为两截。

崔埜见砍了文仲容,十分恼怒,跃马提刀,直抢縻貹。

二将斗过六七合,唐斌拍马来助。

縻貹看见有人来助战,大喝一声,只一斧,将崔埜斩于马下。

抢来接住唐斌厮杀。

这边张清、琼英,见折了二将,夫妇两个,并马双出。

张清拈取石子,望縻貹飞来。

那縻貹眼明手快,将斧只一拨,一声响亮,正打在斧上,火光爆散,将石子拨下地去了。

琼英见丈夫石子不中,忙取石子飞去。

縻貹见第二个石子飞来,把头一低,铛的一声,正打在铜盔上。

宋阵里徐宁、董平见二个石子都打不中,徐宁、董平双马并出,一齐并力杀来。

縻貹见众将都来,隔住唐斌的枪,拨马便走。

唐斌紧紧追赶。

却被贼将耿文、薛赞双出接住。

被縻貹那厮跑脱去了。

众将只杀了耿文、薛赞,杀散贼兵,夺获马匹金鼓衣甲甚多。

董平教军士收拾文仲容、崔埜二人尸首埋葬。

唐斌见折了二人,放声大哭,亲与军士殡殓二人。

董平等九人,已将兵马屯扎在隆中山的南麓了。

次日,宋江等两队大兵都到,与董平等合兵一处。

宋江见折了二将,十分凄惨。

用礼祭奠毕,与吴用商议攻城之策。

吴用、朱武上云梯看了城池形势,下来对宋江道:“这座城坚固,攻打无益。

且扬示攻打之意,再看机会。

”宋江传令,教一面收拾攻城器械,一面差精细军卒四面侦探消息。

不说宋江等计议攻城,却说縻貹那厮只领得二三百骑,逃到山南州城中。

守城主将却是王庆的舅子段二。

王庆闻宋朝遣宋江等兵马到来,加封段二为平东大元帅,特教他到此镇守城池。

当下縻貹来参见了,诉说宋江等兵勇将猛,折了五将,全军覆没,特来恳告元帅,借兵报仇。

原来縻貹等是王庆差出来的,因此说借兵。

段二听说,大怒道:“你虽不属我管,你的覆兵折将的罪,我却杀得你。

”喝叫军士绑出,斩讫来报。

只见帐下闪出一人来,禀道:“元帅息怒,且留着这个人。

”段二看时,却是王庆拨来帐前参军左谋。

段二道:“却如何饶他?

”左谋道:“某闻縻貹十分骁勇,连斩宋军中二将。

宋江等真个兵强将勇,只可智取,不可力敌。

”段二道:“怎么叫做智取?

”左谋道:“宋江等粮草辎重,都屯积宛州,从那边运来。

闻宛州兵马单弱。

元帅当密差的当人役,往均、巩两州守城将佐处,约定时日,教他两路出兵,袭宛州之南。

我这里再挑选精兵,就着縻将军统领,教他干功赎罪,驰往袭宛州之北。

宋江等闻知,恐宛州有失,必退兵去救宛州。

乘其退走,我这里再出精兵,两路击之,宋江可擒也。

”段二本是个村卤汉,那晓得什么兵机。

今日听了左谋这段话,便依了他。

连忙差人往均、巩二州约会去了。

随即整点军马二万,令縻貹、阙翥、翁飞三将统领,黑夜里悄地出西门,掩旗息鼓,一齐杀奔宛州去了。

却说宋江正在营中思算攻城之策,忽见水军头领李俊入寨来禀说:“水军船只已都到城西北汉江、襄水两处屯扎。

小弟特来听令。

”宋江留李俊在帐中,略饮几杯酒。

有侦探军卒来报,说城中如此如此,将兵马去袭宛州了。

宋江年罢大惊,急与吴用商议。

吴用道:“陈安抚及花将军等俱有胆略,宛州不必忧虑。

只就这个机会,一定要破他这座城池。

”便向宋江密语半晌。

宋江大喜,即授密计与李俊及步军头领鲍旭等二十员,带领步兵二千,至夜密随李俊去了。

不题。

再说贼将縻貹等引兵已到宛州,伏路小军报人宛州来。

陈安抚教花荣、林冲领兵马二万,出城迎敌。

二将领兵,方出得城,又有流星探马报将来说:“縻貹等约会均州贼人,均州兵马三万,已到城北十里外了。

”陈瓘再教吕方、郭盛领兵马二万,出北门迎敌去了。

未及一个时辰,又有飞报说道:“巩州贼人季三思、倪慑等,统领兵马三万,杀奔到西门来。

”众人都相顾错愕道:“城中只有宣赞、郝思文二将,兵马虽有一万,大半是老弱,如何守御?

”当有圣手书生萧让道:“安抚大人不必忧虑。

萧某有一计。

”便叠着两个指头,向众人道:“如此如此,贼兵可破。

”陈瓘以下众人,都点头称善。

陈瓘传令教宣赞、郝思文挑选强壮军士五千,伏于西门内。

待贼退兵,方可出击。

二将领计去了。

陈瓘再教那些老弱军士,不必守城,都要将旗幡掩倒。

只听西门城楼上炮响,却将旗帜一齐举竖起来。

只许在城内走动,不得出城。

分拨已定,陈安抚教军士扛抬酒馔,到西门城楼上摆设。

陈瓘、侯蒙、罗戩,随即上城楼笑谈剧饮。

叫军士大开了城门,等那贼兵到来。

多样时,那贼将季三思、倪慑领着十余员偏将,雄纠纠气昂昂的杀奔到城下来。

望见城门大开,三个官员,一个秀才,于城楼上花堆锦簇,大吹大擂的在那里吃酒。

四面城垣上,旗幡影儿也不见一个。

季三思疑讶,不敢上前。

倪慑道:“城中必有准备。

我每当速退兵,勿中他诡计。

”季三思急教退军时,只听得城楼上一声炮响,喊声振天,鼓声振地,旌旗无数的在城垣内来往。

贼兵听了主将说话,已是惊疑。

今见城中如此,不战自乱。

城内宣赞、郝思文领兵杀出城来。

贼兵大败,弃下金鼓旗幡,兵戈马匹衣甲无数。

斩首万余。

季三思、倪慑都被乱军所杀。

其余军士,四散乱窜逃生。

宣赞、郝思文得胜,收兵回城。

陈安抚等已到帅府去了。

北路花荣、林冲已杀了阙翥、翁飞二将,杀散贼兵。

单单只走了縻貹。

收兵凯还,方欲进城。

听说又有两路贼兵到来。

西路兵已赖萧让妙计杀退了。

南路吕方、郭盛尚不知胜败。

花荣等得了这个消息,传令教军士疾驰到南路去。

吕方、郭盛正与贼将鏖战,林冲、花荣驱兵助战,杀得贼兵星落云散,七断八续,斩获甚多。

当日三路贼兵,死者三万余人,伤者无算。

只见尸横郊野,血满田畴。

林冲、花荣、吕方、郭盛,都收兵入城。

与宣赞、郝思文一同来到帅府献捷。

陈瓘、侯蒙、罗戩俱各大喜,称赞萧让之妙策,花荣等众将之英雄。

众将喏喏连声道:“不敢。

”陈安抚教大排筵席,宴赏将士,犒劳三军。

标写萧让、林冲等功劳。

紧守城池,不在话下。

再说段二差縻貹等领兵出城后,次夜,段二在城楼上眺望宋军。

此时正是八月中旬望前天气。

那轮几望的明月,照耀的如白昼一般。

段二看见宋军中旗幡乱动,徐徐的向北退去。

段二对左谋道:“想是宋江知道宛州危急,因此退兵。

”左谋道:“一定是了。

可急点铁骑出城掩击。

”段二教钱傧、钱仪二将,整点兵马二万,出城追击宋兵。

二将遵令去了。

段二向西望时,只见城外襄水,一派月色,水光潺潺溶溶,相映上下。

那宋军的三五百只粮船,也渐渐望北撑去。

那段二平日掳掠惯了。

今夜看见许多粮船,又没有什么水军在上。

每船只有六七个水手,在那里撑驾。

便叫放开西城水门,令水军总管诸能,统驾五百只战船,放出城来,抢劫粮船。

宋军船上望见,连忙将船泊拢岸来。

那船上水手,都跳上岸去。

那边诸能撑驾战船上前。

只听得宋军船帮里一棒锣声响,放出百十只小渔艇来,每船上二人划桨,三四人执着团牌标枪,朴刀短兵,飞也似杀将来。

诸能叫水军把火炮火箭打射将来。

那渔艇上人抵敌不住,发声喊,都跳下水里去了。

贼兵得胜,夺了粮船。

诸能叫水手撑驾进城。

刚放得一只进城,城内传出将令来,须逐只搜看,方教撑进城来。

诸能教军士先将那撑进来的那只船搜看。

十数个军士一齐上船来揭那艎板,却似一块木板做就的,莫想揭动分毫。

诸能大惊道:“必中了奸计。

”忙教将斧凿撬打开来看。

“那些城外的船,且莫撑进来。

”说还未毕,只见城外后面三四只粮船,无人撑驾,却似顺着潮水的,又似使透顺风的,自荡进来。

诸能情知中计,急要上岸时,水底下钻出十数个人来,都是口衔着一把蓼叶刀,正是李俊、二张、三阮、二童这八个英雄。

贼兵急待要用兵器来搠时,那李俊一声胡哨,那四五只粮船内暗藏的步军头领,从板下拔去梢子,推开艎板,大喊一声,各执短兵抢出来。

却是鲍旭、项充、李俊、李逵、鲁智深、武松、杨雄、石秀、解珍、解宝、龚旺、丁得孙、邹渊、邹润、王定六、白胜、段景住、时迁、石勇、凌振等二十个头领,并千余步兵,一齐发作,奔抢上岸,砍杀贼人。

贼兵不能拦当,乱窜奔逃。

诸能被童威杀死。

城里城外,战船上水军,被李俊等杀死大半,河水通红。

李俊等夺了水门。

当下鲍旭等那夥大虫,护卫凌振,施放轰天子母号炮,分头去放火杀人。

城中一时鼎沸起来。

呼兄唤弟,觅子寻爷,号哭振天。

段二闻变,急引兵来策应。

正撞着武松、刘唐、杨雄、石秀、王定六这一夥。

段二被王定六向腿上一朴刀搠翻,活捉住了。

鲁智深、李逵等十余个头领,抢至北门,杀散守门将士,开城门,放吊桥。

那时宋江兵马,听得城中轰天子母炮响,勒转兵马杀来。

正撞着钱傧、钱仪兵马,混杀一场。

钱傧被卞祥杀死,钱仪被马灵打翻,被人马踏为肉泥。

二万铁骑,杀死大半,孙安、卞祥、马灵等领兵在前,长驱直入,进了北门。

众将杀散贼兵,夺了城池。

请宋先锋大兵入城。

此时已是五更时分。

宋江传令,先教军士救灭火焰,不许杀害百姓。

天明,出榜安民。

众将都将首级前来献功。

王定六将段二绑缚解来。

宋江差军士押解到陈安抚处发落。

左谋被乱兵所杀。

其余偏牙将士,杀死的甚多。

降服军士万余。

宋江令杀牛宰马,赏劳三军将士。

标写李俊等诸将功次。

差马灵往陈安抚处报捷,并探问贼兵消息。

马灵遵令去了。

两三个时辰,便来回覆道:“陈安抚闻报,十分欢喜。

随即写表差人赍奏朝廷去了。

”马灵又说萧让却敌一事。

宋江惊道:“倘被贼人识破,奈何!

终是秀才见识。

”宋江发本处仓廪中米粟,赈济被兵火的百姓。

料理诸项军务已毕,宋江正与吴用计议攻打荆南郡之策,忽报陈安抚处奉枢密院扎文,转行文来说:“西京贼寇纵横,标掠东京属县。

着宋江等先荡平西京,然后攻剿王庆巢穴。

”陈安抚另有私书,说枢密院可笑处。

宋江、吴用备悉来意。

随即计议分兵,一面攻打荆南,一面去打西京。

当有副先锋卢俊义及河北降将,俱愿领兵到西京攻取城池。

宋江大喜,拨将佐二十四员,军马五万,与卢俊义统领前去。

那二十四员将佐: 副先锋卢俊义, 副军师朱武, 杨志,徐宁,索超,孙立,单廷珪,魏定国,陈达,杨春,燕青,解珍,解宝,邹渊,邹润,薛永,李忠,穆春,施恩。

河北降将: 乔道清,马灵,孙安,卞祥,山士奇,唐斌。

卢俊义即日辞别了宋先锋,统领将佐军马,望西京进征去了。

宋江令史进、穆弘、欧鹏、邓飞,统领兵马二万,镇守山南城池。

宋江对史进等说道:“倘有贼兵至,只宜坚守城池。

”宋江统领众多将佐,兵马八万,望荆南杀奔前来。

但见那枪刀流水急,人马撮风行。

正是:旌旗红展一天霞,刀剑白铺千里雪。

毕竟荆南又是如何攻打?

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河北降将二员: 文仲容,崔埜。

水浒传·第一百零七回·宋江大胜纪山军朱武打破六花阵

〔施耐庵〕 〔明〕

话说宋江统领将佐军马,杀奔荆南来。

每日兵行六十里下寨。

大军所过地方,百姓秋毫无犯。

兵马已到纪山地方屯扎。

那纪山在荆南之北,乃荆南重镇。

上有贼将李怀,管领兵马三万,在山上镇守。

那李怀是李助之侄。

王庆封他做宣抚使。

他闻知宋江等打破山南军,段二被擒,差人星夜到南丰飞报王庆、李助,知会说:“宋兵势大,已被他破了两个大郡。

目今来打荆南。

又分调卢俊义兵将,往取西京。

”李助闻报大惊,随即进宫来报王庆。

内侍传奏入内里去,传出旨意来说道:“教军师俟候着,大王即刻出殿了。

” 李助等候了两个时辰,内里不见动静。

李助密问一个相好的近侍,说道:“大王与段娘娘正在厮打的热闹哩。

”李助问道:“为何大王与娘娘厮闹?

”近侍附李助的耳说道:“大王因段娘嘴脸那个,大王久不到段娘娘宫中了。

段娘娘因此蒿恼。

”李助又等了一回,有内侍出来说道:“大王有旨,问军师还在此么?

”李助道:“在此鹄候。

”内侍传奏进去。

少顷,只见若干内侍宫娥,簇拥着那王庆出到前殿升坐。

李助伏俯拜舞毕,奏道:“小臣侄儿李怀申报来说:宋江等将勇兵强,打破了宛州、山南两座城池。

目今宋江分拨兵马,一路取西京,一路打荆南。

伏乞大王发兵去救援。

” 王庆听罢,大怒道:“宋江这夥,是水洼草寇,如何恁般猖獗!

”随即降旨,令都督杜,管领将佐十二员,兵马二万,到西京救援。

又令统军大将谢宁,统领将佐十二员,兵马二万,救援荆南。

二将领了兵符令旨,挑选兵马,整顿器械。

那伪枢密院分拨将佐,伪转运使龚正运粮草接济。

二将辞了王庆,各统领兵将,分路来援二处,不在话下。

且说宋江等兵马到纪山北十里外扎寨屯兵,准备冲击。

军人侦探贼人消息的实回报。

宋江与吴用计议了,对众将说道:“俺闻李怀手下都是勇猛的将士。

纪山乃荆南之重镇。

我这里将士兵马虽倍于贼,贼人据险,我处山之阴下,为敌所囚。

那李怀狡猾诡谲。

众兄弟厮杀,须看个头势,不得寻常看视。

”于是下令。

“将军入营,即闭门清道。

有敢行者诛,有敢高言者诛。

军无二令,二令者诛。

留令者诛。

” 传令方毕,军中肃然。

宋江教戴宗传令水军头领李俊等,将粮食船只,须谨慎堤防,陆续运到军前接济。

差人打战书去与李怀,约定次日决战。

宋先锋传信,教秦明、董平、呼延灼、徐宁、张清、琼英、金鼎、黄钺,领兵马二万,前去厮杀。

教焦挺、郁保四、段景住、石勇率领步兵二千,斩伐林木,极广吾道,以便战所。

分拨已定,宋江与其余众将,俱各守寨。

次日五更造饭,军士饭餐,马食刍料。

平明合战。

李怀统领偏将马勥、马劲、袁朗、滕戣、滕戡,兵马二万,冲杀下来。

这五个人乃贼中最骁勇者。

王庆对他做虎威将军。

当下贼兵与秦明等两军相对。

贼兵排列在北麓平阳处。

山上又有许多兵马接应。

当下两阵里旗号招展,两边列成阵势,各用强弓硬弩射住阵脚。

鼍鼓喧天,彩旗迷日。

贼阵里门旗开处,贼将袁朗骤马当先,头顶熟铜盔,身穿团花绣罗袍,乌油对嵌铠甲,骑一匹卷毛乌骓,赤脸黄须,九尺长短身材,手掿两个水磨炼钢挝,左手的重十五斤,右手的十六斤,高叫道:“水洼草寇,那个敢上前来纳命!

” 宋阵中河北降将金鼎、黄钺,要干头功,两骑马一齐抢出阵来,喝骂道:“反国逆贼,何足为道!

”金鼎舞着一把泼风大刀,黄钺拈浑铁点钢枪,骤马直抢袁朗。

那袁朗使着两个钢挝来迎。

三骑马丁字儿摆开厮杀。

三将斗过三十合,袁朗将挝一隔,拨转马便走。

金鼎、黄钺驰马赶去。

袁朗霍地回马。

金鼎的马稍前。

金鼎正轮刀砍来,袁朗左手将挝望上一迎,铛的一声,那把刀口砍缺。

金鼎收刀不迭,早被袁朗右手一钢挝,把金鼎连盔透顶,打的粉碎,撞下马来。

黄钺马到,那根枪早刺到袁朗前心。

袁朗眼明手快,将身一闪,黄钺那根枪刺空,从右软胁下过去。

袁朗将左臂抱了两把挝,右手顺势将枪杆挟住,望后一扯,黄钺直跌入怀来。

袁朗将右手拦腰抱住,捉过马来,掷于地上。

贼兵发声喊,急抢出来,捉入阵去了。

那匹马直跑过本阵来。

宋阵里霹雳火秦明,见折了二将,心中大怒。

跃马上前,舞起狼牙棍,直取袁朗。

袁朗舞挝来迎。

两个战到五十余合,宋阵中女将琼英骤放银鬃马,挺着方天画戟,头戴紫金点翠凤冠,身穿红罗挑绣战袍,袍上罩着白银嵌金细甲,出阵来助秦明。

贼将滕戣看见是女子,拍马出阵,大笑道:“宋江等真是草寇,怎么用那妇人上阵!

”滕戣舞着一把三尖两刃刀,接住琼英厮杀。

两个斗到十合之上,琼英将戟分开滕戣的那口刀,拨马望本阵便走。

滕戣大喝一声,骤马赶来。

琼英向鞍鞒边绣囊中,暗取石子,纽转柳腰,觑定滕戣,只一石子飞来,正中面门,皮伤肉绽,鲜血迸流,翻身落马。

琼英霍地回马赶上,复一画戟,把滕戣结果。

滕戡看见女将杀了他的哥哥,心中大怒,拍马抢出阵来,舞一条虎眼竹节钢鞭,来打琼英。

这里双鞭将呼延灼,纵马舞鞭接住厮杀。

众将看他两个本事,都是半斤八两的,打扮也差不多。

呼延灼是冲天角铁幞头,销金黄罗抹额,七星打钉皂罗袍,乌油对嵌铠甲,骑一匹踢雪乌难。

滕戡是交角铁幞头,大红罗抹额,百花点翠皂罗袍,乌洞戗金甲,骑一匹黄鬃马。

呼延灼只多得一条水磨八棱钢鞭。

两个在阵前左盘右旋,一来一往,斗过五十余合,不分胜败。

那边秦明、袁朗两个,已斗到一百五十余合。

贼阵中主帅李怀,在高阜处看见女将飞石利害,折了滕戣。

即令鸣金收兵。

秦明、呼延灼见贼将骁勇,也不去追赶。

袁朗、秦明两家,各自回阵。

贼兵上山去了。

秦明等收兵回到大寨,说:“贼将骁勇,折了金鼎、黄钺。

若不是张将军夫人,却不是挫了我军锐气。

”宋江十分烦恼。

与吴学究计议道:“似此怎么打得荆南?

”吴用叠着两个指头,画出一条计策,说道:只除如此如此。

宋江依允。

当下唤鲁智深、武松、焦挺、李逵、樊瑞、鲍旭、项充、李衮、郑天寿、宋万、杜迁、龚旺、丁得孙、石勇十四个头领,同了凌振,带领勇捷步兵五千,乘今夜月黑时分,各披软战,用短兵团牌,标枪飞刀,抄小路到山后行事。

众将遵令去了。

次日,李怀差军下战书。

宋江与吴用商议。

吴用道:“贼人必有狡计。

鲁智深等已是深入重地,可速准备交战。

” 宋江批:“即日交战。

”军人持书上山去了。

宋江仍令秦明、董平、呼延灼、徐宁、张清、琼英为前部,统领兵马二万,弓弩为表,楯戟为里,战车在前,骑兵为辅,前去冲击。

教黄信、孙立、王英、扈三娘整顿兵马一万,在营俟候。

李应、柴进、韩滔、彭玘,整顿兵马一万,也在营中俊候。

“听吾前军号炮,你等从东西两路抄到军前。

”再教关胜、朱仝、雷横、孙新、顾大嫂、张青、张二娘,统领马步军兵二万,屯扎大寨之后,防备贼人救兵到来。

分拨已定,宋江同吴用、公孙胜,亲自督战。

其余将佐守寨。

是日辰牌时分,吴用上云梯观看山形险峻,急教传令:“军马再退后二里列阵,好教两路奇兵做手脚。

” 这里列阵才完,纪山贼将李怀,统领袁朗、滕戡、马勥、马劲四个虎将,二万五千兵马。

滕戡教军士用竹竿挑着黄钺首级,押着冲阵的五千铁骑,军士都顶深盔,披铁铠,只露着一双眼睛。

马匹都带重甲,冒面具,只露得四蹄悬地。

这是李怀昨日见女将飞石打伤了一将,今日如此结束。

虽有矢石,那里甲护住了。

那五千军马,两个弓手,夹辅一个长枪手,冲突下来。

后面军士,分两路夹攻拢来。

宋兵抵当不住,望后急退。

宋江忙教把号炮施放,早被他射伤了推车的数百军士。

幸有战车挡住,因此铁骑不能上前。

车后虽有骑兵,不能上前用武。

正在危急,只听得山后连珠炮响,被鲁智深等这夥将士,爬山越岭,杀上山来。

山寨里贼兵吸有五千老弱,二个偏将。

被鲁智深等杀个罄尽,夺了山寨。

李怀等见山后变起,急退兵时,又被黄信等四将,李应等四将,两路抄杀到来。

宋江又教铳炮手打击铁骑。

贼兵大溃。

鲁智深、李逵等十四个头领,引着步兵,于山上冲击下来。

杀得贼兵雨零星散,乱窜逃生。

可惜袁朗好个猛将,被火炮打死。

李怀在后,被鲁智深打死。

马劲、滕戡被乱兵所杀。

只走了马勥一个。

夺获盔甲金鼓马匹无算。

三万军兵,杀死大半。

山上山下,尸骸遍满。

宋江收兵,计点兵士,也折了千余。

因日暮,仍扎寨纪山北。

次日,宋江率领兵将上山,收拾金银粮食,放火烧了营寨。

大赏三军将士。

标写鲁智深等十五人并琼英功次。

督兵前进。

过了纪山,大兵屯扎荆南十五里外。

与军师吴用计议,调拨将士,攻打城池,不在话下。

话分两头,回文再说卢俊义这支兵马,望西京进发。

逢山开路,遇水填桥。

所过地方,宝丰等处贼将武顺等,香花灯烛,献纳城池,归顺天朝。

卢俊义慰抚劝劳,就令武顺镇守城池。

因此贼将皆感泣,倾心露胆,弃邪归正。

自此卢俊义等无南顾之忧,兵马长驱直入。

不则一日,来到西京城南三十里外,地名伊阙山屯扎。

探听得城中主帅是伪宣使龚端,与统军奚胜,及数员猛将,在那里镇守。

那奚统军曾习阵法,深知玄妙。

卢俊义随即与朱武计议:“当用何策取城?

”朱武道:“闻奚胜那厮,颇知阵法。

一定要来斗敌。

我兵先布下阵势,待贼兵来,慢慢地挑战。

”卢俊义道:“军师高论极明”随即遣调军马,向山南平坦处,排下循环八卦阵势。

等候间,只见贼兵分作三队而来。

中一队是红旗,左一队是青旗,右一队是红旗,三军齐到。

奚胜见宋军摆成阵势,便令青、红旗二军,分在左右,扎下营寨。

上云梯看了宋兵是循环八卦阵。

奚胜道:“这个阵势谁不省得!

待俺排个阵势惊他。

”令众军擂三通画鼓,竖起将台。

就台上用两把号旗招展左右,列成阵势已了,下将台来上马,令首将哨开阵势。

到阵前与卢俊义打话。

那奚统军怎生结束?

但见: 金盔日耀喷霞光,银铠霜铺吞月影。

绛征袍锦绣攒成,黄鞓带珍珠钉就。

抹绿靴斜踏宝镫,描金鞓随定丝鞭。

阵前马跨一条龙,手内剑横三尺水。

奚胜勒马直到阵前,高声叫道:“你摆循环八卦阵,待要瞒谁!

你却识得俺的阵么?

”卢俊义听得奚胜要斗阵法,同朱武上云梯观望贼兵阵势。

结三人为小队,合三小队为一中队,合五中队为一大队。

外方而内圆,大阵包小阵,相附联络。

朱武对卢俊义道:“此是李药师六花阵法。

药师本武侯八阵,裁而为六花阵。

贼将欺我这里不识他这个阵。

不知就我这个八卦阵,变为八八六十四,即是武侯八阵图法,便可破他六花阵了。

” 卢俊义出到阵前喝道:“量你这个六花阵,何足为奇!

”奚胜道:“你敢来打么?

”卢俊义大笑道:“量此等小阵,有何难哉!

”卢俊义入阵,朱武在将台上将号旗左招右展,变成八阵图法。

朱武教卢俊义传令杨志、孙安、卞祥,领披甲马军一千,去打阵。

今日属金,将我阵正南离位上军,一齐冲杀过去。

杨志等遵令。

擂鼓三通,众将上前,荡开贼将西方门旗,杀将入去。

这里卢俊义率马灵等将佐军兵,掩杀过去,贼兵大败。

且说杨志等杀入军中,正撞着奚胜,领着数员猛将保护,望北逃奔。

孙安、卞祥要干功绩,领兵追赶上去。

却不知深入重地。

只听得山坡后一棒锣声响,赶出一彪军来。

杨志、孙安等急退不迭。

正是:冲阵马亡青嶂下,戏波船陷绿蒲中。

毕竟这支是那里兵马?

孙安等如何迎敌?

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河北降将二员: 金鼎,黄钺。

水浒传·第一百零八回·乔道清兴雾取城小旋风藏炮击贼

〔施耐庵〕 〔明〕

话说杨志、孙安、卞祥正追赶奚胜到伊阙山侧,不提防山坡后有贼将埋伏,领一万骑兵突出,与杨志等大杀一阵。

奚胜得脱,领败残兵进城去了。

孙安奋勇厮并,杀死贼将二人。

却是众寡不敌。

这千余甲马骑兵,都被贼兵驱人深谷中去。

那谷四面都是峭壁,却无出路。

被贼兵搬运木石,塞断谷口。

贼人进城,报知龚端。

龚端差二千兵把住谷口。

杨志、孙安等便是插翅也飞不出来。

不说杨志等被困。

且说卢俊义等得破奚胜六花阵,大半亏马灵用金砖术打翻若干贼兵,更兼众将勇猛,得获全胜。

杀了贼中猛将三员,乘势驱兵,夺了龙门关。

斩级万余,夺获马匹盔甲金鼓无算。

贼兵退入城中去了。

卢俊义计点军马,只不见了冲头阵的杨志、孙安、卞祥一千军马。

当下卢俊义教解珍、解宝、邹渊、邹润,各领一千人马,分四路去寻。

至日暮却无影响。

次日,卢俊义按兵不动,再令解珍等去寻访。

解宝领一支军,攀藤附葛,爬山越岭,到伊阙山东最高的一个山岭上。

望见山岭之西下面深谷中,隐隐的有一簇人马,被树林丛密遮蔽了,不能够看得详细。

又且高下悬隔,声唤不闻。

解宝领军卒下山,寻个居民访问。

那里有一个人家。

都因兵乱,迁避去了。

次后,到一个最深僻的山凹平旷处,方才有几家穷苦的村农。

见了若干军马,都慌做一团。

解宝道:“我每是朝廷兵马,来此剿捕贼寇的。

” 那些人听说是官兵,更是慌张。

解宝用好言抚慰说道:“我每军将是宋先锋部下。

”那些人道:“可是那杀鞑子,擒田虎,不骚扰地方的宋先锋么?

”解宝道:“正是。

”那些村农跪拜道:“可知道将军等不来抓鸡缚狗。

前年也有官兵到此剿捕贼人。

那些军士与强盗一般掳掠。

因此我等避到这个所在来。

今日得将军到此,使我每再见天日。

”解宝把那杨志等一千人马不知下落,并那岭西深谷去处,问访众人。

那些人都道:“这个谷叫豂谷,只有一条进去的路。

”农人遂引解宝等来到谷口。

恰好邹渊、邹润两支军马,也寻到来。

合兵一处,杀散贼兵,一同上前搬开木石。

解宝、邹渊领兵马进谷。

此时已是深秋天气。

果然好个深严幽谷。

但见: 玉露凋伤枫树林,深岩邃谷气萧森。

岭巅云雾连天涌,壁峭松筠接地阴。

杨志、孙安、卞祥与一千军士,马罢人困,都于树林下坐以待毙。

见了解宝等人马,众人都喜跃欢呼。

解宝将带来的乾粮。

分散杨志等众人,先且充饥。

食罢,众军一齐出谷。

解宝叫村农随到大寨,来见卢先锋。

卢俊义大喜,取银两米谷,赈济穷民。

村农磕头感激,千恩万谢去了。

随后解珍这支军马也回寨了。

是日,天晚歇息,一宿无话。

次早,卢俊义正与朱武调遣兵马,攻取城池,忽有流星探马报将来说:“王庆差伪都督杜坣,领十二员将佐,兵马二万,前来救援。

兵马已到三十里外了。

”卢俊义闻报,教朱武、杨志、孙立、单廷珪、魏定国,同乔道清、马灵,管领兵马二万,列阵于大寨前,以当城中贼兵突出,教解珍、解宝、穆春、薛永,管领军马五千,看守山寨。

卢俊义亲自统领其余将佐,军马二万五千,迎敌杜坣。

当有浪子燕青禀道:“主人今日不宜亲自临阵。

”卢俊义道:“却是为何?

”燕青道:“小人昨夜有不祥的梦兆。

”卢俊义道:“梦寐之事,何足凭信。

既以身许国,也顾不得利害。

”燕青道:“若是主人决意要行,乞拨五百步兵与小人,自去行事。

”卢俊义笑道:“小乙,你待要怎么?

”燕青道:“主人勿管,只拨与小人便了。

”卢俊义道:“便拨与你,看你做出甚事来!

”随即拨五百步兵与燕青。

燕青领了自去。

卢俊义冷笑不止。

统领众将兵马,离了大寨,繇平泉桥经过。

那平泉中多奇异的石子,乃唐朝李德裕旧庄。

只见燕青引着众人,在那里砍伐树木。

卢俊义心下虽是好笑,忙忙地要去厮杀,无暇去问他。

兵马过了龙门关西十里外,向西列阵等候。

至一个时辰,贼兵方到。

两阵相对,擂鼓呐喊。

西阵里偏将卫鹤,舞大杆刀,拍马当先。

宋阵中山士奇,跃马挺枪,更不打话,接住厮杀。

两骑马在阵前斗过三十合。

山士奇挺枪刺中卫鹤的战马后腿。

那马后蹄蹒将下去,把卫鹤闪下马来。

山士奇又一枪戳死。

西阵中酆泰大喝一声,只一简,把山士奇打下马来。

再加一简,结果了性命。

拍马舞剑来迎。

怎奈卞祥更是勇猛,酆泰马头才到,大喝一声,一枪刺中酆泰心窝,死于马下。

两军大喊。

西阵主帅杜坣见连折了二将,心如火炽,气若烟生。

挺一条丈八蛇矛,骤马亲自出阵。

宋阵主帅卢俊义,也亲自出阵。

与杜坣斗过五十合,不分胜败。

杜坣那条蛇矛,神出鬼没。

孙安见卢先锋不能取胜,挥剑拍马助战。

贼将卓茂,舞条狼牙棍,纵马来迎。

与孙安斗不上四五合,孙安奋神威,将卓茂一剑斩于马下。

拨转马骤上前,挥剑来砍杜坣。

杜坣见他杀了卓茂,措手不及,被孙安手起剑落,砍断右臂,翻身落马。

卢俊义再一枪结果了性命。

卢俊义等驱兵卷杀过去。

贼兵大败。

忽地西南上铲斜小路里,冲出一队骑兵。

当先马上一将,状貌粗黑丑恶,一头逢松短发,顶个铁道冠,穿领绛征袍,坐匹赤炭马,仗剑指挥众军,弯环踢跳,飞奔前来。

卢俊义等看是贼兵号衣,驱兵一拥上前冲杀。

那将不来与你厮杀,口中喃喃呐呐地念了两句,望正南离位上砍了一剑。

转眼间,贼将口中喷出火来。

须臾,平空地上腾腾火炽,烈烈烟生,望宋军烧将来。

卢俊义走避不迭。

宋军大败,弃下金鼓马匹,乱撺奔逃。

走不迭的,都烧得焦头烂额。

军士死者五千余人。

众将保护着卢俊义,奔走到平泉桥。

军士争先上桥,登时把桥挤踏得倾圮下来。

幸得燕青砍伐树木,于桥两傍刚搭得完浮桥。

军士得渡,全活者二万人。

卢俊义与卞祥两骑马殿后。

行至桥边,被贼将赶上,一口火望卞祥喷来。

卞祥满身是火,烧损堕马,被贼兵所杀。

卢俊义幸得浮桥接济,驰撺去了。

贼将领兵追杀到来。

却得前军报知乔道清。

乔道清单骑仗剑,迎着贼将。

那贼将见乔道清迎上来,再把剑望南砍去,那火比前番更是炽焰。

乔道清捏诀念咒,把剑望坎方一指,使出三昧神水的法。

霎时间有千百道黑气,飞迎前来,却变成瀑布飞泉,又如亿兆斛的琼珠玉屑,望贼将泼去,灭了妖火。

那贼将见破了妖术,拨马逃奔。

战马踏着一块水石,马蹄后失,把那贼将闪下马来。

乔道清飞马赶上,挥剑砍为两段。

那五千骑兵,掀翻跌伤者五百余人。

乔道清仗剑大喝道:“如肯归降,都留下驴头。

”贼人见乔道清如此法力,都下马投戈,拜伏乞命。

乔道清再用好言抚慰。

枭了贼将首级,率领降贼来见卢先锋献捷。

卢俊义感谢不已。

并称赞燕青功劳。

众将问降贼,方晓得那妖人姓寇名威,惯用妖火烧人。

人因他貌相丑恶,叫他做毒焰鬼王。

昔年助王庆造反的。

不知往那里去了二年。

近日又到南丰。

说:“宋兵势大,待俺去剿他。

”因此王庆差他星驰到此。

龚端、奚胜望见救兵输了,不敢出来厮杀。

只添兵坚守城池。

当下乔道清说:“这里城池深固,急切不能得破。

今夜待贫道略施小术,助先锋成功,以报二位先锋厚恩。

”卢俊义道:“愿闻神术。

”乔道清附耳低言说道:“如此,如此。

”卢俊义大喜。

随即调遣将士,各去行事,准备攻城。

一面教军士以礼殡葬山士奇、卞祥。

卢俊义亲自设祭。

是夜二更时分,乔道清出营,仗剑作法。

须臾雾起,把西京一座城池,周回都遮漫了。

守城军士,咫尺不辨,你我不能相顾。

宋兵乘黑暗里,从飞桥转关辘辒上,攀缘上女墙。

只听得一声炮响,重雾忽然收敛。

城上四面都是宋兵。

各向身边取出火种,燃点火炬,上下照耀,如白昼一般。

守城军士,先是惊得麻木了,都动弹不得。

被宋兵掣出兵器砍杀。

贼兵坠城死者无算。

龚端、奚胜见变起仓卒,急引兵来救应,已被宋军夺了四门。

卢俊义大驱兵马进城。

龚端、奚胜都被乱兵杀死。

其余偏牙将佐头目俱降。

军士降服者三万人。

百姓秋毫无犯。

天明,卢俊义出榜安民,标录乔道清大功,重赏三国将士。

差马灵到宋先锋处报捷。

马灵遵令去了。

至晚,便来回话说:“宋先锋等攻打荆南,连日与贼人交战。

大败南丰救兵。

主帅谢宁被擒。

宋先锋因戎事焦劳,染病在营数日。

军事都是吴军师统握。

”卢俊义闻报,郁郁不乐。

连忙料理军务,将西京城池交与乔道清、马灵统兵镇守。

卢俊义次日辞别乔道清、马灵,统领朱武等二十员将佐,离了西京,急急忙忙望荆南进发。

不则一日,兵马已到荆南城北大寨中。

卢俊义等人入寨问候宋江。

亏神医安道全疗治,病势已减了六七分。

卢俊义等甚是喜慰。

正在叙阔,各述军务,忽有逃回军士报说:“唐斌正护送萧让等离大寨,行至三十里,忽被荆南贼将縻貹、马勥,领一万精兵,从斜僻小路抄出。

乘先锋卧病,要来劫大寨之后。

正遇着我每人马。

唐斌力敌二将。

怎奈众寡不敌,更兼縻貹十分勇猛。

唐斌被縻貹杀死。

萧让、裴宣、金大坚都被活捉去。

他每正要来劫寨。

探听得卢先锋等大兵到来,贼人只掳了萧让等遁去。

”宋江听罢,不觉失声哭道:“萧让等性命休矣!

”病势仍旧沉重。

卢俊义等众将都来劝解。

卢俊义问道:“萧让等到何处去?

”宋江呜咽答道:“萧让知我有病,特辞了陈安抚来看视我。

并奉陈安抚命,即取金大坚、裴宣到宛州,要他每写勒碑石,及查勘文卷。

我今日特差唐斌领一千人马,护送他三个去。

不料被贼人捉掳。

三人必被杀害。

”宋江遂教卢俊义帮助吴用,攻打城池,拿住縻貹、马勥报仇。

卢俊义等遵令,来到城北军前。

众人与吴学究叙礼毕。

卢俊义连忙说萧让等被掳之事。

吴用大惊道:“苦也!

断送了这三个人!

”传令教众将围城,并力攻打城池。

众将遵令,四面攻城。

吴用又令军汉上云梯,望城中高叫道:“速将萧让、金大坚、裴宣送出来。

若稍迟延,打破成池,不论军民,尽行屠戮。

” 却说城中守将梁永,伪授留守之职。

同正偏将佐,在城镇守。

那縻貹、马勥,都战败逃遁到此。

当日捉了萧让等三人。

因宋兵尚未围城,縻貹叫开城门进城。

将萧让等解到帅府献功。

梁永颇闻得圣手书生的名目,数军士解放绑缚,要他每降服。

萧让、裴宣、金大坚三人,睁眼大骂道:“无知逆贼!

汝等看我每是何等样人?

逆贼,快把我三人一刀两段罢了。

这六个膝盖骨,休想有半地儿着地。

即日宋先锋打破城池,拿你每这夥鼠辈,碎尸万段!

”梁永大怒,叫军汉打那三个奴狗跪着。

军汉拿起杆棒便打。

只打得跌仆,那里有一个肯跪。

三人骂不绝口。

梁永道:“你每要一刀两段,俺偏要慢慢地摆布你。

”喝叫军士将这三个奴狗,立枷在辕门外,只顾打他两腿。

打折了驴腿,自然跪将下来。

军汉依令,便来套枷絣扒摆布。

帅府前军士居民,都来看宋军中人物。

内中早恼怒了一个真正有男子气的须眉丈夫。

那男子姓萧,双名叫做嘉穗,寓居帅府南街纸张铺间壁。

他高祖萧憺,字僧达,南北朝时人。

为荆南刺史,江水败堤,萧憺新率将吏,冒雨修筑。

雨甚水壮,将吏请少避之。

萧憺道:“王尊欲以身塞河,我独何心哉!

”言毕而水退堤立。

是岁嘉禾生,一茎六穗。

萧嘉穗取名在此。

那萧嘉穗偶游荆南。

荆南人思慕其上祖仁德,把萧嘉穗十分敬重。

那萧嘉穗襟怀豪爽,志气高远,度量宽弘,膂力过人,武艺精熟。

乃是十分有胆气的人。

凡遇有肝胆的,不论贵贱,都交结他。

适遇王庆作乱,侵夺城池。

萧嘉穗献计御贼。

当事的不肯用他计策,以致城陷。

贼人下令,凡百姓只许入城,并不许一个出去。

萧嘉穗在城中,日夜留心图贼,却是单丝不成线。

今日见贼人将萧让等三个絣扒,又听得宋兵为萧让等攻城紧急,军民都有惊恐之状。

萧嘉穗想了一回道:“机会在此。

只此一着,可以保全城中几许生灵。

”忙归寓所。

此时已是申牌时分。

连忙叫小厮磨了一碗墨汁,向间壁纸铺里买了数张皮料厚绵纸,在灯下濡墨挥毫,大书特书的写道: “城中都是宋朝良民,必不肯甘心助贼。

宋先锋是朝廷良将,杀鞑子,擒田虎,到处莫敢撄其锋。

手下将佐一百单八人,情同股肱。

辕门前絣扒的三人,义不屈膝。

宋先锋等英雄忠义可知。

今日贼人若害了这三人,城中兵微将寡,早晚打破城池,玉石俱焚。

城中军民,要保全性命的,都跟我去杀贼。

” 萧嘉穗将那数张纸都写完了,悄地探听消息。

只听得百姓每都在家里哭泣。

萧嘉穗道:“民心如此,我计成矣。

”挨到昧爽时分,踅出寓所,将写下的数张字纸,抛向帅府前左右街市闹处。

少顷天明,军士居民这边方拾一张来看,那边又有人拾了一张。

登时聚着数簇军民观看。

早有巡风军卒,抢一张去,飞报与梁永知道。

梁永大惊。

急差宣令官出府传令,教军士谨守辕门及各营,着一面严行缉捕奸细。

那萧嘉穗身边藏一把宝刀,挨入人丛中,也来观看。

将纸上言语,高声朗诵了两遍。

军民都错愕相顾。

那宣令官奉着主将的令,骑着马,五六个军汉跟随,到各营传令。

萧嘉穗抢上前,大吼一声,一刀砍断马足。

宣令官撞下马去。

一刀剁下头来。

萧嘉穗左手抓了人头,右手提刀,大呼道:“要保全性命的,都跟萧嘉穗去杀贼。

”帅府前军士,平素认得萧嘉穗,又晓得他是铁汉。

霎时有五六百人,拥着他结做一块。

萧嘉穗见军士聚拢来,复连声大呼道:“百姓有胆量的,都来相助。

”声音响振数百步。

那时四面响应,百姓都抢棍棒,拔杉刺,折桌脚。

拈指间已有五六千人。

迭声呐喊。

萧嘉穗当先,领众抢入帅府。

那梁永平日暴虐军民,鞭挞士卒,护卫军将,都恨入骨髓。

一开变起,都来相助。

赶入去,把梁永等一家老小都杀了。

萧嘉穗领众军民人等拥出帅府。

此时已有二万余人。

把萧让、裴宣、金大坚放了絣扒,都打闻了枷。

萧嘉穗选三个有膂力的人,背着萧让等三人。

萧嘉穗当先抓了梁永首级,赶到北门,杀死守门将马勥,赶散把门军士,开城门,放吊桥。

那时吴用正到北门,亲督将士攻城。

听的城中呐喊,又见开城门。

只道贼人出来冲击,忙教军马退下三四箭之地,列阵迎敌。

只见萧嘉穗抓着人头,背后三个军汉,背负萧让等过了吊桥,忙奔前来。

吴用正在惊讶。

萧让等高叫道:“吴军师,实亏这个壮士,激聚众民,杀了贼将,救我等出来。

”吴用听了,又惊又喜。

萧嘉穗对吴用道:“事在仓卒,不及叙礼。

请军师快领兵入城。

”那吊桥边已有若干军民,都齐声叫道:“请宋先锋入城。

”吴用见诸色人等都有在里面,遂传令教将士统军马入城。

如有妄杀一人者,同伍皆斩。

北城上守城军士,看见事势如此,都投戈下城。

其东西南三面守城军士,闻了这个消息,都擒缚了守城贼将,大开城门,香花灯烛,迎接宋兵入城。

只有縻貹那厮勇猛,人近他不得,出西门,杀出重围走了。

吴用差人飞报宋江。

宋江闻报,把那忧国家,哭兄弟的病证退了九分九厘。

欣喜雀跃,同众将拔寨都起。

大军来到荆南城中,宋江升坐帅府,安抚军民,慰劳将士。

宋江请萧嘉穗到帅府,问了姓名,扶他上坐。

宋江纳头便拜道:“壮士豪举,诛锄叛逆,保全生灵,兵不血刃,克复城池,又救了宋某的三个兄弟,宋江合当下拜。

”萧喜穗答拜不迭,道:“此非萧某之能,皆众军民之力也。

”宋江听了这句,愈加钦敬。

宋江以下将佐,都叙礼毕。

城中军士,将贼将解来。

宋江问愿降者,尽行免罪。

因此满城欢声雷动,降服数万人。

恰好水军头领李俊等,统领水军船只到了汉江,都来参见。

宋江教置酒款待萧壮士。

宋江亲自执杯劝酒,说道:“足下鸿才茂德,宋某回朝,面奏天子,一定优擢。

”萧嘉穗道:“这个倒不必。

萧某今日之举,非为功名富贵。

萧某少负不羁之行,长无乡曲之誉。

是孤陋寡闻的一个人。

方今谗人高张,贤士无名,虽材怀隋和,行若由夷的,终不能达九重。

萧某见若干有抱负的英雄,不计生死,赴公家之难者,倘举事一有不当,那些全躯保妻子的,随而媒孽其短,身家性命,都在权奸掌握之中。

像萧某今日,无官守之责,却似那闲云野鹤,何天之不可飞耶!

”这一席话,说得宋江以下,无不嗟欢。

坐中公孙胜、鲁智深、武松、燕青、李俊、童威、童猛、戴宗、柴进、樊瑞、朱武、蒋敬等这十余个人,把萧壮士这段话,更是点头玩味。

当晚酒散,萧嘉穗辞谢出府。

次早,宋江差戴宗到陈安抚处报捷。

宋江亲自到萧壮士寓所,特地拜望,却是一个空寓。

间壁纸铺里说:“萧嘉穗今蚤天未明时,收拾了琴剑书囊,辞别了小人,不知往那里去了。

”后人有诗赞萧憺祖孙之德云: 冒雨修堤萧僧达,波狂涛怒心不怛。

恪诚止水堤功成,六穗嘉禾一茎发。

贤孙豪俊侔厥翁,咄叱民从贼首摋。

泽及生灵哲保身,闲云野鹤真超脱。

宋江回到帅府,对众头领说,萧嘉穗飘然而去。

众将无不叹息。

至晚,戴宗回报说:“宛州、山南两处所属未克州县,陈安抚、侯参谋授方略与罗戩及林冲、花荣等,俱各讨平。

朝廷已差若干新官到来,各行交代讫。

陈安抚已率领诸将起程,即日便到。

”宋江与吴用计议:“待陈安抚到这里镇守,我每好起大兵前去剿灭渠魁。

”宋江却在荆南调摄五六日,病已全愈。

一日,报陈安抚等兵马到来。

宋江等接入城中。

参见毕,陈安抚大赏三军将士。

次后,山南守将史进等,已将州务交代新官,随后也到。

宋江将州务请陈安抚治理。

宋江等拜别陈安抚,统领大军,水陆并进,战骑同行,来剿南丰贼人巢穴。

此时一百单八个英雄,都在一处。

又有河北降将孙安等十一人,军马二十余万。

连战连捷,兵威大振。

所到地方,贼人望风降顺。

宋江将复过州县,呈报陈安抚。

陈瓘差罗戩统领将士兵马,前来镇守。

宋江等水陆大兵,长驱直至南丰地界。

哨马报到说:“侦探得贼人王庆,将李助为统军大元帅,就本处调选水陆兵马五万,又调云安、东川、安德三路各兵马二万,都是本处伪兵马都监刘以敬、上官义等,统领数十员猛将,及十一万雄兵,前来拒敌。

王庆亲自督征。

”宋江闻报,与吴用计议道:“贼兵倾巢而来,必是抵死厮并。

我将何策胜之?

”吴用道:“兵法只是'多方以误之'这一句。

俺每如今将士都在一处,多分调几路,前去厮杀,教他应接不暇。

”宋江依议,传令分调兵将。

先一日有扑天雕李应,小旋风柴进奉宋先锋将令,统领马步头领单廷珪、魏定国、施恩、薛永、穆春、李忠,领兵五千,护送粮草车仗,并段帛火炮车辆。

在大兵之后,地名龙门山,南麓下,傍山有一村庄。

四围都是高泥冈子,却像个土城,三面有路出入。

居民空下草瓦房数百间。

居民因避兵迁避去了。

是晚,东北风大作,浓云泼墨。

李应、柴进见天色已暮,恐天雨沾湿了粮草,教军士拆开门扇,把车辆推送屋里。

军士方欲造饭食息。

忽见病大虫薛永,领兵巡哨,捉了一个奸细,来报柴进说:“审问得奸细说,贼人縻貹,领精兵一万,今夜二更要来劫烧粮草。

见今伏在龙门山中。

” 原来那龙门山,两崖对峙如门,其中可通舟楫。

树木丛密。

李应听说,便对柴进道:“待小弟去庄前等那乌败贼,杀他片甲不回。

”柴进道:“那縻貹十分勇猛,不可力敌。

况且我这里兵少。

待小弟略施小计,拼五六车火炮,百十车柴薪,与唐斌等报仇。

”把那奸细杀了。

教军士将粮草火炮车辆,教李应领兵三千,都备弓弩火炮,护卫粮车,在黄昏时候,尽数出了土冈,望南先行。

却留下百十辆柴薪车,四散列于西南下风头草房茅檐边。

将百十辆空车,五六处结队摆列,上面略放些粮米。

各处藏下火炮,及铺放硫黄焰硝灌过的乾柴。

教施恩、薛永、穆春、李忠领兵二千,埋于东泥冈路口。

教单廷珪领马兵一千,于庄南路口等候贼人到来。

”都是恁般恁般,依我行事。

”柴进同神火将军魏定国,领步兵三百人,都带火种火器,上山埋伏于丛密树林里。

等到二更时分,贼将縻貹,果然同了二个偏将,领着万余军马,人披软战,马摘銮铃,掩旗息鼓,疾驰到南土冈门口来。

单廷珪见贼兵来,教军士燃点火把,接住厮杀。

单廷珪与縻貹斗不上四五合,单廷珪拨马领兵退入去。

那縻貹是有勇无谋的人,领兵一径抢进来。

薛永、施恩见南路举火,即教李忠、穆春分兵一千,疾驰到庄南,把住路口。

那时贼兵都喊杀连天抢入去。

只望东北上风头杀来。

乃是空屋,不见粮草。

縻胜领兵四面搜索。

看见下风头只有一二百辆粮草车,有五六百军士看守。

见贼兵来,发声喊,都奔散了。

縻貹道:“原来不多粮草。

”叫军士打火把照看。

中间车队里,每队有一辆段疋车。

那些贼兵见了,便去乱抢。

縻貹急要止遏时,却被山上将火箭火把乱打射下来,草房柴车上,都燔烧起来。

贼兵发喊,急躲避时,早被火炮药线引着火,传递得快,如轰雷般打击出来。

贼兵奔走不迭的,都被火炮击死。

拈指间,烘烘火起,烈烈烟生。

但见: 风随火势,火趁风威。

千枝火箭掣金蛇,万个轰雷震火焰。

骊山顶上,料应褒姒逞英雄。

扬子江头,不弱周郎施妙计。

氤氲紫雾腾天起,闪烁红霞贯地来。

必必剥剥响不绝,浑如除夜放炮杖。

当下火势昌炽,炮声震响,如天摧地裂之声。

须臾百十间草房,变做烟团火块。

縻貹被火炮击死。

贼兵击死大半。

焦头烂额者无数。

又被单廷珪、施恩等三路追杀进来。

二个偏将,都被杀死。

一万人马只有千余人从土冈上爬出去,逃脱性命。

天明,柴进等仍与李应等合兵一处,将粮草运送大寨来。

宋先锋正升帐遣调兵马杀贼。

只见马军拴束马匹,步军安排器械,正是:旌旗红展一天霞,刀剑白铺千里雪。

毕竟宋江等如何厮杀?

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河北降将三员: 卞祥,唐斌,山士奇。

水浒传·第一百零四回·段家庄重招新女婿房山寨双并旧强人

〔施耐庵〕 〔明〕

话说当下王庆闯到定山堡。

那里有五六百人家。

那戏台却在堡东麦地上。

那时粉头还未上台。

台下四面,有三四十只桌子,都有人围挤着在那里掷骰赌钱。

那掷色的名儿,非止一端,乃是: 六风儿,五么子,火燎毛,朱窝儿。

又有那颠钱的,蹲踞在地上,共有二十余簇人。

那颠钱的名儿,也不止一端,乃是: 浑纯儿,三背间,八叉儿。

那些掷色的在那里呼么喝六,颠钱的在那里唤字叫背。

或夹笑带骂,或认真厮打。

那输了的,脱衣典裳,褫巾剥袜,也要去翻本。

废事业,忘寝食,到底是个输字,那赢的意气扬扬,东摆西摇,南闯北踅的寻酒头儿再做。

身边便袋里,搭膊里,衣袖里,都是银钱。

到后捉本算帐,原来赢不多。

赢的都被把梢的,放囊的,拈了头儿去。

不说赌博光景。

更有村姑农妇,丢了锄麦,撇了灌菜,也是三三两两,成群作队,仰着黑泥般脸,露着黄金般齿,呆呆地立着,等那粉头出来,看他一般是爹娘养的,他便如何恁般标致,有若干人看他。

当下不但邻近村坊人,城中人也赶出来睃看。

把那青青的麦地,踏光了十数亩。

话休絮繁。

当下王庆闲看了一回,看得技养。

见那戏台东边人丛里,有个彪形大汉,两手靠着桌子,在杌子上坐地。

那汉生的圆眼大脸,阔肩细腰,桌上堆着五贯钱,一个色盆,六只骰子,却无主顾与他赌。

王庆思想道:“俺自从吃官司到今日,有十数个月不会弄这个道儿了。

前日范全哥哥把与我买柴薪的一锭银在此,将来做个梢儿,与那厮掷几掷,赢几贯钱回去买杲儿吃。

” 当下王庆取出银子,望桌上一丢,对那汉道:“胡乱掷一回。

”那汉一眼瞅着王庆说道:“要掷便来。

”说还未毕,早有一个人向那前面桌子边人丛里挨出来,貌相长大,与那坐下的大汉仿佛相似,对王庆说道:“秃秃,他这锭银怎好出主,将银来,我有钱在此。

你赢了,每贯只要加利二十文。

”王庆道:“最好。

”与那人打了两贯钱。

寻人已是每贯先除去二十文。

王庆道:“也罢。

”随即与那汉讲过,掷朱窝儿。

方掷得两三盆,随有一人挨下来,出主等掷。

那王庆是东京积赌惯家,他信得盆口真,又会躲闪打浪,又狡滑奸诈,下捵主作弊。

那放囊的乘闹里踅过那边桌上去了。

那挨下来的说,王庆掷得凶,收了主,只替那汉拈头儿。

王庆一口气掷赢了两贯钱。

得了采,越掷得出,三红、四聚,只管撒出来。

那汉性急反本,掷下便是绝,塌脚、小四不脱手。

王庆掷了九点,那汉偏调出倒八来。

无一个时辰,把五贯钱输个罄尽。

王庆赢了钱,用绳穿过两贯,放在一边,待寻那汉赎梢。

又将那三贯穿缚停当,方欲将肩来负钱,那输的汉子喝道:“你待将钱往那里去?

只怕是才出炉的,热的敖炙了手。

”王庆怒道:“你输与我的,却放那鸟屁!

”那汉睁圆怪眼,骂道:“狗弟子孩儿!

你敢伤你老爷?

”王庆骂道:“村撮鸟!

俺便怕你!

把拳打在俺肚里,拔不出来。

不将钱去。

”那汉提起双拳,望王庆劈脸打来。

王庆侧身一闪,就势接住那汉的手,将右肘向那汉胸脯只一搪,右脚应手将那汉左脚一勾。

那汉是蛮力,那里解得这跌法,扑通的望后颠翻,面孔朝天,背脊着地。

那立拢来看的人都笑起来。

那汉却待挣扎,被王庆上前按住,照实落处只顾打。

那在先放囊的走来,也不解劝,也不帮助,只将桌上的钱都抢去了。

王庆大怒,弃了地上汉子,大踏步赶去。

只见人丛里闪出一个女子来,大喝道:“那厮不得无礼,有我在此!

”王庆看那女子,生的如何?

眼大露凶光,眉粗横杀气。

腰肢坌蠢,全无袅娜风情。

面皮顽厚,惟赖粉脂铺翳。

异样钗枪插一头,时兴钏镯露双臂。

频搬石臼,笑他人气喘急促。

常掇井栏,夸自己膂力不费。

针线不知如何拈,拽腿牵拳是长技。

那女子有二十四五年纪。

他脱了外面衫子,卷做一团,丢在一个桌上,里面是箭杆小袖,紧身鹦哥绿短袄,下穿一条大裆紫夹绸裤儿,踏步上前,提起拳头,望王庆打来。

王庆见他是女子,又见他起拳便有破绽,有意耍他。

故意不用快跌,也拽双拳,吐个门户,摆开解数,与那女子相扑。

但见: 拽开大四平,踢起双飞脚。

仙人指路,老子骑鹤。

拗鸾肘出近前心,当头炮热侵额角。

翘跟淬地龙,扭腕擎天橐。

这边女子使个盖顶撒花,这里男儿,耍个绕腰贯索。

两个似迎风贴扇儿,无移时急雨催花落。

那时粉头已上台做笑乐院本。

众人见这边男女相扑,一齐走拢来,把两人围在圈子中看。

那女子见王庆只办得架隔遮拦,没本事钻进来,他便觑个空,使个黑虎偷心势,一拳望王庆劈心打来。

王庆将身一侧,那女子打个空,收拳不迭。

被王庆就势扭捽定,只一交,把女子攧翻。

刚刚着地,顺手儿又抱起来。

这个势叫做虎抱头。

王庆道:“莫污了衣服,休怪俺冲撞。

你自来寻俺。

”那女子毫无羞怒之色,倒把王庆赞道:“啧,啧!

好拳腿!

果是觔节。

” 那边输钱吃打的,与那放囊抢钱的两个汉子,分开众人,一齐上前喝道:“驴牛射的狗弟子孩儿!

恁般胆大,怎敢跌我妹子!

”王庆喝骂道:“输败腌臜村鸟龟子!

抢了俺的钱,反出秽言!

”抢上前,拽拳便打。

只见一个人从人丛里抢出来,横身隔住了一双半人,六个拳头,口里高叫道:“李大郎不得无礼!

段二哥,段五哥,也休要动手。

都是一块土上人,有话便好好地说。

”王庆看时,却是范全。

三人真个住了手。

范全连忙向那女子道:“三娘拜揖。

”那女子也道了万福。

便问:“李大郎是院长亲戚么?

”范全道:“是在下表弟。

”那女子道:“出色的好拳脚。

” 王庆对范全道:“叵耐那厮自己输了钱,反教同夥儿抢去了。

”范全笑道:“这个是二哥、五哥的买卖,你如何来闹他?

”那边段二、段五四只眼瞅着看妹子。

那女子说道:“看范院长面皮,不必和他争闹了。

拿那锭银子来。

”段五见妹子劝他,又见妹子奢遮,是我也是输了。

只得取出那锭原银,递与妹子三娘。

那三娘把与范全道:“原银在此,将了去。

”说罢,便扯着段二、段五,分开众人去了。

范全也扯了王庆,一径回到草庄内。

范全埋怨王庆道:“俺为娘面上,担着血海般胆,留哥哥在此。

倘遇恩赦,再与哥哥营谋。

你却恁般没坐性!

那段二、段五最刁泼的。

那妹子段三娘更是渗濑。

人起他个绰号儿,唤他做大虫窝。

良家子弟不知被他诱扎了多少。

他十五岁时便嫁个老公。

那老公果是坌蠢。

不上一年,被他灸煿杀了。

他恃了膂力,和段二、段五,专一在外寻趁厮闹,赚那恶心钱儿。

邻近村坊,那一处不怕他的。

他每接这粉头,专为勾引人来赌博。

那一张桌子,不是他圈套里。

哥哥,你却到那时惹是招非。

倘或露出马脚来,你吾这场祸害,却是不小!

”王庆被范全说得顿口无言。

范全起身,对王庆道:“我要州里去当直。

明日再来看你。

” 不说范全进房州城去,且说当日王庆天晚歇息,一宿无话。

次日,梳洗方毕,只见庄客报道:“段太公来看大郎。

”王庆只得到外面迎接。

却是皱面银须一个老叟。

叙礼罢,分宾主坐定。

段太公将王庆从头上直看至脚下,口里说道:“果是魁伟。

”便问王庆:“那里人氏,因何到此。

范院长是足下什么亲戚?

曾娶妻也不?

”王庆听他问的跷蹊,便捏一派假话支吾,说道:“在下西京人氏,父母双亡,妻子也死过了。

与范节级是中表兄弟。

因旧年范节级有公干到西京见在下儿自一身,没人照顾,特接在下到此。

在下颇知些拳棒。

待后觑个方便,就在本州讨个出身。

” 段太公听罢大喜。

便问了王庆的年庚八字,辞别去了。

又过多样时,王庆正在疑虑,又有一个人推扉进来,问道:“范院长可在么?

这位就是李大郎么?

”二人都面面厮觑,错愕相顾,都想道:“曾会过来?

”叙礼才罢,正欲动问,恰好范全也到。

三人坐定。

范全道:“李先生为何到此?

”王庆听了这句,猛可的想着道:“他是卖卦的李助。

”那李助也想起来道:“他是东京人姓王,曾与我问卜。

”李助对范全道:“院长,小子一向不曾来亲近得。

敢问有个令亲李大郎么?

”范全指王庆道:“只这个便是我兄弟李大郎。

” 王庆接过口来道:“在下本姓是李。

那个王是外公姓。

”李助拍手笑道:“小子好记分。

我说是姓王,曾在东京开封府前相会来。

”王庆见他说出备细,低头不语。

李助对王庆道:“自从别后,回到荆南,遇异人授以剑术,及看子平的妙诀。

因此人叫小子做金剑先生。

近日在房州,闻此处热闹,特到此赶节做生理。

段氏兄弟知小子有剑术,要小子教导他击刺。

所以留小子在家。

适才段太公回来,把贵造与小子推算。

那里有这样好八字!

日后贵不可言。

目下红鸾照临,应有喜庆之事。

段三娘与段太公大喜,欲招赘大郎为婿。

小子乘着吉日,特到此为月老。

三娘的八字,十分旺夫。

适才曾合过来。

铜盆铁帚,正是一对儿夫妻。

作成小子吃杯喜酒。

”范全听了这一席话,沉吟了一回,心下思想道:“那段氏刁顽。

如或不允这头亲事,设或有个破绽,为害不浅。

只得将机就机罢。

”便对李助道:“原来如此。

承段太公、三娘美意。

只是这个兄弟粗蠢,怎好做娇客?

” 李助道:“阿也!

院长不必太谦了。

那边三娘,不住口的称赞大娘哩。

”范全道:“如此,极妙的了。

在下便可替他主婚。

”身边取出五两重的一锭银,送与李助道:“村庄没什东西相待,这些薄意,准个茶果。

事成另当重谢。

”李助道:“这怎么使得?

”范全道:“惶恐,惶恐!

只有一句话,先生不必说他有两姓。

凡事都望周全。

”李助是个星卜家,得了银子,千恩万谢的,辞了范全、王庆,来到段家庄回覆。

那里管什么一姓两姓,好人歹人,一味撮合山,骗酒食,赚铜钱。

更兼段三娘自己看中意了对头儿。

平日一家都怕他的。

虽是段太公也不敢拗他的。

所以这件事一说就成。

李助两边往来说合,指望多说些聘金,月老方才旺相。

范全恐怕行聘,播扬惹事。

讲过两家一概都省。

那段太公是做家的,更是喜欢。

一径择日成亲。

择了本月二十二日,宰牛杀猪,网鱼捕蛙,只办得大碗酒,大盘肉,请些男亲女戚吃喜酒。

其笙箫鼓吹,洞房花烛,一概都省。

范全替王庆做了一身新衣服,送到段家庄上。

范全因官认有事,先辞别去了。

王庆与段三娘交拜合卺等项,也是草草完事。

段太公摆酒在草堂上,同二十余个亲戚,及自家儿子、新女婿,与媒人李助,在草堂吃了一日酒。

至暮方散。

众亲戚路近的,都辞谢去了。

留下路远走不迭的,乃是姑丈方翰夫妇,表弟丘翔老小,段二的舅子施俊男女。

三个男人在外边东厢歇息。

那三个女眷,通是不老成的,搬些酒食,与王庆、段三娘暖房。

嘻嘻哈哈,又喝了一回酒,方才收拾歇息。

当有丫头老妈,到新房中铺床叠被,请新官人和姐姐安置。

丫头从外面拽上了房门,自各知趣去了。

段三娘从小出头露面,况是过来人,惯家儿,也不害什么羞耻,一径卸钗环,脱衫子。

王庆是个浮浪子弟,他自从吃官司后,也寡了十数个月。

段三娘虽粗眉大眼,不比娇秀、牛氏妖娆窈窕。

只见他在灯前敞出胸膛,解下红主腰儿,露出白净净肉奶奶乳儿,不觉淫心荡漾,便来搂那妇人。

段三娘把王庆一掌打个耳刮子道:“莫要歪缠,恁般要紧!

”两个搂抱上床,钻入被窝里,共枕欢娱。

正是: 一个是失节村姑,一个是行凶军犯。

脸皮都是三尺厚,脚板一般十寸长。

这个认真气喘声嘶,却似牛齁柳影。

那个假做言娇语涩,浑如莺啭花间。

不穿罗袜,肩膊上露两只赤脚。

倒溜金钗,枕头边堆一朵乌云。

未解誓海盟山,也搏弄得千般旖旎。

并无羞云怯雨,亦揉搓万种妖娆。

当夜新房外,又有嘴也笑得歪的一椿事儿。

那方翰、丘翔、施俊的老婆,通是少年,都吃得脸儿红红地。

且不去睡,扯了段二、段五的两个老婆,悄地到新房外,隔板侧耳窃听,房中声息,被他每件件都听得仔细。

那王庆是个浮浪子,颇知房中术。

他见老婆来得,竭力奉承。

外面这夥妇人,听到浓深处,不觉罗宬儿也湿透了。

众妇人正在那里嘲笑打诨,你绰我捏,只见段二抢进来大叫道:“怎么好!

怎么好!

你每也不知利害,兀是在此笑耍。

”众妇人都捏了两把汗,却没理会处。

段二又喊道:“妹子三娘快起来!

你床上招了个祸胎也!

”段三娘正在得意处,反嗔怪段二,便在床上答道:“夜晚间有什事,恁般大惊小怪!

”段二又喊道:“火燎乌毛了,你每兀是不知死活!

”王庆心中本是有事的人,教老婆穿衣服,一同出房来问。

众妇人都跑散了。

王庆方出房门,被段二一手扯住,来到前面草堂上。

却是范全在那城叫苦叫屈,如热锅上蚂蚁,没走一头处。

随后段太公、段五、段三娘都到。

却是新安县龚家村东的黄达,调治好了打伤的病,被他访知王庆踪迹实落处。

昨晚到房州报知州尹。

州尹张顾行押了公文,便差都头,领着士兵,来捉凶人王庆,及窝藏人犯范全,并段氏人众。

范全因与本州当案薛孔目交好,密地理先透了个消息。

范全弃了老小,一溜烟走来这里。

”顷刻便有官兵来也。

众人个个都要吃官司哩。

”众人跌脚槌胸,好似掀翻了抱鸡窠,弄出许多慌来。

却去骂王庆,羞三娘。

正在闹炒,只见草堂外东厢里走出算命的金剑先生李助,上前说道:“列位若要免祸,须听小子一言。

”众人一齐上前,拥着来问。

李助道:“事已如此,三十六策,走为上策。

”众人道:“走到那里去?

”李助道:“只这里西去二十里外,有座房山。

”众人道:“那里是强人出没去处。

”李助笑道:“列位恁般呆,你每如今还想要做好人?

”众人道:“却是怎么?

”李助道:“房山寨主廖立,与小子颇是相识。

他手下有五六百名喽罗,官兵不能收捕。

事不宜迟,快收拾细软等物,都到那里入夥,方避得大祸。

”方翰等六个男女,恐怕日后捉亲属连累,又被王庆、段三娘十分撺掇,众人无可奈何,只得都上了这条路。

把庄里有的没的细软等物,即便收拾,尽教打叠起了。

一壁点起三四十个火把。

王庆、段三娘、段二、段五、方翰、丘翔、施俊、李助、范全九个人,都结束齐整,各人跨了腰刀,枪架上拿了朴刀。

唤集庄客,愿去的共是四十余个。

俱拽扎拴缚停当。

王庆、李助、范全当头,方翰、丘翔、施俊保护女子在中。

幸得那五个女子,都是锄头般的脚,却与男子一般的会走。

段三娘、段二、段五在后。

把庄上前后,都放把火。

发声喊,众人都执器械,一哄望西而走。

邻舍及近村人家,平日畏段家人物如虎。

今日见他每明火执仗,又不知他每备细,都闭着门,那里有一个敢来拦当。

王庆等方行得四五里,早遇着都头士兵,同了黄达,眼同来捉人。

都头上前,早被王庆手起刀落,把一个斩为两段。

李助、段三娘等,一拥上前,杀散士兵。

黄达也被王庆杀了。

王庆等一行人,来到房山寨下,已是五更时分。

李助计议,欲先自上山,诉求廖立,方好领众人上山入夥。

寨内巡视的小喽罗,见山下火把乱明,即去报知寨主。

那廖立疑是官后。

他平日欺惯了官兵没用,连忙起身,披挂绰枪,开了栅寨,点起小喽罗下山拒敌。

王庆见山上火起,又有许多人下来,先做准备。

当下廖立直到山下,看见许多男女,料道不是官兵。

廖立挺枪喝道:“你这夥乌男女,如何来惊动我山寨,在太岁头上动土?

”李助上前躬身道:“大王,是劣弟李助。

”随即把王庆犯罪,及杀管营,杀官兵的事,略述一遍。

廖立听李助说得王庆恁般了得,更有段家兄弟帮助。

”我只一身,恐日后受他每气。

”翻着脸对李助道:“我这个小去处,却容不得你每。

” 王庆听了这句,心下思想:“山寨中只有这个主儿。

先除了此人,小喽罗何足为虑。

”便挺朴刀直抢廖立。

那廖立大怒,拈枪来迎。

段三娘恐王庆有失,挺朴刀来相助。

三个人斗了十数合,三个人里倒了一个。

正是:瓦罐不离井上破,强人必在镝前亡。

毕竟三人中倒了那一个?

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一百零三回·张管营因妾弟丧身范节级为表兄医脸

〔施耐庵〕 〔明〕

话说王庆在龚家村龚端庄院内,乘着那杲日初升,清风徐来的凉晨,在打麦场上柳阴下,点拨龚端兄弟使拳拽腿。

忽的有个大汉子,秃着头,不带巾帻,绾个丫髻,穿一领雷州细葛布短敞衫,紧一条单纱裙子,拖一只草凉鞋儿,捏着一把三角细蒲扇,仰昂着脸,背叉着手摆进来。

见是个配军在那里点拨。

他昨日已知道邙东镇上,有个配军,赢了使枪棒的。

恐龚端兄弟学了觔节,开口对王庆骂道:“你是个罪人,如何在路上挨脱,在这里哄骗人家子弟?

”王庆只道是龚氏亲戚,不敢回答。

原来这个人,正是东村黄达。

他也乘早凉,欲到龚家村西尽头柳大郎处讨赌帐,听得龚端村里吆吆喝喝,他平日欺惯了龚家弟兄,因此径自闯将进来。

龚端见是黄达,心头一把无明火,高举三千丈,按纳不住,大骂道:“驴牛射出来的贼亡八!

前日赖了我赌钱,今日又上门欺负人!

”黄达大怒,骂道:“捣你娘的肠子!

”丢了蒲扇,提了拳头,抢上前,望龚端劈脸便打。

王庆听他两个出言吐气,也猜着是黄达了,假意上前来劝,只一枷望黄达膀上打去。

黄达扑通的颠个脚梢天,挣扎不迭,被龚端、龚正并两个庄客,一齐上前按住,拳头脚尖,将黄达脊背胸脯,肩胛胁肋,膀子脸颊,头额四肢,无处不着拳脚,只空得个舌尖儿。

当下众人将黄达踢打一个没算数,把那葛敞衫、纱裙子,扯的粉碎。

黄达口里只叫道:“打得好,打得好!

”赤条条的一毫丝线儿也没有在身上。

当有防送公人孙琳、贺吉再三来劝,龚端等方才住手。

黄达被他每打坏了,只在地上喘气,那里挣扎得起。

龚端叫三四个庄客,把黄达扛到东村半路上草地里撇下。

赤日中晒了半日。

黄达那边的邻舍庄家,出来芸草,遇见了,扶他到家,卧床将息,央人写了状词,去新安县投递报辜,不在话下。

却说龚端等闹了一个早起,叫庄客搬出酒食,请王庆等吃早膳。

王庆道:“那厮日后必来报仇厮闹。

”龚端道:“这贼亡八穷出乌来!

家里只有一个老婆,左右邻里只碍他的膂力,今日见那贼亡八打坏了,必不肯替他出力气。

叵是死了,拼个庄客偿他的命,便吃官司也说不得。

若是不死,只是个互相厮打的官司。

今日全赖师父报了仇。

师父且喝杯酒,放心在此,一发把枪棒教导了愚弟兄,必当补报。

”龚端取出两锭角,各重五两,送与两个公人,求他再宽几日。

孙琳、贺吉得了钱,只得应允。

自此一连住了十余日,把枪棒觔节,尽传与龚端、龚正。

因公人催促起身,又听得黄达央人到县里告准,龚端取出五十两白银,送与王庆到陕州使用。

起个半夜,收拾行囊包裹,天未明时,离了本庄。

龚端叫兄弟带了若干银两,又来护送。

于路无话。

不则一日,来到陕州。

孙琳、贺吉带了王庆到州衙,当厅投下了开封府文牒。

州尹看验明白,收了王庆,押了回文,与两个公人回去,不在话下。

州尹随即把王庆帖发本处牢城营来。

公人讨收管回话,又不必说。

当下龚正寻个相识,将些银两,替王庆到管营、差拨处,买上嘱下的使用了。

那个管营姓张,双名世开,得了龚正贿赂,将王庆除了行枷,也不打什么杀威棒,也不来差他做生活,发下单身房内,由他自在出入。

不觉的过了两个月,时遇秋深天气。

忽一日,王庆正在单身房里闲坐,只见一个军汉走来说道:“管营相公唤你。

”王庆随了军汉,来到点视厅上,磕了头。

管营张世开说道:“你来这里许多时,不曾差遣你做什么。

我要买一张陈州来的好角弓。

那陈州是东京管下,你是东京人,必知价直真假。

”说罢,便向袖中摸出一个纸包儿,亲手递与王庆道:“纹银二两,你去买了来回话。

”王庆道:“小的理会得。

”接了银子,来到单身房里,拆开纸包,看那银子,果是雪厾。

将等子称时,反重三四分。

王庆出了本营,到府北街市上,弓箭铺中,止用得一两七钱银子,买了一张真陈州角弓将回来。

张管营已不在厅上了,王庆将弓交与内宅亲随伴当送进去。

喜得落了他三钱银子。

明日,张世开又唤王庆到点视厅上,说道:“你却干得事来。

昨日买的角弓甚好。

”王庆道:“相公须教把火来放在弓厢里,不住的焙,方好。

”张世开道:“这个晓得。

”从此张世开日日差王庆买办食用供应。

却是不比前日发出现银来。

给了一本帐簿,教王庆将日逐买的,都登记在簿上。

那行铺人家,那个肯赊半文?

王庆只得取出己财,买了送进衙内去。

张世开嫌好道歉,非打即骂。

及至过了十日,将簿呈递,禀支价银,那里有毫忽儿发出来。

如是月余,被张管营或五棒,或十棒,或二十,或三十,前前后后,总计打了三百余棒,将两腿都打烂了。

把龚端送的五十两银子赔费得罄尽。

一日,王庆到营西武功牌坊东侧首一个修合丸散,卖饮片、兼内外科、撮熟药,又卖杖疮膏药的张医士铺里,买了几张膏药,贴疗杖疮。

张医士一头与王庆贴膏药,一头口里说道:“张管营的舅爷庞大郎,前日也在这里取膏药贴治右手腕。

他说在邙东镇上跌坏的。

咱看他手腕,像个打坏的。

”王庆听了这句话,忙问道:“小人在营中,如何从不曾见面?

”张医士道:“他是张管营小夫人的同胞兄弟,单讳个元字儿。

那庞夫人是张管营最得意的。

那庞大郎好的是赌钱,又要使枪棒耍子。

亏了这个姐姐常照顾他。

”王庆听了这一段话,九分猜是:“前日在柏树下被俺打的那厮,一定是庞元了。

怪道张世开寻罪过摆布俺。

”王庆别了张医士,回到营中,密地与管营的一个亲随小厮,买酒买肉的请他,又把钱与他。

慢慢的密问庞元详细。

那小厮的说话,与前面张医士一般。

更有两句备细的话,说道:“那庞元前日在邙东镇上被你打坏了,常在管营相公面前恨你。

你的毒棒,只恐兀是不能免哩。

”正是: 好胜夸强是祸胎,谦和守分自无灾。

只因一棒成仇隙,如今加利奉还来。

当下王庆问了小厮备细,回到单身房里,叹口气道:“不怕官,只怕管。

前日偶尔失口,说了那厮,赢了他棒,却不知道是管营心上人的兄弟。

他若摆布得我要紧,只索逃走他处,再作道理。

”便悄地到街坊买了一把解手尖刀,藏在身边,以防不测。

如此又过十数日,幸得管营不来呼唤,棒疮也觉好了些。

忽一日,张管营又叫他买两疋段子。

王庆有事在心,不敢怠惰,急急的到铺中买了回营。

张管营正坐在点视厅上,王庆上前回话。

张世开嫌那段子颜色不好,尺头又短,花样又是旧的,当下把王庆大骂道:“大胆的奴才!

你是个囚徒,本该差你挑水搬石,或锁禁在大链子上。

今日差遣你奔走,是十分抬举你。

你这贼骨头,却是不知好歹!

”骂得王庆顿口无言,插烛也似磕头求方便。

张世开喝道:“权且寄着一顿棒。

速将段疋换上好的来。

限你今晚回话。

若稍迟延,你须仔细着那条贼性命。

”王庆只得脱下身上衣服,向解库中典了两贯钱,添钱买换上好的段子,抱回营来。

跋涉久了,已是上灯后了,只见营门闭着。

当直军汉说:“黑夜里谁肯担这干系,放你进去。

”王庆分说道:“蒙管营相公遣差的。

”那当直军汉那里肯听。

王庆身边尚有剩下的钱,送与当直的,方才放他进去。

却是又被他缠了一回,捧了两疋段子,来到内宅门外。

那守内宅门的说道:“管营相公和大奶奶厮闹,在后面小奶奶房里去了。

大奶奶却是利害得紧。

谁敢与你传话,惹是招非?

”王庆思想道:“他限着今晚回话,如何又恁般阻拒我?

却不是故意要害我!

明日那顿恶棒,怎脱得过!

这条性命,一定送在那贼亡八手里。

俺被他打了三百余棒,报答那一棒的仇恨也够了。

前日又受了龚正许多银两。

今日直恁如此翻脸摆布俺!

” 那王庆从小恶逆,生身父母也再不来触犯他的。

当下逆性一起,道是: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一不做,二不休。

挨到更余,营中人及众囚徒都睡了,悄地踅到内宅后边,爬过墙去,轻轻的拔了后门的拴儿,藏过一边。

那星光之下,照见墙垣内东边有个马厩,西边小小一间屋。

看时,乃是个坑厕。

王庆掇那马厩里一扇木栅,竖在二重门的墙边,从木栅爬上墙去。

从墙上抽起木栅,竖在里面,轻轻溜将下去。

先拔了二重门栓,藏过木栅,里面又是墙垣。

只听得墙里边笑语喧哗。

王庆踅到墙边伏着,侧耳细听。

认得是:张世开的声音,一个妇人声音,又是一个男子声音。

却在那里喝酒闲话。

王庆窃听多时,忽听得张世开说道:“舅子,那厮明日来回话,那条性命,只在棒下。

”又听得那个男子说道:“我算那厮身边东西也七八分了。

姐夫须决意与我下手,出这口乌气。

”张世开答道:“只在明后日,教你快活罢了。

”那妇人道:“也够了!

你每也索罢休!

”那男子道:“姐姐说那里话!

你莫管!

”王庆在墙外听他每三个,一递一句,说得明白,心中大怒。

那一把无名业火,高举三千丈,按纳不住。

恨不得有金刚般神力,推倒那粉墙,抢进去杀了那厮每。

正是: 爽口物多终作病,快心事过必为殃。

金风未动蝉先觉,无常暗送怎堤防!

当下王庆正在按纳不住,只听得张世开高叫道:“小厮,点灯照我往后面去登东厕。

”王庆听了这句,连忙掣出那把解手尖刀,将身一堆儿蹲在那株梅树后,只听得呀的一声,那里面两扇门儿开了。

王庆在黑地里观看,却是日逐透递消息的那个小厮,提个行灯。

后面张世开摆将出来,不知暗里有人,望着前只顾走,到了那二重门边,骂道:“那些奴才每,一个也不小心!

如何这早晚不将这拴儿拴了?

”那小厮开了门,照张世开。

方才出得二重门,王庆悄悄的挨将上来。

张世开听得后面脚步响,回转头来,只见王庆右手掣刀,左手叉开五指,抢上前来。

张世开把那心肝五脏,都提在九霄云外,叫声道:“有贼!

”说时迟,那时快,被王庆早落一刀,把张世开齐耳根连脖子砍着,扑地便倒。

那小厮虽是平日与王庆厮熟,今日见王庆拿了明晃晃一把刀,在那里行凶,怎的不怕。

却待要走,两只脚一似钉住了的,再要叫时,口里又似哑了的,喊不出为。

端的惊得呆了。

张世开正在挣命,王庆赶上,照后心又刺一刀,结果了性命。

庞元正在姐姐房中吃酒,听得外面隐隐的声唤,点灯不迭。

急跑出来看视。

王庆见里面有人出来,把那提灯的小厮只一脚,那小厮连身带灯跌去,灯火也灭了。

庞元只道张世开打小厮,他便叫道:“姐夫,如何打那小厮?

”却待上前来劝,被王庆飞抢上前,暗地里望着庞元,一刀刺去,正中胁肋。

庞元杀猪也似喊了一声,颠翻在地。

王庆揪住了头发,一刀割下头来。

庞氏听得外面喊声凶险,急叫丫环点灯,一同出来照看。

王庆看见庞氏出来,也要上前来杀。

你道有恁般怪事,说也不信。

王庆那时,转眼间便见庞氏背后,有十数个亲随伴当,都执器械,赶喊出来。

王庆慌了手脚,抢出外去。

开了后门,越过营中后墙,脱下血污衣服,揩净解手刀,藏在身边,听得更鼓已是三更,王庆乘那街坊人静,踅到城边。

那陕州是座土城,城垣不甚高,濠堑不甚深,当夜被王庆越城去了。

且不说王庆越城。

再说张世开的妾庞氏,只同得两个丫环,点灯出来照看,原无什么伴当同他出来。

他先看见了兄弟庞元血渌渌的头在一边,体在一边,唬得庞氏与丫环都面面厮觑,正如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

半晌价说不出话。

当下庞氏三个,连跌带滚,战战兢兢的跑进去,声张起来。

叫起里面亲随,外面当值的军牢,打着火把,执着器械,都到后面照看。

只见二重门外,又杀死张管樱攥眼见得不能够活了。

众人见后门开了,都道是贼在后面来的,一拥到门外照看,火光下照见两疋采段抛在地下。

众人齐声道:“是王庆。

”连忙查点各囚徒,只有王庆不在。

当下闹动了一营,及左右前后邻舍。

众人在营后墙外照着血污衣服,细细检认,件件都是王庆的。

众人都商议,趁着未开城门,去报知州尹,急差人搜捉。

此时已是五更时分了。

州尹闻报大惊,火速差县尉简验杀死人数,及行凶人出没去处。

一面差人教将陕州四门闭着,点起军兵,并缉捕人员,城中坊厢里正,逐一排门搜捉儿人王庆。

闭门闹了两日,家至户到,逐一挨查,并无影迹。

州尹押了文书,委官下该管地方各处乡保都村,排家搜捉,缉捕凶首。

写了王庆乡贯年甲、貌相模样,画影图形,出一千贯信赏钱。

'如有人知得王庆下落,赴州告报,随文给赏。

如有人藏匿犯人在家食宿者,事发到官,与犯人同罪。

'遍行邻近州县,一同缉捕。

且说王庆当夜越出陕州城,抓扎起衣服,从城濠浅处,走过对岸,心下思想道:“虽是逃脱了性命,却往那里去躲避好?

”此时是仲冬将近,叶落草枯。

星光下看得出路径。

王庆当夜转过了三四条小路,方才有条大路。

急忙忙的奔走,到红日东升,约行了六七十里,却是望着南方行走,望见前有人家稠密去处。

王庆思想身边尚有一贯钱,且到那里买些酒食吃了,再算计投那里去。

不多时,走到市里。

天气尚早,酒肉店还未开哩。

只有朝东一家屋檐下,挂个安歇客商的破灯笼儿,是那家昨晚不曾收得。

门儿兀是半开半掩。

王庆上前,呀的一声,推进门层。

只见一个人兀未梳洗,从里面走将出来。

王庆看时,认得:“这个乃是我母姨表兄院长范全。

他从小随父亲在房州经纪得利,因此就充做本州两院押牢节级。

今春三月中,到东京公干,也在我家住过几日。

”当下王庆叫道:“哥哥别来无恙!

”范全也道:“是像王庆兄弟。

”见他这般模样,脸上又刺了两行金印,正在疑虑,未及回答。

那边王庆见左右无人,托地跪下道:“哥哥,救兄弟则个!

”范全慌忙扶起道:“你果是王庆兄弟么?

”王庆摇手道:“禁声!

”范全会意,一把挽住王庆袖子,扯他到客房中。

却好范全昨晚拣赁的是独宿房儿。

范全悄地忙问:“兄弟何故如此模样?

”王庆附耳低言的,将那吃官司刺配陕州的事,述了一遍。

次后脱张世开报仇忒狠毒,昨夜已是如此如此。

范全听罢大惊。

踌躇了一回,急急的梳洗吃饭,算还了房钱饭钱,商议教王庆只做军牢跟随的人,离了饭店,投奔房州来。

王庆于路上问范全为何到此。

范全说道:“蒙本处州尹差往陕州州尹处投递书札。

昨日方讨得回书,随即离了陕州。

因天晚在此歇宿。

却不知兄弟正在陕州,又做出恁般的事来。

”范全同了王庆,夜止晓行,潜奔到房州。

才过得两日,陕州行文挨捕凶人王庆。

范全捏了两把汗。

回家与王庆说知:“城中必不可安身。

城外定山堡东,我有几间草房,又有二十余亩田地,是前年买下的。

如今发几个庄客在那里耕种。

我兄弟到那里躲避几日,却再算计。

”范全到黑夜里,引王庆出城,到定山堡东草房内藏匿。

却把王庆改姓更名,叫做李德。

范全思想:王庆脸上金印不稳。

幸得昔年到建康,闻得神医安道全的名,用厚币交结他,学得个疗金印的法儿。

却将毒药与王庆点去了。

后用好药调治,起了红疤。

再将金玉细末涂搽,调治二月有余,那疤痕也消磨了。

光阴荏苒,过了百余日,却是宣和元年的仲春了。

官府挨捕的事,已是虎头蛇尾,前紧后慢。

王庆脸上没了金印,也渐渐的闯将出来。

衣服鞋袜,都是范全周济他。

一日,王庆在草房内闷坐,忽听得远远地有喧哗厮闹的声。

王庆便来问庄客:“何处恁般热闹?

”庄客道:“李大官不知,这里西去一里有余,乃是定山堡内段家庄。

段氏兄弟向本州接得个粉头,搭戏台说唱诸般品调。

那粉头是西京来新打踅的行院,色艺双绝,赚得人山人海价看。

大官人何不到那里睃一睃?

”王庆听了这话,那时耐得脚住。

一径来到定山堡。

只因王庆走到这个所在,有分教:配军村妇谐姻眷,地虎民殃毒一方。

毕竟王庆到那里观看,真个有粉头说唱也不?

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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